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犯

十二點三十分,下行的“鴿子號”特快列車,即將從東京車站發車。

專務將搭乘這班列車前往大阪,龍雄也來送行。個子矮小的專務,在眾人的簇擁下,顯得更矮小了。發車之前,他朗聲與送行者有說有笑,但看起來總有一股落寞淒然。

這次專務是被調到大阪當分公司經理。確切地說,他被降級了,顯然是公司要他負起被騙走三千萬支票的責任所做的處分。

不用說,來送行的都是昭和電器製造公司的職員們。在這種場合,送行者都沒什麽精神。他們故作若無其事,客氣地望著當事人。其中,當然不乏幸災樂禍的眼神,即使笑聲高揚,仍顯得虛假做作。龍雄始終站在送行者的後麵,沒機會與專務交談。他覺得與其在眾人麵前公式化地寒暄,不如遠遠地站在後麵,默默地為專務送行。

列車開動了。送行者紛紛揮手,專務探出車窗,也向大家揮舞著手,他的身影逐漸後退。當他看到龍雄站在眾人後麵時,愣了一下,隨即朝龍雄用力揮手,龍雄也使勁揮手回應。離別的愁緒就像狂風般吹了起來。

直到隻看到車尾的紅燈時,送行者才逐漸散去,站台上彌漫著離愁,他們三五成群,慵懶地朝出口的樓梯走去。

龍雄打算今晚寫妥辭呈。休假的期限已過,他能夠延假至今,多虧專務的支持,專務總是對他關照有加。

雖然龍雄憑著無比的衝勁追查這起事件,但直到現在還沒掌握到具體線索,宛如徒勞無功地在原地踏步。他不知何時才會露出曙光。不過,事到如今,他不能這樣輕言放棄。他之所以考慮辭職,正是為了有更多時間追查下去。無論天涯海角,他都要把那個躲在暗處逼善良的人走向絕路的壞蛋揪出來。這樣做似乎有點固執,但他絕不容許那為非作歹的惡棍在大街上招搖。專務的身影從他的視線中悄然消失後,他內心的怒火更加旺盛。

龍雄認為,三餐的問題總有辦法解決。在這種時候,幸好自己沒有家庭,靠退職金維持一年的生活應不成問題。想到自己還年輕力壯,辭職的意念便更加堅定了。

龍雄往前走著,突然有人從後麵輕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一名穿著整齊、年約五十歲的男子對著他微笑,原來是公司的法津顧問瀨沼,龍雄沒能馬上認出來。瀨沼經常進出公司高層辦公室,龍雄認得他,但從未正式交談過。瀨沼如此親切地拍了他的肩膀,他頓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是點頭鞠躬。

“專務終於調到西邊了。”瀨沼與龍雄並肩走著說道。

他也是來送行的。

“多謝您前來送行。”

龍雄以公司職員的身份向他點頭致謝。瀨沼也點頭回禮,然後盯著龍雄,用客套的語氣問:“您最近好像很少在辦公室?”

“是啊,我休息了一陣子。”

在旅客匆忙來去的人潮中,他們慢慢地走著。

“您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我在休假。”

“噢,那就好。”閑談剛結束,律師冷不防地說,“身體很要緊啊。您還年輕,危險的事情還是少碰為妙!”

龍雄回頭看他的時候,律師放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再見囉!”

那笑聲好像略有警告的意味。瀨沼身體微傾地從龍雄麵前快步離去,那微駝的背影,眨眼間被人潮吞沒了。

龍雄覺得自己仿佛被看不見的黑手狠狠地揍了一拳似的。這句話意味深長,他該如何解讀呢?他既困惑又驚慌,來不及分析這句話,已經先有一種直覺了。

(律師已經知道我的事了。)

這是忠告,還是警告?

龍雄很想知道,這到底是好意,還是敵意?

仔細想來,瀨沼律師知道龍雄的所作所為,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或許是從專務那裏聽來的。但話說回來,他為什麽不用平常的口氣相勸呢?他講得模棱兩可,真是令人疑惑。

龍雄又想,難道這番話不方便當麵講?這也有可能。這話畢竟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談,律師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這樣講的吧。

在車站的檢票口,龍雄下意識地遞上車票以後,才覺得喉嚨發幹。天氣非常悶熱,豔陽照著廣場和丸大樓,從陰暗的車站內望去,就像鑲嵌在鏡框裏的風景照。

龍雄急忙停下腳步,剛才沒注意,瀨沼律師的身影就在前方,正朝右邊拐過去。在他還沒看清楚之前,律師已經開門,悠然地走了進去。他不需看也明白,那裏就是頭等及二等車廂的候車室。

龍雄不由得驚慌了起來。這純粹是巧合嗎?

發生那起詐騙案的前夜,他和關野部長到過那裏。部長說要在那裏與人見麵,對方就是在那裏拉開詐騙的序幕,最後把部長逼上絕境。眼下,瀨沼律師佝僂著身子,走進那間疑雲重重的候車室。

話說回來,那裏是候車室,任何人走進去都不足為怪,也可以視為巧合,但是從門前走過時,龍雄終究心情紛亂。他佯裝停下腳步,點了根香煙,手指顫抖不已,這表示他非常緊張。

他站了約兩分鍾,終於按捺不住,慢慢地朝門口走去。他幾乎緊貼上去,透過玻璃門往裏麵窺探。

一個身穿藍色軍服的外國人和幾個同伴時而站著,時而坐在沙發上。這與龍雄當初和部長來此看到的光景幾乎沒什麽不同。驀然,他暗自吃驚。

龍雄看到律師特征明顯的身影,而站在律師對麵的男子,隻能看到側臉,但他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他沒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卻早已認出對方頭上的那頂帽子。原來,對方就是他在紅月酒吧巧遇的那個貝雷帽男子。

律師駝著身子,正在聽貝雷帽男子說話。

他們始終站著交談。龍雄的視線緊盯著他們不放。他突然想起那晚的黑衣女子,不也是用這樣的姿勢,隔著玻璃門窺探候車室裏的情況嗎?

(當時,那女子大概也是這樣打量著候車室吧?)

龍雄從經驗中得知,人的某些想法,往往出於偶然的觸發。他心中閃過一種直覺。

(部長那時候已經被監視了。)

這樣的推測應該沒錯。他不知真正的原因,但腦海中依稀浮現上崎繪津子與紅月酒吧老板娘的身影。

談話大概已經結束,律師吃力地在沙發上坐下來。貝雷帽男子徑自朝這邊走來。龍雄趕緊閃開,但想到突然快走,可能引來關注,便慢慢地朝站台走去,但這個舉動失敗了。

背後傳來疾步的腳步聲。

“你好。”

招呼聲就在龍雄的身後。

龍雄心想,既然行跡敗露,隻好回頭望去,隻見貝雷帽男子的嚴厲麵孔上掛著微笑,依舊是那夜在紅月酒吧的笑臉。

“啊,你好。”龍雄不得已招呼道。

“對不起,因為我認得你身上的這套西裝,便主動來打招呼了。”

噢,是嗎?龍雄苦笑了。他老是穿同一件西裝,難怪被認出來。

“最近很少看到您,我幾乎每天晚上報到呢。”貝雷帽男子試探著說,指的是到紅月酒吧。

“你常去,那很好啊。”龍雄笑著說,“像我這種低薪的上班族,可沒辦法天天去,消費太貴了。”

“是太貴了。”他附和道,“不過,正因為常去,小姐們終於願意對我目送秋波了。哈哈哈,還是要砸本錢。”

他一笑,便露出被香煙熏黃的牙齒。龍雄始終提防著,但對方似乎沒有別的用意。

“您不想偶爾玩玩賭馬嗎?”

這話問得很唐突,龍雄馬上想起了貝雷帽男子在紅月酒吧與酒保聊談賭馬的事情。

“不,我對這方麵完全沒興趣。”

“那太遺憾了。”貝雷帽男子露出遺憾的神情,凝視著龍雄說,“我正要去府中賽馬場呢。”

他從口袋裏窸窸窣窣地掏出皺巴巴的賽馬表,然後在手上晃了晃說:“今天下午的賽事可真有趣。怎麽樣,有沒有興趣跟我去看看?”

“不,我實在沒興趣。”

“絕對會有您感興趣的事,您幹脆跟我去看看嘛!”貝雷帽男子執拗地說,而且故意把重點放在“有您感興趣的事”這個措辭上。

“其實,我還有其他事情待辦。”龍雄覺得不耐煩,便這樣拒絕道。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太可惜了。”

他終於放棄了,向龍雄揮揮手,道聲再見後,便疾步朝二號站台的樓梯走去了。

從他的身後看去,他身上的西裝是廉價貨,而且皺巴巴的。盡管如此,卻似乎很有錢的樣子。他到底是什麽來曆?他與瀨沼律師相識,這讓龍雄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某種關聯。

龍雄在名店街的咖啡廳落座以後,一口氣喝掉一杯橙汁,喉嚨實在太渴了。他一邊茫然地聽著唱片,一邊抽著煙,腦海中閃現過千思萬念。

專務臨去時落寞的身影,至今仍在龍雄眼前揮之不去。這讓他想起關野部長自殺前打電話告訴家人“短期沒辦法回家”的那句話。現在,他仿佛看見關野部長在奧湯河原陰暗的山林裏徘徊的身影。

龍雄心想,此刻徘徊不已的不正是自己嗎?直到現在,他掌握了多少線索?目前,僅模糊猜測騙走三千萬支票的騙徒已經把部分資金轉入右翼團體的戶頭裏,他也沒有掌握到真憑實據。既然沒有確切的證據,被別人取笑自己胡思亂想也是無可奈何。

雖說山杉喜太郎、舟阪英明、上崎繪津子及紅月酒吧的老板娘,這些他覺得涉嫌的人都已經浮出台麵,但仔細想來,也可以說它是憑空想象的。因為,他尚未掌握到任何證據,連關鍵人物堀口這個騙子的行蹤也完全不知道。

龍雄又想,這麽說來,他豈不是在追逐一個幻影嗎?不,不是這樣,他已掌握到一個具體的事證。他走出紅月酒吧不久,旋即莫名地被幾個年輕人圍毆,這證明敵人並非空穴來風。目前,盡管搜證困難,但總不至於完全絕望,至少方向是正確的,而且對方已經露出些許跡象了。

想到這裏,龍雄倏然吃驚了起來。

當初,他和田村會見岩尾議員,曾覺得這舉動過於輕率,但現在想來未必如此。岩尾議員如果是對方的同路人,肯定會把這消息通報給對方。其結果他們不正是露出某些馬腳了嗎?這就是機會,是啊,那次會麵充分發揮了“實驗”的成效,這真是妙點子,豈止不是輕率的舉動,還是意想不到的成功。他興奮得雀躍不已。

龍雄站起來,朝電話亭的方向走去。他心想,說不定田村已掌握到什麽線索了?

話筒彼端馬上傳來了田村滿吉的聲音。

“你打來的真是時候啊,我正想怎麽跟你聯絡呢。”田村聲音低沉,但聽得出充滿興奮。

“怎麽,發生了什麽事?”龍雄緊張地問道。

“不,沒什麽事,可是有件事情弄明白了。”

“什麽事?不方便在電話中講的話,要不要我馬上過去?”

“不,可以講。對了,還是在電話中講吧,因為待會兒我就得發稿了。”

“那你快說吧。”

“嗯,有關那個詐騙團夥,我已經知道他們進行交易的地點了。”

“咦?在什麽地方?”

“東京車站的候車室。他們那夥人大都利用頭等、二等車廂的候車室,在那裏進行交易。這個消息非常可靠,我隻能告訴你這些。喂喂,你聽清楚了嗎?喂喂……”

東京車站的頭等、二等候車室!

龍雄驚愕萬分,愣得忘了擱下話筒。頓時,他腦海中各種情景翻騰不已。他想到的不僅是關野部長最初去東京車站那晚的情形。

龍雄心想,無論是從部長在遺書中提到的瀨沼律師在高層會議上極力強調不要把公司受騙一事張揚出去,還是從他走出與貝雷帽男子喝酒的紅月酒吧之後立刻遭到不明人士毆打,都可推斷事情的端倪了。

他們兩人剛才不就在那候車室裏密談著什麽嗎? 瀨沼那番話果真是對龍雄的警告。

現在,龍雄把周圍的人全看成敵人了。

不過,沒多久,他對於自己無意間拒絕貝雷帽男子邀他到賽馬場一事,感到後悔莫及。

豔陽高掛在天空,高大挺拔的喜瑪拉雅杉在樹根旁落下團團濃蔭,地麵上散亂著無數紙片,被人們來回踩在腳下。

貝雷帽男子來到這裏的時候,售票處已冷冷清清,檢閱場也是人影寥落。比賽似乎已經開始,貝雷帽男子慢慢地往賽馬場走去。

馬匹正在遠處奔馳。對不關心賽事的人而言,那奔騰的聲音仿佛不存在似的,擴音器正報道賽程的熱烈情況,貝雷帽男子從下麵往看台上望去。

難以數計的臉孔緊盯著奔馳的賽馬。要從那麽多張臉孔中把他找出來,實在不容易。貝雷帽男子雙手插在口袋裏,慢慢地邁開步伐。在別人看來,他的步態過於緩慢,顯得無精打釆。

突然人聲鼎沸,可說是萬頭攢動,色彩鮮明的賽馬奔向了終點,看台上的觀眾不由得向四處湧動。

天氣晴朗,草坪上綠草如茵,白色柵欄將青草的翠綠襯托得格外醒目,遠處農家的屋頂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

貝雷帽男子點了根香煙,改變了行進的方向,跟在人潮後麵,但眼睛不停地找尋著他。

售票處前擠滿了人,貝雷帽男子走進人群,雙手插在口袋裏,根本沒有打算買馬票,隻是隨著人潮擠來擠去。他之所以傾著身子,是為了方便看清每張臉孔。

售票處的窗口很多,有的窗口很忙碌,有的很冷清。貝雷帽男子就在售票處窗口前來回走著,看起來像是正在猶豫該買哪張馬票才好。

檢閱場那邊又湧來人潮,售票處更加喧嚷。貝雷帽男子也在人群中,他尋人的目光轉得更快了。

倏然,他的視線定在某處,他始終沒有發現,原來那裏也有個售票口,那裏人不多,上麵掛著“千元券售票處”的牌子。

貝雷帽男子往那裏走去,等待著對方的到來,他露出確信的目光,相信對方肯定會來這裏。

聚集在售票處前的群眾逐漸散去,時間分分秒秒地流逝,正在買馬票的人顯得很慌張,售票截止前最後五分鍾的鈴聲響了。他還沒有現身。

當貝雷帽男子往賽馬場的方向走去時,突然停下了腳步。

有個男子跑了過來,身穿醒目的藍色西裝,整張臉湊近窗口,顯得非常慌張,直把手往圓形窗孔伸了進去。沒多久,他把手縮回來,手裏握著六七張紙片。

貝雷帽男子麵帶微笑,朝那藍色西裝的背後戳了一下。“噢,你來了呀。”

對方先是遲疑地看著貝雷帽男子,隨即綻放出笑容說:“您好,您也來買馬票嗎?”

“你手頭蠻闊綽的嘛。”貝雷帽男子說道,仿佛算過對方手中的千元券馬票似的。

“沒有啦!我從一大早就輸個不停,剛才馬廄的員工透露了消息,我就趕來買這幾張,還不知會不會中呢。”

“原來如此。一定會中的。”

他們並肩朝賽馬場走去。現在,走在貝雷帽男子身旁的人,就是貝雷帽男子要找的“他”。

馬匹開始奔馳了,賽馬場風景優美,宛如綠意盎然的公園,十幾匹馬兒先是排成一排,往前奔馳衝刺,繞了一圈,又跑了回來。

他始終沒有安靜下來,最後終於急得踏起步來。這時,人聲突然像海濤般湧來。

“媽的!”

他把手中的馬票撕成碎片,丟在自己腳下,四周的觀眾都已散去,隻剩下他還凝視著衝過終點、繼續小步奔跑的馬兒。

“這次又沒中嗎?”貝雷帽男子仿佛在安慰已輸掉七千日元的男子似的說道。

“都是那家夥亂報什麽名牌,根本不準!”他咂舌抱怨道,臉上卻沒有明顯的憤懣之色。

“你專找冷門的馬兒下注嗎?”

“倒也不是,因為我以為他的消息很可靠。”

他往前走去,貝雷帽男子趕緊跟了上去。

“你買了幾號?”

“三號和五號。我買了兩張殿軍和後衛,結果全輸了。”

“這樣子啊。”貝雷帽男子沒說出自己的意見。

“您的手氣如何?”他問道。

“我暫時休息一下。今早開始就沒贏過,我得謹慎一點才行。”

“您蠻務實的嘛!”

他們來到檢閱場。準備出賽的馬兒正慢慢地繞著圈子跑。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發皺的賽馬表,逐匹比對,表情非常嚴肅,鼻頭上已冒出汗珠。

“這次,您選哪一號?”他倏然問道。

“這個嘛……”貝雷帽男子掠過些許慌張的神色,“二號和四號可能會中,你沒興趣嗎?”他的語氣也沒多大把握。

“噢,您也是盡挑冷門的嘛。”他這樣說著,卻沒多大興趣的樣子。

他們又回到售票處,二號至四號隻開了一個窗口,卻沒有客人上前購買,女售票員閑得把玩著手指。

百元券售票處他連正眼都不瞧一眼,便來到千元券售票處的窗口,旋即伸手進去。再次縮手回來時,貝雷帽男子看見他手中至少握了十張左右的馬票。

他往看台的方向走去,貝雷帽男子依舊走在他身旁。

“您買了嗎?”

“我隻買了三張百元的,可沒能像你出手那麽豪氣。”

他輕輕地冷笑了幾聲,望著奔出柵門的馬兒。

然而,比賽結果揭曉之後,他又把手中的十張馬票撕個細碎,一萬日元就像紙屑般散落在地上。

“這次又沒中。”

他比之前更氣憤地咂舌了兩下,臉上終於露出了怒容。

“看來今天不會中了。”他用舌頭舔著嘴唇,出言邀請道,“啊,我好渴,您要不要到那邊喝杯啤酒?”

小賣部裏沒有客人。

“給我們兩瓶啤酒。”

他付了錢以後,擦了根火柴,點了根煙,動作有點氣呼呼的。

“你大概輸了多少?”貝雷帽男子邊為他斟酒邊問道。

他豎起了三根指頭。

“三萬日元?噢,損失慘重呀。”貝雷帽男子細眯著眼睛,望著對方,“你平時身上都帶多少錢?”

“大概五張吧。”

“五張?是五萬日元?好大的數目,真是闊綽啊!你的行情我們根本比不上。”貝雷帽男子感歎地說,嘴角還殘留著啤酒泡沫,“果然是你的錢包飽滿。”

“這是之前贏錢存下來的。”他邊嚼著豆子邊說道,“反正有贏有輸,錢就這麽來回轉手嘛。”

“不,是你很會買。”貝雷帽男子稱讚道。

門外已映出走動人群的身影了。

“等一下還買不買?”

“先休息一下,我得換換手氣才行。”他把杯中啤酒一飲而盡後說道。

“你說要休息一下,是指今晚不上班嗎?”

貝雷帽這樣一說,他看了一下手表。

“糟糕,已經到了這時間?看來要遲到了,我得跟店裏說一聲。”

他站起來問女服務生哪裏有電話,然後朝那個方向大步走去。貝雷帽男子目送他的背影,又為自己斟了啤酒。

他正在打電話。這裏聽不到他的講話聲,他起先是站著說話,接著慢慢佝著身子,把話筒緊貼在耳畔,像是專心聆聽對方的交代。貝雷帽男子坐在這個位置,沒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當然,這會兒發生了某些變化。

他放下話筒之後,愣站了一會兒,大約過了一分鍾,他盯著牆壁的某處,動也不動。沒多久,他突然驚跳似的轉過身來,邁開大步走回貝雷帽男子的桌旁。

貝雷帽男子打量著他,但沒看到他的表情變化。

“今晚我不去店裏了。”

說到“變化”,就在這句話裏。不過,貝雷帽男子簡單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噢,你要休息?”

“嗯,總覺得沒心情上班。”

“提不起精神?”

“有一點。您還要買嗎?”

“買不買都無所謂。”貝雷帽男子語帶含糊地回答道。

“我要回去了,很想再找個地方喝兩杯。我先失陪了。”

“等我一下嘛。”貝雷帽男子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桌上,“你不要這麽冷淡,把我丟在這裏嘛。我也覺得沒什麽興致了,就跟你一起回去吧。”

“那就一起走吧。”

他的眼裏掠過一絲銳光,但對方隻急著喝掉最後一杯酒。

“好,我們走吧。”

比賽又開始了,擴音器又傳來賽馬的戰況。售票處附近已人影稀疏。喜瑪拉雅杉的樹影已逐漸向下拉長,清潔工正在打掃地麵。

他們並肩走出了賽馬場大門,朝著出租車站的方向走去。

“去新宿。”他坐上車後,對司機說道。

“新宿?噢,你要在新宿喝嗎?”貝雷帽男子坐在一旁問道。

“在那邊喝比較自在。您去哪裏?還是去銀座嗎?”

“嗯。”貝雷帽男子回答得不幹脆,隨即說,“算了,我也去新宿,跟你喝兩杯,怎麽樣,不介意吧?”

“嗯,當然好啊。”他眼裏的銳光消失了。

出租車在甲州街道上奔馳著,窗外的景色已逐漸披上暮色。

“您今天運氣如何?”

“你是指賽馬嗎?”貝雷帽男子反問道。

“嗯,您今天贏了嗎?”

“沒有,從早上開始就沒中過。”

“第四場次,您買了幾號?”

“第四場次……”貝雷帽男子露出沉吟的表情,“我沒什麽印象,好像是三號和五號吧。”

“三號?啊,是‘日出’嗎?它在緊要關頭不幸落敗了。”

貝雷帽男子聽他這麽一說,露出了釋然的神情。

“那匹馬在重要比賽上,都有優異的成績。之前,中山賽馬場下了雨,它得了冠軍。那匹馬起跑得很快。五號是‘峰光’吧?”

“是啊。”

“它得了第四名,比‘鷹一’落後了六匹馬的距離。以那匹馬的實力來說,它不應該落後那麽多。您看過之前它在府中比賽的情形嗎?”

“沒有,那次我錯過了。”

“它跟‘濱潮’僅一鼻之差。那匹馬實力不差,但受到圍擠就失常了,要看當天的狀況而定。第五場次,您買了幾號?”

“第五場次嗎?”貝雷帽男子表情顯現苦澀,“我好像買了二號。”

“二號?”

“不對,是六號。”

“是‘月王’嗎?那匹馬的情況也不好。”

“對,是六號沒錯。我買了兩張六號,還有三號。”貝雷帽男子突然自信滿滿地說。

“三號是‘星元’。那匹馬在第三跑道的轉角處,被其他馬兒擠到,沒能脫困。那匹馬有個缺點,聽說在騎訓的時候,跑得很快,到了正式比賽,就表現失常了。”

“好像是吧。”貝雷帽男子附和著,似乎沒什麽主見,“您對賽馬很內行吧?”

“沒有啦,喜歡而已。”

他眼裏露出冷光,嘴角泛起一抹諱莫如深的冷笑。新宿的高樓大廈映入眼簾。

貝雷帽男子和他在新宿歌舞伎町一家賣關東煮的小店裏飲酒聊談著。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了下來。店裏坐滿客人,全是下了班的公司職員和迷戀於新宿燈紅酒綠的男客們。

他們麵前擺了海膽花枝生魚片涼拌、醋醃小菜和三小壺日本酒。

“我以為你隻喝洋酒,想不到也蠻能喝日本酒的嘛。”貝雷帽男子邊為他斟酒邊說道。

“您兩種酒都喝嗎?”

“嗯,日本酒比較合我的口味。今晚我們好好地喝幾杯吧。”

“好好地喝幾杯?是沒大問題,”他眼睛溜轉地看著貝雷帽男子,“可是,我覺得該回去了。”

“你還有事要忙嗎?”

“倒沒什麽事,總覺得心情低落。”

“你該不會像那些門外漢,賭輸了就垂頭喪氣吧。哎,再喝幾杯吧。喝醉了,我負責送你回去。你住哪裏?”

“我家嗎?”這時候,他眼裏閃過複雜的神色,“在目黑。”

“噢,目黑?在目黑的哪一邊?”

“您這樣簡直像在審問犯人!”

貝雷帽男子臉上掠過尷尬的表情。

“對不起,我是想叫車送你回去才這樣問的。我住在品川,目黑剛好順路。”

“我住在祐天寺附近。”

貝雷帽男子點點頭,不敢再繼續追問。

“若不急著走,那就再喝兩杯吧。我一個人回去,也覺得挺孤單的。今晚我來付賬。”

“不用,我身上有錢。”

後來,他們又喝了兩壺日本酒,他趁機搶先付錢,從上衣口袋掏出一遝一千日元紙鈔,然後又鼓滿似的塞了回去。

他們走出店裏。這時候,街上行人熙來攘往,有人抱著樂器挨家挨戶到酒吧跑場,有的男客勾肩搭背大聲嚷嚷,氣氛喧鬧。

“好熱鬧啊。想回去了嗎?”貝雷帽男子問道。

“想回去了,您不必送我回家。”他回答道。

“再喝幾杯嘛。你還沒喝醉,今晚就跟我喝個不醉不休吧。”

“我喝醉了有什麽好處?”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先喝醉的當然是贏家。”貝雷帽男子提議道,“你是個好對手,我舍不得這樣就跟你分手。我向來喜歡續攤喝酒,再陪我喝幾杯吧。池袋那邊有家酒吧可以喝個痛快。算我回請你,我們去吧。”

貝雷帽男子似乎已經喝醉,有點執拗不休。這時候,剛好有輛未載客的出租車經過,貝雷帽男子用力攔了下來,抓住他的手便坐進了車內。

“我可不會放你走。”

從貝雷帽男子的聲音聽來,已經酩酊大醉了。

他沉默不語,手搭在貝雷帽男子的肩上,望著窗外飛掠而過的燈火,露出思索的表情。

他們在池袋西口後街連續喝了兩家之後,著實已經醉了。他臉色蒼白,走出最後一家酒吧,說道:“我醉了,好想睡覺。先生,我要回去了。”

“噢,要回去了?好,我送你回家。”

貝雷帽男子又搖又拍他的背。

“您不必送了,我一個人可以回去的。”他拒絕道。

“不行,你醉了。我們已經說好,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啦,我一個人……”

“別再推辭了,讓我送你回去啦。”

“路途很遠又不方便,我可以自己回去。”

“再遠又有什麽關係,何況剛好順路,我送到你家門口。”

這時候,從轉角駛來一輛出租車,見到兩個酒客起了小爭執,趕緊停下來解決了他們的問題。司機單手打開車門,貝雷帽男子迅即將他推入車內。他才意外發現貝雷帽男子的力氣很大。

“去目黑。”貝雷帽男子對司機吩咐道。

出租車沿著環狀道路向西往回走,前車燈像箭般不斷地掃過黑暗路麵。十分鍾後,又開進燈火通明的新宿地區。

當出租車經過伊勢丹前的紅綠燈時,始終坐在後座低著頭、像是睡著的他,猛然抬起頭來。

“停車!”他喊道。

“發生什麽事了?”貝雷帽男子坐起身子問道。

“我要在這裏下車。”

他打開車門,一隻腳正要踩到地上,貝雷帽男子也跟著坐直。

“怎麽,你不回目黑了?”

“我想在這裏喝兩杯,再見了。”

“等我。”貝雷帽男子趕緊跟在他後麵下了車,“那麽,我也得奉陪才行。我們喝得很愉快,你就別嫌棄我。”

“客人,您還沒付車費呢!”司機向他們索要車費。

貝雷帽男子說了聲好,從口袋裏拿出兩張皺巴巴的一百日元的紙鈔,但另一隻手還抓著他的手臂。

“您這人還真是難纏呀!”

他咂舌抱怨道,貝雷帽男子不以為意。

“別這樣說。我一喝醉,就沒辦法忍受孤單嘛。你要去的那家酒吧在哪裏?”

他沒有答話,悻悻然地徑自往前走去。貝雷帽男子緊跟在後。

“是這邊嗎?”

他穿過大街,又越過了幾條街道,盡管已經喝得酩酊大醉,走路的速度依舊很快。奇怪的是,貝雷帽男子也不服輸似的走得飛快。

他們從略顯陰暗的地方,走進了小巷裏。巷子兩旁盡是掛著燈籠招牌的店家,小酒館擠得不成樣子,全是簡陋的木板房,女人站在門口招攬客人。

“大哥!”居然有三四名女子小聲招呼著跑了過來。

“這地方蠻有趣的。”

貝雷帽男子用鼻子嗅著,附近彌漫著燉煮食物的氣味和尿臊味,原來在小巷中間有間公共廁所。

他走進其中一家,貝雷帽男子當然也跟了進去。一名中年女子叼著煙,站在櫃台後麵招呼來客。這家酒館很小,坐上五六個人就客滿了。

店裏已經有兩名客人,像是工人模樣,臉龐曬得黝黑,正喝著燒酒。原本坐在工人身旁的年輕女子,來到他身邊坐了下來。

“您要喝什麽?”

“啤酒。”他說道。

“我也是。”

貝雷帽男子說著,掏出香煙,表情嚴肅地環視店內。這間狹窄的酒館很會利用空間,料理台、櫥櫃、電視機等都擺得恰到好處。

“來,這是您的啤酒。”

他們接過冒著泡沫的啤酒杯。喝到剩下半杯時,他招手把年輕女子叫到身旁,在她耳畔說些什麽。中年老板娘佯裝視而不見,對貝雷帽男子說了句:“您覺得怎麽樣?”她又為貝雷帽男子斟了啤酒。

年輕女子咧著嘴笑,用眼睛瞟著貝雷帽男子說:“那個朋友沒問題嗎?”

他在她手上拍了拍,年輕女子慢慢地站起來,不動聲色地從客人身後走進裏麵。

“先生,”他低聲對握著酒杯的貝雷帽男子說,“我上二樓跟那個小姐‘聊’一下,您要在這裏等,還是先回去?”他臉上掠過一絲冷笑。

貝雷帽男子抬頭望著天花板,似乎已經聽出這句話的意思,臉上露出困惑和迷惘的表情。

“不等喝完再去嗎?”

貝雷帽男子說道,隻見他微笑以對。

“好吧,我等你。算我倒黴,事情多久可以辦完?”

“三十分鍾。”

“等你,我們一起回去吧。”

他從小椅子起身,推開門走了出去,然後側著身子沿著店鋪間的夾道走到裏麵,打開旁門,消失了身影。貝雷帽男子看清楚他走進裏麵之後,才回到店裏。

老板娘眼角堆著皺紋笑道:“你要等嗎?真是怪人。”

貝雷帽男子接過啤酒杯,問道:“這附近都做這種生意嗎?”

“大概是吧。你可不能隨便說出去。”

“不會。我那個朋友經常來這裏光顧嗎?”

“不,他頭一次來。”

“真的?”

“我哪會騙你呢!”老板娘表情認真地說。

“噢,這麽說來,他對這附近挺熟的嘛。”貝雷帽男子露出思索的眼神。

貝雷帽男子看了一下手表。他走出去才過了十分鍾,於是嚼著豆子,喝著啤酒。第二次看表,又過了二十分鍾。

“哈哈,你等得不耐煩了吧?”

“簡直太不像話了!”

貝雷帽男子知道他上樓已經過了三十分鍾,臉上開始露出焦躁的神色,突然,他用力地把酒杯摔在桌上。

“喂,你這間店隻有兩個出口吧?”

老板娘吃驚地望著貝雷帽男子。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是的。”老板娘似乎已察覺到貝雷帽男子在盯梢,不由得神色驚慌地回答道。

“好,看你多有能耐。”

貝雷帽男子推倒椅子站起來,徑自衝到店內深處,迅速爬上狹窄的樓梯。

隔扇就在樓梯口。貝雷帽男子猛力敲拍著,簡陋的隔扇隨即晃動了起來。

“喂!”

裏麵沒有回應。他又使勁地敲著。

“來啦。”裏麵傳來了女子的應答聲。

“我要開門了!”

“請吧。”

貝雷帽男子將隔扇打開,隻見花紋棉被旁邊,站著一名女子正在扣著裙頭的紐扣,卻不見男子的身影。

“回去了。”女子抬頭看著他說道。

貝雷帽男子朝房間打量了一下。這一坪半的房間,一眼即能看清楚,那床紅色棉被幾乎占去半個房間,小桌和人偶擱板,斜貼在牆上的電影明星玉照,另外,還掛著一件睡衣。從窗子看得見外麵的紅色霓虹燈。

“他什麽時候走的?”

“剛走。”

貝雷帽男子跑下樓梯,想快步穿過巷子,但太狹窄沒法快跑。好不容易來到街上,左右環視了一下,但來往行人中沒有他的身影。貝雷帽男子原本想朝另一邊跑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眼睛溜轉,似乎想到什麽事——那房間裏確實有個壁櫥。

貝雷帽男子這次慢慢往回走,側著身子走在狹巷裏。他正要從門口登上樓梯時,店內恰巧有街頭歌手彈著吉他唱起快板曼波。客人們跟著拍手,唱和了起來。

歡樂的唱和聲淹沒了上樓梯的嘎吱聲響。

貝雷帽男子登上樓梯口猛力打開隔扇。棉被依舊放在原位,裏麵卻空無一人。他抬腳跨進裏麵。

忽然間,有個白色物體閃過眼前,正要抽身而返時,他已經撲了過來。貝雷帽男子頓時覺得有個堅硬的東西抵住了側腹。

“慢、慢著!”

貝雷帽男子驚愕地睜大眼睛。樓下的吉他彈唱和拍手聲依舊熱鬧。他一聲不吭,用不著多說什麽,緊緊抵著對方側腹的手槍發射了。想不到槍聲如此低沉。

槍聲剛落,貝雷帽男子的帽子飛了出去,整個身子倒在紅花棉被上,房間裏冒著硝煙。

他凝視著貝雷帽男子。倒下的男子試圖往前爬行,手腳像昆蟲的觸角般蠕動著。

樓下的吉他聲繚繞不斷,拍手聲卻停了下來,有人好像在說什麽。

他騎在痛苦爬行的貝雷帽男子身上。對方被他壓在下麵,睜著驚駭而翻白的眼睛。

“他媽的!你這個臭刑警,明明不懂賭馬,還老愛找我,想找機會釣我上鉤,見鬼去吧!”

他汗流滿麵,一隻手按住男子的麵孔,另一隻手用槍頭硬要撬開男子的嘴巴。男子緊抿著嘴巴,拚命抵抗著。

不過,他像是在操作機械器具似的,硬是撬開了男子的嘴巴,然後把槍口塞進男子嘴裏,陡然又開了一槍,比剛才更大聲。頓時,躺在硝煙底下的男子,嘴巴像石榴般爆裂開來,鮮血飛濺。

吉他聲戛然而止。他從樓上跑下來,迎麵撞倒正欲上來探看究竟的年輕女子,便慌張地朝窄巷走去。他側身移行,就是沒法跑快,費了好大工夫,才從那裏掙脫了出來。

沒多久,群眾便鬧哄哄地議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