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查的進度

一個小時以後,一名年輕記者走了進來。

“田村先生,總社打來的電話。”

田村應了一聲,趕緊從椅子上起身。“先失陪一下,待會兒有好消息再告訴你。”田村笑著對龍雄說,便走出了會客室。

這一個小時,田村打電話到東京,請總社的同事代為調查,很快就有消息回報了。

話筒就放在旁邊的桌上,田村馬上抓起話筒急問:“喂,是我。啊,阿新嗎?辛苦了,怎麽樣?”

話筒彼端傳來了這樣的回答:“我到紅月酒吧一看,老板娘梅井淳子好端端坐在店裏呢。”

“什麽?她在店裏?”田村睜大眼睛說,“喂,你看清楚了嗎?不會把其他小姐看成老板娘吧?”

“我雖然戴眼鏡,可是每天擦得很幹淨呢。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錯的。我還跟老板娘喝酒聊天呢。”

田村沮喪地歎了口氣,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慢著!老板娘一直待在店裏嗎?這四五天來,她沒離開過東京嗎?這個你沒問她吧?”

“這種事不需你吩咐,我自然會找機會探聽。”

“你真是機靈啊!不愧是阿新,難怪女孩子會喜歡你。”

“吹捧我也沒用。也許會讓你失望,老板娘說,她這兩個月來,都沒有離開過東京。當然,我是假裝若無其事隨口問問的。後來,我向一個愛慕我的酒吧小姐求證過,她確實沒離開過。”電話彼端是年輕的聲音。

田村沉默了下來,正表示他思緒紊亂。

“喂喂,”對方連喊了幾聲,“就這樣而已嗎?”

“嗯。”田村突然不知怎麽講下去。

隻聽見阿新說:“副主編有事找你,我把電話轉給他。”

隨即傳來嘶啞的聲音說:“喂,田村啊,你那邊有線索了嗎?”

“嗯,快有消息了。”田村拗不過這個大阪腔的副主編。

“既然這樣,你馬上回來吧。少你一個人,我們快忙翻了。”

“您不要這樣誇大其詞,我來這裏不過兩天,事情才剛起頭而已啊!”

“你別說得這麽悠哉,組裏忙得要死,你還打算在那裏耗下去啊!聽說短時間不可能破案,項目小組已做好長期抗戰的準備,我們可沒那閑工夫跟他們耗。你出差的時候,還信誓旦旦地說案子已進入最後階段了。”

“可是早上的報紙說,警方已經找到那副擔架的製造商,這豈不是一個新突破嗎?”

“那隻是虛應故事,版麵上有時候也得點綴一下。其實,這代表警方的偵查工作正麵臨瓶頸。”

田村私下也同意這個看法。目前僅查出擔架的製造商,由此可見偵查進度何其緩慢。即使擔架來源已經查出,但能巧設此局的高智商罪犯不可能立刻露出馬腳。

他心想,如果告訴副主編,這起事件涉及右翼勢力在背後操縱,也許他會改變心意,但是尚未掌握具體證據之前,還是暫時不說為妙。

“是什麽事啊,那麽忙?”

“又爆發貪汙案了!沒你這麽能幹的記者幫忙,我們可忙不過來,你就坐今晚的火車回來吧。”

聽完,田村沮喪地掛上了話筒。

龍雄看到田村板著臉孔走回來,心想他可能遇到不順心的事了。

“怎麽了?”

“沒什麽好談的,反正就是壞消息。”田村不高興地坐下來,猛吸了幾口煙,“紅月酒吧的老板娘沒有離開過東京,這是其中之一。”

“這樣啊。”

“另外就是副主編叫我立即回東京。”田村氣呼呼地說道。

田村堅信去宇治山田聯絡舟阪英明的女人就是紅月酒吧的老板娘梅井淳子,龍雄卻認為是上崎繪津子。雖說事情發展至此,龍雄仍然不能將其中情形告訴田村。

上崎繪津子涉及這起案件,龍雄始終不想告訴任何人。其實,他也不明白為何要這麽做,總覺得若把她的名字公之於世,即違背自己的心意。而且這股抗拒的力量尤為強烈。

“偵查工作似乎沒有多大進展,”田村沒理會龍雄的安慰,接著說道,“所以我們副主編命令我先回總社。剛才我突然有個想法,覺得回東京也沒什麽不好。”

龍雄凝視著神情突變的田村。剛才,他板著臉孔、表情僵硬,現在嘴角卻泛著淺淺笑意,他向來就是個性情多變的人。

“總社的同事說,老板娘梅井淳子沒離開過東京,我認為其中必有問題,聯絡舟阪的女人絕對是她。我回東京以後,非拆穿她的假麵具不可!說不定追查老板娘這條線索,可能帶給案情新的突破呢!”田村目光炯然,笑得很開心。

看到田村說得如此得意,龍雄覺得很過意不去,但他還是不能把上崎繪津子的身份告訴眼前這個好友。

“有關舟阪英明的後續行動,我已經拜托宇治山田的通訊員代為觀察,他應該會跟我聯絡。其實,我待在這裏也沒有掌握到什麽具體的線索。”

聽田村的口氣,已全然做好回東京的準備了。

“我打算先回東京,你呢?”

“這個嘛……”龍雄露出思索的眼神,其實早已下定決心了。

龍雄心想,前來聯絡舟阪英明的女子,絕對是上崎繪津子。從宇治山田的通訊員描述的臉型和身材特征來看,應該就是她本人。繪津子現在就在瑞浪。她算是舟阪和“堀口”的聯絡窗口。

通訊員說四五天前見過她,而龍雄是今天中午在瑞浪郵局從兩名職員的對話中得知她的消息。

從時間上來看,並沒有出入。上崎繪津子從東京來到宇治山田,肯定是接到舟阪的指令前往瑞浪的。而瑞浪站正是那個男子深夜下車的車站。如此推測,那名自稱“堀口”的男子,應該潛伏在瑞浪附近。

龍雄打算再去一趟那個小鎮。

龍雄心想,郵局的職員在電話中告訴對方,現在郵局裏沒有那麽多現款,請明天中午再來一趟。好吧,我就趕去瑞浪郵局看個究竟,看看準備兌換十萬日元現金的上崎繪津子。一定可以在那裏見到她的!

“說得也是,我晚點再回東京。”龍雄若無其事地說,其實內心非常亢奮。

當天晚上,田村就搭火車回東京。龍雄送田村到車站,田村探出車窗,向他揮手,身影逐漸遠去。

龍雄在站前的旅館住了一晚,隔天早晨,搭乘早班中央線往東奔去。

這次似乎見得到上崎繪津子。中午時分,她就會出現在郵局。中午很快就會到來。他看著手表,十一點多,這班火車就會抵達瑞浪站。他喃喃自語著,就快到了,絲毫沒有心思眺望從車窗飛掠而過的土岐川風景。

十一點三十二分抵達瑞浪站,陣陣強風吹來,仿佛台風即將來襲似的。

這次是龍雄舊地重訪。他徑自往郵局的方向走去。一邊走著,一邊不敢掉以輕心,隨時盯著路上可能會出現的上崎繪津子的身影。不過,來往於路上的全是當地人。

他推開郵局的玻璃門走進去,裏麵隻有兩三個男性顧客。郵局正上方的掛鍾指著十一點四十分。他思忖著,終於趕上了。

龍雄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悠哉地吸著煙,眼睛始終緊盯著辦理“匯兌”業務的窗口。每次玻璃門一開,他總要看向門口。

將近十二點的時候,他開始心跳加快,仿佛要跟情人約會似的。說來奇怪,這明明與事件有所牽涉,他卻絲毫沒有那種黯淡的情緒。每次有人走進來,都不是他要見的人。

時鍾指到十二點的時候,窗口便掛出了“休息三十分鍾”的牌子。郵局職員們在桌上攤開便當,眼睛不停地瞅著龍雄。

十二點半以前,郵局不辦公,龍雄隻好到外麵去,要消磨這半個小時,他覺得無比漫長。

龍雄等不到十二點半,便又回到郵局,在椅子上枯等。站在匯兌窗口前的,全是一些不相幹的人。他總覺身材高挑的上崎繪津子隨時就要出現,心跳不由得加快了起來。

然而,到了下午一點,仍不見她來。他開始覺得不對勁,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她該不會已經來過了吧?

女職員從窗口裏對龍雄問道:“請問您有什麽事嗎?”

龍雄心想,可能是他在那裏坐得太久,郵局職員覺得奇怪,才出聲問他的。他站了起來,決定當麵問清楚。

“我在等一位小姐,她要來兌換十萬日元現款……”

那個圓臉女職員露出納悶的表情看著龍雄。

“你們認識嗎?”

“是的。”龍雄咽了咽口水。

年輕女職員的表情顯得有些躊躇不前,似乎正猶豫要不要告訴龍雄,最後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那位小姐上午已經領走了。”

龍雄不由得大吃一驚,剛才才這樣猜想,果真不幸料中了。

“上午?上午十一點半開始,我就在這裏等了呀!”龍雄用近乎絕望的口氣說道。

“她是十點半左右來的。”

這麽說,是郵局提早把現款備妥了?動作太快了!要是她依約中午來的話,就不至於失之交臂了。龍雄懊惱得直想跺腳踹地。

龍雄仍抱著一線希望。

“那個來匯兌的小姐,是不是二十一二歲,身材高挑?”

“是的。”女職員露出警戒的神色回答道。

“長臉,明眸大眼,鼻子挺直……”

龍雄描述上崎繪津子的容貌,不知不覺把她形容成美女,也許女職員覺得有點可笑,嘴角不由得泛起微笑說:“嗯,她的確長得很漂亮,不是本地人。”

果真沒錯。龍雄做了最後的努力。

“她確實是我認識的人。這筆匯款其中有些緣故,不知領款人是誰,可否讓我過目一下?”

女職員又露出警戒的神色,默默地看向坐在對麵的男職員。男職員始終聽著他們的對話,於是起身來到窗口處。

“依照規定是不行的。假如您真有什麽情況,請留下您的名片。如果隻是看一下倒也無妨。”

郵局男職員對龍雄釋出善意,大概是認為龍雄不是可疑分子。況且龍雄又說有特殊情況,也許他也感到不尋常。於是龍雄遞出自己的名片。

“噢,您是從東京來的?”

男職員看過名片以後,交代女職員拿單據給龍雄看。龍雄非常感謝男職員並沒有拿規定當擋箭牌。

女職員從一遝用回形針夾著的匯票當中,抽出兩張給龍雄過目。她慎重地用手指按住匯票的一端。

每張金額是五萬日元,收款人是女性的名字,但不是上崎繪津子。

龍雄掏出記事本,盡管知道對方使用化名,為了不辜負男職員的好意,依然作勢抄寫下來。

山梨縣北巨摩郡馬場村新莊,吉野貞子

兩張匯票上都印有“東京京橋”郵局的圓形郵戳,日期是一個多月以前。

這一切都符合無誤。

龍雄向兩名職員致謝後,步出郵局,往街上走去。

上崎繪津子還在這個小鎮,三個小時前她才在郵局現身。

由此看來,她之所以來提取十萬日元現款,很可能是交給那個凶手,也就是給堀口或紅月酒吧的山本花用吧?這麽說,對方應該還在鎮上。他們倆究竟在哪裏呢?

上崎繪津子到底是何許人也?舟阪和高利貸經營者山杉喜太郎關係匪淺,她隻是單純負責聯絡,還是另有任務?

龍雄心情黯然,他極度不願聯想上崎繪津子跟那個凶手有什麽特殊關係。他搖搖頭,在心中自忖,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情感作祟呢?她居然那樣深深地吸引我?

那兩人究竟在這附近的什麽地方呢?

擔架是由一名少年在神奈川縣真鶴海邊撿到,送交當地派出所的。發現地點就在高聳的懸崖正下方,上方有東海道線列車行經而過。四月二十八日下午,這名少年從懸崖下走過,望著南下的列車經過,當時並沒有看到什麽東西丟下來。換句話說,那時候擔架尚未掉落在那裏。調查後發現,那班列車是開往伊東的“初島號”快車。

少年走過那裏,在伸向海裏的礁岩上玩了二十分鍾。他往回走的時候,看到現場有一副剛來時所沒有的擔架。“初島號”經過九分鍾以後,“西海號”快車從現場附近駛過,由此看來,那副用帆布卷成棍棒狀的擔架顯然是從“西海號”丟下來的。

那天的“西海號”快車,就是綁匪把瀨沼律師假扮成病人,用擔架抬進車廂的那班列車。項目小組把從小田原分局轉交的擔架視為是綁匪丟棄的重要證物和線索,積極追查擔架的出處。

東京都內共有三家擔架製造商。刑警拿著擔架查訪,結果證實那擔架是本鄉的佐伯醫療器材公司的製品。該擔架的帆布縫法很特別,很容易辨識,因為每家廠商的縫法各有不同。

佐伯醫療器材公司看過擔架所使用的帆布和木料後,證實它為一九五二年的產品,難怪這副擔架如此老舊髒汙。

那年,佐伯醫療器材公司總共生產了兩百五十副橡木料的擔架,一百五十副賣給各醫院和療養院,其餘一百副批發給專營醫療器材的經銷商鯨屋。鯨屋根據訂單賣給地方的小醫院,或是賣給上門的顧客。在門市零售的部分已無法查出買主,但平常往來的客戶均有簿冊記錄。項目小組根據佐伯醫療器材提供的資料和鯨屋的客戶名單做成清單之後,決定展開地毯式清查——這些情況,一如新聞報道的內容。

從擔架的髒汙程度來看,專案小組分析,它可能是醫院用品,因而從這方麵著手調查。不過,這是一件相當吃力的工作。他們依照清單查訪各大醫院,光是查出一九五二年出產的擔架,即大費周章。有的已經報廢,有的早已遺失,與醫院的器材數據不相符合。若真要逐一查核,實在需要極大的耐性和體力。

幾名刑警分頭展開調查,意想不到的是,居然很快就查出了相關線索。

A刑警到東京都內墨田區龜澤町的有吉醫院查訪時,該醫院的總務科長對他說:“如果是那種擔架,我們醫院的確曾經被偷走一副。”

A刑警神情振奮地問道:“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總務科長看過工作日誌後,報出那天的日期。A刑警得知那天正是瀨沼律師從東京車站被押走的前一天,不由得心跳加快了起來。

他旋即趕回項目小組,把那副擔架送到有吉醫院,當時有三名老練的刑警陪同。

“是這副擔架沒錯,我們醫院被偷走的就是這一副。”總務科長隻看了一眼,當下斷定道。

“怎麽被偷走的?請您詳細說明當時的情況。”刑警們掏出記事本準備抄錄。

“這副擔架跟其他擔架就倚立在三樓病房入口處的牆邊。”

總務科長說著,親自帶刑警來到那裏。這家醫院相當寬敞,外科病房設在三樓,與其他醫院一樣,病房旁邊成了雜物堆放處,那副擔架就靠牆而立。

“擔架就立在這裏,突然有人過來拿,然後扛在肩上抬走了。”總務科長指著通往醫院後院的出口說道。

“扛在肩上抬走了?”一個刑警反問,“怎麽知道的?有人看見嗎?”

“有個看護看到的。是一名三十出頭、身穿白襯衫黑褲子的男子扛走的。因為他態度從容,看護以為他是工友。醫院的員工很多,不見得每個人都認得。那名男子從後院繞到大門,把擔架抬進在外麵等候的出租車,然後就離開了。”

“是那個看護看到的嗎?”

“不是,是另一個護士看到的。她看到那男子的態度很從容,便不覺得奇怪。過了十天以後,我們清查醫院物品時才發現的。那副擔架很老舊,所以沒向警察通報失竊。”

刑警把這些供述記錄下來,並畫了一張草圖,匯報給項目小組。

擔架被偷走的那天,正是瀨沼律師從東京車站被押走的前一天,也就是瀨沼律師到大崎的田丸利市家裏上香後被綁走的翌日。顯而易見,綁匪一開始就計劃偷走這副擔架,準備用來搬抬瀨沼律師離開東京車站。

“這麽說,司機應該還記得那個抬擔架上車的乘客吧。你們馬上到市內的出租車行找人!”項目小組的主任下令道。

結果不到兩天就查出來了。一名年輕司機果真記得那個抬擔架坐車的乘客,立刻出麵說道:“我記得那位乘客,是在那天下午兩點左右,從神田三崎町上車的,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襯衫。長相我記不太清楚了。他坐到龜澤町的有吉醫院,我把車子開到大門口,他叫我等十分鍾,然後下車。等不到十分鍾,他就扛著一副擔架從病房大樓走出來,再把擔架斜放在駕駛座旁,自己也坐了進來,然後又叫我開回神田。我還以為他是那裏的醫務人員呢。到了神田,他叫我在駿河台下停車,他便下了車。我拿到車費以後,離開前還回頭看了他一下,隻見他把擔架立在地上,雙手扶撐著站在那裏,頂著炎熱的陽光。看樣子他好像在等其他車子。後來,我往銀座的方向去了,就沒有再注意他了。”

從這名司機的證詞來看,那名男子打算在駿河台下換車。後來,刑警又查訪過幾家出租車行,卻沒有任何司機載過那名偷擔架的乘客。

“看來他沒有換搭出租車,而是坐上自用車的。”項目小組的主任這樣分析,“他怕坐自用車去醫院,可能會被記下車牌號,所以先坐出租車去,回程時在駿河台下下車,與人約好在那裏換搭自用車。你們去打聽一下,看那附近有沒有目擊者。”

然而,經過多方查訪打聽,數十名刑警仍然徒勞無功。別說沒人看到他坐上自用車,連看到所謂身穿白襯衫、扛著擔架的男子的人都沒有。這附近車水馬龍,又是商店街,大家都非常忙碌。

線索到此就中斷了。

不過,偵查仍朝其他方向秘密進行。所謂秘密,就是不讓報紙媒體知道警方的偵查進度。

最近的偵查盡量避開了新聞記者的盯梢。因為偵查進度若翔實地見諸報端,等於讓嫌犯掌握警方的策略,對警方相當不利。當然,有時候也可以利用報紙,但多半都是弊多利少,徒增困擾居多。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官方可以用各種理由封殺報紙的消息,現在的局勢不同了。

所謂秘密展開偵查,便是從鑒識在新宿殺死田丸利市那把手槍的子彈著手。一發子彈射穿死者的腹部,卡在壁龕的柱子上;另一發穿過棉被卡在榻榻米裏麵。因為當時死者是仰躺,子彈是被凶手以槍塞進嘴巴射入的。

經過鑒識,那兩發外殼發亮的銅質子彈,是由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的柯爾特式自動手槍所擊發的。項目小組為此大感震驚,因為這個型號的自動手槍,幾乎是美國駐軍發給士兵的隨身武器。

問題是,嫌犯並不是美國士兵,而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從與美軍的關係來看,首先可以設想的是,與駐軍有關的日籍工作人員,例如傳譯員。其實,許多品行不良的日籍傳譯員後來淪為了惡棍。他們朝這個方向縮小範圍偵查,可惜沒找到任何有力線索,這也需要極大的耐性與長期努力。

“美軍士兵專用的手槍外流,不全然是駐軍裏工作的日本人所為。有些專門陪美軍士兵上床的Only[1]和邦邦女郎[2]要求以手槍代替嫖妓費,再以五千或六千日元的低價,在黑市裏賣給日本人。”

項目小組認為,那些Only和邦邦女郎大多聚集在立川基地附近,從那裏也許可以找到線索,於是開始朝這個方向下功夫。

事件發生後,項目小組根據子彈鑒識出凶器為四五口徑自動手槍,偵查工作都是憑著極大的耐性長期進行。不過,立川附近的妓女們,個個口風很緊,她們擔心被卷入風波,被問到這個問題,便像石頭般沉默。即使她們沒賣過黑槍,平常也幹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自然不想逞口舌之快,以免惹來事端。

盡管如此,幾個老練的刑警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撬開她們牢如牡蠣般的嘴巴。好在這些妓女彼此經常發生內訌,刑警們便利用這個機會,唆使她們互相檢舉,許多線索就是從那裏找到的。

一般情況是,美軍士兵以手槍代替嫖妓費交給妓女,妓女再把手槍交給自己的情夫或皮條客,以五六千日元的低價賣給街頭流氓。那些流氓再以七八千日元的價格賣給專做駐軍物資的黑市掮客,掮客把手槍轉賣給第三者,此時價錢已經漲到一萬日元了。

如此錯綜複雜的轉賣過程,光憑四處打聽、逐一追查,不但困難,幾乎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抓到妓女的情夫或黑市掮客,他們全推說不知道買主的姓名和地址,使得偵查工作到處碰壁。

然而,項目小組還是得撐下去,這是唯一有力的物證,隻好往這條線索追查下去。他們絕不讓媒體得知消息,秉持著堅苦卓絕的精神,長期而秘密地展開偵查。

瀨沼律師綁架案後,警方好不容易找到疑似犯案工具的擔架,但是線索就此中斷;連那批人分別在東海道沿線各站下車後的去向,也不得而知。項目小組正處於士氣低迷和焦急的氣氛中——這是每個進出警局的記者共同的印象。

夏末時分,正是外出散步的好時節。有個資深的E刑警帶著有力消息回到了項目小組。自從發生槍殺案以來,已經過了相當時日。這個老刑警不畏日曬雨淋,每天守在立川基地附近打聽消息。

“有個名叫真理子的妓女,今年二月左右,從一個黑人士兵那裏弄到一把四五口徑的柯爾特手槍。這消息是跟她鬧翻的同居室友告訴我的。”E繼續向主任報告,“我問過真理子,她倒是蠻幹脆地說,已經把手槍交給一個叫阿安的皮條客。後來阿安變心愛上別的女人,令她非常火大。我曾經找過阿安這家夥,不過他已經洗手不幹,不知去向了。”

聽到這裏,主任掠過一個念頭,阿安會不會是槍擊案的凶手?

“我仔細打聽過阿安的長相。他才二十一二歲,戴著深度眼鏡,個子矮小。”E刑警先否定了主任的疑惑說,“後來我向許多皮條客打聽,看來阿安沒什麽朋友,所以沒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不過,有人告訴我,今年四月左右,阿安跟一個黑人士兵打架,大腿還被打斷。他畢竟是皮條客,很可能是因為嫖妓費跟對方起爭執,並不是他洗手不幹,而是因為受傷沒辦法繼續吃那行飯吧。他究竟流浪到什麽地方,沒有人知道。我想,他的新歡可能知情,便想直接去打聽,可是那女人已經離開立川基地的老巢了。”刑警仔細地說明,“經過我四處查訪,終於得知那女人已經搬到橫須賀基地附近,於是我便去了趟橫須賀。”

“在那裏找到她了嗎?”主任催促刑警趕緊往下說。

“找到了。我走得兩腿發酸呢。見到她以後,我問阿安的下落,她說阿安的腿被打斷了,目前正住院治療。她又說,他住在東京墨田區龜澤町的有吉醫院。”

“你說什麽?”主任露出驚愕的神色說,“有吉醫院?她的確這麽告訴你嗎?”

“是的。為了怕遺漏,我還把它抄在記事本裏。”

有吉醫院——那副擔架不就是在那家醫院失竊的嗎?而且第三病房大樓正是外科患者的病房。

“太好了!”主任不由得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們馬上趕去有吉醫院,見見阿安。”

主任說要親自問訊,急忙叫車。為免引起記者的注意,他們佯裝上廁所,從後門溜了出去,三名刑警早已在那裏會合。

主任抵達醫院以後,馬上找來總務科長,表明自己的身份。

“這裏有沒有一個叫阿安的病人?真實姓名我不太清楚,他跟美國大兵打架,被打斷了腿,住在這裏治療。”

“啊,是有這樣一個人。”總務科長翻開患者名冊查閱道,“他叫小柴安男,左腿脛骨骨折,從四月開始住院。”

“我們要見他一下。”

小柴安男,二十二歲,東京都國分寺町××號——主任叫刑警把這些資料記下來。

總務科長聽到主任要見那名患者,便率先往病房的長廊走去。

“請問,”主任喊住總務科長問道,“擔架是在什麽地方被偷的?”

總務科長指著說:“就是那裏!”在第三病房大樓的牆邊,現在還靠立著三副擔架。主任朝那個位置和病房入口打量了一下,然後催促總務科長:“可以了,我們去見小柴安男吧。”

狹窄的病房內放著四張床,三名病患正躺在**睡覺。總務科長指出小柴安男的床位,便客氣地走開了。

病房裏彌漫著難聞的臭味。小柴安男坐躺著看書,看到陌生人走過來便抬起頭,鏡片上閃著光。

“你是小柴吧?”

主任怕同室的患者聽到,壓低聲音說著,遞出名片給他看。

這個叫小柴安男的男子,看見名片後表情有點慌張。

“別怕,今天不是衝著你來的,是來向你打聽一個人。”主任像是在安撫他似的,語聲溫和地說。阿安老實地點點頭,臉上仍流露出戒備的神情。

“你曾經把一支美製四五口徑的自動手槍賣給別人吧?”

阿安的眼神變得驚恐。

“賣槍當然是違法行為,不過我不是來追究這件事的,隻是想知道買槍的人是誰。”主任溫和地說道。

“是真理子說的吧?”阿安這才開口說話,聲音裏帶著少年的稚氣。

“嗯。”

“這個臭女人,真拿她沒辦法。”

“別生氣。怎麽樣?你能告訴我們嗎?”

“我想想看……”

阿安陷入思索,他並不是猶豫要不要說出實情,而是買家很多,一時想不起來。主任察覺到這情況,便從口袋裏拿出一張肖像畫,那是新宿槍擊案凶手的素描。

阿安打量著肖像畫,但沒有什麽反應。

“有沒有賣給這個人?”

“我對這個人沒什麽印象。”阿安說得淡漠,但仍然握著照片不放。

“你再仔細回想一下。”

“先生,這個人拿槍做了什麽?”阿安反問道。

主任看到阿安的表情有所變化,便不隱瞞地說道:“你沒看報紙嗎?”

“自從住院之後,就沒看過報紙了。”

“是嗎?這個人在新宿持槍殺人,子彈來自於四五口徑的柯爾特自動手槍。”

阿安沉默了半晌,吃力地挪了一下打石膏的腿。

“他大約這個年紀嗎?”

“嗯,三十出頭。”

阿安又閉嘴看著照片。這時候,主任直覺阿安絕對認識這個人。

“我認識一個人,跟這張畫像不太像,不過年齡和五官的局部很像,您看,發型和眼睛有點相似。”

那張肖像畫實在做得不夠高明。

“噢,你把手槍賣給他了嗎?別擔心,我不會抓你的,你盡管說吧。”

阿安咽了咽口水。主任為了鬆卸對方的心防,在旁邊的病**盤腿坐下。

“你賣的手槍是四五口徑的吧?”

阿安點頭說是。

“嗯,對方叫什麽名字?”

“姓黑池。”

站在主任旁邊的刑警們隨即用鉛筆迅速把名字抄在記事本裏。

“黑池?叫黑池什麽?”

“黑池、黑池……嗯……叫什麽來著,我忘了。”

“想不起來嗎?”

“已經是十年前的事,真的記不起來了。”

“十年前?”

“是的。那時候,我們都叫他黑池老師。”

“老師?”主任不由得睜大眼睛問道。

“他當過中學老師,那是我們念初一的時候。”阿安回答道。

主任依然維持盤坐的姿勢,盡量安撫自己的情緒,從口袋裏掏出香煙。

“是嗎?知道了。這麽說,那個姓黑池的以前是你的老師吧?”主任打算抽絲剝繭似的慢慢套問。

“是的。不過,黑池老師隻教了我們一年,後來就辭職了,好像到其他地方去了。”說著,阿安似乎有些卸下心防。

“你們學校在什麽地方?”

“在我的老家,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學校是春野中學。”

刑警們又把校名抄下來。

“正好在八嶽山的東麓,是個景色美麗的地方。”阿安說到自己的老家時,流露出懷念的神情,仿佛提到家鄉就變得隨和了起來。

“原來如此。這麽說,黑池老師是在你念初一時教你們的?”

“是的,在我十三歲那年。”

“黑池老師也是當地人嗎?”

“我想是的。因為他每天從橫尾騎自行車來學校上課。橫尾在山裏,離學校約一裏半。我當時年紀還小,對黑池老師家裏的事不太清楚。”

“這樣啊。黑池老師辭掉教職之後,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聽說去了東京,詳細情形我不太清楚。他最拿手的就是體操,那時他才二十一二歲,非常年輕,與其說是老師,不如說是大哥哥。我們還幫他取了個黑仔兄的綽號呢。”

阿安仿佛回到少年時光似的目光炯然了起來。

“噢,這麽說,你是十年後在東京與黑仔兄見麵的?”主任問到核心了。

“是的,我們在府中賽馬場碰巧遇見。他已經忘了,可是我還記得他,我覺得很懷念,便喊他老師。那是第一次遇到他,在今年的二月左右,那天天氣很冷,我們就在擁擠的人潮中聊了一下。”阿安說道。

“那時候他就提到要買槍嗎?”

“是的,黑池老師問我現在在做什麽,我想瞞他也沒用,便說在做掮客,專做美國物資的買賣。他想了一下,問我能不能幫他弄把手槍。我當時嚇了一跳,反問他為何需要這種東西。他苦笑著說,拿它防身,他做的工作有點危險,詳情不能告訴我,他要求我務必幫忙,花多少錢都無所謂。當下,我就認為這個黑仔兄可能也是不務正業。那時候,我恰巧從真理子那裏買了一把手槍,正想找買主脫手,便答應了他。隔天是賽馬的日子,我們約好在那裏碰麵。”

“所以你就交給他了?”

“嗯,我依約在隔天交給他。因為他是我以前的老師,我就以七千日元的低價賣給他。後來,黑仔兄還多給我一千日元呢,果真很有錢。老師到底在做什麽行業呢?”阿安問道。

“好像不是什麽正當職業。”主任隻是這樣回答,便又繼續問道,“你記得是在什麽時候把槍交給他的?”

“在二月中旬,有賽馬的某個星期日,查一下就知道了。”

那天是二月十五日,比新宿槍殺案早了兩個月。

“之後沒有再見麵嗎?”

“沒有。不過,有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清瘦男人來找過我。他自稱是黑池老師托他來的,因為我曾經把住處告訴過黑池老師。他說是老師交代,要我再弄一支槍給他。可是我覺得這樣做風險太大,便推說目前沒辦法弄到,當下就回絕他了。”

“那是什麽時候?”

“我記得是三月。”

“他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說。他的眼神飄忽,一看就令人反感。警察大人,他不但知道我的住處,還知道我在這裏住院,三番兩次來醫院糾纏我,一直說要買槍,要我透露買槍的渠道。那時候,我沒考慮就回絕了。”

“那是什麽時候?”

“我記不太清楚了,好像快四月底了。”

聽到這裏,主任閉眼思索,那大概是擔架失竊的前幾天。

“你還記得賣出去那把手槍的號碼嗎?”

“哪有可能看得那麽仔細啊。”

“嗯,謝謝你提供這麽多線索!”

主任站了起來。阿安看到這情景,再次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是啊,這回你的麻煩可惹大了。”

主任撇下這句話,便帶著刑警們走出了病房。

項目小組再次召開了項目會議。

主任在席上報告偵查的經過。報告即將結束時,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新宿槍擊案的凶手,八成就是這個姓黑池的家夥,他就是在紅月酒吧自稱姓山本的酒保。他在瀨沼律師所調查的案件中可能涉案很深,加上被事務所職員田丸利市跟蹤糾纏,一時失控便持槍殺了田丸。至於凶器,應該就是向小柴安男買的手槍。經過鑒識,那是一把美製一九一一型四五口徑柯爾特自動手槍。之後,黑池或同夥人可能覺得必須買槍自衛,按照小柴安男的證詞,一名體型清瘦的男子找他買槍,被他回絕了。後來,小柴腿部受傷住進有吉醫院,那男子又來詢問買槍的渠道。這次小柴還是拒絕。問題是,小柴已經記不得那天的日期,我推估可能在擔架失竊的前一天或十幾天前。也就是說,當時那名男子已經看到有幾副擔架倚立在醫院走廊的角落。在那之後,黑池殺死田丸逃走,同夥進而綁走瀨沼律師,為了躲避警方的追緝,他們便尋計把瀨沼律師假扮成病人逃離東京車站。這時候就需要用到擔架,而擔架是特殊用品,若買新的,容易引起注意。同夥的清瘦男子想到去找小柴時,曾經看見醫院的走廊上有幾副擔架。他大概覺得那裏的擔架可以輕易偷走,同夥也同意這個做法。果真一如他們所設想的,輕而易舉就成功了。於是,瀨沼律師就這樣被放在擔架上,從東京車站被抬進‘西海號’快車。以上是我所做的推論。”

在場各位都讚同主任的看法。

搜查一課的裏村課長始終全程熱心參與項目會議,聽完主任的報告後,他探出身子,臉色發紅地說:“黑池身上還帶著手槍,逃亡時會闖出什麽禍來,沒有人料得到,所以必須趕快將他逮捕歸案。案情已接近大白,請各位同仁務必全力追緝。”

矢口主任低下頭,宛如在宣誓要把凶手緝拿到案。

這天晚上,項目會議的氣氛非常熱絡,每個成員都覺得光明在望。

隔了兩天,派到長野縣調查的偵查員捎來回報。

“根據當地春野中學保存的教職員名冊,黑池為本姓,一九二五年七月出生於長野縣南佐久郡春野村字橫尾,本名黑池健吉。一九四七年在該校擔任代課老師,一九四八年離職。”

[1] 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專以外國士兵為賣**對象的妓女。

[2] 語源不詳。指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在日本各大城市,向占領軍賣**的妓女。一九四七年,在六大城市的妓女約有四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