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寫詞的強盜
《全宋詞》一千三百餘位被收錄詞人裏,有一個叫宋江的,他在潯陽江邊的酒樓上,喝得醉醺醺,提筆在牆上寫了一首詞:
西江月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這是一首無法無天的反詞。命苦怨社會,受了冤屈,非要討回來,所謂草莽,就是在法紀不到的地方,親身來討公道,於是一變而為法紀之敵。不過,曆史上的宋江,和小說家言裏的形象有很大區別。他勇猛狂悍,每戰必身先士卒,一年多時間內,橫行齊魏,攻城略地,轉戰千裏;然後敗於張叔夜之手,被困於海邊,船隻被燒,副手吳加亮被俘,遂集體投降,被朝廷收編,後參與攻打方臘。
宋江與方臘的軍隊,在現代的教科書上,是農民起義軍,是要造那腐朽沒落朝廷反的。然而每當造反成功,用黑旋風李逵的話說,“奪了那鳥皇位”的,上了台來還是換湯不換藥。成功了的,就是“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失敗了,便是賊是寇,最多能在刑場上,換一聲看客的“壯哉此人”而已。
無論曆史上的宋江一行三十六人,或小說中的宋江一行一百零八將,說到底,也就是個“壯哉”。但能換得一聲“壯哉”,已經是千萬人中的罕有。他們這一類人,代表了循規蹈矩小百姓內心深處的幻想:擺脫重重束縛,縱橫江海,變忍氣吞聲為殺人放火,大塊吃肉,大秤分金——正如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所說:“這是一批無賴漢的結社”“他們之間流傳著一種可以把善惡踩在腳下加以**的好漢意識”。(《中國遊記》)
《水滸傳》的整個故事來源於民間說話者的集體創作。到後四十回打方臘,文風由活潑轉為平滯,文氣也變得深沉淒涼,充滿難訴之苦與未盡之意,這便已是文人手筆了。
《全宋詞》裏,署名“宋江”的兩首詞,可能出自其本人,也可能來源於說書人或經過文人的加工。但兩宋時的詞曲創作,作者既眾,身份又雜,安排宋江這樣的江湖好漢吟詞,也並不突兀,是有著現實基礎的。
再看這首《念奴嬌》: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
回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隻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閑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詞寫於跑到京城尋招安,走李師師的門路時。造反是為了什麽呢?起初或許隻是一時意氣,規模弄大了,就變成了不得不為。要麽,搶了皇帝的寶座;要麽,就等待招安,也算弄個正經出身,封妻蔭子,光宗耀祖。
這闋詞,其實也是報國無門、壯誌難酬的傳統套路,但做了江湖人後的口氣,和讀書人很不一樣了。書齋裏的人也常會有軍人癖、俠客夢,什麽“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氣勢非凡,但,不靠譜。
真正的江湖人是什麽樣呢?就像這篇詞裏的宋江,從遙遠的蘆葦深處走來,脫下染血戰袍,換上時興衣服,進了京城繁華地,不知不覺,就渾身不自在。從京城人的眼裏看去,他大概也是粗野鄉氣得緊。繁華深處的銷金窟,一派奢華,風流高雅的美人,真不是自己這種人能消受得起啊!“薄幸如何銷得”,當然我們也可以認為他是真豔羨,假清高,就盼著有一天也能名正言順享受一把……不過,不能否認的是,此刻,他的格格不入感是真實的。
在不喜歡的環境裏,人會借助於對熟悉地方的親切回憶。真的是很思念煙水寨裏兄弟們的開懷大笑聲,哪像到了天子腳下,人們的笑容都透著算計。這種感覺,武俠名家溫瑞安的一句詩寫得好:“城中友無至友,敵無死敵。”但人們還是爭先恐後向京城裏去,矛盾而蹉跎地過掉一生。
廟堂高,江湖遠,廟堂那麽無情,那麽險惡,為什麽非要去摻和一腳呢?因為除了參與,你沒有其他辦法去實現一生的抱負——哪怕是堂堂正正、濟世安民的抱負。你沒有超越時代的想象力,去尋找在廟堂外實現這一切的通道。隻能去賭一把,賭注是自己那單純的初衷。
後來的公案小說,用另一種方法解決了江湖人的矛盾:替清官賣命。這些作者的想象力,也就到此為止了。
所以阮小五在上梁山前,拍著脖子說:“這腔熱血,隻要賣與識貨的!”而宋江下梁山,也就為了個“金雞消息”。所謂忠肝義膽,四海無人識,最後呢?不論在曆史還是演義中,都是悲劇。
說什麽是非成敗。能讓人在灰暗的書頁中,翻出一點溫暖來的,還是那些曾經熱烈跳動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