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死在湖畔的男子

長野縣北安曇郡有座小湖,名叫青木湖,它是位於海拔八百米的淡水湖,屬於仁科三湖之一,方圓約一裏半,湖裏有少量的西太公魚和石斑魚,東西兩側有高山雄峙。

湖西岸自北而南,有白馬嶽、鑓嶽、鹿島槍嶽等海拔近三千米的群山。

那天早晨,黑澤村有個年輕小夥子前往鹿島槍嶽和青木湖之間標高一千五百米的山裏砍柴,卻在那裏發現一具白骨。他是從死者身上的襯衫和褲子判斷其為男性。

警方接獲報案後,大町警局馬上派員前往驗屍。

那具屍體躺在草地上,幾乎變成白骨,腐肉散落在地,頸部纏繞著繩子,繩索已腐爛發黑,陳屍處上方的樹幹還掛著一截斷繩。

“看來是上吊的。繩子爛了,加上屍體的重量,就斷成了兩截。”警方推測道。

“死亡時間大概有四到六個月了。”隨行的警醫在驗屍後說道。

“死者身份呢?”

現場可供分析的,隻有死者身上破爛的襯衫和飽受風吹雨淋的深藍色斜紋毛織長褲,沒有其他線索。口袋裏有個錢包,裏麵裝著六千多日元。

不過,警察在翻動屍體時,不由得嚇了一跳,屍體底下壓著一把手槍,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黑亮的光澤。

“居然還帶了一把好家夥!”警察再次望著死者的臉孔。其實,那已經不是臉孔,隻是化為塵土的“物質”而已。

那把手槍經警察帶回鑒識之後,得知為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的自動手槍。

“慢著!”

局裏的警察對於那把手槍尚有印象,因而急著翻找通緝令。

當天夜裏,東京澱橋警察局即接到長野縣大町警察局的通知。

“長野縣北安曇郡的深山裏,發現一具自殺者的屍體,好像是黑池健吉。”

這對項目小組無疑是晴天霹靂。

裏村課長和矢口主任都顯得很激動。

“這下子糟了!”主任氣得掄拳踹地,“好不容易查出凶手的真實姓名,他就死了,實在太可惜了!”

對項目小組而言,沒有比凶手自殺更令人懊惱的了。為了這起案子,項目小組辛苦了四個月,這下子全化為烏有。

“其實也不必這麽悲觀。”裏村課長安慰道,“自殺者是否為黑池本人,尚未得到確認,現在就感到泄氣,也未免過早了。”

“不,大概就是黑池,我總覺得是他,手槍的型號也沒錯。”矢口主任依舊板著臉孔。

“唉,別氣餒。”課長再次安慰道,“先查清楚再說,事情才剛開始呢。對了,矢口,你要不要去現場看一下?”

“知道了。”主任了解課長的心意似的說道。

報紙以《新宿槍擊案主嫌自殺》的鬥大標題,報道黑池健吉上吊身亡的消息。由於各報的消息均由項目小組提供,因此報道的內容差異不大。

死亡時間已超過四個月,屍體幾成枯骨。據推估為上吊身亡,因繩索腐朽斷裂,導致屍體摔落在草地上。死者身份不明,但現場遺留的手槍疑似與新宿槍擊案有關,大町警察局旋即聯絡項目小組,矢口主任聞訊後火速趕往現場。此外,黑池曾在紅月酒吧當過酒保,為了慎重起見,警方特地請紅月酒吧的A子(二十二歲)和黑池的朋友小柴安男(二十四歲)前往認屍。然而,由於屍體的臉部腐爛不堪,幾成白骨,根本無從辨認。不過,A子證實,死者所穿的藍色長褲及幹洗店的標簽、皮帶扣環,的確為黑池所有。矢口主任當日返回東京,將手槍送交警視廳鑒識科鑒識。經彈道比對證實,那支手槍與在新宿射殺瀨沼律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的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自動手槍為同一支。由此推定,死者確為黑池本人。項目小組分析,黑池在新宿作案後,迅即逃離東京,奔往長野縣,後來在北安曇郡白馬村的山林裏上吊自殺。陳屍現場位於青木湖畔、鹿島槍嶽東麓的山林裏,平時人跡罕至,以至於死亡四個多月未被發現。經調查,手槍裏尚留有子彈,但顯示已射了兩發。項目小組表示,追查黑池健吉的工作就此結束,今後將全力追捕綁架瀨沼律師的一幹綁匪。

萩崎龍雄是在甲州附近的湯村旅館讀到這則新聞的。這則新聞讓他驚訝不已,他仔細地盯著每個鉛字。

(黑池健吉是自殺的嗎?)

頓時,他分不清是衝擊或是感慨,總之情緒極為激動。黑池健吉居然在他這個外行人和專業的警察尚未動手之前,自我結束生命。當他們拚命追查黑池的下落時,他的屍體已經在信州的山林裏開始腐爛了。龍雄意料之中的徒勞無功,竟以意外的形式出現了。

然而,龍雄尚不能接受黑池已死的事實。其中必有蹊蹺。

(黑池健吉絕不是自殺尋短見的人!)

這是他昨天來到八嶽山麓下,登訪那座高原上的山村時所得到的結論,也是他的直覺。黑池健吉的為人在他心目中已越來越明朗。

依邏輯推論,項目小組尚不知道,黑池作案之後,從羽田搭乘日直航空飛往名古屋,顯然是舟阪英明在背後操控。可是黑池怎麽又會在北信濃的山裏自殺呢?如果死亡已有四個多月的鑒識結論正確,即表示他犯下槍擊案後隨即自殺,這可能嗎?

龍雄確信上崎繪津子到瑞浪郵局兌換十萬日元現金,完全是黑池在背後授意的,他準備用這筆錢逃亡。

黑池健吉絕對不是會自殺的人,他的性格帶有一種野性,尤其在舟阪英明的組織中從事各種活動,更加劇了這種暴戾傾向。

報道說黑池的屍體腐爛得幾近枯骨,根本無從辨識。臉孔無法辨識,豈不是人為因素?

能作為判斷的依據,隻有長褲與皮帶扣環,還有那支手槍。而手槍與槍擊案的凶器是同一型號,因此認定為同一把手槍。這之中沒有以假亂真的陷阱嗎?

龍雄請旅館人員送來一份地圖。要想前往北安曇郡白馬村,最近的路線即從鬆本站坐支線,經越後的糸魚川,然後在築場站下車。根據火車時刻表,從甲府搭火車需要五個小時。

不過,龍雄覺得自己沒在東京而是在甲府附近,是出於命運的必然。“不管如何,我要到現場探查一下。”他如此下定決心。

築場車站像一個被遺棄的小站。龍雄下車時,太陽已經西下,落在狹小站台上的日影越來越長了。

走在車站前,右側便是青木湖,夕陽將部分湖麵照得波光粼粼。龍雄走到香煙攤,買了一包和平牌香煙,順便向中年婦人打聽:“聽說這附近有人上吊,在什麽地方?”

中年婦人眼睛為之一亮,說道:“就在那座山裏。”

中年婦人還特地走到路上,為龍雄指點位置。小山位於湖畔,山裏林木蒼鬱,後麵就是鹿島槍嶽。

龍雄從發電所旁邊登上小路,再稍微往前走就可到達山嶺,在山腳處有個村落。

有個老人站在自家門口,打量著緩步而來的龍雄。龍雄走上前去,問了剛才向香煙攤老板娘問過的問題。

缺了門牙的老人微笑著說:“哇,上吊的消息傳得蠻快的嘛。方才有個人跟你問了一樣的問題,我也是這樣告訴他的。”

老人一邊說著一邊指著右邊陡峭的山,告訴龍雄路徑。

“如果從這裏直走,會看到一棵分成兩股的大杉樹,你沿著大杉樹向前直走就可以到達現場。”

龍雄依照老人的指示上山,前麵有一條剛被人踩出來的小徑。越往上走,樹林越茂盛。這座山海拔一千六百米,剛才那座山嶺將近一千米,但感覺沒有那麽高。

登上山頂,果然看到一棵分成兩股的大杉樹。聽說沿著山脊往北走約兩百米就是陳屍現場。

山的右下方便是青木湖,就像一片葉子被夾在兩山之間。

樹林茂密表示這裏人跡罕至。如果有人在這裏自殺,確實在數個月內不會被發現。

龍雄走到野草幾被踏平的地方,才意識到這裏就是陳屍現場,可能是大批警察來此勘驗所致吧。

抬頭看去,枝丫交錯著,已分不出綁繩上吊的枝幹,何況繩索也被取走了。

黑池果真在這種地方上吊自殺嗎?這個疑問又占據龍雄的心頭。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思索吧。

龍雄想象著男子在這裏自殺的情景。對方大概是神情落寞,悄然地從山嶺走上來。在這荒山野嶺中,應該會出現這種情形。

(自殺者不是黑池健吉,而是另有其人。)

黑池絕不是那種垂頭喪氣走到山裏自殺的人,他性格剛烈,過慣舒適的生活,不可能像病弱者或老人般,選擇在荒涼的深山裏上吊。如果他真要結束生命,絕對會用更慘烈的手段。對了,他在新宿擊了兩發子彈,射死了田丸利市,槍膛裏的子彈不是還有剩餘嗎?如果真要自殺的話,大可朝自己開一槍。他就是這種性格。

此外,他還身上帶著巨款,在瑞浪郵局兌換了現金十萬日元。既然有那麽多錢,怎麽可能自殺呢?

天色已逐漸暗淡,太陽已下山,天空被夕陽照映得通紅。

龍雄腦海中掠過這樣的詩句——荒山冷透寒,倚身湖畔想通關。

這時候,樹林裏有人影閃動,一個矮胖的身影。龍雄驚愕得睜大眼睛。

“噢,”對方先向他打招呼,“萩崎,你也來了?”

果真是田村滿吉。龍雄頓時說不出話來。

“想不到我們居然在這種地方碰麵呀。”田村借著微亮的光線,笑著走向龍雄。

“是田村嗎?”龍雄終於開口說話,“剛才在山腳下的村子裏,聽老先生說有人上山,原來是你啊。”

“是啊,想不到你居然站在這裏。”田村在鏡片後方的那雙眼睛泛著笑意。

“我以為你還在九州。”龍雄不無驚訝地說。

“我昨天剛回來,在報社聽到這條新聞,今早就趕到這裏來了。”

“你還是想來現場看看吧?”

“嗯,我想親眼確認。”

“確認?確認什麽?”

“我想確認黑池健吉是否真的在這裏上吊自殺。”

龍雄心想,田村果真也對此質疑。

“噢,那你有什麽看法?”

“你認為呢?”田村反問道。

“屍體已化為枯骨,根本無法辨認死者是不是黑池健吉。所以我懷疑死者另有其人。”

龍雄這樣說著,田村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沒錯,我也這樣認為。手槍、長褲、皮帶扣環等物品,都是別人故布疑陣的。死者絕對不是黑池健吉,他絕對不會在這裏自殺!”

龍雄看到田村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望著他問道:“你握有確切證據嗎?”

“所謂的證據就是操控黑池健吉的舟阪英明。”

“什麽意思?”

田村滿吉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叼著煙望著湖麵方向。湖水在樹縫之間,發出暗白的光芒。

“我去了一趟九州。”田村換了個話題。

“嗯,我聽接線生說過。我以為你去采訪貪汙瀆職案呢。”

“什麽貪汙瀆職案嘛,是我隨便編的。”田村低聲笑著說,“告訴你,我去九州是為了調查舟阪英明的底細。”

“咦?舟阪是九州人嗎?”

“不是,我不知道這個人的來曆。不過,聽說他原本是韓國人。”

“咦?你說什麽?”

“我特地到博多向一個韓國組織做了訪查。”

“天黑了,我們下山吧。”田村滿吉提議道,“反正今晚回不去東京,就在大町住一晚吧。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到旅館再慢慢聊吧。”

湖麵上的亮光倏然消失,暮色更為深沉,樹林內已是漆黑一片,現在再不離開,可能會找不到下山的小徑。

山腳下有個村落,沿路可以看到有人在昏暗的燈光下吃晚飯,這條路的對麵,往西的方向則是通往鹿島槍嶽的登山口。

一個老婦背著小孩站在低矮的門口。

“晚安。”老婦看到龍雄和田村從門前走過,在光線昏暗的屋簷下出聲打招呼。

“晚安。伯母有事嗎?”

田村停下來,老婦向前走了兩三步。

“你們是電力公司的人嗎?”

“不是,有什麽事嗎?”

“五六天前有工程人員來山裏,所以我問一聲。他們說最近要搭建高壓電塔。”

“噢,我們不是工程人員。”

田村說完,邁步朝前而去,走到下坡轉彎處,即可看到築場車站的燈光,這附近隻有小小的湖麵還泛著暮白的亮光。他們倆住進了大町的旅館,吃了一頓很晚的晚飯。

“繼續你在山上沒講完的事吧。”剛泡完熱水澡的龍雄,臉色紅彤彤,對田村如此要求。

“嗯,我正想接著講呢。”田村擦了擦鏡片上的霧氣。

“舟阪英明是韓國人,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是怎麽查出來的?”這是龍雄最想知道的問題。

“向其他的右翼團體打聽的,不是我問的。”

“不是你問的?噢,這麽說,你不是單槍匹馬啊?”

龍雄凝視著田村,田村露出略帶歉意的笑容。

“坦白說,我沒辦法再單槍匹馬作戰了。首先,我不能隨意行動,很可能就此卷入奇怪的事件,情非得已,我隻好向組長坦誠以告,被他狠狠地訓了一頓,於是多派了人手支援我。你可不要見怪。”

龍雄也聽說,報社為了搶獨家,不再像以前那樣單兵作戰,最近已逐漸改成團隊出擊。龍雄望著田村泡澡後大汗淋漓的臉孔,心想難不成田村的企圖心敗在報社的組織。

“項目小組還不知道這事與舟阪英明有關。我們報社另立新的方針,決定暗中進行獨家采訪。這本來就無可厚非。我們掌握到這麽多線索,在緊要關頭,說什麽也不能讓同行捷足先登。有的同事還提議把舟阪的事告知項目小組,我強烈反對。”

聽起來,田村似乎不願服輸,但龍雄覺得這頗有辯解的意味。不管怎樣,龍雄知道報社的力量已經啟動了。

他感到很不舒服,單是對田村一個人倒沒有這種情緒,他擔心報社這股旋風會打亂事件的所有發展。新聞力量是粗暴而迅猛的,他心頭不由得掠過陰影,讓他感到沮喪。他在為上崎繪津子可能涉案感到擔憂。

“你說舟阪英明是韓國人,是怎麽回事?”龍雄忍不住先問道。

“我到九州的博多做了查訪。博多有個韓國人的組織,根據與舟阪有嫌隙的右翼團體透露,舟阪英明出生於全羅北道群山,名叫金泰明。他年輕時到博多發展,曾在玄洋社[1]派係的手下做事,後來受其感化,或者說是嚐到甜頭,來到東京以後,靠著右翼壯大聲勢,建立了一股新興勢力。為此我專程到九州調查,這次受到組長和副主編的鼓勵,我可是正大光明來出差呢。”田村笑容滿麵地說道。

“你查清楚了嗎?”

“還沒。”田村搖搖頭說,“我在博多耗了四天,那些韓國人都不認識他。與玄洋社有關的人,我也沒有找到線索。”

“他真的是韓國人嗎?”

“我認為很有可能。”田村說,“舟阪英明今年約四十歲,倘若他十五六歲改名,那也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這之間發生過一次戰爭,所以現在恐怕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可是,與他作對的右翼團體,應該最清楚他的底細吧?”

“所謂知蛇莫為蛇,同行之間會彼此打聽對方的隱私。從這點來看,我認為舟阪可能是韓國人。”

“哪一點?”

“他的身世。總之,沒有人知道他之前的經曆。比如,在什麽地方出生?在什麽地方成長?在哪所學校畢業?這些都沒有人清楚。據說,舟阪本身也很少談及自己的身世。說不定他連戶籍都沒有呢。正因為他這樣神秘,剛好可以證實他是韓國人。”

龍雄心想,舟阪英明真的是韓國人嗎?這一點令人有點意外,但似乎又是意料中的事。從舟阪英明的行為舉止來看,倒是有幾分神似。

“對了,”龍雄突然想起來似的說,“也許紅月酒吧的老板娘知道,因為她是舟阪的情婦。”

“可是,”田村意味深長地說,“梅井淳子與舟阪的關係,倒沒有我們想象的深。當然,他們之間多少有點瓜葛。舟阪這個人,並不是那種沉迷女色的人。他出點資金給酒吧是事實,但隻不過是利用酒吧安插部下當酒保而已,似乎沒有讓老板娘加入組織的意思。這一點我們已經向老板娘調查過,有時候她確實會與舟阪燕好,但隻是想拿到錢。事實上,我們做過調查,到酒吧消費的客人,其中就有老板娘的情夫。我們策略失敗,不該把重心放在這女人身上。事實上,她對舟阪的了解非常有限。你還記得出現在宇治山田、舟阪下榻旅館的那名女子吧?我們一直以為她是老板娘,其實弄錯了,老板娘根本沒離開過東京。”

龍雄當然知道那名女子是誰。然而,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他難以向田村啟齒。

“舟阪沒有妻子,也沒有兄弟或親人,孤獨無依。怎麽樣,他是韓國人的說法,是不是越來越可信了?”

“可是,”龍雄插嘴道,“山杉貿易公司呢?應該知道舟阪的來曆吧?”

“山杉喜太郎那邊,我們有另外的同仁在調查。”田村說道,“他是個鼎鼎大名的高利貸經營者。他們隻是金錢關係的結盟,舟阪恐怕不會把他當作自己人。再說,山杉也沒必要打聽這些,他看重的是彼此的金錢往來。”

“那個國會議員呢?他跟舟阪交情不差,舟阪應該會透露一些吧。黑池在銀行的會客室騙走我們一張三千萬日元的支票,就是利用那個國會議員的頭銜。你忘了嗎?之前我們去找他時,他還當場發飆呢。”

“你是指岩尾輝輔嗎?他怎麽可能知情?他隻不過是從舟阪那裏拿錢花用而已。”田村說完,突然想到什麽事似的說,“對了,岩尾好像是長野縣選出來的議員呀。”

“噢,是長野縣啊?”

龍雄當時沒多留意,這樣聽過就算了。

“我說萩崎啊,我不是從東京直接過來的。我從九州回到東京之後,立刻去了一趟木曾福島,然後才繞到這裏。”

田村有個習慣,每次一激動,那雙小眼睛就會睜得特別大。

“噢,你去調查瀨沼律師的事了吧?”

“嗯,瀨沼律師的屍體在木曾山被發現的消息,我在九州出差時就知道了。真叫人不敢置信,聽說是餓死的吧?”

“你查過了嗎?”

“嗯,餓死這種說法,有點不盡合理。四五個人把他帶到山裏,丟著不管,這未免匪夷所思。難不成肉票在餓死之前,無法自行走下山嗎?餓死在山裏必須有幾個因素。比如,瀨沼律師沒有登山經驗,那天濃霧彌漫,走進低窪的沼澤裏,根本走不出來,台風來襲後,山區狀況惡劣,這幾種說法似乎有道理。不過,在餓死之前,他沒辦法走到山下向村民求助,實在太說不過去了。”

“你到福島實地勘查過了嗎?”

“我找過解剖瀨沼律師遺體的醫生。他說,饑餓致死,超乎想象地快。比如,精神受創、疲憊加上氣候嚴寒,又在大雨中待了一個晚上,都有可能加速餓死。此外,奇怪的是,屍體的後腦勺有裂傷,約有零點五厘米深。從解剖結果來看,皮下並沒有出血,這就有點玄妙了。”

“怎麽說?”

“既然有裂傷,皮下理應會出血,假如人還活著……”

“假如人還活著?”

“也就是活體反應。在下山總裁事件[2]中,新聞界最常喧嚷這句話呢。”

龍雄這才恍然大悟。活人受傷時總會流血,死人受傷不會出血,這就是活體反應。

“所以你認為瀨沼律師是死後摔落山崖嗎?”

“死人不可能自行摔下,我懷疑屍體是被丟下去的。”

“慢著!你是說那夥人把瀨沼律師帶進山裏,看著他餓死以後,把他丟下山崖嗎?”

“不是在山裏餓死的。我認為他們在其他地方先將瀨沼律師餓死,然後把屍體帶到那座山裏遺棄。”

龍雄不由得緊盯著田村。

“你有什麽證據?”

“有。”田村充滿自信地回答。

“我是從醫生那裏聽來的。醫生在解剖瀨沼律師的時候,發現他的內髒幹枯,連**裏的尿量也非常少。來自東京的偵查員,聽完報告便回去了。據說他沒把這方麵的情況說出來,可能是疏忽了。”

“這是怎麽回事?”

“據我推測,瀨沼律師根本沒喝水。”田村得意揚揚地說道。

泡澡後的熱氣似乎慢慢消散,但是田村臉上仍然汗水直流。

“現場肯定沒有水窪。但刮過台風,也下了大雨,他卻滴水未進,這不合情理。因此我的結論是,不是他不喝水,而是不給他喝水,目的是要讓他快點餓死,不給他喝水是很重要的原因。”

龍雄終於了解田村的弦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說,瀨沼律師被囚禁在某個地方,不給他水和食物,導致他餓死嗎?”

“沒錯。我是這樣推測。”

“可是,醫生不是從瀨沼律師的體內取出野草莓和通草籽嗎?”

田村聽到龍雄的疑問,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是凶手故布疑陣,隻要拿些山上的野草莓和通草籽逼瀨沼律師吃下就行了,警方完全被凶手耍了。”

龍雄佩服地看著田村,不得不對他另眼看待。

“不過,搭乘登山巴士,在木曾嶺下車的那夥人,其中不是有一個人很像瀨沼律師嗎?”

“那也是他們冒充的,那群人當中隻有一個人服裝比較醒目,比如,淺綠色帽子和長褲。他們故意引人注目,因為那裝扮與屍身上的服裝一模一樣。”

“那是替身嗎?”

“嗯,那時候,瀨沼律師尚被囚禁在某個地方,正瀕臨餓死邊緣。”

“可是,”龍雄無法完全信服似的說,“你的假設有個破綻。”

“破綻?你說說看。”田村聳了聳肩。

“那夥人為什麽要如此大費周章呢?這一點我無法理解。”

“理由很簡單。”田村滿頭大汗地說道,“他們必須讓別人認為瀨沼律師是在木曾山裏餓死的。凶手殺了人,最傷腦筋的是如何處置屍體。屍體又不能隨便丟,於是他們製造一個假象,是肉票走進山裏死亡的。這種餓死肉票的手法,可說是非常高明。這樣一來,不就看不出是他殺的嗎?”

龍雄也同意田村的看法。“這麽說,他們是在很遠的地方殺害瀨沼律師的?”

“是啊。”田村目光炯然地說,“我說萩崎,你不覺得這次的上吊事件與瀨沼律師的死,也有相似之處嗎?”

當田村眼神炯然地說“這次的上吊事件與瀨沼律師的死也有相似之處嗎”時,龍雄稍微思考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說,為了看起來像自殺嗎?”

“沒錯。”田村回答道,“這個上吊的自殺者,絕對不是凶手,搞不好黑池健吉還在某個地方活得好好的,正在嘲笑警方呢。”

“這麽說,”龍雄露出驚愕的表情說,“那個上吊的人是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現在還猜不出來。照那些粗俗偵探小說的寫法,通常都會殺死別人作為替身。然而,現實上是行不通的。”

他們沉默了下來,沉思起上吊的人究竟是誰。那具吊死屍,已經過了數個月,幾乎化為一副枯骨。看來應該是先將某人殺害,再把他綁上繩索吊上樹的,但直到現在,仍然找不出證據。

“還有一個相似點,”田村接著說,“那具屍體是從凶手那裏運來的,與瀨沼律師的情況一樣。也就是說,凶手故意把死者扮成黑池健吉自殺的模樣。”

“運來的?可是,現在把屍體運到這裏可不容易,用什麽方法?用火車嗎?”

“不知道,可能用火車托運,陳屍現場離築場車站很近,這個可能性最大。”

田村說完,突然露出驚訝的表情,像是想到了什麽。

“怎麽啦?”

“不,沒事。”

“可是,用火車托運屍體很容易曝光,屍臭味馬上會飄出來。”

“是啊。”田村的表情有點心不在焉。

“為什麽非要假裝黑池健吉上吊自殺呢?”

龍雄說完,田村猛然盯著他。

“你還不明白嗎?”

“明白什麽?”

“黑池在新宿情急殺了人,那夥人不是立刻綁走了瀨沼律師嗎?這次仍然用相同手法。警方查出槍擊犯的本名就是黑池健吉,那夥人感到危機逼至,自然得假裝把黑池幹掉。尤其在報紙披露消息以後,必須馬上付諸行動。”

“在一個星期之前嗎?這就怪了,人都已經吊死四個多月了。那時候,黑池剛殺了人,搭日直航空逃出東京,難不成那時候已經準備好替死鬼了?”

田村點點頭,搔著頭發。

“你說得有道理。他們的動作不可能這麽快。”

田村麵露苦悶的表情,他坦承自己的推論尚有破綻。

“這個問題待會兒再談吧。”田村把問題暫時打住,接著談起另外一件事,“我說萩崎,提起替身,我倒想起來,瀨沼律師應該也有替身吧?”

“你是指下車的四五個登山客,其中那個穿綠色襯衫的男子嗎?”

“沒錯。”田村點頭說道,“據我猜想,那個替身就是黑池健吉。”

“咦?是黑池健吉假扮的?”龍雄睜大眼睛問道,“你有什麽證據嗎?”

“沒有證據,憑我的直覺。你不覺得黑池健吉這個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嗎?”

“嗯。”

龍雄陷入思考。經田村這麽一說,他也這樣認為。

“不僅如此,我甚至認為把屍體弄成上吊自殺,可能也是黑池的主意。”

龍雄讚成田村這樣的推論。黑池健吉的確給人這種感覺,似乎什麽伎倆都使得出來。

“問題是,黑池健吉甘願自我蒸發嗎?”

“詐死有什麽關係呢?”田村接著說道,“自殺比較有說服力,這樣可以讓自己徹底消失,而且警方追查到此,就得轉向了。”

“也就是,黑池安全無虞了?”

“是啊,搞不好他現在已經改名換姓,過著悠哉的生活呢。”

龍雄回想起黑池在紅月酒吧當酒保的身影。他的麵貌沒什麽特征,像沙丘上的細沙般平凡無奇,任誰都不會留意。依目擊者證詞所繪製的合成照片,也跟他本人不像。凡是見過他的人,都對他難以留下印象。

黑池健吉究竟在什麽地方?當關野部長被逼上死路時,龍雄想到凶手竟然逍遙法外,內心義憤填膺,現在這種感覺又湧上來。

黑池健吉到底在什麽地方?

這時候,在龍雄的眼裏,黑池的身旁好像又浮現上崎繪津子的身影。黑池搭乘日直航空離開羽田機場時是這樣,上崎繪津子在瑞浪郵局也是如此,現在,她肯定在黑池的身旁。

他們到底是什麽關係?上崎繪津子隻是那夥人的聯絡人嗎,還是跟黑池健吉之間有什麽關係?——龍雄感到眼前一陣發黑,每次想起上崎繪津子,心裏就特別不平靜,又不能對田村坦白以告,他總覺得對田村過意不去。

“你在想什麽?”田村點燃一根煙問道。

“我在想黑池的事,他現在可能在什麽地方享樂呢。”龍雄突然醒悟似的答道。

“是啊,我們得趕緊追查才行。”田村吐了口煙,附和道。

“他會不會躲在舟阪英明身旁?”

“嗯,也有可能。不過,未必躲在舟阪英明的身邊,也有可能在舟阪的庇護下,躲到什麽地方去了。”

“說到舟阪英明,上次把他的下落告訴你的宇治山田通訊處聯絡員,後來有沒有什麽消息?”

“沒有。我從九州回總社時,他沒提供什麽消息,可能再等幾天吧。”

目前還沒收到消息,看來是那個中年聯絡員忙得忘了此事,要不就是沒有最新進展。從田村的表情看來,似乎他也沒抱多大期待。

“姑且不說這個,黑池的替身,那具上吊的屍體究竟是誰?”

“他們是在什麽地方準備的呢?”

準備一具屍體,是何等重大的事。采取什麽手段,實在令人猜不透。他們倆苦思這個問題。

一大清早,龍雄即被田村喚醒,田村已經穿好西裝等著了。

“這麽早起床啊!”

龍雄看了一眼手表,還不到八點。

“嗯,我們這就去築場車站吧。”

“築場站?”

“我昨晚想起一件事。”

龍雄馬上整理行裝。

他們坐上旅館代叫的出租車,行經大町的郊外,左邊即可看到木崎湖,清晨的陽光把湖麵照得金光閃閃。

“你去車站是要調查裝屍體的行李幾點到站的吧?”在出租車上,龍雄問田村。

“沒錯。我要依序查查看。”

“那具上吊屍已經在那裏四個多月了,也就是說,屍體運到車站也是那個時候。”

“四個月以前?說的也是。”

田村的表情有些疑惑。經龍雄提醒,才意識到這種情況,因而有些不好意思。

“調查四五個月以前到站的貨物,很費事吧?”田村望著窗外的景色說道。

“如果鎖定裝著屍體的大型行李,倒也不怎麽麻煩。”龍雄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屍體是零碎狀態,那就另當別論。不過,那具屍體是完整的。照以往的例子來看,可能裝在行李箱、裹在棉被裏或大型旅行箱內。總之,需要那麽大的尺寸。”

“之前也有人用茶葉箱裝過。”

“若以此容量為標準的話,清查起來就容易多了。”

出租車開過木崎湖,沿著鐵路奔馳著,沒多久便抵達了築場車站。

行李領取處就在檢票口旁邊。

田村見過副站長,遞出名片後,表明是來采訪某個事件,想看看行李到站的存根。

“四個多月以前的嗎?”年輕的副站長略嫌麻煩似的說道。

“您放心啦,我們隻看一眼就走。”田村請求道。

副站長從架上拿出一大疊簿冊翻找,田村和龍雄在一旁緊盯著。

重量、形狀和容量是調查重點。這裏是鄉下小站,商品類的東西很少,以包裹類居多。根據副站長所說,收件人都住在偏僻地方,對他們的來曆非常了解。除了包裹之外,因為附近有發電所,托運的電器機械工具類行李也不少。

在四個月前的存根中並沒有他們要的線索,田村把範圍縮小到最近的托運單。

“一個月前的可能性不大吧。”龍雄低聲說道。

屍體已腐爛成一堆枯骨了。倘若是一兩個月前,勢必奇臭無比,根本無法托運。最有可能的是,趁尚未發出臭味之前,亦即死亡後隨即寄出。根據警醫的推定,那具屍體是四個月前上吊的,因此龍雄認為,即便清查最近到站的托運單,也是白忙一場。

然而,田村指著一張托運單問道:“這件貨品是誰來取走的?”

龍雄俯身看了看。

“木箱一個,重五十九公斤。品名,絕緣電瓷。寄件人,岐阜縣土岐市××町,愛知商會。收件人,××電力股份有限公司白馬發電所。”

寄抵日期在一個星期前。

“啊,貨品寄達的那天傍晚,有兩個像是工程人員的人過來取走的。”副站長回想著說道。

走出車站,田村一邊往山路的方向走去,一邊說道:“越來越有意思了。”

“你是指那隻木箱嗎?”

“嗯。你還記得嗎?我們昨天下山走到村落時,不是有個背小孩的老婦問我們是不是電力公司的工程人員嗎?她還說四五天前,有幾個工程人員上山。這表示那夥人在車站領走木箱之後,再把它抬上了山。”

“依你的推論,他們是把裝著屍體的木箱運到現場以後,再把屍體吊上去的嗎?”與田村並肩走著,龍雄不由得問道。

“嗯,我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上吊的繩索被風雨侵蝕斷掉了。”

“這點小把戲,要作假很容易呀。”

“屍臭怎麽辦?”龍雄追問道。

“這個嘛……”田村頭疼似的雙眉緊蹙地說,“昨夜,我連睡覺都在想這個問題,就是想不出其中原因。我一直在琢磨老婦的那句話,總覺得不對勁。我上山看了陳屍現場,那裏完全沒有架設高壓電線的跡象。如果真要架設高壓電塔,那裏肯定有工地,可是也沒有。我覺得奇怪,所以牽掛著這件事。其實,剛才查到木箱的托運單時,我心情非常激動。不過,有關屍臭這一點,我也提不出有力的推論。屍體已腐爛成那種狀態,絕對是奇臭難聞,不過,用布包裹妥當,再塞進木箱的話,也許臭味不會散發出來。”

龍雄仍持懷疑態度。他認為,屍體腐爛得那麽嚴重,臭味肯定非常濃烈,難道寄貨站和收貨站的站務員都察覺不出來嗎?

“總之,我們先把木箱查清楚。不合邏輯之處,待會兒再研究看看。”田村略顯強勢地說道。

昨天走過的山路他們又走了一遍,來到之前的那個村子。

“好像是在這家門口。”田村抬頭看著低矮的房舍。

田村朝屋內喊了兩聲,有人在嗎?無人應答。喊到第三聲的時候,有個老婦從屋後趕著雞走了出來。

“什麽事啊?”老婦睜著紅腫潰爛的眼睛望了過來。

“昨天,謝謝您。婆婆,您昨天說,一個星期前有工程人員進入山裏是嗎?”

“啊啊。”老婦呆然若失地望著田村。

“他們來了兩個人,還是三個人呢?”

“我不記得了,那時候已經傍晚了。”

“什麽?他們是傍晚來的嗎?”

“嗯,是天黑以後來的。我問他們來做什麽,他們大聲說,要上山架設高壓線,說完便上山了。”

“那時候,他們有沒有扛著木箱什麽的?”

“沒有扛著木箱,好像隻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工具袋。”

[1] 日本明治時代成立的超國家主義團體。一八八一年由福岡藩士頭山滿等人創建。後來逐漸右翼化,成為政界的背後勢力,一九四六年解散。

[2] 一九四九年,日本國鐵總裁下山定則在上班途中失蹤,後來被發現遭火車碾斃。時值吉田茂內閣大量裁減國鐵員工之際,自殺、他殺兩說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