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娜·布蘭文的少女時代2

接著她朝月亮那邊轉過身去,她每次一麵對著它,它似乎就讓她的前胸**出來。而他非常聽話地又走到對麵的一塊空曠地方去。

他們彎下腰,各自低下頭去,抓住麥捆潮濕柔軟的頭發,舉著沉重的麥捆再走回來。她每次總走在前麵,她把她的麥捆放下,拿它和別的麥捆搭成一個小房子。他拿著麥捆又從麥茬地上走過來了。她轉過臉去,隻聽到他把麥捆放下發出的嘶嘶聲,她在月亮和他的身影之間走動著。

在他拿起兩捆麥子正要站起身的時候,她又拿起兩捆麥子朝他走去。他這時正從不遠處走過來。她把她的麥捆放下,預備再架一個麥堆,它們站得很不穩,她的手抖得很厲害。但她仍然扔開它,轉向月亮。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出來,因而她感到她的胸脯正隨著月光起伏波動。她的麥捆倒下了,她不得不把它們又架起來。他一聲不響地擺弄那麥捆。當她又向他走過來時,工作的節奏使他忘掉了眼前的一切。

他們在一塊兒勞動著,有節奏地來來去去,使得他們的腳和身體似乎在按著一定的拍子活動。她彎下腰去,搬起兩捆麥子,她向著他所在的陰暗之處望去,然後提起她的麥捆走過一段麥茬地。她猶豫著,放下了她的麥捆,麥捆發出一陣嘶嘶聲,他已經走近她身邊來了,她必須再把臉轉開。那閃亮的月光又一次使她的胸膛**出來,讓她像一片水浪一樣起伏不定。

他穩重地工作著,一聲不響,在一片光禿禿的麥茬地上穿梭般來來去去地走著,堆起一長排麥堆,越來越靠近那站立在黑暗中的一排樹林,始終讓他的麥捆和她的麥捆排成一行。

她每一次總是走在他前麵。當他來到的時候,她已經走開了,在他走開時,她又走過來了。他們永遠不會遇上嗎?後來,他的意誌所發出的深沉的聲音漸漸震動了她的心弦,極力使她的心弦隨著顫動,要使她慢慢地走近他,和他相遇,讓他們倆挨在一起,讓他們倆像那些麥捆一樣發出沙沙聲挨在一起。

工作繼續進行著。月亮越來越明亮,麥捆也發出了閃光。他彎下腰去拿起躺在地上的麥捆,一堆麥捆倒下來,全都沉重地壓在他身上,月光幾乎要晃得他睜不開眼了。接著他又把那些麥捆架起來。她已經朝他走過來了。

他等待著她,胡亂堆著麥捆。她來了。可是她站在那裏,要等他走開才走過來。他在黑暗中已看到她,像一根黑色的柱子。他向她講話,她也回答了。她看到月光在他臉上照出的疑問的神態。可是在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片廣大的空間。他又走開了,他始終有節奏地活動著,工作著。

為什麽在他們兩人中間總有一片廣闊的空間,為什麽他們倆總不能在一起?為什麽當她在月光下走過來的時候,她一定要在離他較遠的地方停下?他為什麽不能向她走近?他的意誌發出的堅持不懈的呼聲,把一切都給掩蓋住了。

在他工作的節奏中出現了一個跳動著的脈搏,一個不可動搖的目的。他停下來,他又舉起一捆麥子,他舉著它向她走去,在那月光照耀的空地上,把它放下,好像是放進了她的身體。然後他又回去搬運。他舉起一捆捆麥穗搖搖晃晃地朝那個中心地帶走去,越走越近,每一次都使自己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每搬運一次就向她接近幾步,一直要追上她。月光之下他們就那麽專心致誌地、來來去去地走著,一聲不響地搖晃著,麥穗有節奏地發出窸窣聲,然後是一陣沉默。然後又是一陣麥穗的窸窣聲。那有節奏的窸窣聲越離越近,和她的麥穗聲交織在一起,那麥穗聲一次又一次單調地、毫無變化地重複著,從兩人手邊發出的麥穗聲越離越近了。

直到最後,他們在一個麥堆前相遇,各人手裏都抓著兩捆麥子,彼此對望著。他身上披滿了銀色的月光,他那在月光照耀下帶有陰影的臉使她感到害怕,她等待著他。

“你放下。”她說。

“不,該你放。”他用一種清脆的聲音堅持說。

她把她的麥捆放進麥垛裏。他看到她的手在一簇簇麥穗中閃著光。他放下他的麥捆,把她摟了過來,他已經追趕上她了,他現在有權吻她一下。她身上帶著月夜的清香,帶著麥粒的清香。他把他全身的節奏都注入那一吻之中。他在吻她的時候仍然在追逐著她,而她似乎還沒有完全被征服。她鼻子上的月光使他感到很奇怪!她的身上照滿了月光,她的內心深處卻是無法測知的一片黑暗!整個黑夜都在他的擁抱之中了,黑暗和光明,已經全為他所有!現在整個黑夜都將由他去探索,在其中進行冒險,去探索它的神秘,去發現它的新奇。

鮮明的勝利感使他渾身發抖,在他使他的親吻更貼近的時候,他的心和頭頂上的星星一樣,完全變白了。

“我的愛!”她從十分遙遠的地方用一種低沉的聲音叫道。那低沉的聲音似乎是從遠處月光之下對他發出的,而他卻完全不知道。他停下來,戰栗了幾下,仔細傾聽著。

“我的愛。”那低沉、淒涼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好像是暗夜中一隻看不見的鳥的鳴叫。

他有些害怕。他的心不停地顫動著,簡直要停止跳動了。他停了下來。

“安娜。”他說,猶猶豫豫地仿佛是要回答她從遠處發出的叫喊。

“我的愛。”

他越摟越緊,她也越摟越緊。

“安娜。”他說,同時感到了愛的神秘和愛的陣痛。

“我的愛。”她說,她的聲音裏越來越充滿了狂喜。他們嘴對嘴地吻著,狂喜而驚奇,吻了一個長時間的真正的吻。在月光之下,他們一直對吻著。他再一次吻她,她也再吻他。然後他們又摟在一起親吻。直到後來,他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感到有些奇怪。他要她。他強烈地需要她。她似乎忽然完全變了樣。他們站在月光之下擁抱著,不知該如何是好。他的整個生命驚異地戰栗著,仿佛受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打擊,他需要她,他要告訴她他需要她。可是他已經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他過去可從來沒有過這種體會。煩惱和這不曾有過的經曆使得他渾身發抖,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溫柔地、更溫柔地擁抱著她,比原來更溫柔了。矛盾心理已經過去。他很高興,有點喘不過氣來,幾乎要流淚了。可他知道,他需要她。這已經在他心中永遠固定下來。他是屬於她的。他很高興,也很害怕。他們倆就這樣站在空曠的田野上。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他通過她的頭發看著月亮,那月亮似乎在流體般的光明中遊泳。

她歎了一口氣,仿佛剛剛醒來,然後她又吻著他。接著,她脫開自己的身子,抓住他的一隻手。在她從他胸前離開的時候,他感到很痛苦。他感到說不出的痛苦。她為什麽要離開他呢?可是她仍抓住他的手。

“我要回家去。”她說,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神情看著他。

他緊抓著她的手。他感到頭暈,簡直不能動彈,他不知道怎麽才能夠動一動。她從他身邊走開。

他無可奈何地在她身邊走著,抓著她的手。她低頭走著。仿佛有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忽然冒了出來,他對她說:“咱們馬上結婚,安娜。”

她一聲不響。

“咱們馬上結婚,安娜,你說不好嗎?”

她在田野中停下來,又吻了他一下,熱情地使勁摟著他。她的這種姿態使他感到無法理解,他完全不能理解。可是他現在把這一切都留到結婚的時候再說。這是目前可以找到的解決辦法,不久就得這麽辦。他需要她,需要和她結婚,他需要和她在一起,讓她永遠屬他所有。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他們完婚的那一天。可是他現在總感到有些緊張不安。

就在那天晚上,他去對他的叔叔和嬸嬸說。

“叔叔,”他說,“安娜和我想馬上結婚。”

“是嗎?”布蘭文說。

“可是你們沒有錢,怎麽結婚呢?”媽媽說。

那年輕人的臉馬上變白了,他討厭聽這種話。而他完全像一塊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的小石頭,亮晶晶的,永遠無法改變。他根本不去想那些事。他緊繃著閃閃發亮的臉坐在那裏,一句話不說。

“這事兒你跟你媽媽談過嗎?”布蘭文問道。

“還沒有——我準備星期六跟她談。”

“你準備去看她?”

“是的。”

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

“你們靠什麽結婚呢?就靠你每星期的一鎊收入?”

那青年人的臉又變得煞白了,仿佛這話使他的精神受到了嚴重的挫傷。

“我不知道。”他說,睜起他那明亮的像老鷹一樣的、失去人的感情的一雙眼睛看著他的叔叔。

布蘭文憎恨地晃動了幾下腦袋。

“我們必須了解這些情況。”他說。

“我將來會有錢的,”侄子說,“我現在可以設法借些錢,將來再還。”

“是啊!你們又幹嗎這樣匆忙呢?她不過是一個十八歲的孩子,你也還不過二十歲。你們倆都還沒有達到自己想怎麽做就可以怎麽做的年齡。”

威廉·布蘭文把頭向下一紮,仿佛關在籠子裏的老鷹似的,用他那充滿不信任的靈活而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叔叔。

“她有幾歲有什麽關係?我有多大歲數又有什麽關係?”他說,“我現在和我將來三十歲的時候又有什麽兩樣?”

“那可大不一樣,至少讓咱們那麽希望吧。”

“可是你沒有任何經驗,你沒有經驗,又沒有錢。你既然沒有經驗又沒錢,為什麽要急著結婚呢?”嬸嬸問道。

“我需要什麽樣的經驗呀,嬸嬸?”那孩子問道。

要不是布蘭文的心由於生氣,硬得像一塊寶石一樣,這時候他可能會同意了。

威廉·布蘭文懷著奇怪的不可動搖的心回到家裏。他感到,他已經做出的決定決不能改變,他已經拿定主意。如果改變決定,那將會是他的毀滅。可他決不願被毀滅掉。他沒有錢,可是他總可以想辦法從什麽地方弄些錢來,這沒有什麽關係。他在**躺了幾個小時都無法入睡,他的思想已經堅定明確,沒有什麽再需要多想的了,他的意誌已越來越堅定,無可改移。後來,他終於睡著了。

他的靈魂仿佛變得和水晶一樣堅硬了。他可能會發抖、戰栗、感到痛苦,可是決不能改變主意。

第二天早晨,湯姆·布蘭文憤怒萬分地對安娜說:

“現在就提出要結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站在那裏,臉色有點蒼白,她陰沉的眼睛顯露出正力求自衛的野生動物的驚愕和仇恨神態,但她又止不住為自己的感受發抖。

“我願意。”她完全不假思索地說。

他頓時更加怒不可遏,真恨不得揍她一頓。

“你願意——你願意——為什麽?”他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舊日的孩子氣的痛苦,那什麽人也不認的盲目性,那仿佛隻有一個沒有人照看的小生物才會有的激烈的仇恨情緒,又回到了她身上。

“我願意,就是因為我願意。”她又用那孩提時歇斯底裏的尖厲聲腔大叫著,“你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已經死了——你並不是我爸爸。”

她仍然是一個陌生人,她並不認識他。那冷酷的鋒刃落下來,深深地刺痛了布蘭文的靈魂。這鋒刃把她和他割裂開了。

“我不是又怎樣呢?”他說。

可是,這使他實在受不了。他一直是非常珍視這種感情的,他是她的“父親——爸爸”。

接連幾天他仿佛呆了一樣。他妻子也整天沉思默想,她感到不能理解。他隻想到,由於沒有錢和他們現在所處的地位,將使他們無法結婚。

屋子裏一直被一種可怕的沉默統治著。她盡量躲開她父母,她常常一連好幾個小時獨自待著。

威廉·布蘭文,在回到諾丁漢愚蠢地鬧了一番之後,又回來了。他也臉色蒼白、神情淒然,可是原來的打算並沒有變。叔父非常討厭他,他痛恨這個年輕人,痛恨他無情又固執。但盡管如此,這叔父仍然有一天晚上把準備分給安娜·蘭斯基的一部分家財交給了威廉·布蘭文。那使安娜每年可以有兩千五百鎊收入。威廉·布蘭文呆呆地看了看他的叔父。這等於拿走了沼澤農莊很大一部分資產。可是那年輕人隻是變得更冷淡和更加拿定主意了。他現在就隻一門心思要結婚,其他什麽全都忘了。他把他叔父給他的東西交給了安娜。

她看到後,整整哭了一天,眼珠子都快哭出來了。晚上,她聽到她媽媽已經上床,就溜到門口去張望。她父親像一塊石碑似的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他慢慢轉過頭來。

“爹,”她在門口大聲叫著,仿佛心都撕碎了似的向他跑去,“爹——爹——爹。”

她跪在火爐前的地毯上,用手抱著他,把臉貼在他的身上。他高大的身體給人一種舒適感,可是她感到頭疼得不能忍耐。她簡直有些歇斯底裏地哭泣著。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沒有說話。他的心碎了。他不是她父親。她已經把那個可愛的形象粉碎了,那麽他是什麽人呢?有些人,他們的生活不可能再有任何發展了,他現在也已被歸在這一類裏了。他和她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和她之間隔著一代,他已經老了,對火熱的生活來說,他已經死亡了。他的生活已經燃燒出了很多灰燼,許多冷冷的灰燼。他已經感覺到那不可避免的寒冷,他在無比的痛苦中忘掉了原來火一樣的生活。他在衰老和孤獨的冷清中呆坐著。他有他自己的妻子。他責怪他自己,他譏笑他自己,不應該死抓住年輕一代,妄圖讓年輕一代仍然歸他所有。

現在緊摟著他的這個孩子需要有她自己的孩子、丈夫。這是很自然的。她隻需要布蘭文給她一些幫助,讓她能過正常的生活。可是她並不需要他的愛。在他們之間,在這個強壯的中年人和這個孩子之間還需要有什麽愛呢?在他們之間,除了人與人之間的自願相幫之外,還能有什麽別的呢?他是她的保護人,如此而已。他的心冷得像冰一樣,他的臉也冷冰冰的毫無表情。她根本沒有辦法觸動他的心,似乎他已經變成一尊雕像了。

她爬上床去,哭個不停,可是她仍然決定和威廉·布蘭文結婚,所以她也沒有必要這麽苦惱了。布蘭文帶著一顆冷酷的心上了床,不停地咒罵自己。他看看他妻子。她仍然是他妻子。她黑色的頭發中已經出現了幾根銀絲。盡管她的年齡增長了一些,可是她的臉看上去仍然很漂亮。她才不過五十歲。他仍然帶著多麽強烈的感情在看著她!可是他卻不知節製地還要把自己的心砍去一部分,還要去分享年輕人的急驟的生活。他對自己真是十分痛恨。

他妻子仍是對他那樣熱情,隨時對他關心。她仍然很年輕、很天真,而且並沒有失去一個小姑娘的鮮豔。可是她完全不像他那樣毫無節製,她對生活中的各種戰鬥和各種控製已經絲毫不感興趣了。她是那麽自然;而他卻是那麽醜陋,那麽不自然,不願意讓出自己的地盤。這個貪婪的、決心擋住別人前進道路的中年人,簡直像一個魔鬼,多麽可恨。

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到底還缺少什麽,使得他貪婪的靈魂感到不滿足呢?在學校裏,他不是曾有過那個朋友,他不是曾有過他的媽媽,他的妻子和安娜?他對他們又怎樣呢?他對不起他的那個朋友,他也不是個好兒子。而他對他的妻子卻是滿意的,這就應該很夠了。在他和安娜現在的關係上,他非常痛恨自己。可是他仍然感到很不滿意。想到這種情況,他仍然十分痛苦。

能夠說他的生活一無是處嗎?他沒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東西,沒有任何工作可做嗎?對他的工作他是從來都不以為意的,因為那些活兒誰都能做。使他不能忘懷的就隻是他和他妻子間長時間的擁抱!真奇怪,這似乎就是他的全部生活了!不管怎樣,這不是無足輕重的事,這是具有永恒意義的。他可以對任何人都這樣說,並因此感到驕傲。他摟著他的妻子睡在**,現在仍然和過去完全一樣,她就是他生活中的一切。這是當前現實的一切,也是一切的歸宿。是的,他為此感到驕傲。

可是,在這一切之下仍然存在著一種痛苦,存在著一個令人不滿的湯姆·布蘭文,他因為一個對自己表示輕視的小姑娘而忍受著極大的痛苦。他愛他的兒子們——他還有兩個兒子。可是他同時還想參與這個小姑娘未來的生活。噢,他自己也感到羞恥,他恨不得把自己踩在腳下使自己歸於毀滅。

一切多麽令人厭煩呀!一個人不管年齡多大,永遠也沒有平靜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對,都不光明正大,都不是自己的主人。這簡直有點像是他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那個姑娘身上了。

安娜很快就仍然一心去愛她的那個年輕人。威廉·布蘭文已經決定在聖誕節前的一個星期六結婚。他以一種開朗的、毫無疑慮的心情等待著她。他需要她,她是屬於他的,他現在簡直是停止住他生命的脈搏,一切要等到結婚的那一天再說。結婚的日子,十二月二十三日,對他來說仿佛是一件唯一存在的東西,現在已具有了自己的生命。他完全依靠它生活著。

他並沒有一天一天計算日子。可是他像坐在船上旅行的人一樣,必須等到進港的時候一切才會落實。

他又搞一些木刻,仍然按時去上班工作,有時候也去看望她。這一切都是一種等待的形式,他毫不思想,也毫不懷疑。

她比過去更加活潑了。她要盡情享受這種戀愛生活。他像一陣風一樣時來時去,但從來也不問為什麽吹,或吹向何方。可是她永遠希望和他在一起。對她來說,他是生命的核心,碰他一下就是一種幸福。而對他來說,她是他生活的精髓,不管他是獨自在伊爾克斯頓他的住所裏搞木刻,還是在沼澤農莊的廚房裏,她坐在那裏看著他,她的存在對他都具有同等的價值。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完全理解她。可是他外在的功能,似乎都停止工作了。他不用他的眼睛就能看見她,不用他的耳朵[6]就能聽到她說話。

可是當他摟著她的時候,他止不住渾身顫抖,有時候簡直仿佛要暈過去。他們有時候會在穀倉裏彼此擁抱著,一句話也不講。當她摸著他年輕結實的身子的時候,一種幸福的感覺簡直讓她不能忍受,意識到自己已經占有他的感覺,也簡直使她不能忍受。因為他的身體是那麽充滿熱情,那麽神妙,這是她的世界中的唯一現實。在她的世界中,有這樣一個男人強健、生動的身體,另外還有一些像陰影一樣的男人的身體,全都是不真實的。通過他,她接觸到了現實的核心。他和她,他們倆正待在那神秘的中心地區。她是如何盡全力把他摟在身邊啊,他那身體也就是一切生命的中心軀體,生命的源泉就是從他那塊岩石下流出來的。

可是對他來說,她卻是要把他燃燒掉的火焰。這火焰從他的四肢流入,流過他的身體,一直到把他燃燒盡,使他僅作為從她身上派生的、沒有意識的、陰暗的火焰的過渡形態而存在。

在黑暗中,有時候一頭奶牛噴嚏了一聲。從黑暗中還傳來奶牛慢慢反芻的聲音,這一切似乎像熱血流過子宮一樣,正繞著他們在流動,並直接向他們流來,衝洗著那尚未出生的新生命。

遇上寒冷天氣,他們這一對情人有時就長時間地站在空氣溫暖、充滿氨氣氣味的馬廄中。而就在他們一起度過的這些黑夜時光中,他越來越了解她了。她的身子偎依在他身上,他們偎依得越來越緊,他們的親吻也貼得越來越緊,更加兩相吻合了。因而在那濃密的黑暗中,如果有一匹馬站起來發出一聲重濁的呼嚕聲,他們便會完全像一個人似的聽著,完全像一個人一樣具有共同的理解,也同時知道了那馬匹的存在。

湯姆·布蘭文已經給他們在科西澤弄到一座莊園,租期二十一年。威廉·布蘭文一看到那房子,眼睛頓時亮了起來。這是靠近教堂的一座房子,沿著房子和房前青草鋪地的大花園的一邊,長滿了古老的深黑的紅杉樹,房子呈正方形,低低的石板屋頂,低低的窗子,裏麵除了住房之外,還有一個長方形的奶酪雜用間,一間較大的鋪著方磚的廚房,一間低矮的會客室通著廚房,比廚房略高一個台階。天棚上是粉刷過的梁柱,屋犄角立著碗櫃。從窗口望出去是那片綠草如茵的花園,一邊可以看到一大排黑色的紫杉樹,另一邊是一排爬滿常春藤的紅色的牆,把房子同大路和那邊的墓園分開。這座古老的小教堂有一個帶尖頂的方塔,似乎正回頭觀望著這村舍的窗口。

“咱們沒有必要買鍾了。”威廉·布蘭文看著他們旁邊教堂方塔上的白色鍾麵說。

在房子的後麵,是和一個菜園相連接的馬廄,一個同時能養兩頭奶牛的牛棚,另外還有雞舍和豬圈。威廉·布蘭文喜不自勝。安娜更是非常高興地想到,她就要成為她自己家的女主人了。

湯姆·布蘭文現在成了神話中的白胡子老人。他這人平常要不到處去買點什麽就會感到不舒服。威廉·布蘭文盡管一方麵十分熱心於他的木刻,也在想法置辦一些家具。他的任務是去買幾張桌子、幾把圓腿的椅子和衣櫃,這都是些很普通的東西,隻要和那個村舍配得上就行。

湯姆·布蘭文當然比他們細心得多,他到處去給她找一些得用的小東西。他有時會忽然拿來一種新式的飯鍋,或者一種樣式新穎的吊燈。盡管那房子很低,不一定能用得上。再或者拿來絞肉、削土豆或打蛋的小機器。

不論他拿來什麽東西,安娜都表示極感興趣,盡管有些東西她實際上並不喜歡。那些他認為十分靈巧的小玩意兒,她卻懷疑沒有什麽實用價值。但不管怎樣,她總隨時在等待著他,特別是趕集的日子,她總帶著焦急的心情盼望著。他在天剛黑的時候來到了,車上的銅燈老遠就閃閃發亮,當他那高大的身體正彎下去遞下一些什麽東西的時候,她已經跑到門口來了。

“你不過是想著我會給你帶來什麽東西,你才那麽快跑出來吧。”他說,他重濁的聲音在淒冷的黑暗中回響著。盡管這樣,他仍然很興奮。這時她會拿過車上的燈,在他帶回來的大堆東西中,東摸摸,西捅捅,把他給自己買的一些工具或油類都推到一邊去。

她拖出了一對體積很小卻很有力的風箱,她記住有這一樣東西,然後又糊裏糊塗地拽出一件不知是什麽的東西來。那東西有一個長把,腰裏圍著一圈棕色的包裝紙,像穿著坎肩一樣。

“這是什麽?”她捅著那東西說。

他轉頭看著她。她走到靠近馬匹的車燈邊去,拿著那東西低頭站在那裏,她的頭發是一片深棕色,對比著她的白色圍裙顯得格外嬌美。她忙忙叨叨地扯開那包裝紙,拽出了一個很小的可以絞東西的機器,下麵還安著幹幹淨淨的橡皮軲轆。她拿著它仔細琢磨著,弄不清該怎麽使用。

她抬頭看著他。在燈光那邊,他站在那裏隻不過是一個黑影。

“這東西怎麽使?”她問道。

“這不過是用來削蘿卜的。”他回答說。

她看著他。他說話的聲音引起了她的懷疑。

“別胡說了,這是很小的擰衣服的機器,”她說,“可是你怎麽讓它工作呢?”

“你把它用螺絲固定在洗衣筒邊上。”他走過來把那機器拿在手裏比畫給她看。

“噢,對了!”她大叫著,輕輕往後一踢腿。她在非常激動的時候,還常常會做出她這孩子時候的動作。

她毫不遲疑地馬上跑進屋裏去,讓他一個人去卸他的馬。他隨後走進奶酪間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把那小巧的擰衣機固定在一個洗衣桶上,十分高興地轉著那搖柄。蒂利也站在她身邊,她大叫著:“我的天哪,這小玩意兒可真靈巧!以後你不用擰衣服把腸子都擰出來了,這可是最新的發明吧,這小玩意兒。”

安娜鬆開那搖柄,對獲得這樣一件新東西感到無限高興。然後她讓蒂利也來試一試。

“它簡直自己會轉,”蒂利說,抓著搖柄轉個不停,“一會兒你的衣服就可以晾出去了。”

[1] 指威廉·尤爾特·格萊斯頓(William Ewart Gladstone, 1809—1898)英國政治家,曾作為自由黨人四次出任英國首相(1868—1874、1880—1885、1886以及1892—1894)。

[2] 法語:笨手笨腳。

[3]拉丁文,大意是:“向你歡呼馬利亞,你無限榮耀;主已經和你同在,你在婦女中是有福的,你所懷的胎也是有福的,那就是耶穌。神聖的馬利亞,上帝的母親,請為我們有罪的人禱告,從現在直到我們死去的時候,阿門。”

[4] 十九世紀末英國散文家和藝術批評家。

[5] 司各特在他的《肯尼渥斯堡》中也曾用過這句話,但按其出處來說,實際應該是“越過林肯學院往外觀望的魔鬼”,因為這裏指的本來是牛津大學林肯學院後麵的一座著名的塑像。

[6]此處耳朵原文係“聲音”(Voice),疑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