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

萩崎龍雄依稀聽到有人在喊:“萩崎先生!萩崎先生!”於是睜開了眼睛。

房東太太跪坐在棉被旁,睡衣上披著短外褂,肩膀上浴著燈光。他記得臨睡之前,確實已關掉電燈。他終於清醒了。

“萩崎先生,有人找您呢。”

在房東太太背後,露出了田村滿吉那張圓胖的臉。

“原來是你呀。”

龍雄看了看放在枕邊的手表,已經三點多了。

“你真能睡呀!”

肥胖的田村滿吉坐了下來,臉色潮紅,像是喝醉似的。其實不然,他額上已冒出汗珠。他情緒激動時,習慣急促地吸動鼻子,嘶嘶作響。

“本來就是睡覺的時間嘛。挑這時候硬闖別人家,是你不對吧。”

房東太太見龍雄已經起床,便下樓去了。

“你這時候跑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這事件發生得太突然。你看這個吧,保準讓你頭腦清醒。”

田村從口袋裏拿出四折的報紙,攤開以後,用粗短的手指敲了敲某段記述。

“這是最新的市內消息,剛印好的早報,油墨味還沒散呢。喏,你看,在這裏。”

龍雄凝目看了起來。標題占了四欄,比平常的標題字級來得大。

刑警出身的律師事務所職員

昨夜在新宿遭到槍殺

四月二十五日晚間十一點五十分左右,新宿區××町××巷發生了一件離奇命案。根據警方調查指出,當天,有兩名酒客到該處的“玉江”酒吧飲酒作樂(由現年四十一歲的宇土玉江女士經營),其中一名客人登上該店二樓後,慘遭槍殺,可能涉有重嫌的另一名男子,目前已逃離現場,下落不明。

這兩名酒客分別是身穿藍色西裝的三十歲男子,以及頭戴貝雷帽的四十歲男子。他們先在該酒吧喝酒,沒多久,同行的年輕男子跟女服務生T子(十八歲)到二樓尋歡,貝雷帽男子在樓下等候,三十分鍾後,他上樓隔著隔扇叫喚年輕男子。據T子供稱,由於年輕人討厭該同伴糾纏不休,於是躲到壁櫥裏,並交代T子對其同伴謊稱“他已離去”,隨後吩咐T子可下樓去,並給了一千日元謝酬。T子下樓後招呼客人之際,貝雷帽男子返回店裏,不久,二樓便傳來了槍聲。T子欲上樓查看究竟,剛好被下樓的年輕人迎麵撞倒。年輕人急忙從旁邊的窄巷逃竄而去。“玉江”老板娘登上二樓查看,赫然發現貝雷帽男子倒臥棉被上,急忙打110向警方報案。

警視廳接獲通報後,旋即指派搜查一課裏村課長及矢口警備班趕往現場采集跡證。據了解,死者側腹先中了一槍,倒地之後,嘴巴又中了一彈,死狀極慘。警方從死者上衣口袋找到一張名片,印有“港區麻布××町瀨沼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推測為死者本人。根據調查,他們二人都是初次到“玉江”酒吧。目前,警視廳已在澱橋分局成立項目小組並展開搜捕行動。據了解,瀨沼律師外出旅遊中,該辦公室值班職員說,田丸生前曾擔任刑警,大約五年前受雇為律師事務所職員。T子正在警局接受訊問,可能涉有賣**嫌疑。另外,嫌犯使用的凶器疑似柯爾特式手槍,法醫經解剖後已從死者體內取出子彈,目前交由鑒識科進行精密化驗。

“這則報道是趕在淩晨兩點日報最後定稿之前發稿的。昨天晚上,我剛好值班。當派駐警視廳的記者傳來這則消息時,我驚愕得說不出話來。說到瀨沼律師,他不正是你……你們公司的法律顧問嗎?”

是的,他是我們公司的法律顧問。龍雄並沒有馬上出聲,隻是在心中喃喃自語,仿佛說給自己聽似的。此時,他睡意全消,趕緊將散漫的思想集中,專心思考一個問題。

“是那個瀨沼律師吧?”田村再次叮問道。

“嗯。”

(戴貝雷帽的男子。)龍雄心想,他曾經在紅月酒吧見過那個戴貝雷帽的男子,也在東京車站的候車室瞥見過他。啊,就是他沒錯。那時候,他正在跟瀨沼律師交頭接耳。

“我覺得這件事跟你們公司被騙走高額支票的案件不無關係。不,絕對有關係,這是我的直覺,你有沒有線索?”田村說得口沫橫飛,非常激動。

(慢著!)龍雄抱頭思索。在此之前,他始終把瀨沼律師當成對方的人,看來情況有點出入。如果律師事務所職員是刑警出身,那他豈不是受律師所托,在秘密調查支票詐騙案?而瀨沼律師肯定交托他追查什麽事。想到這裏,龍雄眼前浮現出在紅月酒吧和東京車站的候車室見到的貝雷帽男子的身影。瀨沼律師和他在候車室交談,是在商量什麽呢,還是在聽取他的報告?

“嗯,這麽一說,也不是沒有線索。”龍雄追著自己的思路,勉強地回答。

“依我看來,瀨沼律師已經在追查那件案子了,不愧是律師呀。你尚未摸清狀況,人家早已著手展開調查,而且早就鎖定嫌犯的行蹤,指派當過刑警的職員臥底追查,結果反而被對方殺掉了。”

龍雄也同意這個觀點。沒錯,他尚在霧中,調查陷入困境之際,瀨沼律師已經直搗事件的核心了。這就是門外漢與專家的不同。至此,龍雄終於知道自己的能耐,無論費了多大心力,有些難關終究無法突破。

“瀨沼律師昨晚去熱海了,聽說是參加律師同行的聚會。知道這消息以後,我馬上從報社打了電話給他。”田村說。

“噢,這麽說,律師在嗎?”龍雄睜大眼睛問道。

“在,電話是他親自接的。”

“他怎麽說?”

“他說剛才警局已打電話通知他了。田丸利市確實是他們事務所的職員,至於死者是否為本人,必須到現場認屍才能確定。還說明早,也就是今天早上,會搭早班的火車趕回東京。”

聽完田村的轉述,龍雄直覺這事情有點蹊蹺。其實,熱海並不遠,坐出租車也趕得回來。何況事態緊急,理應十萬火急趕回處理,竟說要坐早班火車,未免太不關心了。難不成他覺得自己的職員被殺不重要嗎?

“你問過他嗎?他有沒有掌握到田丸被殺的原因?”

“當然問過。他說目前沒有任何線索。不過,他的回答已經來不及發稿了。”

龍雄心想,瀨沼律師說目前尚未掌握到命案的線索,絕對是說謊。那個刑警出身的職員是在他的命令下執行任務的。這是因為問話的是報社記者,他怕惹來麻煩才那樣說的,他對這件事當然知情。

瀨沼律師肯定也在追查那起三千萬日元支票被騙走的案子。他是受公司委托,還是另有動機?

不管怎麽說,看來瀨沼律師已經追上與舟阪英明有瓜葛的右翼集團這條線索了。正因為如此,龍雄到東京車站為專務送行時,瀨沼律師才笑語忠告他:“您還年輕,危險的事情還是少碰為妙!”

由此看來,瀨沼律師完全知道龍雄在做什麽,也知道這緝凶行動十分危險。

這裏有兩個解釋。第一個解釋是,既然瀨沼律師知道龍雄在做什麽,很可能是聽專務說的。果真如此,他便是受公司委托進行調查的。

第二個解釋是,從他指派當過刑警的職員,亦即那個貝雷帽男子守在紅月酒吧這一點來看,他很可能在探查舟阪身旁的各種關係。

那個精明幹練的前刑警想方設法追捕凶嫌,把凶嫌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反遭對方開槍射死。這是什麽原因?難道事態嚴重到非置他於死地不可嗎?

田村見龍雄陷入苦思,張開厚厚的嘴唇說:“等天一亮,瀨沼律師就回東京了。他要到項目小組那裏認屍,可能會說些什麽。他的證詞很有參考價值,應該有助於破案。總之,這是一樁凶殺案,警視廳應該會全力緝凶。”

“可是,對方為什麽要殺人呢?”

“大概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吧。”

“隻不過是件詐騙案,何況追查者又不是現職警察,隻是律師事務所裏的職員,用不著開槍殺人啊!”龍雄說道。

“這就是關鍵所在。不管怎麽說,隻要瀨沼律師肯開口,事件就會露出曙光。托你的福,我很久沒遇上這麽重大的事件了,這次我可不想讓其他同行搶先報道呢。”

田村這樣說著,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接著,細眯的眼裏閃著新聞記者慣有的銳光。

沒多久,田村匆忙地趕了回去。龍雄送他到門口,回到自己的房間後,抬表一看,已經淩晨四點多了。他鑽進被窩裏,卻無法馬上睡著。他趴在地板上吸著煙。田村剛才坐在床旁的寬闊背影,至今還浮現在眼前。

龍雄突然想起之前跟田村會見岩尾議員的情景。在那次會麵以後,岩尾議員是否已警告過自己的“同夥”?果真如此的話,對方也許已展開某些行動了。這次行凶殺人難道是一種暗示?

(慢著!)龍雄閉起眼睛思索。

假定凶嫌被那個前刑警追捕,又假定他已收到同夥的“警報”,若果真如此,他絕對不能被抓到。

因為這不僅關係到他一個人,其背後的組織很可能因此曝光,甚至瓦解。所以凶嫌無論如何都不能被捕,在被逼得走投無路之際,隻好反擊開槍殺人。(可以這樣設想嗎?)

若果真如此,這起事件就不是計劃性的,而是意外。如果是意外,對方現在絕對非常恐慌。因為對凶手來說,這起突發事件惹來了不可收拾的麻煩。

龍雄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他們現在很可能正在苦思對策,忙著補救,今後又將出現新的動向。

話說回來,前刑警田丸為什麽有辦法查出那個詐騙犯呢?因為那個詐騙犯很可能就是騙走關野部長的支票、自稱是堀口的男子。龍雄不知道田丸是從哪裏嗅出那個“堀口”涉有重嫌的。與其說他不知道,不如說他對田丸能如此徹底追查,感佩不已。這是一個平凡的門外漢對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士的讚歎,相比之下,他感到自慚形穢。

他回想起貝雷帽男子嚴肅的表情。貝雷帽男子抱怨紅月酒吧的小姐不太理他。第二次見麵的時候,他喜滋滋地說,自己終於博得酒吧小姐的歡心了。他之所以裝作一臉純情地每晚報到,是因為在找什麽人吧。他跟龍雄一樣,早就知道紅月酒吧的老板娘是舟阪英明的情婦。但他不像龍雄那樣憑感覺摸索,而是鎖定確切的目標行動。

龍雄又抽了一根煙,看著嫋嫋上升的青煙,腦袋裏又浮現新的念頭。

昨天,被殺的貝雷帽男子田丸,在東京車站輕輕地戳了他的肩膀說:“要不要一起去賽馬場?會有讓你感興趣的事。”

他說了兩次“會有讓你感興趣的事”。當時,龍雄沒有多加理會,現在終於恍然大悟。他是在暗示,要讓龍雄看看他正在追查的人。

(那時候,真應該跟著他去。這樣就可以看到凶嫌的真麵目,那個戴貝雷帽的前刑警也可以免於死劫。)

龍雄心想,真是遺憾!那時候我為什麽沒能看出那個暗示?實在是失策。

(可是,他談論賭馬的事,我之前已經聽過了,我好像還坐在旁邊聽著,那人旁邊的是誰呢?)

龍雄陡然把煙蒂往煙灰缸裏掐熄。

“對了,那個人就是紅月酒吧的酒保!”

那天的晚報以《新宿凶殺案》為題這樣報道:

瀨沼俊三郎律師於二十六日早晨,自出差地熱海返回東京,旋即前往澱橋分局的項目小組了解案情。經瀨沼律師證實,死者確實為該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三十八歲),隨後接受搜查一課的裏村課長訊問。然而,瀨沼律師的陳述,始終未涉及事件核心,令項目小組頗為失望,後來因其精神疲憊,將其飭回[1]。項目小組表示,如日後案情需要,隨時可能再度傳喚該律師。瀨沼律師在訊問中指出,他的確委請田丸進行各項調查,但至於田丸遭殺害的原因,目前沒有任何線索。他受托進行某些調查,因涉及機密不便向外界透露……

那天傍晚,瀨沼俊三郎律師在自家接受了三名記者采訪,他們分屬於不同報社,隻是先後到訪而已。

“瀨沼先生,您知道田丸先生被殺的原因嗎?”記者們問道。

“我記得中午走出項目小組時,已經向各位做過說明,我完全沒有線索。”律師不悅地答道。

“遇害的田丸先生是您事務所的職員,他都負責什麽工作呢?”一名記者問道。

“並沒有規定他做什麽工作,總之,雜七雜八的什麽都做。”

“他也受托去調查案件嗎?”

“也有啦。”

“田丸先生以前是刑警,您是不是專門讓他調查特別的案件?”

“他雖然是刑警出身,但我們不會因為這樣,就讓他做什麽特別調查。這是您的主觀臆測。”瀨沼不耐煩地回答。

“最近,您派給他什麽樣的調查工作?”

“恕難奉告。我有義務替委托者保密。”

“今天,您到項目小組接受訊問時,承辦警員是否也這樣問起?”

“有關項目小組的問話,我不便透露。何況這涉及商業機密,即使是警方偵訊,基於保密原則,我也不能擅自發言。首先,田丸先生為什麽被殺,我實在想不出原因。也許是個人因素,說得極端點,也可能是喝酒引起的糾紛。”

“才不是喝酒鬧事呢!”一名記者怒斥道。

那名記者就是田村滿吉。田村的鼻頭已冒出了汗珠。

“酒館的老板娘說,田丸先生的確是為了追查對方,這絕對與某事件有關吧?”

“這隻是你的猜測。”律師氣衝衝地打量著那名記者。

田村很想針對某案繼續追問,但是怕其他記者知悉,於是忍住了,隻是無奈地瞪著瀨沼律師。

“看來您好像有難言之隱。”有記者故意挖苦似的說道。

“我沒什麽難言之隱,在案情未明之前,我不便多說什麽。”律師略顯怯懦地說道。

“您說‘案情未明之前’是什麽意思?”有記者追問。

“這要看項目小組的偵查結果。”

“我原本認為您坦率地陳述有助於警方厘清案情,但是總覺得您語帶保留。”

在這種場合下,田村追問得格外起勁。對方立刻有了反應。

瀨沼律師吃驚地望著滿頭大汗的田村。頓時,他眼裏射出了質疑的目光,隨即又別過臉去了。

“明天,項目小組會傳喚您嗎?”

“沒聽說,但若有傳喚,我一定去。”

這是最後的提問,之後記者們便離開了律師的住所。

大家對這個答複很不滿意。有記者說其中必有蹊蹺,其他報社的記者也讚成這個說法。

直到後來人們才知道,瀨沼律師為什麽如此膽怯。

晚間八點左右,瀨沼俊三郎律師坐上自用車,離家前往遇害的田丸利市家裏致哀。

田丸利市的家位於大崎,從律師家到喪家住處,需要二十五分鍾車程。司機後來的證詞指出,律師平時在車裏多少會跟他聊上幾句,那天晚上卻一語不發。他在思考問題時,總是那副表情,所以司機也沒特別注意。

田丸利市的屍體正由檢方進行解剖,家裏的佛龕上隻供著遺照。沒有棺柩的守靈夜總顯得有些淒涼。根據了解,遺體解剖以後,旋即送去火化。

盡管如此,在狹小的田丸家裏,仍然擠滿了到場致哀的家屬、鄰居和親朋好友。在前來悼念的人當中,也有死者在瀨沼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同事。

瀨沼向佛龕的遺照鞠躬敬拜,然後對田丸利市瘦弱的遺孀敘說著心中的懊悔與不舍。田丸的一對兒女——十六歲的長子與十一歲的幺女,站在母親身旁。遺孀一麵哭泣一麵向丈夫的雇主瀨沼律師欠身致意。律師當場表示會盡量給予優厚的撫恤金。

律師結束致哀後,坐在參加守靈的人群當中。恰好那時候開始誦經,律師閉目聆聽。

同時,一名男子突然走近律師停在喪家門口的自用車。司機事後回憶,他隻記得那個人是從田丸家走出來的,身穿黑色西裝,至於長相則記不太清楚。也許是因為夜間路燈太暗的關係,更何況司機也不覺得那個人形跡可疑。

“您是陪瀨沼律師來的嗎?”對方探進車窗向司機問道。

正在打瞌睡的司機聞聲後,慌忙地抬起頭,回答:“是的。”

“律師交代說,他要在喪家守靈到明天早晨,您可以先把車子開回去了。”

那名男子口齒清晰,從聲調上判斷,三十歲左右。

“律師還說,明天早晨他會從這裏直接到××大學的解剖室,警視廳會派車,您不必過來接他。”

司機聽完後,向男子點頭致謝,二十五分鍾後又驅車返回律師家,並將此事告訴律師家人。

瀨沼律師跪坐著聆聽誦經已經三十分鍾,這時候有人在他耳畔低聲輕喚:“瀨沼律師。”

律師睜眼一看,身旁跪著一名身穿黑色西裝、左臂別著黑紗的男子。

“有件事情想跟您商量,能否請您移步到另外的房間?”男子輕聲說道,語氣恭謹。

律師以為對方是死者家屬,當下覺得很可能是為了談撫恤金。他點點頭站起來,跟著那名男子,悄聲走出了狹窄的客廳。

在場的人都看見律師走了出去。瀨沼律師事務所的員工以為律師離席是為了跟死者家屬商量撫恤金事宜,而死者家屬則以為律師是為了跟自家員工談事情才中途離席的。

不過,他們兩人離去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過了深夜十二點,前來守靈的人已陸續回去,隻留下至親好友,沒有人對律師的中途離席感到奇怪。

然而,還是有兩三個人看到瀨沼律師最後的身影。他們就是田丸家的鄰居。目擊者指出,二十六日晚間,他們站在這戶喪家的門前,一邊查看情況,一邊交談。

那時候,三名男子從田丸家的後門走了出來。他們不是個別走出來,而是相互勾著手臂。若再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中間那個人被身旁兩名男子架著。由於天色昏暗,看不清他們的臉,隻知道中間那個人的體型比左右兩名男子矮胖,但是這個證詞很有幫助,因為那特征很像瀨沼律師,又在當晚九點左右,時間上也吻合。

他們三人默默地走著,坐進停在附近等候的汽車裏。車門是由司機打開的,隻知道那是一輛大型轎車,看不清楚是進口車還是國產車,也分辨不出車款。那輛車停在暗處,所以也看不出是自用車還是租來的車。那輛車二十分鍾前即已駛來,始終熄著車燈停在那裏。三人上車後,車子隨即朝國道方向疾馳而去。附近的目擊者一直以為他們是來吊喪的客人,於是看著他們乘車離去。

由於律師留有口信,所以家人見他早上沒回家,也不覺得奇怪,以為他直接去××大學的解剖室,之後再去事務所。

瀨沼曾經說早上十點以後會去事務所。當天,律師的家人又來電通知,因此過了十二點、下午一點,仍不見律師來上班,員工們也不覺得奇怪,以為他可能在學校裏耽擱了。

下午兩點左右,澱橋分局的項目小組打電話到事務所,說有幾件事情想請教瀨沼律師,希望他到項目小組一趟。這通電話引起一陣騷亂。

“瀨沼律師去××大學看田丸的解剖了,聽說就是警方要求的。”職員說道。

“我們要求的?我們沒有找他呀,況且屍體已經解剖完畢,今天早上就交還家屬了。”警方說道。

“可是,瀨沼律師的家人是這麽說的。”

“噢,是嗎?那我打電話到他家裏確認一下。”

項目小組打電話到律師家裏,聽了瀨沼太太的說法,這才知道事情原委。慎重起見,他們又打電話去××大學確認,對方回說瀨沼律師根本沒去過。

換句話說,從昨晚九點起,他已經消失了十七個小時。

於是,項目小組的成員火速趕往瀨沼律師的家裏。聽完司機的講述之後,又直奔田丸利市的家中。

“我不認識那個人,我還以為來找瀨沼律師的是事務所職員呢。”田丸的妻子這樣回答。當晚出席守靈的員工說:“我們還以為對方是家屬的朋友呢。”

後來,警方是從當時站在後門的目擊者那裏得知事情經過的。他們試圖透過輪胎痕跡追查,但是這四五天來,天氣晴朗,地麵幹燥,很難鑒定是何種車型的輪胎。

由此可以推測,瀨沼律師是被有計劃性地強行帶走的。從目擊者看到的他們走路的姿態來看,律師被兩名男子左右挾持,押進了車子裏。

項目小組一致認為,綁架者與田丸利市槍殺案有關。

下午三點半,項目小組做出推斷,瀨沼俊三郎律師是被人強行綁架失蹤的。不過,小組裏有人提議,暫時不要公布消息,先進行秘密調查;但是大多數成員認為,應該見諸報端,以期目擊者提供線索,於是向各報社記者發布消息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當然,這則消息來不及登在晚報上。那時候,龍雄正在昭和電器製造公司。

會計部長已由其他部門的部長接任。龍雄將寫好的辭呈放在信封裏,遞到新任部長麵前。

“這是怎麽回事?”部長把信封裏的辭呈抽出一半,吃驚地問。

“辭呈。”龍雄點頭說道。

“為什麽?”部長見旁邊尚有其他職員,低聲問道。

“最近身體不適。我怕休息太久,會影響公司業務,所以想辭掉工作。”

龍雄說完後,部長便湊過來說:“你休息的理由,大致情形我已經聽社長提過了。其實,社長為關野先生自殺一事,感到很難過,還說那天不該那樣大聲責斥他,為此每晚都睡不好。”

龍雄初次聽到這樣的說法,但認為部長講得有道理。

“現在社長不在,總之,這個就暫時先放在我這裏。”部長把辭呈放在抽屜深處說道。

“那就麻煩您了。”

“啊,等正式決定後,你再來整理桌子吧。”

龍雄苦笑著點點頭。今天也許是他來公司的最後一天,想到這裏,仿佛看到什麽都覺得新鮮,不由得感慨萬端了起來。

“嗨,近況如何?”

“身體好嗎?”

不知內情的同事看到龍雄,紛紛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招呼。因為龍雄請長假,表麵上的理由是“養病休息”。

龍雄心裏突然掠過些許莫名的感傷,於是邁開大步朝門口走去。

如果公司不準他再繼續請假,那隻好辭職了。他也想過目前若辭去這份難得的差事,不但可惜,甚至有些愚蠢。然而,為了那個燃燒的信念,他絕不能退縮。他覺得自己還很年輕,就算一生中做了這樣的蠢事,也是值得的。

黃昏籠罩著銀座,霓虹燈閃閃發光。

龍雄佇立了片刻,眺望著往來人群,然後穿越街道,步履緩慢地朝坐落在小巷裏的紅月酒吧走去。剛才那種落寞感已逐漸淡去,心裏因為某種期待而亢奮了起來。

萩崎龍雄推開紅月酒吧的門,走了進去。跟往常不同,這次來得比較早,客人不多,香煙的煙霧也沒有平常那麽濃烈。

“歡迎光臨!”酒吧小姐們招呼道。

其中一名小姐迎了上來,說道:“哇,好久不見了。”這個扁臉酒吧小姐似乎還記得龍雄。“請這邊坐。”

酒吧小姐帶著龍雄來到空著的包廂。幸虧來得早,座位也有空,三四個小姐隨即坐了過來。

“先生,您要喝什麽?”

“給我一杯高球。”

“好的。”

龍雄拿起濕手巾擦臉,若無其事地望向櫃台,有兩個身穿白色製服的男子在櫃台裏走動。其中一個年輕人以前見過,另一個像是新來的。

不對,不是他,酒保已經換人了。眼前這個年約四十歲、體型肥胖的眼鏡男,正傾著手搖晃銀色調酒壺。他不是之前那個酒保,原先那個酒保三十多歲,臉型較長,與貝雷帽男子交談時,總是不經意地露出銳利的目光。

(我猜得沒錯!)

龍雄不禁緊張了起來。

“先生,您好久沒來捧場了呀。”扁臉酒吧小姐說道。

“是啊,你們生意還不錯吧?”

(這個肥胖的中年酒保應該是新來的,之前那個大概辭職不幹了。)

到底要不要問這個問題?龍雄頗為猶豫,他覺得剛坐下來就問這種問題,可能會引來猜疑。

“托您的福,待會兒就高朋滿座了。”

“那很好啊!”

龍雄環視四周,沒有看見老板娘的身影。

“媽媽桑呢?”

“她馬上回來,您多坐一下嘛。”

馬上回來?難道是外出嗎?她去什麽地方?龍雄這樣忖想著。接著,他直接問道:“你們店裏偶爾也換新的酒保嗎?”

龍雄看向櫃台說著,表麵上裝著若無其事,其實緊張得口幹舌燥,猛吞口水。

“嗯,之前那個離職了。”酒吧小姐回答得很幹脆。

“咦?什麽時候走的?”龍雄問得有點激動。

“大概是兩天前吧。他請了假,後來就不幹了。”

兩天前。龍雄在心中盤算著,正好是在東京車站見到貝雷帽男子的那天,當天他就遇害身亡了。

“他為什麽不做了?”

“不知道呀。您跟山本先生很熟嗎?”

(沒錯。他果真姓山本,不是堀口,肯定使用了許多化名。)

“我跟他不太熟,不過他待人很親切。他現在在什麽地方上班?”

“我不太清楚。可是,酒保跟我們坐台小姐一樣,常常更換酒吧,也許過沒多久,就會聽說他在某家酒吧替客人調酒呢。”

“原來如此。”

龍雄心想,看來這個扁臉酒吧小姐對那個酒保的了解僅止於此,最好不要再深問下去。他喝了一口高球,潤了潤喉嚨。

晚上八點一過,客人開始多了起來。酒吧小姐們紛紛到熟客身旁坐台招呼,龍雄身邊隻剩下一個沒什麽經驗的文靜酒吧小姐坐陪。

這時候最適合思考。

龍雄直覺,那個姓山本的酒保應該就是殺死貝雷帽男子的凶手,同時也是那個化名堀口的詐騙犯。詐騙支票是他的本行,酒保隻是偽裝。不,也許酒保是他的本行,後來慢慢淪落為詐騙犯。他肯定深諳精巧的詐術,但在他背後操縱的,可能是更厲害的角色。

客人越來越多,龍雄自覺不能幹坐下去,便站了起來。腦袋還在思索。

走出酒吧,在這條小巷尋逛酒吧的人影增多了起來。

走到車水馬龍的街上,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停在龍雄麵前,他隨意抬眼一看,一名女子下車,讓他眼睛為之一亮,他趕緊閃身躲到一旁。

那名女子竟然是上崎繪津子。她站在車門外好像正在等候司機找零,司機東找西摸,讓她足足站了一分鍾。

各式各樣的街燈映照著她的側臉。她臉上的輪廓在明暗的襯托下,有一種立體感,顯得非常美麗,而且身材姣好,體態勻稱有致。龍雄這時才發現她是多麽美麗誘人啊!頓時,他的心髒怦怦跳了起來。

繪津子疾步朝小巷裏的紅月酒吧走去。

出租車還停在原地,司機正在填寫載客日程表。龍雄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快步走到車旁。

司機抬起頭來,急忙打開車門。

“先生要去哪裏?”

“青山。”

龍雄隨便說了個去處。

車子開動了。從日比穀經過國會大廈旁,行駛在陰暗的馬路上,龍雄偷偷打量著司機的側臉,看上去他是個老實的中年人。

“司機先生,方才那位客人是在哪裏上車的?”龍雄問道。

“那位小姐嗎?”司機望著前麵回答,“她從羽田上車的。”

“羽田?是從羽田機場嗎?”

“是的,在日直航空公司前麵。”

龍雄心想,繪津子大概是搭機從什麽地方回來的,可是她下車時,手上並沒有行李箱或手提行李。

“她是下機的客人嗎?”

“應該不是吧,可能是去送行的。因為那時段沒有班機降落。七點三十分那班是飛往名古屋的最後班機,所以我覺得她是去送行的。”

“你蠻了解機場的情況嘛!”

“因為我都在機場排班啊。”

“這樣啊。”

上崎繪津子到底為誰送行?名古屋、名古屋……龍雄在嘴裏叨念著,司機以為他在問話,於是“咦”了一聲,稍微減緩了車速。

龍雄叫司機折回有樂町,在報社前麵下車,因為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他一邊猜想不知田村是否在報社,一邊走向報社大門。警衛在前台撥打分機到編輯室詢問,編輯室的人說田村在裏麵。這時候,龍雄才安心地點了根煙。

煙抽了不到一半,田村滿吉便氣喘籲籲地跑下樓來,眼鏡滑落到油亮的鼻頭上。

“喲,你來得正是時候。”他拍了拍龍雄的肩膀,“我有話跟你說。”

“我也是。”龍雄推推田村說,“你馬上跟我去羽田一趟。”

“羽田?”田村睜大眼睛問道,“什麽事啊?去機場幹嗎?”

“看樣子跟這次事件有關,詳細情形待會兒在車上再告訴你。你現在走得開嗎?”

“什麽?如果跟這件事有關,那我非去不可。我開公務車去,你等一下,我先跟同事說一聲。”

田村滿吉身上的襯衫幾乎裹不住他肥胖的身軀,走起路來不時拉高褲腰,生怕襯衫下擺跑出來似的。

不到十分鍾,他們兩人便坐上報社的公務車。

“去羽田做什麽?”田村急不可待地問。

“跟這次事件有關的某個人,搭乘日直航空到了名古屋。現在是九點,那班飛機是在七點三十分起飛的。”

“男的還是女的?”

“不清楚。我現在就想去羽田機場翻查旅客搭機名冊,所以需要借用你的報社名片。”

龍雄這樣說道,田村陡然歎了口氣。

“你是怎麽知道的?”

田村這樣反問是理所當然,但龍雄無法據實以告。他無論如何就是不願意把上崎繪津子的名字講出來。可以說從這時候起,他已經下意識地包庇上崎繪津子了。

“以後我再慢慢告訴你。總之,先這樣做就是了。”

由於事發突然,龍雄當下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隻能含糊帶過。田村為此感到不滿,但沒多說什麽。

“你說跟這件事有關的人,就是殺死前刑警的凶手嗎?”田村直指問題核心問道。

“我不敢斷定,但總是這樣覺得。我認為那個凶手和支票詐騙犯是同一個人。”

龍雄這樣說的同時,眼前浮現出那個紅月酒吧的酒保,不過,他還不能告訴田村,必須等上一段時間。

田村露出思索的眼神,說道:“這事好像越來越有趣了。去名古屋?名古屋會有什麽事呢?”

龍雄也不知道。不過,他猜想可能是某人命令那男子到名古屋暫避風頭,而那個人應該就是幕後唆使男子騙走巨額支票的人。

“對了,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嗎?”龍雄問道。

田村急不可待地說:“瀨沼律師被人綁架了!”

“咦?怎麽可能?”

“你以為我在騙你嗎?明天早報就會報道。”

從有樂町到羽田,開車足足花了三十分鍾。在路上,田村把瀨沼律師遭綁架、目前下落不明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

“你的看法如何?”田村最後問道。

“這個嘛,我覺得瀨沼律師多少知道自己手下被殺的原因。因為是他指派那個當過刑警的職員去調查的。”龍雄雙手抱胸說道。

“調查什麽?”

“當然是調查那件支票詐騙案呀!剛開始,我把瀨沼律師當成他們的同路人,但顯然不是這樣。律師做過詳細調查,快要查出凶手是誰。後來,查出幕後操控者竟是舟阪英明這個右翼頭目,他的手下因此惹來殺身之禍,律師當然知道是誰幹的,因而心生恐懼。我看到那天的早報,就覺得律師的反應很奇怪。因為突然發生那樣的事,照理說他應該連夜從熱海趕回來。”

“瀨沼律師應該很害怕吧。”

“大概是吧。他也勸過我,危險的事情還是少碰為妙。他非常了解敵人的可怕。”

“不過,對方也很怕律師,生怕他講出什麽,所以把他綁走了。”

“警視廳知道這案子與右翼集團扯上關係嗎?”

“好像還不知道。可是現在律師被綁架了,他們大概嗅出些許端倪。項目小組正忙得雞飛狗跳。”

“你明明知道,為什麽不告訴他們呢?”

田村吸了吸鼻子,低聲笑了。

“我要跟警方較量一下,非贏他們不可。這案子越來越有趣了。”

田村急促的鼻息幾乎吹在龍雄的臉上。

報社的公務車經過民宅附近的馬路,來到寬闊而陰暗的平原上。從東京的市街來到這寬闊的地帶,感覺像是開進了平原。機場那一邊,燈光微亮的建築物看起來很小,跑道上成排的燈光好像射向天空似的。突然,車窗外吹來一陣風。

車子沿著跑道邊緣兜繞著。遠處的建築物逐漸逼近視野,景象越來越大。

在機場長長的建築物之中,最靠邊的是日直航空的辦事處。將近晚間十點,辦事處的燈光還亮著。

他們倆一下車,立刻疾步走了進去。

一長排的櫃台上,擺著各航線的名牌。隻剩一名辦事員坐在桌前,一見到他們倆,馬上站了起來。到了這時刻,果真看不到乘客的身影了。

田村遞出自己的名片。

“請讓我看看今晚七點三十分飛往名古屋班次的乘客名冊。”

年輕辦事員拿著名片,不時打量著滿臉是汗的田村。

“您是要做報道嗎?”

“是的,請讓我們看一下。”

[1] 法律上指檢察官於刑事案件程序上訊問當事人後,認為無交保、責付或限製居住之必要後,命其於偵訊後可徑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