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沼澤農莊上的婚禮
對於結婚來說,這是一個晴和美好的日子,地上雖然很泥濘,天空卻很晴朗。他們共用了三輛馬車和兩輛帶篷的車輛。所有的人都激動地擠在客廳裏。安娜現在還在樓上。她父親時不時地喝上一口白蘭地。他穿著那灰色的上衣和黑褲子,顯得很漂亮。他說話的聲音十分熱忱,但又顯得有些煩惱。他太太穿著帶花邊的深色絲綢衣服走下樓來,她的帽子有點像是孔雀藍的顏色。她嬌小的身體強健而穩定。有她在那裏,布蘭文止不住暗暗感謝上天,完全得靠著她的支持,他才能在這亂糟糟的人群中應付下去。
馬車來了!諾丁漢的布蘭文太太穿著她的絲絨衣服,站在門口,安排著讓誰和誰一起上車。到處人聲鼎沸。前門已經打開,參加婚禮的客人已經沿著花園的小路走了過去,那些仍然等待著的客人都從窗口往外看著。站在門口的一小堆人不時打打哈欠,伸伸懶腰,在這冬日的陽光下,這些穿著盛裝的人顯得多麽滑稽啊!
他們走了——又走了一批!現在這裏慢慢顯得比較空了。安娜羞怯地紅著臉慢慢地走下樓來,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絲綢衣服,戴著麵紗,走到人群中來。她的婆婆客觀地對她打量了一番,抻抻她白色的衣服,理一理她的麵紗,以此表示她自己的身份。
從窗口傳來一陣叫喊聲,新郎的馬車已經過去了。
“你的帽子呢,爸爸?還有你的手套?”新娘頓頓腳叫道,她的眼睛通過麵紗閃出了光亮。他到處尋找——他的頭發亂作一團。所有的人,除了新娘和他父親,都已經走了。他已經準備好——他滿臉通紅,簡直有些膽怯。蒂利在那個很小的門廊上忸怩不安,等著給他們開門。一個伴娘在安娜身邊來回走動著,安娜問她:“我這樣行嗎?”
安娜已經準備好了。她揚著頭莊嚴地向四麵望望,她對她父親使勁一揮手:“快過來!”
他走過去。她把她的手輕輕放在他胳膊上,一手拿著像花海一樣的花束,儀態萬方地向前走著。隻因為她父親的臉太紅,使她有些不自在,她慢慢走過心情激動的蒂利,向小道上走去。門口一陣嘶啞的叫喊聲,她像一股飄動的白光慢慢進入馬車裏去。
她父親在她上車的時候,注意到她的瘦小的踝骨和腳,仍然是一個孩子的腳。他心裏充滿了無限柔情。可是她由於自己如此光彩地在人群中露麵,正感到無比狂喜。她坐在車裏一路為自己的幸福飄飄然,因為一切都太可愛了。她急切地低頭看看手裏的花束,白色的玫瑰花和鈴蘭和晚香玉和鐵線蕨,全都那麽富麗,像瀑布一樣。
麵對著這奇怪的景象,她父親惶惑地坐在車裏,心裏感到非常混亂,幾乎什麽也沒有想。
教堂已經為聖誕節裝飾起來,到處是黑壓壓的常青樹,白色的花朵讓人有一種寒天飛雪的感覺。他糊裏糊塗地走到聖壇邊去。從他上次到教堂結婚,現在已經有多久了?他弄不清現在是不是他自己要來結婚了,要不他到這兒來幹什麽呢?他煩惱地想著,他一定是要來幹一件什麽事情的。他看到了他妻子的帽子,很納悶兒,怎麽她不和他在一起呢?
他們站在聖壇前麵。他呆呆地仰頭看著東邊閃著強烈光線的那藍紫色的窗戶。這是一種深藍色的光,藍中帶紅,那些黃色的小花卻隱藏在暗影之中,隱藏在由黑暗組成的沉重的蛛網之中。它在那黑色的蛛網中發出了多麽生動的火焰。
“由誰主婚把這位小姐嫁給這位先生?”他感到有人推了他一下,他不免一驚。那句話仍然還在他的記憶中回響,可是越響越遠了。
“是我。”他匆匆地回答說。
安娜低下頭去,躲在麵紗後麵微笑了。他真是出洋相!
布蘭文正呆呆地看著聖壇後麵仿佛立在火光中的藍色的窗子,心裏痛苦地、模模糊糊地想著,不知道他自己會不會變老,會不會有一天感到自己已經走完了生活的路程,已經有所成就了。現在他在這裏主持安娜的婚禮。可是,他有什麽權利感到自己應該像一個父親一樣負責呢?他現在還和他自己結婚的時候一樣,對什麽都不敢肯定,都毫無把握。他的妻子和他!他非常痛心地發現,他們倆都是多麽無法肯定的因素啊!他現在已經四十五歲。四十五!再過五年就是五十。然後六十——然後七十——然後一切都完結了。我的上帝——一個人仍然感到許多事還有待安頓下來。
一個人是怎麽變老的呢——一個人怎麽能變得更有信心?他希望自己感覺更老一些。嗨,隻要他自己感到更成熟、更完備了,那現在和他當年結婚的時候又有什麽差別呢?他完全可以再一次結婚——他和他的妻子。他還感到他自己矮小平直的身軀正站在一塊平原上,隨著廣大的發出怒吼聲的天空一道旋轉著。他和他的妻子,兩個很小的挺直的身軀在那平原走動著,而那無數的天體都閃著光從他們身邊隆隆滾過。一個人什麽時候才能最後完結呢?他會結束在何方呢?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麽結束,沒有什麽完結,隻有這發出喧鬧聲的無比廣闊的空間。一個人可能總也不老,總也不死嗎?這是關鍵。他帶著痛苦的心情感到一種非常奇怪的興奮。他要和他的太太就這樣生活下去,他們要像兩個孩子一樣露營在那一片平原之上。除了那無邊的天空,還有什麽是靠得住的呢?可是那天空又太肯定,太無邊了。
那富麗的深藍的顏色,仍然在他眼前黑暗的蛛網之中燃燒著,閃著光,炫耀著自己,而且是那麽不知疲倦地富麗堂皇。他自己的生命也曾是多麽富麗堂皇,它也曾在他身體的黑色的網眼中顯得一片通紅,燃燒著、閃著光、自我炫耀:還有他的妻子,她在她的網眼中也曾怎樣地燃燒和閃閃發光啊!一切永遠是那樣沒有完結,沒有成形!
耳邊忽然傳來了洪亮的風琴聲。所有的人都排成隊走進旁邊的祈禱室去。那裏有一個畫得很亂的本子,那年輕姑娘賣弄地揭開她的麵紗,故意揚起手指,讓人看見她的結婚戒指,簽下了她的名字,她因為這麽贏得大家的讚賞,感到無比驕傲:“安娜·特裏薩·蘭斯基。”
“安娜·特裏薩·蘭斯基。”她是一個多麽虛榮的缺乏獨立性的輕佻的姑娘!那穿著黑色燕尾服和黑褲子的苗條的新郎像一隻嚴肅的小貓,非常認真地寫:“威廉·布蘭文。”
這還比較像樣一點。
“快來簽名,爸爸。”那自以為是的年輕姑娘叫喊著。
“托馬斯·布蘭文——笨手笨腳的。”他一邊簽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接著他哥哥,一個高大的、麵容憔悴、留著黑胡子的人也寫下:“艾爾弗雷德·布蘭文。”
“還有多少布蘭文呢?”湯姆·布蘭文說,對於自己家的姓不斷出現感到很不好意思。
當他們走到外麵陽光中來的時候,他看到墓碑下麵大片的草地上到處點綴著像白雪一樣的小花和藍色的花朵,頭上的冬青莓像搖動著的鈴鐺一樣閃著紅光,紫杉樹垂下它黑色的沉重的枝條,一動也不動,一切都好像是在夢境中一樣。
婚禮的隊伍走過葡萄園來到牆邊,由一個很小的台階走上牆頭,然後又走下去。新娘像一隻驕傲的白孔雀蹲在牆頭,把手伸給牆那邊的新郎,讓他扶她下去!她那白色的細瘦的邁著細碎步子的腳和她那微彎的脖子,都顯出了無比驕傲的神態。當她和她年輕的丈夫走下來的時候,她擺出了一副何等威嚴的神態,仿佛是帝王在吩咐他們的臣民全部走開,其中包括他們的父母和參加婚禮的客人。
屋子裏到處燃著熊熊的烈火,桌上擺了許多酒杯。到處都懸掛著冬青藤和槲寄生,婚禮客人全都擠到屋裏來。湯姆·布蘭文吵吵鬧鬧著已有些忘乎所以,他給大家斟酒。所有的人都得喝一盅。窗外是一片鈴鐺聲。
“大家舉起杯子來。”湯姆·布蘭文在客廳裏叫道,“舉起你們的杯子來,為這裏的煙火和家園祝福——為煙火和家園祝福,願他們永遠幸福。”
“日日夜夜願他們永遠幸福。”弗蘭克·布蘭文也跟著叫喊著說。
“萬事如意,願他們永遠幸福。”臉色陰沉的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叫道。
“把所有的酒杯都斟滿,讓我們再重複一遍。”湯姆·布蘭文叫道。
“煙火和家園,願他們永遠幸福。”
許多人都扯直嗓子跟著叫喊。
“床褥和枕衾,願他們永遠幸福。”弗蘭克·布蘭文叫著說。
隨後有一個合唱隊跟著唱和。
“一代又一代,願他們永遠幸福。”臉色陰沉的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叫喊著。現在男人們叫喊的嗓門越來越高,婦女們在一旁嘀咕著:“你們聽聽!”
空氣中已經出現了某種不正常的氣味。
然後婚禮隊伍全部坐上馬車,以最快的速度又回到沼澤農莊,到那裏去參加一次高級的盛宴,這宴會將持續一個半小時。新娘和新郎坐在最上首,兩人都是那樣嬌豔和光彩奪目,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其他的人都沿著桌子兩邊坐下。
布蘭文家的男人在茶裏都加有白蘭地,他們越來越管不住自己了。陰鬱的艾爾弗雷德睜著一雙閃閃發光、什麽也看不見的眼睛,他一笑就露出他的兩排牙齒,樣子顯得非常奇怪,也非常可怕。他的妻子慍怒地望著他,像一條蛇似的老把頭向前一伸。他似乎已經完全呆了。那個當屠戶的弗蘭克·布蘭文滿臉通紅,樣子倒長得很漂亮。不論他的兩個弟兄說什麽,他都跟著嚷嚷。湯姆·布蘭文顯出一副很沉著的樣子,最後終於忍不住了。
在飯桌上一直就聽到這三弟兄唱主角。湯姆·布蘭文要發表演說。這是他平生第一次,他要在語言方麵表現一下他自己。
“婚姻,”他眼睛裏閃著光開始說道,由於他非常嚴肅,同時又顯得十分高興,因而也顯得十分深沉,“婚姻,”他用布蘭文家那種緩慢而洪亮的聲音說,“是我們一生最重要的——”
“聽他說,”艾爾弗雷德·布蘭文意味深長地緩緩說道。“讓他說。”艾爾弗雷德太太十分生氣地對她的丈夫看了一眼。
“一個男人,”湯姆·布蘭文接著說,“因為自己是男人而感到慶幸。如果他不感到慶幸,那他為什麽要做一個男人呢?”
“這倒是真話。”弗蘭克俏皮地說。
“同樣地,”湯姆·布蘭文接著說,“一個女人也因為自己是一個女人而感到慶幸,至少我們認為是這樣——”
“噢,那你不用操心了——”一個農婦大叫著說。
“你可以拿你的生命打賭,她們一定會……”弗蘭克的老婆說。
“但是,”湯姆·布蘭文接著說,“一個男人要成為一個男人,就必須有一個女人——”
“的確是那樣。”有一個婦女嚴肅地說。
“一個女人要成為一個女人,也必須有一個男人——”湯姆·布蘭文接著說。
“所有的男人,你們大家都說說。”有一個婦女的聲音跟著叫喊。
“所以我們就有婚姻製度。”湯姆·布蘭文接著說。
“停一停,停一停,”艾爾弗雷德·布蘭文說,“別讓我們幹坐著了。”
於是全場寂靜無聲,所有的酒杯都給斟滿了。新娘和新郎像兩個孩子一樣規規矩矩地坐著,在桌子的最上首露出兩張光彩奪目的臉,但似乎毫無表情。
“在天堂裏就沒有婚姻製度,”湯姆·布蘭文又接著說,“可是在人世間就有婚姻製度。”
“這就是兩者之間的差別。”艾爾弗雷德·布蘭文譏笑地說。
“艾爾弗雷德,”湯姆·布蘭文說,“你要講什麽話待會兒再講,我們都會對你表示感謝的。在人世間除了婚姻製度之外再就沒有什麽東西了,你們可以談到弄錢,或者使自己的靈魂得救,你可以使你自己的靈魂得救七回,你可以有多得使不完的錢,可是你的精神仍會感到非常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它告訴你它缺乏一樣什麽東西。在天堂裏沒有婚姻製度。可是在人世間就有婚姻製度,不然的話天堂就會給壓塌了,天堂下麵是沒有底的。”
“你們聽聽他說的是什麽話。”弗蘭克的老婆說。
“說下去,托馬斯。”艾爾弗雷德嘲弄地說。
“如果我們必須當什麽天使,”湯姆·布蘭文接著說,他是越講越來勁了,“如果在他們中間沒有什麽男人女人之說,那麽在我看來,一對結婚的夫妻造就一位天使。”
“這都是給白蘭地灌的。”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困倦地說。
“因為,”湯姆·布蘭文說,在座的人都對他的這一套高論感興趣了,“一個天使絕不能還不如一個人。如果天使隻不過是人的靈魂減去了那個人,那它是更不如一個人了。”
“一點不錯。”艾爾弗雷德·布蘭文說。
全桌都大笑起來。湯姆·布蘭文愈發起勁了。
“一個天使應當超過一個人。”他接著說,“所以我說一個天使應該同時具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靈魂:他們在最後審判日聯合成為一個天使——”
“讚美上帝。”弗蘭克說。
“讚美上帝。”湯姆重複說。
“剩下的那些女人怎麽辦呢?”艾爾弗雷德打趣地問。其他的人都感到有些不耐煩了。
“那我沒法告訴你。我怎麽會知道到最後審判日還有人會剩下呢?那就讓它去吧。我要說的是,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靈魂聯合在一起的時候,那就出現了一位天使——”
“我不知道什麽靈魂不靈魂的。我隻知道一加一有時候等於三。”弗蘭克說。可結果隻有他自己笑了笑。
“肉體和靈魂,這全是一樣的。”湯姆說。
“對你的太太該怎麽說呢,她在你認識她以前已經結過婚了?”艾爾弗雷德問道,顯然要對湯姆的話反唇相譏了。
“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我將來要變成一個天使,那變天使的是我結過婚的靈魂,而不是我的單身漢的靈魂。也就是說,不是我做孩子時的靈魂,因為那時候我還沒有一個可以變作天使的靈魂。”
“我總也記得,”弗蘭克的老婆說,“當我們的哈羅德情況很糟糕的時候,他簡直把什麽都忘了,老是想著鏡子後麵的一個天使。‘你瞧媽媽,’他說,‘瞧那個天使。’‘那兒沒有什麽天使,我的小乖乖。’我說。可是他怎麽也不肯聽。我把那麵鏡子從梳妝台上拿開了,可是仍然沒有用。他照樣說那鏡子還在那兒。我的天啊,簡直把我嚇壞了。我當時就知道他肯定活不成了。”
“我也記得。”另外一個男人,湯姆的姐夫說,“我母親有一次因為我說我鼻子裏有一個天使,她狠狠地打了我一頓。她看見我捅鼻子,就問我:‘你幹嗎老捅你的鼻子,別再這樣了。’我說:‘在我鼻子裏有一個天使。’沒想到她馬上就玩命地打了我一頓,可我說的是真話。我們常常把那到處飄飛的毛毛球叫作‘天使’。不知為了什麽原因,我把那麽一個毛毛球塞進鼻子裏去了。”
“簡直沒法兒想象,孩子們把什麽都往鼻子裏塞。”弗蘭克的老婆說,“我還記得我們的亨米,她把鈴蘭花中間的他們叫‘蠟燭’的那個玩意兒塞進她的鼻子裏去了。噢,可把我們忙活壞了!看到她把那玩意兒往鼻子裏捅,可我怎麽也沒有想到她會那麽傻,把它就一直捅進鼻子裏去了。她那會兒才隻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啊,天哪,我們弄來一根織毛線的鉤針,我也不知道是怎麽……”
湯姆·布蘭文的靈感完全消失了。他把要講的話全都忘掉了,現在他又跟著別的人一起大喊大叫起來。外麵來了教堂裏的守夜人,他們唱著讚歌。他們也被邀請到這已經被擠得很滿的屋子裏來。他們帶著兩把小提琴和一支短笛。他們在客廳裏演奏了幾支聖歌,所有的人都盡量拉開嗓子跟著他們一起唱,隻有新娘和新郎眼睛裏閃著光,擺出一副很奇怪的神色,坐在那裏。他們幾乎沒有唱,或者隻不過是動了動嘴唇。
守夜的走了。接著又來了演劇隊。演劇隊演的是聖喬治的神秘劇。在場的所有的男人都變成侍從跟在後麵。他們一起拿著木棍和一些盆子、罐子乒乒乓乓地亂敲著,滿屋子響起了歡呼聲和鼓掌聲。
“天知道,有一次我扮演魔鬼,可把頭都給打破了。”湯姆·布蘭文說,他大笑著,連眼淚都笑出來了。“他們簡直像打雞蛋一樣,打得我都完全失去知覺了。可是我告訴你們,醒來以後我又和聖喬治一塊兒扮演了約翰尼·羅傑,我真的又扮演了。”
他大笑得前仰後合。門外又有人敲門。大家又暫時安靜下來。
“馬車來了。”有人在門口叫著。
“快進來。”湯姆·布蘭文叫著說。一個紅臉的人笑著走了進來。
“現在你們倆趕快準備到枕衾鄉去,”湯姆·布蘭文大聲叫喊著,“越快越好,你們要不能像閃電一般馬上就走,你們就別走了,今天分開睡覺。”
安娜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出去換衣服。威廉·布蘭文本來也要出去,可是蒂利給他把帽子和上衣拿來了。她幫著那個年輕人把衣服穿上。
“好,祝福你,我的孩子。”他的父親大聲說。
“油脂既然已掉在火裏了,那就讓它去炸吧。”他的叔父弗蘭克規勸說。
“慢一點、悠著點總是好的,慢一點、悠著點總是好的。”他的嬸子,弗蘭克的老婆反對說。
“你自己也不會願意掉下去的。”他的一個姑父說,“你也並不像一頭馬上要下場的公牛。”
“讓一個人走他自己的路吧。”湯姆·布蘭文高興地說,“不要到處去給人提什麽忠告,現在結婚的不是你,是他。”
“他用不著要許多指路牌。”他父親說,“一個人走有些路需要有人指引,另外有些路閉上一隻眼睛也能走過去。可這一條路不管是瞎眼的還是獨眼龍,或者是瘸腿的可都能走過去——謝謝上帝,這些他哪樣也不沾。”
“你不要對自己走路的能力太過於自信了。”弗蘭克的老婆叫著說,“有很多男人隻走了一半,要他的命也走不下去了,願他永遠活下去吧。”
“嗨,你怎麽知道呢?”艾爾弗雷德說。
“有些人你隻要一看他的樣子就完全明白了。”他的嫂子麗西回答說。
那個年輕人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似聽非聽地站在那裏。他很緊張,有些心不在焉,他們講的這些事,或者其他一些事,好像絲毫沒有觸動他。
安娜穿著她的白天的裝束走了下來,那神情讓人很難捉摸。她和在座所有的人一一吻別,不分男女。威廉·布蘭文和所有的人握握手,吻了吻他的母親,他母親立刻哭了起來。所有參加婚禮的人一窩蜂似的湧向馬車。
年輕的新郎新娘已坐上馬車,關上了車門,大家對他們叫喊出最後的祝詞。
“開車。”湯姆·布當文叫著說。馬車漸行漸遠,他們看到桉樹下麵的燈光越來越暗,接著所有的人都走進屋裏,大家已經比剛才安靜多了。
“在他們那邊已經點起了三爐火。”湯姆·布蘭文看看自己的表說,“我告訴愛瑪在九點鍾的時候把火生起來,門不要上鎖。現在是十點半。他們一回去就會看見三爐燒得正旺的火,到處點著燈,愛瑪還會用湯婆子給他們把被子烘暖。所以我想什麽都已經給他們安頓好了。”
現在大家都安靜多了。他們談論著這一對年輕夫婦。
“她說她不需要一個住在家裏的仆人。”湯姆·布蘭文說,“那房子其實已經夠大的了,她不願意老有一個仆人在她鼻子底下。她需要幹的事,有愛瑪會替她幹,這樣就不會有人打擾他們了。”
“這樣最好,”麗西說,“這樣會感到更自由些。”
大家慢慢地談著。布蘭文看了看表。
“讓咱們去給他們唱一支聖歌吧,”他說,“我們可以到公雞和知更鳥酒店去找到小提琴。”
“好啊,咱們去吧。”弗蘭克說。
艾爾弗雷德一聲不響站起身來。那個姑父和威廉的一個哥哥也站了起來。
這五個人走了出去。夜空中星光閃閃。天狼星在小山邊上像一盞燈似的閃閃發亮,燦爛雄偉的獵戶星座正朝著天邊滑去。
湯姆和他哥哥艾爾弗雷德走在一起。他們的鞋後跟在地上咚咚地響著。
“這可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夜晚。”湯姆說。
“是啊。”艾爾弗雷德說。
“出來走走真是不錯。”
“是啊。”
這兩弟兄挨得很近,並排走著,強烈地感到彼此的血緣關係。湯姆感到自己比艾爾弗雷德小多了。
“從你上次離開家到現在,已經很久了。”他說。
“是啊,”艾爾弗雷德說,“我想著我越來越有點老了——可是我並沒有老。你所使用的東西慢慢都使壞了,可並不是你自己。”
“你說什麽,什麽都使壞了?”
“許多和我有關係的人,還有許多和我有關係的東西,他們慢慢全完了。你隻好一個人向前走去,也可能隻是走向毀滅。再沒有任何人在你身邊陪你一塊兒走著。”
湯姆·布蘭文對他這話琢磨了一會兒。
“你也許是從來還沒有改掉你的野性。”他說。
“一點兒不錯,我從來沒有。”艾爾弗雷德驕傲地說。這時湯姆感到他的這位哥哥有點瞧不起他。他止不住後退了一步。
“每一個人都各有他自己的路。”他頑固地說,“隻有狗沒有自己的路。那些得不到他們給別人的東西,也不能給別人他們得到的東西的人,就隻好獨自去生活,或者找一條狗去追隨他們。”
“他們不用找到一條狗也行。”他哥哥說。這時湯姆·布蘭文又一次感到慚愧,他覺得他哥哥比他大多了,但是就讓他大吧。如果一個人單獨前進更好,那就讓它更好去吧,無論如何他不願那樣。
他們走過了一片田野。在那裏,星光之下,一陣急驟的清風吹過了那個小山頂。他們來到那台階旁邊,再過去就是安娜的住房了。燈光已經熄滅,隻是在樓下的房間和樓上臥房的窗簾上看到一些閃閃的火光。
“咱們最好不要去打擾他們吧。”艾爾弗雷德說。
“來吧,來吧。”湯姆說,“咱們來給他們唱一支聖歌,最後一次。”
大約在一刻鍾的時間裏,十一個安靜的有些醉意的男人爬過了那堵牆,走進紫杉樹下的花園,來到一排窗子的外麵,在窗簾上還可以看到屋裏閃動的火光。於是兩把小提琴和一支短笛尖厲的聲音劃破了那霜凍的夜空。
“在羊群守望著的田野上。”一群亂七八糟的男聲一起合唱起來。
音樂聲剛一響起,安娜·布蘭文就被驚醒了,她傾聽著,感到很害怕。
“這是守夜的人。”他在她的耳邊說。
她仍然很緊張,她的心撲撲地跳著,感到一種奇怪的強烈的恐懼。接著又傳來一群男人很不整齊的唱歌聲。她仍然緊張地傾聽著。
“這是爸爸的聲音。”她低聲說。他們一聲不響地聽了一會兒。
“還有我爸爸。”他說。
她又聽了一會兒。她現在完全聽明白了。她於是又安心躺在他的懷裏睡下了,他緊緊地抱著她,吻著她。外麵的人正在唱著聖歌,所有的人都在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唱著,在這迷人的提琴和歌聲之中,他們把其他的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了。屋裏火光在黑暗中閃動著。安娜可以聽到她的父親正熱情地歌唱著。
“他們可真是有點莫名其妙。”她聲音很低地說。
他們倆彼此湊得更近一些,兩人的心在一起跳動。甚至在外麵的聖歌還沒有唱完的時候,他們便已經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