追男仔的姑娘

唐圭璋先生編《全宋詞》,共收錄詞約二萬首,如此龐大的數字!而剛寫出來就消散在風中的詞就更不知有多少了。掌管這些新出爐詞作命運的繆斯女神們,向來沒什麽惻隱之心。

繆斯女神在宋代化身為千萬精通音律與詩歌的女子,地位卑微,迎來送往的甜蜜笑容中,藏有一種傲慢。

有一位歌伎,被某官員看上了,官員寫了首小詞去挑逗她。歌伎的回音很快就來了,是《減字木蘭花》,其中有雲:“清詞麗句。永叔子瞻曾獨步。似恁文章。寫得出來當甚強。”意思是:歐陽永叔、蘇子瞻他們寫的才叫絕妙好詞,像你寫的這東西,拿出來有個啥意思?

這小女子,一輩子未必能親眼得見歐陽修、蘇軾一麵,可在藝術審美上,卻半點不肯降低標準。

兩宋青樓中,擅寫詩詞的姑娘很不少。數與質上沒法跟真正的文人相比,卻是原汁原味,本真、清新而嫵媚。

鷓鴣天·寄李之問

玉慘花愁出鳳城。蓮花樓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陽關後,別個人人第五程。

尋好夢,夢難成。況誰知我此時情。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這是京師名妓聶勝瓊寄給情人李之問的情書。李之問也是位詞人,不過作品隻流傳下來兩句,已經無法得知到底才華幾許了。他來京城公幹,結下了這麽一段情。兩人好得蜜裏調油,可是有緣無分,公務在身,他得回家上班了,而且家裏早就有了老婆。

離別的那天,聶姑娘來餞行,飲於汴京城西蓮花樓。這裏是前往山西、陝西的官員客館,日常送行都到此為止,此後便是路迢迢各自珍重了。聶姑娘放下酒杯,即席自創自唱了一首小詞,隻流傳下來末兩句:“無計留君住,奈何無計隨君去。”

青樓女子的詩詞創作往往會佚失。因為她們是演唱者,而不是歌詞作者,所有詞作多是即興創作,自己不會特地留存,能流傳下來的,多是托在場好事者的福。聶勝瓊這首詞,雖然看不到全貌,僅存的兩句,卻是極真極癡,淳樸而熱烈,很有南北朝樂府之遺風。

李之問聽完,又留下來盤桓了一個月。然而家書也不住地飛來,夫人在催他回去。就算夫人不催,正事也不能不幹吧?

李之問終於狠心上路了,還在路上呢,就接到聶姑娘寄的情書。書中所附之詞,便是上麵的《鷓鴣天》。上闋寫那日蓮花樓中送行之事,這叫作喚醒回憶,重溫場景,那樣的不舍與纏綿啊,郎君您可還記得。下闋則說起別後“我”的狀況,想在夢中看見您都不能夠,相思刻骨又不能對人說起。然後,可稱為“絕唱”的兩句來了:“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夜雨是中國詩詞中最常見的情感媒介之一,催動人們種種的思念、悲怨。李商隱的“巴山夜雨漲秋池”,體現了唐詩的渾厚大氣。溫庭筠《更漏子》:“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體現了層層推進的悱惻。元朝散曲:“多情去後香留枕,好夢回時冷透衾。悶愁山重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體現了青年男子熱戀時的愛欲苦海。而元代另一位中年男人寫的《雙調·水仙子·夜雨》,又是另一番光景。他在夜雨不眠中說道:“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這樣現實生活的沉重感,最讓上有老下有小的當代職場人產生共鳴。

聶勝瓊的夜雨,在這一堆名句裏毫不遜色。這是出自姑娘家特有的多情易感,於情事執著且忘我,才能把情感和外物呼應得如此自然,恰如雨水與泥土的相融。

再說李之問愁眉苦臉到家了,把情書藏在箱子裏,還是被夫人翻了出來。李之問在家裏也沒啥地位,一問之下,全盤招供,正待聆獅吼,不料夫人凝目良久,讚歎起來:“真是好詞,語句何等清健!”

她這評語下得知己,果然這首《鷓鴣天》,寫的是豔情,用的卻是健筆,無一絲綺羅香氣,有的隻是中正和纏綿。夫人二話不說掏出錢來:“去,把這姑娘接回來吧!”

聶姑娘是頂聰明的人兒,一進李家的門,收起華裝麗服,多年積攢的頭麵首飾也都交出來,恭謹地侍候著李夫人。於是,上下和悅。

不經內闈之亂,便坐享齊人之福,不知要有多少男人羨殺,然而李之問的好運氣,緣於他碰上了兩個詩意濃厚的女人。這兩個女人之間,偏偏又由詩詞產生了共通的氣場。

東晉時,大將軍桓溫的老婆南康公主,據說非常善妒且凶悍。桓溫平定蜀地後,納了成漢皇帝李勢的女兒為妾,隻敢偷偷藏在外麵。南康公主知道後,手持鋼刀,帶人上門砍殺,一腳踹開房門,書上是這樣說的:

見李在窗梳頭,姿貌端麗,徐徐結發,斂手向主,神色閑正,辭甚淒婉。主於是擲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見汝亦憐,何況老奴!”遂善之。(餘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賢媛》)

晉人崇尚美與風儀,李勢之女正是以此使南康公主惺惺相惜。這個故事裏,李家女兒再出色,如果對手愚鈍無知,不懂欣賞也是白搭。所以,同樣出色的,還有看似粗野的南康公主。正是對於美好事物的傾心相惜,使她在一瞬之間超越了世俗的敵意,溫存地伸出雙臂,去保護這美好的存在。

事情發展到此,其實已經與那男人無涉。聶勝瓊與李夫人之間,也就是這樣。雖然她們愛的是同一個男人,但在靈魂層麵,反倒是她們之間挨得更近一些。

現代姑娘可能會憤慨:這不是第三者使盡花招,登堂入室的活典型嗎?其實呢,在宋朝,妾,是個很卑微的位置,常常被當成生育機器和玩物,任憑主人主母買賣、打罵。而聶勝瓊這類青樓人,最終能夠找到個可以安身為妾的地方,已經算運氣很好了。

杭州妓樂婉,戀愛的運氣就很差。她喜歡的是一位姓施的酒監,沒什麽錢和能力為她脫籍。施酒監要離開杭州了,她也沒什麽辦法。隻能寫訣別詞了。詞牌為《卜算子》,一贈一答。贈者為施酒監:

卜算子·贈樂婉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似、伊家好。

別你登長道,轉更添煩惱。樓外朱樓獨倚闌,滿目圍芳草。

這個男人,用情是真的,無能為力也是真的。他的相思裏,有種小男生的懊惱,還有小男生對於世事的茫然無奈。他隻會念叨著:“我認識的無數人,來來去去,都不如你好啊!”這思念的苦楚,可怎麽辦才好呢?

答者為樂婉:

卜算子·答施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她的表現,就比愛人成熟了很多。她直接說出了兩人的困境,點出現實和愛情的距離有多遠:似海深,如天遠。用語有種磅礴的氣勢,和他的低首徘徊,完全是兩種風格。鐵板一塊的現實麵前,很多時候,人縱有再大的勇氣,也是白撞。“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在這樣斷不了又接不上的一盤死棋中,她做了決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你信不信來生呢?如果信,這就是一個承諾;如果不信,這就是一次了斷。當生活愚弄了我們,當夢想照不進現實——親愛的你,可願意相信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