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阿爾卑斯山[1]上的屍體

八月底。

飯田營林署管轄的主任巡山員,前往長野縣西築摩郡的廣瀨國有林巡視。

那裏是折古木山(海拔二一六八米)的西麓,中間隔著峽穀,與南木曾嶽(海拔一六七六米)遙遙相望。主峰是駒嶽,南北走向,中央阿爾卑斯地帶為原始林,雜林遍布,如檜木、花柏、絲柏、杜鬆、高野羅漢鬆、日本鐵杉,等等。

這一帶的西邊大多是陡峭的斷崖絕壁,斷崖上露出特有的古生岩層。

昨天夜裏下了一場暴風雨,主任巡山員為了察看山區是否出現災情,特別上山巡視。這個季節的暴風雨,風速可達每小時二十公裏,降雨量為四百二十毫米,雲層迅速往東移去。山脈的西麓,亦即木曾山一帶,全年降雨量較多。

主任巡山員往四周掃視,來到某個地點,目光突然停在陡峭的斜坡下麵。在樹林底下,露出一片花崗石斷層。在灰白的岩石上,好像有一個黑色的東西。昨夜的雨水把樹木淋得濕漉漉的,葉片上的水珠往下滴淌著,透過翠綠的葉叢間隙,可以看到這奇異的光景。

主任巡山員沿著陡峭的斜坡往下走,背包隨著身子輕輕晃動著。腳下的岩石麵很滑,山上的流水從草叢間漫過。他攀拉著樹根和灌木,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往下走二十米處,剛才還顯得很小的物體,這時候在他的視野中擴大了。凸出的那塊岩石,盡管峭拔奇險,仍形塑出幾處狹窄的平台,有個人平躺在平台上,動也不動,仿佛緊貼在石麵上。

巡山員看到這副情景,立刻沿著斜坡往上爬,因為他知道躺在那裏的是一具屍體,他倒不覺得害怕,他的工作是巡山走林,這種情形已司空見慣,化成白骨的自殺者,一年總能遇上幾次。

他下了山,花了不少時間才走到有人居住的村落。這村落有二十幾戶人家,像青苔般坐落在一千兩百米的峽穀裏,有一條路通往村落的中心,就是大平街道,連接著木曾穀和伊那穀。木曾嶺(海拔一四○○米)位於往東一公裏的地方。

巡山員來到村落告知村長,在國有林裏有一具遇難者的屍體,他要去通知派出所來巡查,勞煩村長找幾名年輕人協助搬抬屍體。說完,便朝一輛從山上載著檜木下山的卡車招手,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去。

“先生,發生了什麽事?”頭上綁著毛巾、渾身汗臭味的司機問道。

“沒什麽,我在山上發現遇難者的屍體,想去派出所報案而已。”巡山員坐在副駕駛座,嘴上叼著煙。

“哦,大概是昨天刮台風,迷了路,從崖上跌下來的吧。三四天前,氣象預報就說有台風要來,卻硬要冒險登山,真是亂來!”

巡山員聽著司機抱怨,心想司機說得沒錯,從那姿勢看來確實像是從崖上摔下來的。卡車沿著蜿蜒的山路左彎右拐下坡而來,半路上,他們在木曾茶屋前休息了一下,再開到三留野的鎮上,總共花了一個半小時。

下午兩點左右,三留野派出所的巡查人員才把上述的案子通報給直屬的木曾福島警察局。

警察局派相關人員到現場驗屍,得花費不少時間,因為那個地方既偏遠,交通又不方便。警車沿著木曾街道南下,從妻籠[2]蹣跚地爬上大平街道,抵達木曾嶺附近的村落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山裏日落得早,四周已逐漸披上了暮色。

四名青年和巡山員在村落等候警方到來。總共來了四人,一名警部補[3]、兩名巡查、一名警醫[4]。由於發現遇難者屍體的是巡山員,便由他帶路。路況很糟,加上昨夜暴風雨來襲,沒走多久,一行人身上已半濕了。陳屍地點在深山裏,上了年紀的警部補走得氣喘如牛。

“就在那裏。”主任巡山員指著不遠處說道。

屍體依然以原先的姿勢躺在那裏。一個巡查員畫著地形示意圖,另一個巡查員和幾名青年則沿著陡峭的斜坡往下走。

死者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男子,身上穿的深綠色襯衫被雨淋濕而緊緊貼在皮膚上。

隨後下坡驗屍的警醫,指著死者的後腦勺說,果真是從崖上摔下來的,後腦有一處皮膚裂開了。

“醫生,死者並沒有流血。”巡查員說道。

“可能被雨水衝掉了。”

警醫一邊回答,一邊開始驗屍。他觸摸冰冷的屍體,推測死亡時間已有三十個小時,是因為墜崖身亡,斷崖高度約有三十米,死者背著癟塌的背包,裏麵空無一物。打開飯盒一看,也是空空如也。

他們用備妥的橡膠雨衣裹好屍體,綁上繩子後拉上斷崖,再把屍體放在竹編的擔架上,由四名青年扛下山。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必須打著手電筒照路。猿猴在樹上哀吟著,一行人當中有人大聲唱歌企圖喝止野獸,因為這一帶經常有大熊出沒。

屍體被運到福島警察局已是晚上了。在明亮的燈光下,警醫又重新勘驗屍體,他證實致命傷為後腦撞及岩石造成的裂傷,傷口長兩厘米、深零點五厘米。在除去屍體身上的衣服後,手肘、背部和腳部都有擦傷。這很可能是墜落時撞到岩石造成的,但不知什麽原因,腹部卻異常凹陷。從襯衫、褲子和鞋子等衣物來看,幾乎找不到任何線索可以查明死者的身份。死者腳上穿的並不是登山鞋,而是帆布鞋,而且尺寸過大;背包為黃褐色,又舊又髒,上麵沒寫姓名,背包底部沾滿泥巴,裏麵空無一物;隨身攜帶的飯盒洗得很幹淨,上麵也沒寫姓名。總之,這個四十歲的遇難者是個身份不明的人。

“噢。”此時,前來旁觀驗屍的巡查部長小聲叫道,“這個人好像是通令要找的人。”

“誰呀?”年邁的警部補大聲問道。

“就是東京警視廳要我們協助尋找的失蹤者,好像叫什麽律師來著?”

警部補馬上叫部下把文件拿過來。

“還蠻像的嘛。”警部補拿著通令上的照片比對死者的臉部特征與身高。

“很可能是這個人。總之,先跟東京聯絡一下。”

警部補立刻命令部下打電話通知警視廳。

項目小組接到通報已是當晚八點,他們旋即聯絡瀨沼律師的家屬。律師的弟弟答應前去認屍。不過,由於時間不巧,隻能搭乘隔天早晨的火車出發。然而,項目小組至此仍半信半疑。

“跑到木曾的深山裏,墜崖身亡,這未免太離奇了,該不會是其他人吧?”主任歪著腦袋兀自嘟囔著。

主任心想,如果確定是瀨沼律師本人的話,那將是本案的重要進展。他相當重視這起事件,決定派出副手井手警部補和一名刑警前往。

連同律師的弟弟在內,三人於隔天早晨在新宿車站搭乘八點十分的快車出發,下午一點半抵達鹽尻站,將近下午三點到達木曾福島站。福島警察局的警察來車站接他們。那時,屍體已經送到了市內的公立醫院。木曾河流經福島市區,醫院旁有座橫跨河川的鐵橋。

屍體安置在醫院的某個房間,瀨沼律師的弟弟看到屍體的臉,便驚惶地說:“那正是家兄。”

“您沒認錯吧?”井手警部補叮問道。

瀨沼律師的弟弟肯定地表示沒有認錯,隻是看起來比平常瘦了許多。

東京警部補聆聽木曾福島的資深警部補參照比例尺為五萬分之一的地圖和巡查所畫的示意圖,詳細介紹陳屍現場的狀況。

屍體被發現的前一天有台風來襲。因此福島的警部補認為,當事人是遇上強烈的暴風雨,無法下山,在山林裏徘徊時,失足跌落斷崖的斜坡上。

然而,井手警部補不得不懷疑,瀨沼律師遭綁架後,被綁匪假扮成病人,從東京車站抬進南下的“西海號”快車,經過那麽長的時日,為什麽會獨自到木曾的山中徘徊呢?

“襯衫、鞋子、背包和飯盒,都是瀨沼律師的物品嗎?”井手問律師的弟弟。

“不是,不是家兄的,我也沒見過這些物品。”律師的弟弟否認道。

這些物品並不是新的,也不像是律師在半路上買的,而是別人用過多次的舊物。換句話說,這些穿在律師身上的衣物,都是向別人借來的。

井手警部補這樣推測,綁走瀨沼律師的那夥綁匪,把自己的衣物穿在律師身上,然後把他帶進木曾的山裏,並將他推落斷崖致死。

當然,這隻是一種假設。

“請立即解剖,查明確切的死亡原因。”警部補要求道。

警部補心想,如果在東京的話,該有多方便。像這種死於非命的屍體,都可以送到東京都監察醫務院解剖,但在這麽偏僻的醫院裏,會有高明的法醫嗎?他為此開始先入為主地擔憂了起來。

親自執刀的院長,是個頭發半白、儀表堂堂的人。他先口述屍體的外觀狀況,由助手負責記錄,然後以超乎警部補意料的熟練刀法劃開屍體的體腔,並口述內髒器官的狀況,再由助手記錄,然後對一旁的警部補說:“這個人似乎有過度饑餓的現象,待會兒我會檢查一下胃部。”

說完,院長取下肝、胃、肺的切片,交代助手拿去稱重。

內髒檢視完畢後,院長又切開了頭蓋骨。淡褐色的腦漿,皺褶整齊勻稱,上麵覆著一層像薄紙的腦膜,宛如用蠟紙包覆的高級水果。

“院長,這裏請您仔細檢查一下。”

警部補說完,戴著口罩的院長點點頭。

院長俯下身子仔細檢查,用指尖戳了戳,告訴助手:“皮下沒有出血。”然後又檢視腦漿的狀況說,“沒有遭受外力撞擊。”

“院長,這是怎麽回事?”警部補問道。

“一般來說,後腦勺若遭受外力撞擊,皮下會有出血現象,但這個人沒有流半滴血。腦漿這東西的質地很軟,若受到巨大衝擊,相對的一邊就會出現受創征候,這裏看不出來。”

“這是腦震**特有的征候嗎?”

“是的。”

“為什麽沒有這些症狀呢?”

“沒有這些症狀,也可能引起腦震**。解剖腦震**的病例,查不出原因是常有的事。不過,皮下沒有出血,到底是什麽原因呢?受到這麽大的撞擊,理應會有出血現象。”

醫生檢查完腦部,又切開心髒,突然露出驚訝的神情。他吩咐助手說:“喂,量一下體溫。”

助手拿著溫度計從死者的肛門插入測量,沒多久,向醫生報告體溫結果,醫生微微地點點頭。

“這是凍死的征候。”

“咦?是凍死的?”警部補睜大眼睛問道。

“他的體溫很低,心髒裏麵的血色左右差異很大,左邊赤紅,右邊微黑。很像是凍死的症狀。”

警部補聽到醫生這麽說,不由得想起發現屍體的前一天確實有台風來襲。待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深山裏,整夜遭受暴雨淋打,有可能被凍死。他心想,待會兒要詢問氣象局,當晚現場的溫度降到幾度。

“這麽說,死因是凍死,不是腦震**?”警部補問道。

“至於是不是凍死的,目前還不能確定,隻能說是接近這種症狀。”醫生說著,又打開胃,“真幹淨啊,沒有任何消化物,肯定餓了很久,而且是極度疲勞。”

醫生又檢視腸子,腸道也很幹淨。不過,檢視大腸下端時,他又露出詫異的表情,用小鉗子夾出一顆黑色微粒。大腸裏積存著許多這樣的東西。

“這是什麽東西?”警部補探視著問道。

“小的是野草莓,大的是通草籽。”醫生這樣回答之後,側頭思索了一下,做判斷說,“井手先生,死因應該是餓死比較恰當。”

“什麽?是餓死的?”警部補露出驚愕的神情。

醫生判定遇難者死於饑餓,井手警部補感到意外。他始終認為瀨沼律師是跌落斷崖的斜坡,頭部受到劇烈撞擊致死的。實際上,後腦處的確有一道深零點五厘米、長兩厘米的傷口。

“餓死?院長,您能不能再詳細解釋一下餓死的原因?”警部補站在院長身旁問道。

他思忖著,造成摔死和餓死的條件是完全不同的。該不會是這個鄉下醫生缺乏法醫的專業素養吧?畢竟這個醫生的專業不是法醫,難怪他要如此質疑。

“首先,胃裏沒有任何東西,腸道裏也很幹淨。”醫生將切開的胃和腸給警部補看,“您看,腸子下方隻有些許消化物的殘渣,至少表示死者處於饑餓狀態,這就是根據。”

接著,醫生指著從消化物中取出裝入玻璃容器的野草莓和通草籽說:“這些種子沒有消化,還保存著原來的形狀,可以想見,這個人已經餓了很久,餓到隨手采食野生果實,也許還吃過樹根或青蛙之類的生物。”

“那麽,人要幾天不吃東西才會餓死?”

“長可拖到二十幾天,短則兩三天。不過,要看是什麽樣的條件。”

“請您解釋一下短期致死的條件。”警部補問道。

大概是警部補問得可笑,醫生眼裏露出笑意。

“說到短期致死,精神上受到打擊也會加速死亡。比如恐懼、焦慮或極度恐慌,等等。”

“原來如此。”警部補想象瀨沼律師獨自在山中徘徊的情景。

“此外,氣候寒冷也會加速死亡。方才我提到他有凍死的症狀,因為他的體溫很低。在深山裏整夜受到暴風雨吹淋,難免會變成這樣。”

這時候,刑警打電話到鬆本氣象站詢問,向警部補回報說,台風經過當晚,木曾附近一千米以上的高山,最低氣溫降到七攝氏度左右。

“我說得沒錯吧?氣溫降到這麽低,加上暴雨淋打,結果必然是如此。”醫生在一旁說道。

飯盒裏沒有一顆米粒,背包裏也空無一物。背包裏不可能沒裝東西,應該裝過罐頭之類的食品,吃完以後丟掉了。這樣看來,他確實是餓死的。

“院長,死亡時間有三十個小時嗎?”最早驗屍的警醫問道。

“是的。以昨天勘驗的時間點來看,超過三十個小時了。”院長同意警醫的看法。

警部補露出思索的神情。如果時間吻合的話,瀨沼律師很可能死於台風當晚的十一點到十二點之間。假如他餓了三四天,那麽他在山裏徘徊就超過五六天了。

瀨沼律師為什麽會獨自在山裏徘徊呢?井手警部補想不出其中原因。

這期間,醫生又切開內髒的各部分。他嘟囔了一下,耳尖的警部補立刻上前問道:“院長,什麽事?”

“你看,他的**。”院長指著**說,“尿液非常少。通常人饑餓的時候,都會拚命喝水,但他的尿液實在很少,而且其他髒器也是幹的。”

醫生吩咐助手把尿液裝進量杯裏,量杯上有刻度,助手看著刻度說尿量為四毫升。

“尿量稀少與死因有關嗎?”警部補問道。

“是沒有直接關係。不過,水喝得太少,會增加饑餓感。”

瀨沼律師為什麽不喝水?當晚山上的降雨量為四百二十毫米,不可能沒水可喝。這時候,始終站著聽他們對話的福島警局警部補說道:“不,我認為死者原本很想喝水,但是雨下得太大,那裏的地形全是岩層,雨水很快就流到山下,沒辦法形成水窪。不過,發現死者的現場下方,卻有一個水潭。這是我的想象,瀨沼先生可能想走到水潭處取水來喝。人渴的時候,都想喝水,加上他當時又餓又疲憊,走路不穩,不慎摔落到岩石上。”

井手警部補聽著,覺得這個推論有道理。瀨沼摔落之後,不管有沒有造成腦震**,人已經無法動彈,在那種情況下,寒冷會加速瀨沼的饑餓感。這時候,井手警部補應該想到更重要的事,可是他卻疏忽了。

警部補隻專注於推測瀨沼律師為什麽非得攀登木曾的深山,於是他問瀨沼律師的弟弟:“瀨沼先生是否經常爬山?”

“不,家兄根本沒有這種嗜好。”律師的弟弟回答道。

“令兄在木曾附近有什麽親友嗎?比如,有沒有熟識的人,或是以前曾經來過這裏?”

“沒有,完全沒關係。”律師的弟弟否認道。

警部補心生納悶,不喜歡爬山,又沒有親朋故舊的瀨沼律師,為什麽來到中央阿爾卑斯這個陌生的折古木山裏徘徊了五六天呢?

井手警部補還年輕,卻有文學嗜好,想到瀨沼律師的離奇死亡,不由得想起海明威的作品《乞力馬紮羅的雪》中的序言:乞力馬紮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山,長年積雪,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風幹凍僵的野豹屍體。野豹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麽,沒有人能夠解釋得清楚。

(瀨沼律師為什麽會爬上這座高山活活餓死呢?)

他暗自背誦道:“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風幹凍僵的野豹屍體。野豹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麽,沒有人能夠解釋得清楚。”

當然,井手警部補也知道瀨沼律師不是一隻豹。

瀨沼律師是被人從東京綁架的。那麽,爬上中央阿爾卑斯山的一隅,就不是出於他的本意,他是遭到暴力挾持,強行被帶去那裏的。

警部補把醫生開具的詳細驗屍報告送交警視廳,在福島警局的協助下,前往現場附近打聽。

說是現場附近,隻不過是沿著大平街道散居在山裏的零星住戶,而且各戶之間相隔遙遠,沒有預想能找到什麽線索。

不過,倒是從其他方麵得到些許情報。有個服務於三留野與飯田之間巴士路線的乘務員小姐,向福島警察局報案。

乘務員小姐說,大約在暴風雨來襲的四天前,從名古屋出發的巴士,在上午十一點抵達三留野車站。她剛好輪到往飯田的第二班巴士,車上有個乘客很像警方在協尋的瀨沼律師。警察問她怎麽知道,她回答說,因為對方穿著深綠色襯衫。

“是這個人嗎?”井手警部補拿出瀨沼律師的相片給她看,乘務員小姐表示記不太清楚了。

“他不是單獨一個人,”乘務員小姐說,“有五六個人跟他一起。”

“噢,他還有同伴,那些人大約幾歲?”

“都很年輕,嗯,大概三十出頭吧。他們的長相我記不太清楚了。”

“他們在車上的情況怎樣?”

“在聊天,主要都在聊登山的事,聊了哪些事,我沒特別注意。”

“那個穿深綠色襯衫的男子也加入他們的談話嗎?”

“沒有,隻有他不怎麽說話。我想起來了,他離那些人比較遠,顯得有些孤單。”

“噢,那麽他們在哪一站下車?”

“在木曾嶺的隧道那邊,五六個人一起下車的。當然,穿深綠色襯衫的男子也在其中。”

“後來呢?”

“他們往山裏的方向走去,因為山路狹窄,他們排成一列縱隊。”

“那時候,穿深綠色襯衫的男子走在最前頭,還是後麵?”

“嗯,他好像在中間。”

警部補開始思索,如果在中間,那表示前後有人包夾,這意味著瀨沼律師被綁架以後,又被那批人強行押上山。

警方詢問過曾與這班巴士擦肩而過、載運木材的卡車司機,他的證詞也與乘務員小姐相同。綜合上述線索,可以得知以下的情況。

在中央本線,大約在名古屋站與鹽尻站之間,還有一個叫三留野的小站。那裏位於山穀之間,除了木曾河流經,沒有什麽特別的風光。

從車站前麵沿著舊中仙道往南而去,不遠處有家馬籠旅館,它即是作家島崎藤村的作品《黎明前》之故事舞台,隻有愛好文學的人,才會注意這個小站。

上午十一點南下的火車抵達後,在站前等候的巴士載上剛出站的旅客之後,隨即開走。巴士的起迄站是“三留野——飯田”,這條路線的班車,從木曾穀的三留野開往伊那穀的飯田市,途中必須越過駒嶽山的山脊,全程總共四十四公裏,每天隻發三班車。

乘務員小姐記得那天是八月二十一日。當時,車上有十四五名乘客。身穿登山裝的有五人,均買了到大平的車票,她猜想他們可能去露營。這些人有年輕人,也有年長者,在車上神情愉悅地高談山事。

巴士沿著蜿蜒的山路,氣喘籲籲地爬上陡坡。有三名乘客在中途的村落下車,一人上車。再走十裏,山坡上出現住戶的地方就是大平,其餘全是險峻的環山路,一麵是森林傾壓,一麵是懸崖峭壁,下無著地,隻有淙淙流水,對麵的山雲盤繞,變幻莫測。

車子走了一個小時之後,停車休息五分鍾,前麵有一間孤零零的茶店。

“木曾見茶店到了。”

乘客幾乎都下車了,隻有少數幾個留在車上。司機伸展腰杆下車,乘務員小姐也跳了下來。

從這裏望過去,木曾穀的景色盡收眼底,沒有比這裏更能清楚眺望山巒美景的地方了。森林連綿不盡,林色鬱鬱蒼蒼,森林的另一端與禦嶽相連。陽光灑滿山穀,朵朵白雲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陰影,白色的山路像羊腸般環繞著。隻有這條山路顯得敞亮,隨著山勢起伏,不時遮上陰影,霎時產生立體感的錯覺。禦嶽和穗高山層巒疊嶂,將天空塗抹得色彩繽紛。

有些人走進茶店享用關東煮,有些人坐著欣賞風景,也有人爬到豎立著“禦嶽遙拜所”標示牌的崖上。五分鍾的休息時間很短暫。司機蹲在地上與小狗嬉戲,乘務員小姐與茶店老婦聊天。

幾名登山裝束的乘客正在吃關東煮,好像有人問老板是否供應麵條,似乎很餓的樣子。這五個人之中,有一個人穿著深綠色襯衫,頭戴綠色登山帽,唯獨他什麽都沒吃,也沒跟那夥人交談,仿佛被孤立在外。大概是因為他戴著墨鏡,司機和乘務員小姐對他印象不深,更遑論記得他的長相了。在這種季節,尤其是在跑這條環山公路的巴士上,經常遇到這樣的乘客。

五分鍾以後,巴士又載著稍事休息的乘客上路,依舊是慢吞吞地爬上陡坡。穿過茂密的樹林,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偶爾在轉彎處冒出載運木材的卡車,一路上看到的不是山巒就是樹木,久而久之令人感到單調乏味。隻有開車的司機繃緊著神經。

這條山路在夜晚會有山豬出沒,有個乘客提到還有灰熊,另一名乘客則講到捕捉羚羊的經驗。聽說白天,猴子還會經常結伴出遊。

五個登山裝束的乘客坐在最後麵的座位,彼此笑談著,隻有那個戴淺綠色帽子的男子,多半沉默地看著窗外。

這條路名叫大平街道,從以前就是連接中仙道和伊那街的山路,後來改成巴士路線,其實隻是把舊道稍微拓寬而已。這條路的土質相當鬆軟,塌方路段頗多,從坍塌處往下俯視就是潺潺溪水,溪旁是一片茂密的山白竹。車子開到飯田的盆地,需要三個小時。

乘務員小姐無所事事地坐在司機旁邊,乘客們幾乎都在睡覺,隻有遇到劇烈顛晃時,才會睜眼探看。不過,窗外的景色實在不值得一賞,一睜眼便又合上了。幾個登山客又開始交談,隻有司機聚精會神地握著方向盤。

這座山脈西臨木曾溪穀、東接伊那穀,兩穀之間發生過斷層,隻有中間隆起,因而形成了這座山。從北而南,有經嶽、駒嶽、南駒嶽、念丈嶽、折古木山、惠那山等山峰。巴士緊靠著折古木山的南側行駛,一千四百米的木曾嶺就是這條山路的最頂點。到了十一月,常因大雪難以通行。

雲層在天空中浮動著。兩名維修崩塌路段的工人蹲在路旁抽煙,一路上看到的隻有這兩個人。從三留野站出發,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巴士依舊賣力地往上爬升。

單調的景色終於出現了變化,前方的隧道映入眼簾。司機做出如釋重負的動作,即將抵達山嶺了。

“喂,停車!乘務員小姐!”後座有人喊道。

乘務員小姐站起來回頭對後麵的乘客問道:“要在這裏下車嗎?”

五個登山裝束的乘客吵吵嚷嚷地站起來:“嗯,在這裏下車。”

司機踩下刹車,不料,黑暗的隧道口駛來一輛卡車。

“請等一下,現在要倒車。”乘務員小姐阻止道。

看上去,滿載木材的卡車非常巨大,上麵坐著兩個人。巴士一麵緩慢移動,一麵退至路旁,路旁的樹枝猛烈拍打車頂。

等不及卡車擦肩而過,五名登山客已經下車了。隻有那個頭戴綠色帽子的男子最引人注目。巴士上的乘客和卡車上的兩名男子,都看得非常清楚。

後來,在接受警方查問時,大家紛紛異口同聲說:“我們記得很清楚。”

那五個登山客零散地走著,定睛細看,綠帽男被夾在中間,身旁跟著另一個人。

有一個人抬頭看著隧道上方,那裏刻著“木曾嶺”三個大字,宛如匾額。

另一個人指著進山的小徑,仿佛在說就是這條路。沒多久,五個人排成縱隊,開始往上爬,綠帽男依然走在隊列中間。沒多久,縱隊終於消失在山白竹、樅樹和檜木林的深處,走在最後的男子回頭朝巴士揮揮手,不過車上無人回應。

司機下車小解後,又坐回駕駛座,握著方向盤。乘務員小姐直喊口渴。

“剛才那幾個人都背著水壺,你應該向他們要水喝呀。”司機說著,又踩了油門。

除了這兩句話,他們沒再聊到下車的五名登山客。巴士駛出隧道以後,又繼續走了一個半小時的單調山路。

警部補開始思索,瀨沼律師被那夥人強行押上山,沿路既搭了火車,也坐了巴士,中途也有乘客上車,他為什麽不大聲求救呢?隻要出聲,應該有人相助。他沒這樣做,想必是稍一出聲便性命不保吧。

然而,那些人為什麽非得把瀨沼律師押上山不可呢?實在令人想不透。最後,瀨沼律師獨自在山中餓死,那些人肯定是把他留在山裏再離開的吧。

那座山果真是人跡罕至、足以餓死人的深山幽穀嗎?警部補提出這個疑點時,一名熟悉那一帶地形的刑警說:“那座山的路況非常惡劣,加上霧靄深重、天氣多變,眼見天氣放晴,一下子又怒雲滾滾。遇到這種天氣,連老練的登山客都會迷路,沒有經驗的登山客一旦迷失了方向,隻會離人煙處越來越遠。何況那裏又是鬱鬱蒼蒼的原始林。”

井手警部補回到東京,項目小組好像等候已久似的立刻召開會議。

警部補逐項報告此行的調查結果,搜查一課的裏村課長和承辦此案的矢口主任一邊聆聽一邊熱心地記錄重點,尤其仔細地討論了醫生的驗屍解剖報告。

“僅僅四五天,果真就能餓死人嗎?”主任抬起頭來說道,對於餓死的問題提出質疑。

井手警部補針對木曾福島醫院的院長解剖時所提到短期餓死的條件,複述了一次。

主任不動聲色地離開座位,好像是去打電話給專門解剖死因不明屍體的小島博士,前後花了不少時間,回到座位以後,露出凝神思索的表情。

“我把瀨沼律師遇害的經過整理出幾個重點。”主任一麵說,一麵逐條寫下:

1 瀨沼律師從東京車站坐上火車,沿著東海道南下,姑且把目的地定為名古屋方麵。

2 瀨沼律師從中央線的三留野站搭上巴士,這是他頭一次現身,離他從東京車站失蹤,已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推測他遭到綁匪監禁,問題是關在什麽地方。

3 一開始是坐火車去名古屋,後來在三留野站搭上巴士。這樣推測,他被監禁的地方,可能在中央沿線的名古屋至木曾附近。

4 綁匪為什麽要把瀨沼律師押到折古木山呢?最終目的是要餓死他嗎?

5 瀨沼律師什麽時候被遺棄在山裏?如果綁匪一開始便以餓死瀨沼律師為目的,那麽讓他在山中迷路,長達數天便是必要條件。如此一來,同行的綁匪也必須在山裏監視他,直到他餓死為止。否則瀨沼律師若從山裏逃走,對他們而言,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6 最後一點,他們為什麽要采取強押瀨沼律師上山使其餓死的手段呢?真要殺他,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到底是基於什麽原因?

項目會議以此議題為討論重點,每個成員開始發表自己的看法。

主任抽著煙,仔細聆聽同仁的發言,但是對於餓死的說法,始終無法認同,他總覺得其中有不盡合理的疑點。

然而,瀨沼律師確實是在深山裏饑寒交迫死亡的。當時,車上也有目擊者,醫生又從他的腸子內取出野草莓和通草籽,這些都是強有力的事實。

這時候,有個刑警提出了奇妙的問題。

“從解剖結果來看,死者的尿量很少,體內器官呈現幹枯狀態。瀨沼律師在餓死之前為什麽不喝水?”

東京的報紙,連續兩天以“新宿槍殺案”為題做了大篇幅的追蹤報道。

一則報道說,項目小組已查出擔架和手槍的出處,以及嫌疑犯的真實姓名。

警方已查出嫌疑犯黑池健吉,現年三十二歲,原籍為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字橫尾,之前化名為山本,在紅月酒吧擔任酒保。黑池於一九四七年在當地的春野中學擔任代課老師,一九四八年離職,前往東京之後便音訊全無。原籍地已無親人。凶案發生以來,已經過了四個月,項目小組很有信心地表示,近期內可將凶嫌逮捕到案。

隔天,各報又繼續報道瀨沼律師死亡的消息。

瀨沼律師為什麽會餓死在折古木山中,這個謎團令警方費解。項目小組證實,一個星期前,有五六名登山裝束的乘客,而瀨沼律師也在其中。他們在中央線的三在木曾嶺附近下車。不僅日期符合,警方也已得到乘務員小姐和其他目擊者的證實。同行的四五人,均為強押瀨沼律師離開東京車站的綁匪,警方正循線展開偵查。另外,警方認為,瀨沼律師遭綁架案與新宿槍擊案有關聯,正全力展開部署,誓言將嫌犯黑池健吉緝捕到案。留野站下車後,坐上往飯田的公交車,經過大平街道,

萩崎龍雄在住處讀了這兩則報道。他從中央線的岐阜縣瑞浪市落寞地回到東京,倏忽已經過了三個月。這期間,他並非沒有外出調查,而是沒有追查到任何線索。

一個星期前,龍雄打電話到報社找田村,想問他後來有沒有找到有力的線索。不過,接線生這樣回答:“田村先生出差了。”

“出差?去哪裏?”

“九州。”

“九州的什麽地方?”

“不知道。”接線生冷淡地回答。

龍雄吩咐接線生,請田村回來後打電話給他。龍雄心想,田村可能還在九州。

田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案情出現兩個發展。龍雄除了這兩則報道之外,無法得知更詳細的內容。如果田村在的話,八成會滿頭大汗地跑來告訴他。

(警方果真是行家呀!)

龍雄讀完報紙以後,不由得發出這種感歎。自己看似超前幾步,但是在躊躇不前的時候,警方的搜索行動已經有了具體進展。之前他也預料到,自己的所作所為終將是徒勞,現在似乎已得到證明。不論他或田村多麽焦急,終究達不到這樣的成績。與擁有優異組織的警方相比,他們這兩個門外漢顯得格外軟弱無力。龍雄深切感受到門外漢的局限與無能為力。不知怎的,他心裏有股無處宣泄的挫折感。

黑池健吉、黑池健吉——報紙上這四個大字,深深烙印在龍雄的腦海裏。

就是這個人把關野部長逼上死路,輕易地騙走三千萬日元支票,連累專務被降調到大阪,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名字。瀨沼律師的離奇死亡,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之所以感到憤恨難平,是因為這個凶手居然還逍遙法外。

龍雄頻頻叨念著“原籍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字橫尾”,但腦中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靈感。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輕叫一聲,聯想起另一個相似的地址。

龍雄急忙從口袋裏拿出記事本,迅速翻到這一頁。

山梨縣北巨摩郡馬場村新莊吉野貞子

這是他在瑞浪郵局看到的那張普通匯票的收款人姓名。當時他認為是上崎繪津子的女子,就差那麽一點點時間,最後還是沒見到。

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在長野縣的南邊,臨近山梨縣,麵向八嶽山的東側。但是,他找不到北巨摩郡馬場村這個村名。由此看來,不論是村名或吉野貞子這個名字,都是隨便編的。不過,北巨摩郡確實位於山梨縣北部,與長野縣南佐久郡接壤。

這是巧合嗎?

龍雄攤開兩張地圖,一麵抽煙一麵思考。

這張匯票應該是在瑞浪鎮某處避風頭的黑池健吉唆使上崎繪津子到郵局兌換現金的。而收款人的信息當然是黑池健吉叫上崎繪津子填寫的。這兩人之間,基於什麽原因要這麽做呢?實在令人百思莫解。盡管事因不明,但可以從這裏推測。

每個人在填寫不實地址時,大多會選用印象中的地點。我們姑且試想黑池健吉的心理。以他的經驗來看,他最熟悉的地方是自己的故鄉和東京。他知道自己正被通緝,填寫這兩個地址的同時,便會猶豫不決。因為這兩個地方,與他過去的生活密切相關,難免引起本能上的恐懼,他害怕寫出長野縣和東京,會讓警方發現蛛絲馬跡。

黑池健吉為了避免引來猜疑,便把長野縣改成山梨縣,以為隻要把縣名掉包,即可高枕無憂。他對於山梨縣記憶深刻,是因為鄰郡的北巨摩郡在山梨縣內。他大概是順手寫下北巨摩的郡名,然後在下麵隨便編個村名。

萩崎龍雄琢磨著眼前的兩張地圖,做出這樣的推論。

想到這裏,他對黑池健吉的故鄉長野縣春野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當然,他知道黑池健吉現在不可能在那裏。不過,黑池健吉二十三歲之前住在那裏,在那裏擔任代課老師,那裏是與他過去生活息息相關的地方,那裏存在著他的過去。

“嗯,我應該去那裏看看。”龍雄當下這樣決定。

報上說,警方近期內即可將凶嫌黑池健吉逮捕歸案。也許偵辦進度已超過龍雄的想象。黑池健吉若能落入警網,當然最好不過。他何必非親手抓到凶嫌不可?又何必跟項目小組一爭高下呢?他知道自己與田村不同,不是新聞記者,就算黑池健吉先被警方逮捕,他也沒什麽好懊惱的。總之,先親自到那裏看看再說。

他查過火車時刻表,新宿車站剛好有一班十二點二十五分的快車,他打點行裝,便趕往車站。

他怕漏接田村的電話,又打電話到報社找田村。接線生回答說:“田村先生出差,還沒回來。”

龍雄覺得田村這次出差未免太久了。走出公共電話亭,陽光灑落在車站前的廣場,自從上次台風來襲,天氣總是多了些秋意。

快車經過甲府,下午四點十九分抵達小淵澤站。前往長野縣春野村,必須在這裏換乘開往小諸的小海線,這條支線非常不方便,得等上四個小時。所以,龍雄直接坐到富士見站,下車遊玩了一番。

後來,龍雄又回到了小淵澤,換搭小海線坐到佐久海口這個小站。下車時,已將近晚上十點了。在夜色中,山裏飄來的寒氣急速沁入肌膚。

車站前有一間旅社,一樓是小吃部,二樓兼作客房,隻有這裏透著燈光。

老婦把龍雄帶進燈光昏暗的小房間,端來半溫的茶水。

“大嬸,這麽晚才住宿,很不好意思。請問到春野村需要多久時間?”龍雄問道。

“到春野要二裏路,是春野的什麽地方?”

“橫尾。”

“噢,到橫尾?那還得走上一裏路。”

“你知道那裏有個姓黑池的人嗎?大概在八九年前,那位黑池先生在春野中學當過代課老師。”

龍雄這樣問道,但老婦搖搖頭說不知道。

隔天早晨,龍雄很早醒來。昨夜抵達車站時,天色太暗,沒能看清楚。現在走到戶外,夏日的清晨,空氣格外清新,八嶽山腳下的遼闊原野近在眼前。平時看慣了山的西側,山後又是別有一番景致。

吃完早餐,龍雄等著坐公交車。他不由得感到交通的便利,不論多偏僻的山村,都可坐巴士到達。

巴士搖搖晃晃地沿著山路跑了四十分鍾,終於抵達有村公所的地方。這裏似乎是山村的中心,有兩三家賣農具和日用雜貨的小店。

在空間不大的村公所裏,有五六名職員坐在陰暗處,像影子般正在埋頭工作。

龍雄走到立有“戶籍”牌子的櫃台前,對一個年老的職員問道:“我想看一下戶籍。”

“好的,您要看誰的?”

“我要看本村的字橫尾黑池健吉的戶籍。”

龍雄付了四十日元的閱覽費,老職員便從架上取下一本厚重的戶籍原簿,用粗糙的手指翻到那個頁次,說道:“就是這個。”

龍雄俯身細看。戶籍上這樣記載——黑池健吉,一九二五年七月二日出生,父母雙亡,兄長一人,已歿。旁邊有項記載,強烈地吸引著龍雄的目光。

他又回頭看著健吉母親的欄目,健吉的母親名叫靖子,為梅村寅鬆的長女,同樣住在字橫尾。

“請讓我看一下梅村寅鬆先生的部分。”

龍雄說完,老職員站起來又從架上取下另一本戶籍原簿。

“來,就是這一頁。”他指著那一頁說道。

戶籍上這樣記載,梅村寅鬆有子女二人,長女為靖子,底下有個弟弟,已歿,但育有一子,名叫音次,生於一九一四年四月十七日。龍雄將這名字抄在記事本上。

“請問您在調查什麽?”老職員合上戶籍原簿問道。

橫尾坐落在山穀裏,有三十幾戶人家,全是些生活拮據的農家,那裏當然沒有店家,龍雄不知從何問起,這時剛好有個五十出頭的男子坐在路旁抽煙,他便走向前問道:“請問您知道黑池健吉的家嗎?”

龍雄這樣問著,滿臉胡須的男子抬頭看著他說:“黑池家已經不在了。不久前,派出所的警察帶著東京警視廳的人,來問過黑池家的許多事,先生也是警察嗎?”

“不,我不是警察。”

“聽說健吉做了壞事。那家夥到東京就學壞了。”

“梅村家在什麽地方?”龍雄改變話題問道。

“梅村是誰?”

“一個叫音次的。”

男子打量著龍雄,說道:“阿音的家也沒有了。他十五六歲的時候,離開村子到東京去,生死不明,也沒有任何音訊。他小時候就很聰明,不知道現在過得好不好?”

談到半途的時候,一個拉板車的男子經過那裏,便向他打招呼:“早安。”

“嗯,你早。”

板車上放著三個用草席包裹的酒壇,從露出的縫隙間可以看到裏麵的容器並不是木材,而是陶器。

“那裏麵是什麽東西?”龍雄問道。

“硫酸。村子裏有家皮革工廠,這是給工廠用的。”

龍雄茫然地目送著板車往山野小徑走去。

高原上空氣冷冽,唯獨陽光把遼闊的原野照得燦爛耀眼。

龍雄隨口吟了一句:

夏野盡情望 孤獨太陽掛中天

他從那日影中仿佛看到上崎繪津子的身影。

[1] 日本木曾山脈的通稱。

[2] 位於長野縣木曾郡。

[3] 日本警察之階級之一,位居警部之下,巡查部長之上,負責擔任警察實務與現場監督的工作。

[4] 舊製度中附屬於警察的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