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喝酒的和尚
顧客:“這個豬頭切一半給我,謝謝!”
八戒:“豬頭不賣,豬鞭要不要?”
《大話西遊》風靡的時候,我和我的朋友們,對台詞倒背如流。那些煽情與無厘頭的對話,轉過時間的長廊再聽,沾染了青春的記憶,變得意味深長。
你以為你是天才,別人看你不過是個待售豬頭。扭捏著擺到市場上,想賣的人家不要,不想賣的倒還值幾個錢。世事就是這樣滑稽,倒不如做和尚,大家西天取經去。豬八戒忘了春三十娘,孫猴子忘了紫霞和白晶晶。放下紅塵的背影,換來一句:“你看,他好像一條狗啊!”
我要說這句話裏有禪意,或許還有人信;我要說宋朝的仲殊大師是個有道高僧,了解情況的人肯定會嗤之以鼻。
仲殊大師像才子,像文士,像浪**兒,像無賴漢,就是不像和尚。從頭到腳,除了他那個光頭、那身僧服,半點超凡脫俗的意思都沒有。就這麽混了很多年,別人都寶相莊嚴了,他還是很猥瑣。在杭州寶月寺掛單的時候,跟當地方長官的蘇東坡認識了,兩個人很對胃口,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每當這時候,老和尚就眉開眼笑的,談到興頭上,就鬼鬼祟祟地告訴蘇長官,哪家樓裏的姑娘唱歌最好聽,哪家的花魁其實有點名不副實——這是我的想象,可我知道,這樣的想象並不為過。仲殊大師這樣的和尚,做出什麽事來都是不稀奇的。
該大師平生有兩大愛好,一是寫詞,二是吃蜂蜜。不管任何飯菜,他都要拌了蜜才吃。這種飲食習慣很討人嫌,大家都不喜歡跟他同桌吃飯,幸好遇上嗜甜的蘇軾,才算碰上了知音,彼此愛重得很。
仲殊大師吃蜜是有原因的。大師俗家姓名叫張揮,原是蘇州城內有名的**子,被所有家長作為教育子女的反麵典型。此人讀書聰明,年紀輕輕中了進士,眼看前程無限,大家羨慕得牙癢癢,正該再接再厲,謀個肥差……
他呢,偏偏就這樣了,成天尋花問柳,呼朋喚友地鬼混,把老婆都拋在家裏不管不顧。古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他老婆是有誌氣的女人,不甘心做命運的奴隸,終於有一天忍無可忍,給老公的酒裏下了砒霜。大概缺乏經驗,劑量沒下夠,他又被人灌了大量蜂蜜給救活了。為了保證毒不再發,從此後,他必須每天繼續吃蜜,且不能吃肉。浪**子一想肉都不能吃了,人生有甚意思,不如剃個頭當和尚吧!
他當和尚,也是隨心所欲,雲遊四海,喝喝酒,看看美景、美女,興致來了填幾首小詞。老婆再也管不到他,俗世規則、紅塵名利,也都拿他毫無辦法,真正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關於他的生平,除了時人筆記提及,以及一卷殘缺不全的《寶月集》,曆史上記載並不多。作為一個前浪**子,後來在寺院裏混日子的和尚,史書當然不會給他留書寫空間,而他自己,對青史留名、建功立業之類的宏大敘事也沒有共鳴。
我猜想:此人的心態,大抵類似唐朝富貴人家女子,流行當女道士,卻是為了行動方便,戀愛自由。而且,最主要的一條,不事生產,就安安穩穩有飯吃。當官吧,得八麵玲瓏地應酬,做政績;經商吧,商人之辛苦,哎呀,“不當人子”!唐代重視道教,宋代則推崇佛教,出家人待遇挺好的,有廟產,有香火,還有政府的優待政策,實在是無業男女青年的好去處——隻要你舍得放棄俗世那個家。
而家庭,對於仲殊大師,很明顯就是個累贅。妻子那杯憤慨的毒酒,倒幫了他一個大忙。
“能文善詩及歌詞,皆操筆立成,不點竄一字。”這個評語是蘇軾下的,以蘇子之才和眼界,可見和尚是真的才華出眾。《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則評和尚的詞作為“篇篇奇麗,字字清婉”。
南歌子
十裏青山遠,潮平路帶沙。數聲啼鳥怨年華。又是淒涼時候,在天涯。
白露收殘月,清風散曉霞。綠楊堤畔問荷花:記得年時沽酒,那人家?
這一闋,就是風格奇麗與字句清婉的標本。有生動的畫麵感,色彩鮮明,風物參差,視線由遠而近,原來是因為寫詞的人正在路上。這條路,每個曾在夏日江南走過的人,都會覺得很親切。
遠處的青山,水邊潮濕帶沙的小路。鳥兒偶爾地叫著,聲音婉轉,聽在人的耳裏,倒像在怨訴時光匆匆,於是不禁又起了點人在天涯的淒涼感。為什麽要說“又”呢?在路上的時間太多了,朝行夜宿,磨破草鞋數雙,看過風景無數,難免會有惆悵的時候。經常旅行的人都知道這一點。越美的風景,有時候越發讓人無來由地難過。你會發現,自然是自然,季節是季節,輪回永無休止,而你就是你,肉體凡胎,永遠無法縱身大化,真正地超脫。
是這樣一個夏日清晨。殘月西墜,白露沾衣,彩霞在清涼晨風中漸散,走到一處荷塘,隻見朵朵荷花襯著綠楊,看著明媚的色彩,被曉風一吹,心情一下子又好轉了,才想起來這地方“我”從前走過的啊!於是興致勃勃,對著某朵盛開的荷花就搭訕了:“喂,你還記得那年我買酒喝的那一家嗎?”
這一問,問出了百般風流,隻覺樹石皆兄弟,花草為姐妹,麋鹿都來相親愛。可謂神來之筆,出自赤子之心。
這詞美好得要命,隻有一個小問題,關於作者的問題——你是一個和尚哎!摸摸頭上的香疤,和尚為什麽要這樣嗜酒啊!犯戒律了啊!
那個吊兒郎當的行腳僧,可不會理睬人們的吐槽,江山如此多嬌,他要走的路太多了,要看戒律哪得工夫?
柳梢青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嫋煙斜。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門外秋千,牆頭紅粉,深院誰家?
這一回,是在河中,舟上。吳地春天的風光,適合撐一隻小船慢慢地遊,槳撥動浮萍,船頭掠過低垂的楊柳枝。看兩岸平沙草長,舊時宮苑,還有最醒目的,是忽然一樹潔白勝雪的梨花。
這一篇,又當得“奇麗”二字。奇在結構,麗在文心。前麵緩緩放出春之畫卷,一幅幅過去,你正在讚歎作者取景之精妙,那持鏡頭的人才出現,原來是在船上掃視兩岸。
出家人有的是名正言順在路上的時間,還有酒喝。邊看風景邊喝酒,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一覺醒來,人還在舟中,太陽卻已經靠西邊了。懶洋洋地向兩岸看去,忽然精神一振,兩眼放光:那是誰家的姑娘,秋千架都打到牆頭上,都能看到裙子底下精致的繡鞋啦!
如果佛祖在天,麵對如此門徒,會含笑不語,還是會打下一個霹靂,外加一句“好孽障”呢?
宋代文人如蘇軾、王安石、黃庭堅等,都好研習佛理。而仲殊大師,作為一個正宗的和尚,卻完全沒有出家人的自覺性,這實在是很奇怪的。更奇怪的是,他的文人朋友們對他讚賞有加。蘇軾和他關係最好,說他是“胸中無一毫發事”“通脫無所著”,這又真的像靈台澄澈,不需拂拭了。
而依我看,他根本就是一個深深熱愛這軟紅十丈的浪子,喜歡美酒、美景、美人,想要一生瀟瀟灑灑、快快活活而已。
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少浪**子。不求上進、無所事事,甚至**墮落的生活,自有其魔力。“你們見我在喝最劣的燒酒,而我無非在風中行走。”德國詩人布萊希特說。再正經的人,都有緊張生活中的偶爾失神,渴望著兢兢業業中的一次小小放縱。所以浪**子雖然為人們不齒,可有時候,又未必不讓人暗中羨慕。
浪**子的結局,一般不外乎兩種:或是回頭金不換,洗心革麵,做社會中堅與家庭的頂梁柱;或者,在親人的悲歎、世人的鄙視中淪落至死。我想仲殊大師是個很聰明的人,他從這兩種結局中巧妙地鑽了個空子,找了個安身立命所在。也許你可以把它稱作“禪機”,但仲殊大師自己,是沒興趣跟你聊這種玄乎事的。
他頂著和尚的腦袋,實質類似於一個資深驢友。背著行囊,打著雲遊的旗號,他到處遊山玩水,探親訪友,談天完畢,掏出一個缽來:“阿彌陀佛!”蹭吃蹭喝。那年月沒有相機,拍不下沿途美景,他便用詩詞記錄之。
從詞集中看,他主要在吳楚一帶混,在蘇州、杭州住的時間最長,在鎮江也待過些日子,還溜達到過成都。這些都是美人如雲、山水靈秀之地。每到一地,他便自覺自願地承擔起旅遊宣傳工作,寫出許多讚美風土人情的詞來。
他的詞裏,小令最佳,小令又以寫旅途、寫風光物事最為出彩。如《南徐好》係列,《望江南》之成都篇,更無形中起到了記錄時代的作用。
望江南
成都好,蠶市趁遨遊。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邀燈火上紅樓。車馬溢瀛洲。
人散後,繭館喜綢繆。柳葉已饒煙黛細,桑條何似玉纖柔。立馬看風流。
詞中描繪的是成都蠶市景象。“蜀有蠶市……耆舊相傳,古蠶叢氏為蜀主,民無定居,隨蠶叢所在致市居。”(黃休複《茅亭客話》卷九)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屬縣,循環開設蠶市十五處。
祭祀以外,更實際的功用,是讓四方農人們來交易農桑器具。蜀地(今四川成都一帶)產錦繡,三月正是蠶桑時,農人的一年之計開始了,整個蠶市上,洋溢著豐收的希望。而愛湊熱鬧的成都市民,豈會放過這個機會?張燈結彩,擺攤唱戲,酒樓拉客,青樓招手,也是忙得熱火朝天。在這所有之間,有個和尚,他騎著馬,悠然地望著田野,讚歎道:這柳葉兒,真像美人的眉毛;這桑條啊,真像美人的玉臂……
仲殊大師,他對這俗世的歡樂與生機,真是愛得不得了,恨不得在裏麵翻跟頭打滾兒。應該感謝時代給了他機會。他卒於宋徽宗崇寧年間,一輩子走的太平路,過的太平日子,不必看到他熱愛的風流時代崩潰。
仲殊大師的死,卻是一個有點驚悚、有點怪異的事件。
那時他已經挺老了,回到了最初出家的地方——蘇州承天寺。有一日,他忽然跟寺中眾僧道了個別,當晚就在院子裏找了棵枇杷樹,上吊死了。
佛門子弟不得自殺,否則無法轉生,無從得道。他臨死還要犯最後一回戒律,完全不在乎來生,就這麽隨隨便便甩手走了,灑脫得近乎殘酷。
我想,可能骨子裏,他還是信奉中國人“現世為大”的想法,不問生死,不問鬼神,活在當下便好。活得差不多了,就不活了!選個良辰吉日:“大家好,大家早,大家再見。”這也是浪**子的做法。
仲殊大師還曾幹過一件不著調的事。有個雨天,他去拜訪郡裏的官長,談話之間,看到庭下有一個來打官司的女人。女人頗執著,冒雨一直站在那裏。郡守很無聊,便說:“大師,這情況,您能寫首詞嗎?”
大師更無聊,脫口立就《踏莎行》一首:
濃潤侵衣,暗香飄砌。雨中花色添憔悴。鳳鞋濕透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
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鱗鴻寄。想伊隻訴薄情人,官中誰管閑公事。
詞寫得倒是很生動,寥寥數語,女子形象盡出。可也實在是沒意思,居然把民女的苦楚拿來當風景觀賞。
仲殊大師自縊之後,便有輕薄少年將兩句詞改了:“枇杷樹下立多時,不言不語厭厭地。”讓人哭笑不得。這個和尚,死了之後,都沒辦法給他裝上一個正經的套子,好好地入土為安。
宋朝和尚寫詞的也有一些,可從數量到質量,誰也沒辦法跟仲殊比,更別說戲劇性的一生了。
他這一生,自由出入俗世繁華與佛門清淨,名韁利鎖、清規戒律,都沒能束縛住他,就這樣左右躲閃著,把日子過得挺快活、挺圓滿。這種快活和圓滿,不是我們平常人所能學的。
誰也不能像他那樣,隻為了踏山川、看美景和美女,就能拋開一切:責任、情感、物欲、理想、親人的期盼……這每一根“鞭子”都驅趕著人們,在狹窄山路上蹣跚前行,即使疲倦,雖然不甘,仍不敢鬆懈。
誰會拋家棄業,隻為換個徹底的自由?至少我不敢,不完全是勇氣有限,還因為,在被規則約束著、被包袱拖累著的世界裏,人,也還有著更心愛、更珍貴的東西,如珍珠般閃亮,讓我們化身為蚌,去咬牙承受憋悶和痛苦。人生,就是從一個被父母抱著的包袱,慢慢變成自己一路背起新包袱前行的過程啊!
那一杯自由的毒酒,並不是每個人都喝得起。你我皆凡人,做不得神仙,做不了天才,和尚都做不成,就做個待售的豬頭也罷——豬頭也有他的高老莊,放不下的高翠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