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與門外漢

田村說是報社采訪之用,年輕辦事員便將桌上的乘客名冊拿了過來。

“搭乘七點三十分班機的乘客有這些人。”

萩崎龍雄和田村欠身查看著攤在櫃台上的乘客名冊。名冊做成卡片式,上麵有姓名、年齡、地址、電話號碼、通訊處等。

“總共有多少人?”龍雄一邊數著卡片數量一邊問道。

“二十七人。滿座數為三十一人,但名古屋航線大都隻坐到八成。”

田村拿出報社專用稿紙,用鉛筆抄起名單。姓名、年齡、地址、電話,一字不漏地快速抄下。

“有重要人士搭乘這班飛機嗎?”辦事員問。

田村一邊抄寫,一邊苦笑著。

過了二十分鍾,田村揮著汗水,終於抄寫完畢。他拿著抄下的旅客名單與龍雄研究討論起來。

目前尚不知那名乘客是誰。如果嫌疑犯是那名姓山本的酒保,年紀大約在三十歲,可以從年齡方麵查找,但是四十幾歲的男子也不能放過。不知道他的背後尚有多少黨羽。

(繪津子絕對是為了這班飛機的乘客送行,我是否該說說她的特征呢?)龍雄思忖著。

然而,田村就在麵前,龍雄不想把繪津子的名字點出來。若讓田村知道,他絕不會輕易放過。不知為什麽,龍雄在許多方麵都刻意為繪津子做掩飾。

另外,龍雄也認為來送行的女客很多,即使說了也無濟於事。

“請問這班飛機的女空姐貴姓大名?”田村抬頭問道。

辦事員再次回到辦公桌查了一下,立刻走了過來。

“田中道子,二十一歲。”

田村的表情好像在說“二十一歲這句話是多餘的”,隻抄下了姓名。

“那位空姐什麽時候會回到這裏?”田村問道。

“明天早上。從名古屋起飛的頭班飛機,預計九點四十分抵達這裏。”

“是嗎?謝謝您的詳細說明。”

他們向辦事員道謝以後,並肩走出這間在夜晚空****的辦事處。從明亮的地方走出來,外麵顯得格外黑暗,隻有跑道上的燈光向夜空綻放著光芒。

坐上公務車,田村便說肚子餓了,龍雄也覺得有點餓。

“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

“嗯,到了銀座找家餐館吧。”

“不,還是在品川吃吧,品川比較近。”

龍雄心想田村居然餓成那個樣子,田村見狀接著說道:“我要一邊吃飯一邊工作呢。”

“工作?”

“喏,就是這個。”田村拍了拍口袋裏的稿紙,“名單上有電話的乘客,我要逐一查問,動作越快越好。”

龍雄這才恍知田村的用意,然後從側麵打量著田村極力報道這起事件的專注神情。

車子駛到品川車站,在一家中餐館前停了下來。

走進店裏後,田村滿吉馬上向一名女服務生詢問店裏是否有電話,女服務生指著取送菜肴的長台告訴他那裏有部電話。

“最好選個不耗時的菜。嗯,我要炒飯和肉丸。”

點餐完畢後,田村從口袋裏拿出乘客名單,一邊看一邊撥打電話。

“喂喂,請問是××公館嗎?我是報社的從業人員,請問今晚七點半搭機前往名古屋的××先生,是府上的哪一位?噢,是您家先生?謝謝您!不,沒什麽事,請您不必擔心。”

田村放下話筒,用鉛筆逐一在名單上做記號。接著,他把女服務生叫來。

“我還要打好幾通,等一下我會依電話通數付費。”

接著,田村按名單陸續撥打電話,手指忙個不停。

龍雄耳邊不斷傳來田村說著“喂喂,某某先生嗎?”的聲音,每打完一通電話,田村便做一個記號。

田村單手用湯匙舀著端送至麵前的餐點,另一隻手繼續撥打電話,始終維持雙腳打開的站姿。連女服務生看到也嚇了一跳。

龍雄暗自佩服不已,田村不愧是新聞記者,這種精神他實在比不上。

田村最後放下話筒時,盤子裏的東西也吃得一幹二淨。

“有待查明的,隻有這兩處。”田村用髒手帕擦了擦額頭和嘴巴,指著名單說。

“沒寫電話的有五個人。這兩個我明天會去查訪,其他三個人住在其他縣市,隻能寄限時信查詢了。”

龍雄看了看電話未明的那兩個人,他們分別是三十三歲的男子和二十七歲的女子。電話號碼、住址、姓名都對不上。

“打了電話,卻說沒這個人,看來他們是化名的。”田村說道,“不過,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斷定他們有問題,因為有些人是搭飛機私奔的。”田村笑了笑,拿下眼鏡,一邊擦拭一邊說,“總之,必須把這個查出來,才能了解狀況。”

“住在外縣市的那幾個人,隻好那樣處理了。”龍雄說道,“沒有電話的乘客,明天可以查得完吧?”

“沒問題。中午過後就能查完。開報社的公務車方便多了。”

“接下來怎麽做?”

“去羽田,找那個姓田中的空姐。”

“我跟你一起去吧。”

“我就知道你會跟來。”田村大聲笑了出來,“我希望可以從空姐那裏打聽到些許消息。因為機上所有乘客的機票都在她手上,她應該記得乘客的姓名和麵貌。我打算把做記號的乘客名單給她看,請她回想每位乘客的長相和舉動。”

龍雄不由得佩服田村的機靈。不過,龍雄手中握有田村不知道的信息,可說比他站在更有利的位置。

“真是好主意。”龍雄稱讚自己的朋友,“我陪你跑一趟吧。”

“好吧,那麽下午兩點左右,你在報社大門口等我。”

兩人相約後便各自離去了。田村開著公務車回報社,龍雄則搭乘山手線電車回到自己的住處。

早晨,龍雄躺在地板上讀早報。

《瀨沼律師遭到綁架》的消息,以鬥大的標題刊登出來。龍雄仔細閱讀了這則新聞,內容與昨夜田村在車上說的沒有很大出入。報道說,項目小組認為,這起綁架案與新宿凶殺案有關,將深入展開調查。

龍雄心想,有關紅月酒吧的酒保與右翼團體有所瓜葛一事,目前尚未曝光。不知警視廳對案情已掌握到何種程度?龍雄越發覺得自己是個菜鳥,也許警方比他掌握到更多線索。不,他們早已領先他太多了。不過,這反而令他感到欣慰,就算他不主動通報給項目小組,他們終究會知道的。

總之,龍雄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追查案情,他已經無法收手了,即使成為大戰風車的堂吉訶德也在所不惜。

龍雄和田村約下午兩點碰麵,他正在吃著早午餐。

“萩崎先生,您的限時信。”房東太太登上樓梯把信送上來。

這是昭和電器製造公司寄來的茶色信封。龍雄把它翻過來,不禁睜大了眼睛,這是社長親自署名的信,他心頭頓時掠過一股預感。

拆開一看,裏麵有一封信和昨天他交給部長的辭呈。他急忙打開信。

我已經看過你的辭呈,現暫不接受並寄還給你,你應留在公司繼續奮鬥。有關你自行查訪之事,我已聽聞轉任大阪分公司經理的前專務提起,今後我將如前專務那樣,予你方便,你就按自己的方式去做。這次瀨沼律師遭逢不幸,我們公司也難辭其咎。總之,公司特予準假三個月。今夜,我將前往北海道,請你諸多保重。

結果信的內容與他的預感剛好相反。龍雄緊握著信,愣了半晌,辭呈掉落在榻榻米上。

龍雄想起新任會計部部長說,關野部長走向自殺之路,社長為此深感愧疚,非常後悔當初怒斥他,認為自己必須負起部分責任。

龍雄心想,社長說“今後我將如前專務那樣,予你方便”,是在暗示我繼續追查嗎?從“瀨沼律師遭逢不幸,我們公司也難辭其咎”這句話來看,應該是指公司指派律師去追查這起事件。想不到原本不希望這起詐騙案張揚出去的社長,對於關野部長的自殺有了新的看法,於是也委托瀨沼律師暗中調查。結果卻導致瀨沼律師也遭綁架,所以現在轉而鼓勵龍雄繼續追查吧。

龍雄心頭掠過莫名的感傷情緒。他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情恩並重的關野部長。他為善良的關野部長被逼上絕路、歹徒卻逍遙法外,感到憤憤不平。這絕對不是出於抽象的正義感,而是跟關野部長這個有情有義的人緊密相連的。他之所以不惜辭掉工作,也要揪出幕後真凶,不是出於空洞的理由,而是基於這種真實的情感。同時,這也是為了回報被降調到大阪的前專務的提攜與厚愛。

龍雄認為,他這樣做並不是受社長委托,既然社長如此通情達理,他倒能借此放手去做。這次社長特別準他告假三個月,真可說是寬大為懷。

想到這裏,龍雄心裏不由得多了些寬慰。

龍雄於下午兩點準時來到報社大門,但田村還沒來。龍雄坐在候客專用的長椅上,一邊抽煙一邊等候。

過了十五分鍾,依然不見田村的身影。他猜想田村可能還在忙,便請前台小姐打內線電話到田村的部門。

“田村先生出去了,什麽時候回來還不知道。”前台小姐轉達道。

龍雄心想,田村可能還在忙著確認沒有電話的那幾戶人家吧。不過,他昨天說中午即可辦完的,還興奮地約好今天去羽田機場,照理說應該會趕回來。龍雄打算坐在這裏繼續等他。

報社的大門,進出非常頻繁,不斷有訪客上門,形形色色什麽人都有,龍雄借觀察訪客的神情來打發時間。有的人穿得很正式,有的人穿著髒工作服,有老人也有小孩,各種年齡都有。他們是為了什麽事來這裏的?他們先請前台小姐打電話通知各部門,有的上樓,有的索性離開,其中不乏他看過照片的知名人物。

龍雄對女性訪客格外感興趣,有位小姐看似某家千金,一名職員下樓後,看到她揚了揚手中的紙條,便苦惱似的搔著腦袋。看來她是酒吧小姐。女人剛走,男職員便交代前台小姐,若她下次再來,就推說他出差。沒多久,又來了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婦女,她趾高氣揚地走進廣告部,好像是來登廣告的。

過了四十分鍾,田村依然沒有出現。前台的人來人往已經看膩,龍雄叼著煙,隨意地想起一首俳句。

春日午時分 眼前來去掠浮生

“哎呀,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滿身大汗的田村滿吉疾步走了進來。

“可以去了嗎?”龍雄問道。

“嗯,現在就去。剛才我忙著發一篇稿子。”

田村拉著龍雄的手臂走到外麵,坐上已在等候的車子。

“去羽田。”田村對司機交代後,開始擦拭汗水。

“怎麽樣,查出來了嗎?”龍雄問道,他的臉頰浴著車窗外吹進來的風。

“嗯,差不多了。還有更重要的消息呢,你知道嗎?”田村突然看著龍雄說,“項目小組說,已經找到嫌疑犯的行蹤了。”

“咦?真的?”

“真的,各報社已經發布這條新聞了。”

田村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報紙給龍雄看。

今年四月二十五日晚間,在新宿鬧市區小巷酒吧發生的凶殺案,經警方全力偵查發現,現年三十一歲、出身新潟縣、在中央區銀座西××號的紅月酒吧(業主為梅井淳子)擔任酒保的山本一男涉有重嫌,目前警方已發布專刊全國通緝當中。據了解,歹徒在犯案當晚即離開住處不知去向。酒吧老板娘指出,山本是一年前由同行介紹受雇的,警方正在調查當中。這次之所以能查出嫌疑犯,是因為有目擊者向項目小組舉報,並認出被殺的前刑警田丸先生所戴的貝雷帽,同時也認識山本本人。當天,又看到他們出現在府中賽馬場。山本向來熱衷賽馬,時常出現在中山和府中賽馬場……

車子經過品川,沿著京濱國道疾馳而去。車速加快以後,窗外吹進來的風更強勁了。

萩崎龍雄直盯著項目小組發布的這則消息。

“凶嫌山本一男出身新潟,在紅月酒吧(業主為梅井淳子)擔任酒保”這段文字,在龍雄眼裏顯得格外醒目,他也是這時候才知道老板娘名叫梅井淳子。

“怎麽啦?”田村探看著龍雄問道,“難不成你也認為凶手就是他嗎?”

對龍雄來說,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因為在此之前,他始終瞞著田村,現在不便說什麽。可是,佯裝不知道也說不過去。

“我沒有發現是那名酒保,隻是覺得他有點可疑而已。”

“你是根據老板娘梅井淳子是舟阪英明的情婦這個傳聞來推論的嗎?”

“嗯,我聽到這個傳聞以後,不時去那間酒吧觀察動靜。”

“到了酒吧,你沒發現那個酒保很可疑嗎?”

“起初我沒把重點放在酒保身上,隻注意上門的熟客而已。”

龍雄並沒有完全吐露實情,為此感到苦惱。看到田村如此賣力調查,他總覺得有點愧對田村。

“看來山本這個酒保八成就是凶手了。”田村雙眉緊蹙,沉思似的嘟囔著。

田村說得沒錯。原先隻有龍雄知道這條線索,現在警方已著手調查了。龍雄不得不佩服警方的專業能力。

“萩崎,”田村抬眼打量著龍雄,然後以詰問的語氣說,“你為什麽認定那天飛往名古屋的日直航空班機有問題呢?”

這不能責怪田村。因為龍雄昨天推說事後再細談,現在這托辭可行不通了。

“啊,這個嘛……” 龍雄無論如何就是不想說出上崎繪津子的名字,打算為她掩飾到最後。他倏然想起那時候老板娘不在酒吧。

“因為我打聽到老板娘去羽田機場送機剛回來。”

龍雄不能說這消息是從司機那裏聽來的,而且又將上崎繪津子換成了老板娘。這小小的謊言,讓龍雄感到忐忑不安,很不自在。

不過,好心的田村卻沒有追問下去,在功名利祿的吸引下,他反而高興地拍起手來。

“太好了!”他鏡片後麵的那雙細眼炯炯生輝,“以此推斷,老板娘絕對是想把山本趕到名古屋,而且在幕後下指令的就是舟阪英明。舟阪英明察覺到若把這個危險人物放在身旁,可能會引來災禍,便把他支到更遠的地方,搶在警方出手前先做好萬全準備。他們比誰都清楚,這件事若處理不當,他們的組織很可能就此瓦解。”

龍雄也抱持這種看法。性情急躁的“山本”,誤以為刑警在追捕他,情急之下殺死了對方,使得舟阪英明目前隻好采取自衛手段。

“喂,在我看來,”田村語氣強烈地說,“項目小組似乎還未發現這背後牽涉到右翼組織。盡管他們聲稱已經查出疑犯的來曆,但隻是目擊者的供述而已。看來我們的動作還比警方快得多呢。”

他們走進日直航空公司的辦事處,跟昨晚不同,白天的候機樓擠滿了旅客,辦事員也很多。

田村大步地朝擺著“名古屋航線”牌子的櫃台走去。昨晚那個辦事員認得田村,露出笑容,起身走了過來。

“您好!”

“昨晚多虧您的幫忙,謝謝啊!”

“不客氣。查清楚了嗎?”

“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田村說道,“我們想見田中道子小姐。”

辦事員歪著腦袋微笑著說:“對不起,田中剛好休假。”

“咦?她休假?”田村略顯沮喪地望著辦事員。

“是啊,因為她輪到昨晚末班的工作。”

“這麽說,她昨晚在名居屋過夜了?”

“是的。名古屋的YWCA設有空姐宿舍。田中搭今天最早的班機飛回羽田。中午之前的飛機檢修時間,她還在這裏,下午就回去了。她明天才會來上班。”

可沒辦法等到明天。田村往口袋裏摸了摸,急忙拿出記事本。

“我們有急事想找田中道子小姐,您方便把她的地址告訴我們嗎?”

辦事員說了聲“請稍等一下”後,回到座位翻查名冊,周遭的辦事員都朝他們投來詫異的目光。

“在這裏,港區……”

田村把辦事員所說的地址——港區芝二本榎××號,抄在記事本裏。

“謝謝!”

田村向站在身後的龍雄使了個眼色,快步走出了辦事處。

“請往芝[1]方向。”田村這樣吩咐司機,嘴裏說著哎呀呀,拿出手帕擦臉。

“唉,害我們白跑一趟。”他迎著風眯起眼睛說道。

“你找那名空姐,是要詢問乘客的長相嗎?”龍雄問道。

“當然,除此之外也沒什麽好問的。”

“你調查出眉目了嗎?”

“嗯,差不多啦。就是這個。”田村攤開髒汙且發軟的記事本說道,“我已打過電話查詢,今天早上又跑了一趟,結果發現有四個人登記的地址不對。前麵兩個,我昨晚打電話詢問的時候,就知道情況不對。”

“原來如此。”

龍雄拿起記事本一看。

1 荒川區尾久××號高橋慶市(33歲)

2 新宿區澱橋××號西村好子(27歲)

3 世田穀區深澤××號前田兼雄(31歲)

4 世田穀區深澤××號前田正子(26歲)

“後麵那兩個,今天早上我已經到現場查過,根本沒有這兩個人。我猜那可能是化名。”田村說明道,“不過,看了這些名字,我發現有個共同點,你知道嗎?”

“你是說這兩個男人的年齡與山本很相近嗎?”

“是啊。”田村微笑著說,“我想問問那個空姐,先把這兩人的來曆弄清楚。”

車子從品川往北駛去,進入五反田的市街。

那天早晨,東京車站的旅客服務中心接到一通電話。

“我們是從岐阜來東京觀光的旅行團,全員共有二十三名,現在有位團員突然生了急病,需要用擔架抬他回鄉。我們預計搭乘下午一點三十分的南下快車,請問能不能提供特別照顧呢?”電話彼端這樣說。

“需要什麽樣的特別照顧呢?”站務員反問。

“比如,讓我們陪病患坐在三等的臥鋪車廂。”

“恐怕恕難照辦呀。臥鋪列車的車票在一個星期前開始預售,目前已經賣完了。請問貴團員生了什麽急病?”

“胃潰瘍。病情突然惡化,旅途上幾經波折,我們又不能把他丟在醫院不管,現在很為難。”

站務員請對方稍等一下,他要去請示上級。

“臥鋪車廂已無空位,如果是普通車廂的話,他倒是可以躺在座位上,不過得有人在身旁照顧,怎麽樣?”

站務員這樣說著,對方沉默了下來。

“情非得已,也隻好這樣了。可是抬著擔架從檢票口進入,可能會影響到其他乘客,可以從其他入口抬進去嗎?”

其實,用擔架抬著患病乘客進入車廂裏,並非沒有前例可循。

“那麽,請從車站中央出口旁的小型行李搬運處進去吧,那裏有地下通道可以直通。”站務員依照前例說道。

“是從小型行李搬運處進去嗎?”對方叮問道。

“是的。上車之前,請你們派人到站務室通知一下。”

“知道了。”

雙方的通話就此結束了。下午一點三十分的南下快車,是開往佐世保的“西海號”。過了上午十一點,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來到了站務員室的窗口前。

“我是今天早上打電話請求用擔架搬抬病患的人。”

對方穿著土裏土氣的西裝,手臂上別著“真圓會”的臂章。

站務員出來聽完詳情以後,對方這樣說道:“我是岐阜真圓寺的住持,我們這次是募集信徒來東京觀光的。真圓會是協會名稱,這次總共來了二十三人。不幸的是,有位會員在旅館裏吐血,經醫生診斷為胃潰瘍。由於沒辦法留他在這裏住院,大家決定帶他回去。醫生說,必須盡可能讓病人保持安靜,病人目前也很虛弱,所以想用擔架抬進火車。我們知道這樣會造成車站的困擾,但還是希望給予方便。”

他看起來像是寺廟僧侶,話說得相當圓滑世故。

“好吧,就照電話中說的,擔架從小型行李搬運處抬進去。”站務員說道,“你們是在岐阜下車吧?”確認之後,又說,“那麽,待會兒我用鐵路電話通知岐阜車站。這班車會在晚間七點五十二分抵達岐阜。”

真圓寺的和尚向車站的妥善協助致以謝意之後,便離開了站務室。

“西海號”列車於下午一點三十分開車,大約兩個小時前,乘客們即在檢票口前大排長龍。排在最前麵的二十幾名男子,紛紛別著“真圓會”的臂章,有的蹲下來、有的坐在行李箱上等候檢票上車,這是車站常見的返鄉情景。

這一行人沒有什麽特別之處,跟一般的地方團體一樣,並沒有老弱婦孺。若沒特別觀察,根本不會注意。

下午一點左右,開始檢票了。這群經過漫長等待的乘客,在站務員的引導下,才得以依次登上通往站台的階梯。排在前麵的乘客,多虧耐心等候,終於享有率先挑選座位的特權,而排在後麵的人擔心沒位子可坐,浮躁地鑽來鑽去。

真圓會的成員因為排在最前麵,很快地在三等車廂內找到座位,悠然地坐了下來。不過,車內尚有四個空位,後來的乘客見狀,忙不迭地要坐上去時,坐在附近別著臂章的男子加以製止說:“對不起,這位子有人坐了。”

原來藍色座位上放著一遝報紙,這表示已有人捷足先登了。而占住這個座位的,是兩個別臂章的男子,他們一前一後地抬著沉重的擔架,正從小型行李搬運處經過地下通道,朝站台這邊走來。躺在擔架上的病人,毛毯一直蓋到臉上,眼睛疲憊地緊閉著。站務員走在擔架前麵,引導他們走向站台。

擔架一出現在站台,三四個從車窗眺望的乘客立即跑下站台幫忙。

在四五個人的搬抬下,擔架終於被抬進了車內。他們怕影響到沉睡的病人,搬抬時顯得格外小心,好不容易才把病人安放在早已占妥的空位上。他們把氣枕塞在病人的頭頸下,毛毯依然蓋到病人鼻子上。

車長走了過來。他俯視著病人,問道:“坐到岐阜沒問題嗎?”

回答說“沒問題”的,是那個真圓寺的中年住持。

“他已經睡著了,而且還說感覺好多了。讓您擔心,真是對不住,有我們在旁邊照料就行了。”

車長向他們說了句“路上多保重”之後,便又匆忙地離去了。剛開始,其他乘客對於照料病患的這夥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列車開動以後,又紛紛回到各自的天地。

如果從空間來說明時間交錯,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四十分左右,龍雄和田村正驅車經過五反田,在前往空姐田中道子家的路上;而載著這名胃潰瘍病患的南下快車“西海號”,則準時經過靜岡縣沼津車站的附近。

車子從二本榎的都營路麵電車道駛進狹窄的市街後,司機邊兜圈邊找門牌號,好不容易開到一家酒館前停了下來。

“好像就在這條小巷裏。”司機問過酒館以後,打開車門說道。

田中道子家在第三棟,夾竹桃從黑色板牆上探了出來。

田村遞出報社名片之後,田中道子的母親馬上露出驚訝的表情。

“發生了什麽事?”

“不,沒事。我們想向道子小姐打聽一下某位乘客,請問她在家嗎?”

“她在,請進來吧。”

“不用了,我們站在這裏就行,馬上就要告辭。”

住宅的門口很狹窄,龍雄和田村就坐在台階上。

田中道子從屋裏走出來,是個二十三四歲的短發小姐,臉上掛著笑容,看得出她平常就相當熟悉待客接物。

“您好,我就是田中道子。”她落落大方地說。

“休假時間打擾您,非常抱歉!”

田村把眼鏡往上推了推,急忙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

“聽說您是昨天飛往名古屋末班飛機的值勤人員?”

“是的,是我值勤。”

“我們想向您打聽一下那班飛機的乘客。”

“咦?”

“您記得這兩個人嗎?”

記事本上寫著高橋慶市和前田兼雄兩個名字。

明眸大眼的田中道子朝那兩個名字瞥了一下,但目光是冷淡的。

“這兩位乘客也許坐在裏麵,可是我不認識他們,所以不便說些什麽。”

“咦?您說什麽?”田村驚訝地說,“乘客的機票不是都由您統一保管嗎?”

“不,不是由我保管。”道子微笑道,“我隻保管乘客名單,並沒有拿著名單逐一核對乘客身份,我隻核對人數。”

“噢,這樣啊。”

田村和龍雄麵麵相覷。他們從未搭過飛機,所以沒有這方麵的常識。田村露出沮喪的神情。

“可是,您在機上總會接觸那些乘客吧?”龍雄說道。

“是的。像是機內服務的差事。比如,送糕點或端茶水什麽的。”

“那時候,您有沒有發現舉止怪異的男客?”

聽到舉止怪異這句話,田中不由得納悶了起來。

“這個嘛……”

“請您再回憶一下。因為是昨晚的事,應該還有印象吧?”田村插嘴道,試圖從這名空姐口中挖出一些蛛絲馬跡。

“沒什麽特別的印象啊。”田中道子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龍雄心想,這種問法太漫無邊際,應該更具體地縮小範圍。

“那位男客大約三十出頭,乘客裏這樣的人不多吧?”

“倒是有呢,”田中道子抬起她的明眸大眼,“那個人是什麽長相?”

“是個長臉男子,不過沒什麽特征,很難說明。總之,長相不難看,也沒戴眼鏡。”

“穿什麽衣服?”

“我不太清楚。”

道子托腮做出極力思索的表情。三十歲出頭的男子。她拚命回憶座位上的乘客。

“他是從事什麽行業的人?”道子反問道。

沒錯,這種問法提供另一種方向。平常她接觸形形色色的乘客,從乘客的外表大致就能看出對方從事的行業。

“那個人在酒吧裏當酒保。”

龍雄這樣說著,道子又傾頭沉思,一副不容易做出判斷的神情。

“您有沒有發現心神不定的乘客?”

龍雄補充道,道子問道:“他是做了什麽壞事嗎?”

“是的,其實是……”

龍雄不便說出對方是殺人犯,於是說道:“他牽涉到某件刑事案。”

這時候,道子才恍然大悟對方之所以拿報社名片來訪的真正意圖。

“我不敢確定對方是不是坐立不安……”道子接著說,“倒是有位乘客非常在意能不能趕上火車。對了,那個人的年紀大約是三十出頭。”

龍雄和田村不約而同地看向道子。

“趕搭火車?”

“是啊,他說他想搭二十二點十分由名古屋站發車的那班火車。那班飛機二十一點半抵達小牧,他頻頻問飛機是否準時到達,從小牧搭巴士到名古屋車站需要多久。我回答說,坐巴士需要三十分鍾,他喃喃自語地說,希望能趕上那班火車。他顯得焦急不安。”

“他要坐的火車開往哪裏?”

“他沒說,我不太清楚。”

“是二十二點十分由名古屋發車的嗎?”龍雄再次叮問道,心想隻要查閱火車時刻表即可明了。

“除此之外,您還發現其他狀況嗎?”

“我記不太清楚了。”

他們客氣地致謝後,表示就此告辭,田中道子送他們到門口。她是個溫和親切的小姐,高挑的身材穿上製服想必非常相襯吧。

“看來從昨天到今天上午,我辛苦訪查這些乘客的名單,到頭來終究是白忙一場呀。”田村坐上車後,苦笑著說。

“哪裏,一點也沒有白忙。”龍雄安慰他說,“光是發現乘客中有人使用化名,就是大功一件了。”

“不過,現在沒法追查下去了。”

“現在就要去追呢。喂,我們去找家書店吧。”

“說的也是。”

不到五分鍾,即找到一家書店,他們把車子停妥,田村跑進書店買了一本火車時刻表回來。

“嗯,名古屋,名古屋……”田村以粗短的手指迅速翻找時刻表。

“東海道本線由名古屋發車南下的,有二十二點五分的普通列車。這班列車與二十二點十分那班隻差五分鍾,但應該不是。北上的有二十二點三十五分的,這也不對。”

田村又翻到另一頁。

“關西線有開往龜山的,是二十二點整,可惜這也不對,快了十分鍾。剩下的隻有中央線了。”田村又急忙翻找。

“唔,名古屋,名古屋……”

田村的手指快速移動,倏然,他用手肘頂了頂龍雄。

“喂,找到了,就是這班!”

田村那汙黑的指甲指著時刻表上密密麻麻的鉛字,催促龍雄細看。

“二十二點十分,普通列車。”

龍雄仔細看著時刻表,田村的鼻息都吹到他的臉上了。

“噢,原來是這班列車,中央線,”龍雄點點頭說,“可是這班車有點怪,終點站是瑞浪站。”

“是啊,這麽說,他很可能在中途下車。”

田村數算著從名古屋到瑞浪有幾站。

“總共有七站,不知道他在哪一站下車。”

龍雄笑著問道:“你已經認定他是凶手了嗎?”

“嗯,我先假定他是凶手。”

田村這樣假設,龍雄並沒有什麽不服氣。不管怎麽說,上崎繪津子送行的那個乘客,絕對坐在那班飛機上。

可以這樣確定,那名乘客就是酒保“山本”,也就是自稱“堀口”的詐騙犯。這與田中道子所說的情況是相吻合的。

“火車在那之後沒有班次了嗎?”

龍雄這樣問著,田村的眼睛又在時刻表上搜尋了起來。

“下麵隻剩下兩班平快車。”

“噢,是嗎?這麽說,他勢必得坐上二十二點十分那班普通列車了。”

然而,龍雄總覺得那個人之所以想趕搭那班普通列車,可能另有原因。

“到底有哪七站呀?”

“嗯。有千種、大曾根、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見、土岐津和瑞浪。”田村依次念著站名。

“名古屋的下一站或再下一站,有市區公交車等交通工具,既然是坐火車,應該會選在第三站下車吧。”

“是嗎?你說得有道理。我們就集中搜查那五站,這樣也比較輕鬆。”

“你打算親自查訪嗎?”龍雄打量著神情精悍的田村。

“當然想去。我去拜托我們組長。我們報社在名古屋有分社,但這種事可不能交給那些人辦。”田村目光炯然地說。

龍雄拿起時刻表看著那五個站名。

春日井、高藏寺、多治見、土岐津和瑞浪。(他會在哪一站下車?最大的站是多治見站……)

龍雄也想乘坐那條路線的火車,它們都是鄉下小站,總覺得去一趟也許可以找到些許線索。

不過,他不像田村那樣意誌堅定,反而有點猶豫不決。

那天晚上八點半左右,東京車站的站務員接到岐阜車站打來的電話。

“喂,您好,我是岐阜站的副站長。貴站曾來電通知,有位病人在東京站搭上三十九班次列車‘西海號’……”

“是啊,辛苦您了。他們已經平安抵達了嗎?”站務員問道。

“我們等了很久,還派了兩名站務員到站台上等候呢,可是沒看到病人下車。”

“咦?沒有下車?”

“是啊。下車的全是些朝氣蓬勃的乘客呢。”岐阜站副站長略顯不滿地說。

“這就奇怪了。他們明明說要在岐阜站下車的。請等一下,我回想看看。對了,您有沒有看到一群手臂上別著真圓會臂章的乘客下車?大概有二十三四個人。”

“沒有啊!”

“什麽?一個也沒有?真奇怪。他們一行人說要在岐阜站下車的,而且大家都別著臂章,就是他們用擔架把病人抬上車的。”

“確定是三十九班次嗎?”

“不會錯的。”

“總之,您說的乘客,並沒有在我們這一站上下車。我們接到您的通知後,立刻做了相關安排。”

“是嗎?讓你們多費心了,待會兒我再向該班次的列車長請教一下。”

“西海號”列車即將於二十二點三十分抵達大阪,列車長要在那裏換班。

二十二點四十分,站務員打電話到大阪車站找那名列車長。

“喂喂,請問您是三十九班次的列車長嗎?”

“是的,我就是。”

“有位病人從東京車站坐往岐阜站,您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他坐在第二節車廂,從東京站起,我就多予注意了。”

“那他是在岐阜站下車的嗎?”

“這個嘛……”列車長沉吟了一下,說道,“火車從尾張一宮站開出時,我正要提醒他們得在下一站下車,沒想到他們已經不在了。”

“什麽?不在車上了?”

“嗯,坐在那裏的是其他乘客。”

“您知道他們是在哪一站下車的嗎?”

“這個我倒沒注意。”

從聲音可以猜到列車長此時正露出困惑的表情。

“當時我還有其他工作要忙,所以沒有特別留意,而且病人又有同伴照料,我便安心多了。”

“他的同伴是否別著臂章?”

“從東京站上車時,他們的確別著臂章,過了小田原,我去查票的時候,他們全把臂章取下來了。”

“所以您不知道他們是在哪一站下車的?”

“我記得到濱鬆時,病人和那群乘客還在車上,因為那時候我剛好在那節車廂裏,但在那之後,就不清楚了。”

結果還是沒弄清楚他們的行蹤。

“真是怪事呀!”站務員嘀咕著,把這件事告訴了身旁的同事。

這時候,恰巧有個刑警閑逛經過,聽到了這段對話。那個刑警正是為偵辦瀨沼律師綁架案在車站執行警戒任務的。

[1] 位於東京都港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