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月酒吧

天氣已經回暖,但晚春的夜仍透著寒意。

紅月酒吧坐落在西銀座熱鬧的巷弄裏。萩崎龍雄以肩膀頂開泛黑、厚重的百葉窗式大門,走了進去。

室內的煙霧遮得燈光朦朧,一名站立的酒吧小姐轉過白皙的臉龐,出聲招呼著龍雄。櫃台在右邊,包廂設在酒吧的盡頭。龍雄瞥了一眼,包廂裏坐滿酒客和酒吧小姐。

兩個彈吉他的跑場歌手,站在那裏邊彈邊唱,有個酒客摟著酒吧小姐配合旋律翩翩起舞。龍雄從他們身後擠過去,在吧台前坐了下來。酒保站在擺滿洋酒的酒櫃前,又搖又甩地調著雞尾酒。酒保旁邊站著兩個酒吧小姐,一個穿和服,另一個穿洋裝。

“您要喝點什麽?”明眸大眼的酒吧小姐問道。

這個酒吧小姐很美麗,但年紀太輕,似乎不是這裏的老板娘。

“給我一杯高球[1]。”

龍雄這樣吩咐時,三四名酒吧小姐剛送走客人,返身來到龍雄身旁。

“您好,歡迎光臨!”

龍雄喝了幾口,一名酒吧小姐便在他身旁坐了下來。他打量著酒吧小姐,問道:“你是媽媽桑嗎?”

酒吧小姐聽龍雄這樣問起,不由得笑了笑。“對不起,你猜錯了。媽媽桑比我漂亮多了。喏,你看。”酒吧小姐回頭以眼神示意道。

在包廂裏,有三名酒吧小姐圍著客人坐著,那個酒客已經喝醉,一隻手摟著其中一個酒吧小姐的肩。從這個方向望過去,看不清楚哪個是老板娘。他正想出聲詢問時,其中一名酒吧小姐突然回過頭來,手上夾著煙,起身朝這裏走來。

“喏,媽媽桑來了。”身旁的酒吧小姐說。

老板娘一身和服裝扮,身材高挑,比想象中還年輕,長臉鳳眼。她穿著鹽澤絲綢的黑底碎花和服,腰係黃色腰帶,顯得綽約出眾,步態優雅地走了過來。

“晚安!您好像是初次光臨。”她看著龍雄,笑著說,“哎呀,我這樣說您可別見怪。”隨即對旁邊的酒吧小姐說:“我不僅喝醉了,大概也上了年紀,最近老是把客人的長相給忘了呢。”她轉過臉去,靈秀的鼻子令人印象深刻。

“媽媽。”

酒吧小姐正要起身,她示意酒吧小姐坐下來,手指按著龍雄的肩膀。

“您果真是初次來吧?”她故作誇張地湊近龍雄耳畔嬌聲說道。

“嗯,是朋友介紹我來的。你們店裏生意不錯嘛!”

龍雄拿著酒杯,轉過身來。近看,老板娘笑的時候,眼角有細微的皺紋,但臉頰還很有光澤。

“真的?我很高興,以後還請您多多捧場。”

這時候,有三個客人推門走了進來。酒吧小姐在後麵直喊著“媽媽,客人來了”。老板娘聞聲,暫時離開龍雄,上前招呼新來的客人,身旁的酒吧小姐們也一起迎了上去。

(原來她就是舟阪英明的情婦……)

龍雄把酒杯裏的冰塊咬得嘎吱作響。他一邊喝著黃色飲料,一邊茫然地思索著。那女人的身影已留在眼裏,但他很想再細看一次。

龍雄始終沒有留意到,剛才坐在一旁與酒吧小姐搭話的男子一直盯著他看。不久,那男子拿起自己的酒杯朝這邊走了過來。

“您是頭一次來嗎?我今晚是第三次。”

那男子頭戴貝雷帽,年紀在三十二三歲,像是小公司的職員,已經喝得醉眼蒙矓。打從剛才開始,他就獨自喝著悶酒。

龍雄有點猶豫不決。

他沒有放棄追查上崎繪津子的來曆,但背後出現舟阪英明這號人物,事態又另當別論,事件所牽涉的範圍可能更廣。那張三千萬的支票,可能早已落入右翼頭子的手裏。

之前,他始終認為山杉喜太郎在操縱那個詐騙集團,事實並非如此。詐騙集團的背後正是有舟阪英明這個右翼頭子在撐腰。應該這樣看待,山杉得知昭和電器製造公司急需用錢,於是把這個消息賣給舟阪。

雖說山杉在這起事件中扮演著某個角色,但幕後主使應該是舟阪這個右翼頭目。從這個角度來看,就不難理解站在R信用合作社前擔任引路、自稱是堀口的男子是什麽貨色了。而利用國會議員岩尾輝輔的名片到處招搖撞騙,看來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之一。

龍雄從關野部長的遺書中了解了整起事件的詳細經過,並把重點寫在記事本上。他已經知道岩尾議員的名片這件事,可是還想進一步調查對方的來曆。

然而,關野部長對自稱堀口的詐騙犯的長相隻有這樣的描述:年約三十歲的長臉男子。完全沒有提到特征,光是靠這樣的描述,宛如大海撈針。不過,對別人的長相有何印象,本來就沒辦法說得多具體。

龍雄之所以來到紅月酒吧,是因為他期待或許可以在這裏找到堀口,而且內野又說這裏的老板娘是舟阪的情婦,所以他就趕來了。

光憑長相找人原本就不可靠。不過,他心想,堀口如果和舟阪是同路人,不可能不到這家酒吧。因為堀口不需逃竄,也不必躲藏,警方根本不會追捕他,他可以大搖大擺地在街上閑逛。由此看來,堀口很可能在這家紅月酒吧現身。龍雄認為,堀口若在這裏出現,絕對可以憑長相認出他來。

一經這麽推想,上崎繪津子逐漸從他心裏淡出。他越發覺得,山杉貿易公司已非重點所在,堀口才是事件的主線,他應該往這條主線追查下去。

但是,他心中仍感到不安。

那就是舟阪英明這號人物,或者說右翼勢力這個特殊組織。說不定堀口正是這組織的成員之一。若是如此,事情就變得棘手了。

堀口會不會隻是一般詐騙集團的成員?

目前隻有這條線索。看來,堀口並非組織裏的重要成員,隻是一個被利用的角色,他可以在外麵遊逛。這就是龍雄鎖定的線索。

然而,尚潛伏著其他危險。

龍雄害怕舟阪的黨羽若知道他在追查堀口,是否會出麵反擊?舟阪雖然是戰後派,卻是右翼集團中的新銳勢力。龍雄一想到右翼暴力組織這個怪物,不由得毛骨悚然。

山杉貿易公司的上崎繪津子為什麽進出舟阪英明的宅第?他們隻是單純的公事往來,還是有其他關係?龍雄完全不清楚。

萩崎龍雄既無法完全舍棄追查上崎繪津子,中途又興起到紅月酒吧找尋堀口的念頭,由此反映出他的迷惑和門外漢在探查上的困窘。

坐在龍雄身旁的男子,高高舉起高球杯,向龍雄做出幹杯的動作。

“在這種地方,若不是常客,很難博取小姐的歡心呢。”

男子身旁果真沒有酒吧小姐坐陪。他的體格壯碩,臉型剛硬,有著大鼻子及滴溜滴溜轉動的眼睛,闊肩頂著粗短的脖子,看起來其貌不揚,穿著打扮極為普通,隻有頭上戴的那頂貝雷帽勉強像樣,他這副長相和穿著,絕對無法吸引酒吧小姐。龍雄無奈之餘,隻好隨便應和他幾句。男子顯然已經醉了。

“喂,老板娘長得蠻標致的,以前肯定是個藝伎,不知她老公是幹什麽的?”

說完,男子又喃喃自語,然後垂下頭來,拿起酒杯猛力往櫃台敲砸,大聲嚷著再添酒。

龍雄不動聲色地看著老板娘。老板娘陪著剛上門的那三名客人坐在包廂,不斷地嬌聲賠笑,旁邊還圍坐著四名酒吧小姐。看來,這幾個人都是使用“公司交際費”的上班族。

相較之下,老板娘比其他小姐來得優雅,她笑起來的時候,從側臉看過去顯得嬌媚,應對客人從容而熟練。她的眼睛還不時注意其他桌,隻有那時候,她的眼神才顯得嚴厲。此外,她還適時叫住經過的酒吧小姐,讓她們端酒到客人桌上。表麵上她與客人打情罵俏,做起生意來卻一點也不馬虎。

龍雄想到眼前這個女人就是舟阪英明的情婦,總覺得她身上散發著一股妖氣。

他若無其事地依序打量店裏的客人。

(年約三十歲的長臉男子。)

這是目標的基本特征。剛開始,他覺得光憑這樣的線索很難尋覓,但這竟然成了他找人的憑借。

首先,他可以排除四十歲以上的男子。來這家酒吧消費的男子以年長者居多,因此格外容易識別,凡是白發和禿頭男子都可略過,五十出頭的男子更不需多看一眼。他就以這種眼神打量著店裏的客人。

室內的燈光昏暗不明,很難看得清楚,加上香煙的煙霧不停地升騰著,也不能跑到包廂中查看客人的麵貌。這時候,他又興起了新的疑惑。

關野部長在遺書中隻提到對方是“年約三十歲的長臉男子”,這樣未免太平常了。既然如此平常,豈不是說對方沒給人特別的印象?或是意味著那個自稱堀口的男子沒什麽特征,而要憑此線索找人實在有困難。

說到印象薄弱,不論是三十歲左右,或是長臉型,這都是含糊不清、不夠確切的說法。每個人對年齡的印象也有所差異。常聽說目擊者的證詞跟事實有很大的出入。雖說對方是長臉,但也是模棱兩可,或許未必真的是長臉。

(光憑這一點認得出來嗎?)

龍雄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的酒杯上,他將手肘支在櫃台上,出神地思索著。身旁那名戴貝雷帽的酒醉男子,正低聲唱起歌來。

龍雄再次造訪紅月酒吧,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九點多。

酒吧裏依舊座無虛席。龍雄一走進去,酒吧小姐們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投向他。由於店裏做的是現金生意,知道來者不是常客,小姐們便又把頭轉向自己的客人。

龍雄先瞥了一下店內,沒看到老板娘的身影。櫃台前坐著五六名客人,之前見過的那個貝雷帽男也在其中。不過,他今晚身旁有兩名小姐坐陪。看來,他也成了這裏的常客。他依舊喝得醉醺醺,好像跟酒吧小姐們嘟囔著什麽。

龍雄一坐下來,一個扁臉酒吧小姐隨即來到櫃台前招呼道:“歡迎光臨!您要喝點什麽?”

龍雄回答一杯高球,便問:“老板娘在嗎?”他覺得這樣問似乎急躁了些,但他實在按捺不住了。

“媽媽桑啊,”小姐眯著細眼盯著龍雄,隨後抿起薄唇笑說,“她有事外出了,待會兒就回來。”

龍雄喝著高球,跟前晚一樣暗中觀察店內的情況。

裏麵共有五個包廂。一桌坐著一位白發紳士,摟著一名酒吧小姐,正在灌她喝酒,旁邊還有四名酒吧小姐陪坐,看樣子對方是位好主顧。另一桌坐著一名年長男子,帶著三名年輕後輩,看來是上司帶部下出來喝酒。第三桌有兩名中年男子正在大聲談笑。第四桌坐著三名五十出頭的男職員,一看就知道是使用“公司交際費”的上班族。最裏麵的包廂好像坐著一個客人,看不清楚長相,他身旁有三名酒吧小姐陪坐,他好像喝醉了,正彎下身來。仔細一看,他正抱著一名酒吧小姐。

(這樣子到底能不能找到堀口?)

龍雄心頭掠過一絲不安,覺得自己總是在做些徒勞無功的傻事,最後隻會白忙一場。

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龍雄回過頭去。那個貝雷帽男子拿著酒杯朝他笑了笑。

“晚上好!你又來了。”

說完,他步履微顛地在龍雄身旁坐了下來,張開厚厚的嘴唇,旋即露出泛黃的牙齒,偌大的鼻翼旁堆著皺紋。

“看來,我在這裏總算打開了名聲呀。”他喜滋滋地說著,又大聲叫喚酒吧小姐過來。

“那真是太恭喜您了。”龍雄舉杯祝賀道。

“哈哈哈,您也快了。您長得那麽英俊,肯定比我更有女人緣。”他打量著龍雄,然後笑道,“不過,您好像是看上了媽媽桑。”

龍雄暗自吃驚。這男子隻是隨口說說,該不會有什麽複雜的意思吧?該如何解讀這句話呢?他一時做不出判斷。

這時候,門打開了,一個人走進來。龍雄朝那方向看去,不禁吸了口冷氣。

來者居然是上崎繪津子!

龍雄趕緊垂下臉,轉向櫃台,佯裝正在喝酒。現在,他實在不宜與上崎繪津子碰個正著。

不久之前,他到山杉貿易公司表示要申請貸款,還佯稱山杉社長已知此事。但此時想必山杉喜太郎已回來,繪津子肯定知道他說的是謊話。因此,若在這裏被繪津子撞見,就很難自圓其說了。而且自己要觀察她,還得不被她發現才行。幸好繪津子沒有朝這裏走來,僅在吧台的最旁邊坐了下來。大家在吧台前坐成一排,其中還夾著三四個客人,所以看不到彼此。龍雄豎著耳朵傾聽繪津子說話。

“媽媽桑呢?”繪津子對酒吧小姐問道。

她問得非常隨意,可見她與這家酒吧關係匪淺。

“她出去了,很快就會回來。”酒吧小姐回答道。

“是嗎?給我一杯琴酒。”

“好的。”頭發梳得整齊的酒保,朝繪津子報以微笑,點著頭,“歡迎光臨!”說完,酒保開始搖起調酒瓶。

坐在龍雄身旁的貝雷帽男子順勢探出上半身,朝繪津子打量著。

“噢,她是誰呀?”他低聲問身旁的酒吧小姐。

“是媽媽桑的朋友。”

“噢,她是其他酒吧的媽媽桑嗎?”

“不,才不是呢。”

酒吧小姐隻笑著搖頭,卻不想多做說明。貝雷帽男子好像接受了這種說法似的,一聲不吭地喝著酒。

龍雄從酒吧小姐的這番話得知繪津子應該與這家酒吧的老板娘有關係,也與舟阪英明互有關係。進一步來說,就是舟阪與山杉喜太郎之間的關係。在這期間,騙走三千萬支票的歹徒可能已經四處活動了,到底躲在什麽地方呢?三千萬不可能由一個人獨吞,如果酬金是兩成的話,也有六百萬;一成半的話,也有四百五十萬;而出力幫忙的同夥,至少可以分到三百萬。

龍雄認為,拿到那麽大筆不義之財的歹徒,不可能如此低調行事,也有可能躲在舟阪的組織裏。問題是,警方根本不會緝拿他,他倒可以輕鬆自在地四處遊**,或許他現在正帶著女人在某溫泉旅館享樂,或是在東京都內的高級餐館、酒店縱情尋歡呢。

因為這筆巨款,關野部長留下妻子走向絕路。一邊是善良之士斷送生命,家屬痛不欲生,一邊是壞人卻暗中竊笑,四處出遊。想到這裏,龍雄不禁心生怒火,決意要把凶手揪出來,否則誓不甘休。

當然,這是一項艱難的工作。他勢必麵臨右翼暴力組織這頭怪物,雖然惶惑不安,但絕對要撐下去。

龍雄始終認為那個自稱堀口的騙子絕對會在這家酒吧現身。因為紅月酒吧是舟阪和山杉這條線索的聯結點,而堀口肯定會出現在這個聯結點上。

“山本。”這時候,有客人這樣喊道。

“是的。”酒保堆著笑臉轉向說話者。

“你今天去過府中賽馬場了嗎?”客人一邊喝著琴酒,一邊問道。

龍雄始終側耳傾聽著。眼前的酒保笑著說:“嗯,去了一下。”

“輸了吧?”

“反正沒贏什麽錢。”酒保一邊把酒瓶裏的威士忌倒進杯子裏,一邊回答。

“真是的,你自己說不去的,卻又去了。”

“嗬嗬嗬。”酒保把冰塊放入杯子,摸摸自己的頭,尷尬地笑了笑。

“你也去賭馬嗎?”貝雷帽男子插嘴道。

酒保對著貝雷帽男子說:“您喜歡賭馬嗎?”

“我今天也去了府中。”

“噢,是嗎?結果怎麽樣?”酒保隔著吧台向貝雷帽男子問道。

“我贏了。”

“您買的是幾號?”

“第三場的六號和二號。”

“那是哈曼和明德錦。我沒想到哈曼居然會出場,彩金是七百五十萬日元。”

“接著,第六場的三號和五號,我買了一萬日元。”

“您看得真準啊。我買的剛好相反,輸得很慘。那筆彩金很大呢,我記得每張彩票是八百四十日元。”

“你記得可真清楚。”

“我就是賭這個輸的,彩金當然沒忘。”

“你常去嗎?”

“哪能常去呢?若玩過頭,不但薪水泡湯,恐怕還得預支工資度日呢。”

“說的也是。像你這種帥哥根本不適合去賽馬場。”

“嗬嗬嗬。”

貝雷帽男子說得沒錯,這名酒保看上去有點老態,年輕時可能是個英俊小生。他臉頰的胡須刮得非常幹淨,但臉上仍留有早年縱情聲色的疲態。龍雄在這豪華的酒吧裏,看到這樣的麵容,不由得感到莫名的感傷。

這時候,門又開了。所有的酒吧小姐抬眼看著那個方向,齊口說了聲“歡迎光臨”,一個個迎了上去。

坐在貝雷帽男身旁的兩名酒吧小姐也站了起來,酒保朝那邊客氣地點頭致意。龍雄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撫弄著梳理整齊的白發,帶著一名年輕男子,正要坐進包廂。他身上的西裝非常講究,青年大概是他的隨從。

幾名酒吧小姐馬上上前圍坐在那白發男子身旁,看來他是這裏的貴賓。一名酒吧小姐朝吧台走來。

“山本先生,老師[2]來了。”

“嗯,知道了。”

酒保默默地點點頭,從酒櫃裏取出一瓶黑色洋酒,準備調酒,一副深知來者口味的樣子。

老師?龍雄不由得豎耳細聽起來。

這名老師到底是誰?在銀座後街的酒吧,經常有文化界人士出入。可是,這名白發老紳士又不像文化界人士。龍雄心想,他一出現,酒吧小姐們就以老師相稱,該不會是舟阪英明吧?但他馬上推翻這個想法,因為舟阪才四十歲左右。

令人吃驚的是,老板娘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了,立刻坐在那名“老師”麵前,而上崎繪津子也來到他們身旁。

由於龍雄與那包廂尚有段距離,沒辦法聽清楚他們的談話內容。好像在閑聊什麽,傳出陣陣笑聲。龍雄背對著他們,不能時常回頭。

貝雷帽男子依舊跟酒保聊著賭馬的事。

龍雄向酒保打了個手勢。

“過來一下。”

酒保暫時中斷談話,走了過來。

“你知道那位客人是誰嗎?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龍雄這麽一問,酒保隻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沒有正麵回答,便返身折回,繼續跟貝雷帽男子聊談賭馬。在這種地方,酒保通常不願把常客的姓名告訴他人。

這時候,兩個彈吉他的人走了進來。

“阿信!”包廂裏的酒吧小姐喊道。

吉他的樂聲響起,駐唱歌手開始唱歌。龍雄才借此機會回過頭去。

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老師”的正麵容貌。他滿頭白發、臉色紅潤;坐他身旁的青年顯得清瘦;上崎繪津子坐在銀發男子的身旁,與正對麵的老板娘聊著天;老板娘穿著深黑色和服,背對著龍雄;酒吧小姐們穿著鮮豔的衣服,在其中顯得格外醒目。

唱歌的男子穿著格子襯衫,體型肥胖,手上撥彈著吉他;他身後那個高個男,則拉著手風琴。

龍雄悠閑地欣賞這樣的表演,又恢複原來的姿勢。

那個男子到底是誰?他跟上崎繪津子很熟稔,又與這裏的老板娘相談甚歡。可以猜想,他很可能是與舟阪及山杉這條線索相關的人。酒吧小姐們以“老師”相稱,他肯定大有來頭,況且他也散發出那種氣派與威嚴。

歌聲在龍雄背後繼續著,一曲又一曲,全是流行歌曲。酒吧小姐們歡聲地跟著唱和了起來,其他客人也目不轉睛地望著這氣氛熱鬧的包廂。

熱鬧的彈唱持續了十五分鍾左右,最後以軍歌做結尾。

這時候,包廂突然語聲**,客人起身準備離去。龍雄朝那個方向看去,上崎繪津子站在“老師”身旁也準備離開。

龍雄急忙買單。

“噢,您要走了?”貝雷帽男子對龍雄問道。

“嗯,先走一步。”

“是嗎?那就下次見囉。”

他伸手過來相握。其實,龍雄根本沒那閑工夫,隻好無奈地與他握手。對方似乎學過劍道的樣子,手勁很強。

那名“老師”和青年以及上崎繪津子,在酒吧小姐們的陪送下朝外麵走去。老板娘追上前去,在“老師”身旁說話。

龍雄頓時不知所措,下意識隻想早點知道“老師”和上崎繪津子的去處。

老板娘走出巷口,一直送他們來到車水馬龍的路上。龍雄就跟在這群人的後麵。

他們三人招了輛出租車,坐了上去。老板娘和酒吧小姐們站在人行道上向他們揮手道別。

龍雄左右張望,始終沒看到空車。他感到焦急萬分。前麵那輛出租車已經起程,他直盯著後麵的車牌號碼 3–14362,直到那輛車消失在車流中,他仍念叨著那組號碼。

龍雄拿出記事本,借著擺放蛋糕的櫥窗所透出的燈光,把剛才記住的車牌號碼抄記下來。

龍雄始終沒有察覺,在離他不遠處,有個身穿白襯衫、係黑領結的男子,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舉動。他一走動,那男子旋即消失在巷弄裏。

龍雄慢慢地往前走。他在想事情的時候,走路總是這樣。今天,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他不知道該往哪條線索追查才好。他總覺得,隻要在紅月酒吧守下去,就會等到堀口這個騙子。此外,他也想觀察舟阪英明的情婦——紅月酒吧的老板娘。話說回來,堀口什麽時候出現不得而知,而且也不容易辨認,隻能枯等下去,無法采取行動。

能讓龍雄有所行動的,隻有上崎繪津子。因此她一出現,他便糊裏糊塗地追上去。但仔細一想,事情未必如此,誰也不能保證堀口一定會出現在她身旁。

他逐漸失去信心,仿佛自己在為徒勞無功的事情掙紮。

他發現另一家酒吧,於是走了進去,他很想喝杯高球,排遣心中的苦悶。

這家酒吧又暗又小,客人也不多,一名小姐走到他身旁,但他實在不想說話。小姐無所事事地剝著下酒的糖炒栗子。

這時候,門開了,出現了兩名彈吉他的歌手。

龍雄不由得暗自吃驚。他們就是方才在紅月酒吧的歌手。他認出那個穿格子襯衫的肥胖男子。龍雄心想,他們專門在附近的酒吧跑場,在這裏出現也不奇怪。

有客人向他們點歌。

龍雄很想離開這裏,他付了錢,正想從狹小的通道走出去時,那個穿格子襯衫的肥胖男擋在麵前,龍雄不慎撞到他的吉他。要說那肥胖的跑場歌手是故意擋路也不為過,因為他攤開兩腿站在通道中央。

吉他聲停歇下來了。

“喂,你是打算來搗亂我們做生意嗎?”穿格子襯衫的肥胖男,不由分說就揪住龍雄的衣領,怒斥道,“走,到外麵去!”

肥胖男說完,拉手風琴的高個男也趁勢抓住龍雄的手臂圍攻。店裏的客人和小姐們站了起來,但沒有人上前阻止。他們把門打開,將龍雄拉到了外麵的馬路旁。

外麵已有三名男子等著,他們把龍雄圍起來,以免被行人看見。由於事發突然,龍雄隻知道他們全是年輕人,沒有機會認清他們的長相。

他們擁著龍雄往前走。看上去還以為他們是群普通的年輕小夥子。來到沒有人跡的巷子裏,他們開始施暴,對龍雄拳打腳踢,龍雄被打得趴在地上無法動彈。

“喂,你別在太歲頭上動土!”其中一名年輕人朝龍雄的頭上吐了口水。

龍雄知道,這句話並非因為他不慎撞到跑場歌手的吉他而說的。那個貝雷帽男始終站在不遠的暗處默默地看著這幕情景。

龍雄來到警視廳[3]的交通部,在窗口向承辦警察詢問。

“請問,根據車牌號碼可以找出車主嗎?”

“要查一下才知道。”承辦警察看著龍雄問,“發生了什麽交通事故嗎?”

“不是,我坐上那輛車,結果東西忘了帶走。”

“是出租車嗎?”

“嗯。”

“車牌號碼?”

龍雄把前晚抄下的號碼告訴承辦警察,警察隨即拿出簿冊翻了起來。

“那個車號是目白××車行的車子。如果有遺失物品,我們可以幫你聯絡。”承辦警察說。

“不用了,謝謝!我還搭過其他出租車,不是很確定到底忘在哪輛車上,我直接去問好了。”

也許是從暗淡的建築物走出來的緣故,戶外的陽光顯得格外耀眼。路上有人幹脆脫掉外套,穿著襯衫在護城河畔漫步著。

昨天一整天,龍雄渾身疼痛得無法起床。傷勢雖不嚴重,但半張臉腫得很厲害,冰敷到昨夜,今天好不容易才消腫。由於他被按在地上痛毆,手腳擦傷,現在還隱隱作痛,腰部挨了好幾拳,痛得隻能趴在**。一身西裝沾滿泥土,襯衫被扯破,衣袖染著血跡。今天早上,他是強忍疼痛起床的。

如果說,隻是因為不小心碰到跑場歌手的吉他而遭到痛毆報複的話,這未免太過火了。隻是這樣的原因,不可能惹來他們的毒打。那男子故意擋在狹窄的通道上,一開始就準備找碴兒。

龍雄不知那個跑場歌手找他麻煩的原因。他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打,正隱伏著一種看不見的動機,而這種莫名的不安,終於化為現實提早出現了。

那個彈吉他的男子,先在紅月酒吧駐唱。隨後,又在暗巷裏朝他吐口水,還撂下狠話:“你別在太歲頭上動土!”從這兩件事來看,龍雄的直覺不無道理。他什麽也沒做,喝了杯高球後,隻想離去而已,跟一般客人沒有兩樣。難不成他的某些舉動,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幾番思索,龍雄終於想通了。沒錯,那時候他為了跟蹤那名“老師”和上崎繪津子,慌忙地跑了出去。也許他那時的神情很不自然,因而被別人盯上了。後來,他又借著商店櫥窗的燈光,抄下那輛出租車的車牌號,光是這些舉動,就足以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了。

(然而,對方也露出部分真麵目了。)

龍雄這樣思忖著,從這些跡象來看,這家紅月酒吧很可能是某人的巢穴,盡管現在還不知道巢穴的主人是誰。

奇妙的是,原先在心裏的不安尚未變成現實的時候,他心裏總是存在著某種恐懼。可是,前天晚上,他被圍毆之後,反而變得更有勇氣了。之前,那看不見的威脅一直讓他恐懼。

他之所以主動追查“老師”和上崎繪津子同乘的出租車,進而想探查他們的去向,正是因為這股勇氣的湧現。

龍雄來到目白××車行,告知承辦員出租車車牌號後,借口說在車上掉了東西,言明要見那名司機。

承辦員看了看出勤表,歪著腦袋說:“那位司機姓島田,今天剛好開同一輛車出勤。不過,沒聽他說撿到客人遺失的物品。”

龍雄覺得對那名司機很抱歉。

“沒關係,我也坐過其他出租車,記不清楚,隻是來這裏問問而已。”

“既然這樣,請您到目白車站。他在車站排班,若沒出車,應該還停在那裏。”

龍雄朝目白車站走去。

剛好碰上空閑的時候,車站前依序停放著五輛沒有載客的出租車。在熾熱的陽光下,龍雄見過的那輛車牌號3–14362的出租車,正排在正中間。

司機躺在座位上讀著周刊。

“您是島田先生嗎?”

龍雄出聲問道,司機急忙坐了起來。

“是的。”

“冒昧向您打聽一下。您前天晚上九點左右,在銀座的××堂前載過一對男女客人吧?”

司機露出驚訝的表情,拚命搜索記憶。“啊,男的是位年長的紳士,女的是位年輕漂亮的小姐,是吧?”

“沒錯。您還記得他們在哪裏下車嗎?其實,我是女方的家人,她從前天晚上就沒回家,我們正在找她。”

“那女的在有樂町車站下車後,馬上往站口走去了。”

“有樂町?”

看來繪津子是直接坐國營鐵路回去的。

“他們在車上的情況怎樣?比方說,看起來是不是很親密?”

“這個嘛……”司機歪著腦袋說,“我沒有特別注意。因為從上車到有樂町隻有三分鍾的路程。”

司機說得有道理。

“那位男客在什麽地方下車?”

“三宅阪。議員宿舍前麵。”

“議員宿舍……”

頓時,龍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所謂“老師”,不就是指議員嗎?沒錯,難怪他們稱他為“老師”了。

龍雄告辭之前,硬塞了兩百日元給島田,然後在車站買了張往有樂町的車票。

他在電車內抓著吊環,隨意瀏覽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樹上已冒出新綠,屋頂上飄揚著鯉魚旗,飄動的白雲偶爾遮住陽光。

龍雄茫然地眺望窗外的景致,其實內心非常焦急。

那個議員肯定是岩尾輝輔。這起詐騙案發生之初,他的名片就出現在R信用合作社,而且詐騙犯還拿著這張名片向銀行借來會客室做行騙的場所。

(看來這件事非得告訴田村不可。)

龍雄在有樂町站下車,直至來到報社的大門,還一直在思索這件事。

在報社這間簡陋的會客室裏,龍雄一見到田村滿吉便說:“我又要麻煩你了。能讓我看看岩尾輝輔議員的照片嗎?”

“怎麽,又是為了上次那件事啊?”

動輒滿身大汗的田村隻穿著一件襯衫,額上已冒出汗珠。他眼神銳利地打量著龍雄,仿佛在說“你多少也露點口風吧”。

“其實,我也想找你商量呢。不過,你先讓我看看岩尾議員的照片吧。”

田村了解龍雄的意思後,連忙從椅子上跳起來,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鍾他便折回來,把三四張照片往桌上一丟。

“我們報社保存的隻有這幾張。”

龍雄立刻拿起一張,果真是在紅月酒吧見到的那位“老師”。這幾張照片,無論是從側麵、人群簇擁中,或在演講時拍攝的麵容,無不證明他就是岩尾議員。

“我知道了,謝謝!”龍雄把照片放回桌上,果真如他料想的那樣。

“你知道!我可被蒙在鼓裏呢。”田村說,“我查閱過這名平凡議員的麵貌,他跟你最近提的舟阪有什麽牽扯嗎?你別再賣關子啦。如果你願意講,我不會讓它見報。要不要我幫你啊?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麽,但是我覺得,憑你這樣的外行人,實在弄不出什麽名堂來。”田村抽著煙,細眯的眼睛閃著銳光。

經田村這麽一說,龍雄有些動搖了。田村說得沒錯。剛開始,他僅憑個人的努力和衝勁去追查這起事件,後來慢慢知道這背後並非隻是單純的詐騙案,可能另有更深的內幕時,不由得感到躊躇。直到現在,他覺得自己似乎還在原地兜轉。

田村願意出手協助固然令他欣喜,問題是,這樣勢必得說出公司被騙的醜聞。這就是他難以啟齒的苦衷。

“你若覺得不妥,我不會把它報道出去。這樣的保證還不行嗎?”

田村直盯著龍雄,那眼神洋溢著誇耀,仿佛在說“你看,連要弄到這議員的照片,都得靠我幫忙吧”。不會讓它見報,這是龍雄所能容忍的底線,他終於決定妥協了。

“其實,這涉及公司的機密。”龍雄劈頭說道。

“我猜得沒錯。”

“你絕對不能把它披露出來。”

“好啊。”田村使勁地點點頭。

“我們公司不想張揚出去,可是我無法坐視不管,我的恩人就是為了這件事自殺的!”

“咦?”田村探出上半身,額上的汗珠越發油亮了。

龍雄開始說起事件的詳細經過,田村時而雙手環胸或托著臉頰,時而咬著手指,一副興趣盎然的表情。龍雄說完後,他翕動著鼻子,歎了口氣。

“真有意思啊!”他激動地說,“類似被詐騙集團騙走支票的公司,在東京並不稀奇。據說有些公司被騙的金額還多達一億日元呢。不過,它們跟你們公司一樣,都沒有向警方報案。所以,實際案情不得而知。為此,我們社會組的組長還說,哪天要推出特輯介紹呢。”田村看著龍雄說,“放心,我會信守承諾的。不過,像你們公司被詐騙集團騙走資金,居然有右翼組織在幕後操盤,的確匪夷所思。好吧,我就好人做到底。”

“我打了電話給岩尾議員,他馬上答應會麵。一個沒什麽權勢的議員,聽說有記者要拜訪自然樂不可支。他說,等議會結束以後,會到T飯店參加聯誼會,叫我們過去那裏。”上車之前,田村已經這樣告訴過龍雄。

田村提議,因為岩尾議員的名片出現在R信用合作社,見到岩尾之後,就要詢問他這件事。

“我這樣詢問是另有用意的,岩尾議員本身也有可疑之處,我們就看看他有什麽反應。”

龍雄覺得田村不愧是出色的新聞記者,做出這樣的提議。然而,岩尾到底是什麽人物呢?

“他是長野縣選出來的議員,當選過一屆,背後的老大是某氏。既然他跟那個老大有關係,由此不難想象,他很可能通過舟阪這條線,跟右翼組織有所接觸。”乘采訪車前往飯店的途中,田村滿吉提到這些事。

他們在飯店前台打電話,對方請他們在大廳等候。

他們沒有等很久,一個體型高大、白發梳整光潔的男子裝腔作勢地朝大廳走了進來。他果真是龍雄在紅月酒吧見到的那個“老師”。

田村拿著自己的名片,迅速地走上前去。“您是岩尾議員嗎?”

“是的。”由於身材高大,他像是由上而下俯瞰著矮胖的田村似的,嘴角刻意掛著微笑。

“恕我冒昧這樣提問,上上個月的月底,有人利用R信用合作社做掩護,騙走了某公司的巨額支票。這些人統稱為詐騙集團,讓該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損失。”

岩尾議員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站在一旁的龍雄怕稍有閃失,始終盯著岩尾不放。

“而且對方還亮出您的名片。請問您知道這件事嗎?”

“不知道!”議員表情僵硬,不悅地回答。

“所以,這應該是那批人拿了您的名片,在外頭胡作非為。您有沒有這方麵的線索?”田村追問道。

“你說有事來訪,就為了這件事嗎?”岩尾議員臉色漲紅。

“嗯。”

“我每天跟人見麵都會發出幾十張名片。我可不是帝銀事件[4]的那個鬆井,每張名片給了誰,我哪可能記得呀。”

岩尾議員瞪了田村一眼,怒氣衝衝地轉過粗獷的身軀,邁開大步離去了。他剛才進來時那種神氣活現的模樣,已消失不見了,隻聽見紅毯上傳來慌亂急促的腳步聲。

“喂,看來他也有牽連呢。”田村目送岩尾議員離去,露出冷笑說道。

龍雄也有同感。不論是現在看到議員臉上的表情變化,或是昨夜在紅月酒吧發生的事,這直覺絕對不會錯。

然而,當龍雄和田村從飯店大門走向陽光燦爛的戶外時,他突然駐足不前了。

(假如岩尾議員牽涉其中,那麽,剛才會麵的事,他豈不是會告知其他同夥嗎?)

[2] 在日本,人們都稱呼醫生、律師、政治家、畫家等為老師。

[3] 管轄日本首都東京治安的警察部門。

[4] 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在東京帝國銀行椎名町分行發生了歹徒毒殺十二人,搶走十六萬日元的搶劫案。同年八月二十一日,嫌疑犯平澤貞通被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