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安娜·布蘭文的少女時代
安娜九歲那年,布蘭文把她送到科西澤的學校去讀書。她毫不在意地蹦蹦跳跳地到了那裏,自己願意幹什麽就幹什麽,她既絲毫不講究體麵,對別人也毫不尊敬,這情況讓老小姐科茨感到十分氣惱。安娜一味對科茨小姐大笑著,她很喜歡她,並時時給予她孩子氣的認真的關懷。
這姑娘說是靦腆卻又十分野,她對陌生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不起,仿佛自己比誰都高一等。她又非常靦腆,如果有誰不喜歡她,她就會感到痛苦不堪。另一方麵,除了她爸爸和媽媽,她把誰都不看在眼裏。因為她對她媽媽仍然有一種又恨又崇拜的心情,至於她爸爸,她本來就很愛他、關心他,而且她現在還依靠他生活。這兩個人,她爸爸和她媽媽,都仍然占有她的心。可是對別的人她全然不在意,她對他們,總的說來,采取一種友善的態度。但是她非常厭惡醜惡,討厭多管閑事或傲慢的人。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像一隻老虎似的驕傲、冷漠,也和老虎一樣從不合群。她可以給別人幫忙,可是除了她爸爸和媽媽之外,她從不接受別人的幫助。她討厭前來和她親近的任何人。像一隻野獸一樣,她需要和任何人保持距離。她不相信過分的親密。
不論在科西澤還是在伊爾克斯頓,她永遠是一個不合群的人。她有許多熟人,但是沒有什麽朋友。她所遇到的人,很少能引起她的注意。他們仿佛都不過是一類人中的一分子,彼此很少有什麽差別,她對誰也不十分認真。
她有兩個弟弟。一個是矮小的黑頭發的愛發脾氣的湯姆,盡管她和他同在一個屋簷下,可是她從來不和他在一塊兒玩。再一個就是喜歡說話的漂亮的弗雷德,她很羨慕他,可是不認為他是一個真正有獨立性格的人。她簡直就是自己的宇宙中心,對其外的一切,她都全然不予理睬。
她所遇見的第一個人,第一個她感到是活著的、明確地過著自己生活的真正的人是她媽媽的朋友斯克裏本斯基男爵。他也是一個波蘭的逃亡者,他接受過教職,在約克郡從格萊斯頓先生[1]那裏獲得一份很小的教俸。
當安娜才隻十歲左右的時候,她和她媽媽曾經在斯克裏本斯基男爵家裏待過幾天。住在那紅磚牆的牧師住宅裏,他似乎顯得十分快樂。他是一個農村教堂的牧師,他的教俸每年大約能讓他有二百鎊多一點的收入,可是他管轄著一個包括有好幾個煤礦的教區,居民大都是些新來的粗暴的異教徒。他跑到英格蘭北部來希望得到普通居民的尊敬,因為他的身份是貴族。可是結果他卻遭到了粗暴的甚至是殘酷的接待。對於這一點,他始終也不能理解,他仍然是一個脾氣暴躁的貴族。不過他隻好學著盡量避開他的教民。
安娜卻對他產生了十分強烈的印象。他個子很小,皺皺巴巴的臉上長著一雙深陷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太太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出身波蘭貴族家庭,什麽時候都自傲得不得了。他仍然隻會講一點不流利的英語,因為他總是和他太太在一起,在這個不友好的陌生的國土上,他們倆都感到非常孤獨,而他們倆在一起的時候總隻講波蘭語。他對布蘭文太太會講一口熟練的柔和的英語感到很失望,而她的孩子公然不會講波蘭語更使他失望。
安娜老喜歡和他在一起。她喜歡光禿禿地聳立在山頭的那座巨大的無一定格局的新房子。在看慣了沼澤農莊之後,這房子顯得那麽開闊,那麽清冷又那麽突出。男爵沒完沒了地和布蘭文太太用波蘭話談講著;他瘋狂地用兩手比畫著,藍色的眼睛露出火一樣的光芒。在安娜看來,他那種指手畫腳的動作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他這種狂放和充滿熱情的態度,在她心中引起某些共鳴。她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在他麵前感到有些靦腆,她喜歡聽他對她講話。在他的身邊,她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她永遠也說不清她是怎樣知道的,可是她的確知道他是一位馬耳他的騎士。她始終也記不起來有沒有看見過他戴上五星或十字勳章,或者有沒有看見過他的騎士行頭,但是她通過某種象征意義,了解到了這一情況。對這個孩子來說,不管怎樣,他代表了一個真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帝王、將相、王子、王孫過著他們輝煌的生活,而王後、公主和貴婦人們維持著那崇高的秩序。
她把斯克裏本斯基男爵看作一個真正的人物,他對她也有某些關心。可是後來,她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再見到他,他在她心中也不過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記憶。可是他卻始終活在她的記憶中。
安娜長成了一個高大的、看來不很順眼的姑娘。她的眼睛仍然是那麽黑,仍然目光銳利,可是它們已失去了原來那種帶有敵意和隨時警惕著的眼神,顯得懶懶散散的了。她蓬鬆的金絲般的頭發變成了深棕色,現在更是越來越濃,通常紮在脖子後麵。她被送到諾丁漢一所女子學校去學習。
這期間,她一心一意想變成一位年輕小姐。她相當聰明,可是對學習毫無興趣。一開頭,她想著學校裏的姑娘們一定都像貴婦人,都了不起,她願意對她們都表示好感。可是很快她就感到幻滅了:她們讓她非常生氣,簡直要使她發瘋了,她們是那麽小氣和吝嗇。她在家裏的時候,誰都非常大方,什麽也不在乎,一點小東西誰都不在意。現在看到這裏的人為一點一文不值的東西常常吵個不休,使她感到極不舒服。
她身上忽然出現了一種很急驟的變化。她不再信任自己,她也不信任外麵的世界。她不願意前進了,她不願意走進外麵的那個世界去,她不願意再往前去了。
“那幫姑娘有什麽值得我關心的?”她有時會十分輕蔑地對她父親說,“她們全都一無可取。”
麻煩的是那些姑娘絕不會按照安娜的標準去看待她。她們隻會按照她們自己的標準去看待她,或者對她根本不予理睬。所以她有一段時間感到莫名其妙,情不自禁地也變得和她們一樣,可是沒有多久,她越來越反感,她終於對她們恨之入骨了。
“你為什麽不把學校裏的姑娘請幾個到咱家來?”她父親有時會對她說。
“她們永遠別想到這裏來。”她叫喊著說。
“那是為什麽?”
“她們都是些癟三。”她說,使用了她媽媽偶爾使用的一個詞兒。
“管他癟三還是癟球的,沒有關係,她們不都是些很好的年輕小姐嗎?”
但是安娜絕不肯讓步,她對那些平庸的人,特別是和她同年齡的年輕姑娘,有一種奇怪的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覺。她非常不願意和別人接近,因為別的人總有些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她從來也弄不清這是她自己不對,還是他們不對。她原來對那些人也有一定的尊敬,可是不斷出現的幻滅感使她非常生氣。她很願意尊敬她們。而且她還仍然認為,凡是她不知道的人一定都是了不起的。可是她所認識的人似乎又總是在那裏限製她,還對她來點小小的欺騙,弄得她簡直無法忍受。她寧願待在家裏,避開跟外在世界的接觸,以便始終能對它保留一點幻想。
因為在沼澤農莊上,生活的確是相當自由,也十分廣闊。沒有誰為錢發愁,沒有那一套虛情假意,誰也不去注意別人怎麽想。因為不論是布蘭文太太還是布蘭文自己,對於從外麵傳來的流言蜚語從來不是那麽敏感,他們過著完全離群的生活。
因此安娜隻有在家裏的時候才感到最愜意,在家裏,樸實的態度和她父母之間的最理想的關係創造了一種她在外麵無法見到的更自由的生活標準。走出沼澤農莊,她在哪裏能找到她成長於其中的那種寬容的尊嚴?她的父母對別人的批評不聞不問,根本不予理睬。而她在外麵所遇見的人似乎對她的存在本身都感到不滿。他們似乎總在想法表示看不起她。她十分不願意和他們混在一起。她在一切方麵都依靠她的媽媽和爸爸,可是她又很希望能夠出去。
在學校裏,或者在學校外麵,她永遠是不對的,她常常感到她大概應該整天低著頭偷偷地過日子。她在自己的內心深處從來也拿不準,究竟是別人不對,還是她自己不對。她沒有做她的功課:是啊,她看不出有任何理由在她不願意的時候,一定得去做她的功課。難道有什麽神秘的理由讓她一定得那麽做嗎?難道這些人,這些女教師,代表著什麽神秘的權力,或者更高的善嗎?她們仿佛覺得自己真是那樣。可是要了她的命她也無法明白,為什麽就因為她背不下《皆大歡喜》中的三十行詩,就應該受到斥責和侮辱。不管別人怎麽說,她能背與不能背到底有什麽關係?不管你怎麽說,她也無法相信這有絲毫的重要性。因為她從心眼裏厭惡那女校長粗鄙的工作態度,因此她對學校裏的權威也一直多有抵觸。由於天天聽到大家那樣說,她也慢慢相信自己很不好,相信自己生來就不如人。她感覺到,如果讓她按照別人對她的要求去做,那她隻好永遠含羞帶愧地低著頭過日子。可是她要進行反抗。她從來也沒有真正相信自己很壞。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厭惡別的那些人,他們整天都在那裏為一點極小的事吵嚷不休,她厭惡他們,希望對他們進行報複。在他們施展權力控製她的時候,她非常痛恨他們。
她仍然有她自己的一個理想:她要做一個自由的、驕傲的、不為一些小事情煩惱、不糾纏在一些細小的利害關係上的尊貴女性。她寧願在圖片中找出這樣的女性形象:威爾斯公主亞裏山德拉就是她奉為典範的這樣的人物。這個女人驕傲、華貴,毫不在意地將一切細小、低下的欲望踩在腳下——安娜在自己的心裏總這樣想。這姑娘把頭發攏得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略微傾斜的帽子,她的裙子四周鼓起來非常入時,她還穿著一件非常高雅的貼身上衣。
她的父親看著她非常高興。安娜對自己的舉止神態也感到很驕傲,她那種對一些並不重要的製約天生毫不在意的態度,是不會讓伊爾克斯頓的人感到高興的;他們隨時都希望能殺殺她的威風。布蘭文根本不聽那一套,她既然願意顯得雍容華貴,那就讓她顯得雍容華貴吧。他像一塊岩石擋住她,不讓她受到外界的攻擊。
帶著他的家族的特點,他長得非常強健和俊朗。他的藍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且顯得十分敏感。他的神態顯得有些刻板,可是十分熱忱。他完全不需要鄰居們的幫助,獨立生活的能力使得他們都很尊敬他。他們誰都願意盡力給他幫忙。他雖然從來不要他們幫忙,但對待他們卻非常慷慨,所以他們對他表示好感是總會有好處的。隻要別人不來幹預他的事,他也很喜歡和人交往。
布蘭文太太整天按她自己的意願和計劃幹她自己的事。她有她的丈夫,她有她的兩個兒子和安娜。這就構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別的人全都是局外人。在她自己的這個世界中,她的生活全都像夢一樣一天天過去。時間慢慢流逝,她就生活在這種流逝的過程中,積極操持家務,永遠快樂,從無非分之想。她幾乎很少注意外界事物。外麵的東西就是在她的生活之外,根本不存在。她的兒子們打架,隻要不當著她的麵,她根本不予理睬。可是如果她在旁邊時,他們打起來,她就會非常生氣,而他們也很怕她。如果他們打碎了火車車廂的一塊玻璃,或者把家裏的手表拿到鵝鴨市場上去換酒喝了,她都會完全不在意。這種事布蘭文知道了也許會生氣。可在媽媽看來,那根本不算一回事。讓她生氣的往往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要是她的兒子跑到屠宰場去,她就會非常生氣,如果他們在學校裏學習的成績不好,她也會很不高興。她的孩子們不管犯了多大錯誤都沒有什麽關係,隻要他們不是那麽愚蠢或者下賤。如果他們似乎甘心忍受侮辱,她就會痛恨他們。她對安娜那姑娘有時非常生氣,也隻不過因為她有些gaucherie[2]和顯得有些呆罷了。某些笨拙和粗野的表現很容易使這位媽媽兩眼充滿莫名其妙的憤怒。除此之外,她一般都不在乎,心情總是十分愉快。
一意追求貴婦人理想的安娜,現在已經出落成了一位自視甚高的十六歲的小姐,而家傳的缺點她一樣也不缺。她對她父親顯得非常敏感,她知道他什麽時候喝多了酒。如果他酒後有半點不正常的樣子,她就不能忍耐。他一喝酒就滿臉通紅,太陽穴邊的青筋暴露,眼睛裏閃著對誰都願意獻殷勤的光芒,那樣子似乎很可怕又很可笑。這神態讓她十分生氣,一聽到他吵吵鬧鬧、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她就會感到怒不可遏。往往他一進門,她就會給他個下馬威。
“你那樣子真夠瞧的,你看你那副滿臉通紅的樣子。”她叫著說。
“我要是臉色鐵青,那還會更夠瞧呢。”他回答說。
“又在伊爾克斯頓灌滿一肚子酒了。”
“伊爾森有啥不對的。”
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開。他眨眨眼睛,感到很有趣地望著她,但盡管這樣,由於她顯然看不起他,他總顯得有些悲哀。
他們這一家是很奇怪的一家,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規矩,跟整個世界隔絕,成為一個孤立的,有一條看不見的界限的小小的共和國。媽媽對伊爾克斯頓和科西澤絲毫不感興趣,對於外界對她的一切要求絲毫不在意,她非常怕見外人,盡管她非常客氣,甚至讓人對她頗有好感。可是等到客人一走,她馬上就大笑著把他丟在腦後,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她隻不過把這些看作一種遊戲。她仍然是一個外國人,對自己所處的地位始終不是那麽明確。可是和她自己的孩子們和丈夫一起住在沼澤農莊,她便是這一小塊什麽也不缺的土地上的女主人。
她也有她自己的某種信仰,雖然從來也不是很明確。她是在羅馬天主教的家庭裏長大的。為了自衛,她也常上英格蘭教會的教堂。這一切外表的形式,她全都認為無所謂。然而她有她的某種宗教信仰。那看起來就是,她認為既然要把上帝作為一種神秘的東西加以崇拜,那就永遠也不要去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什麽。
在她的內心深處,她卻能清楚地感覺到那偉大的絕對權威,那她身處其中的強大力量。她對英國人的那一套教條從來無動於衷——它所使用的語言也與她格格不入。這一切讓她感覺到掌握她生命的那偉大的分離精靈正閃炫著光向她逼近,非常可怕,它代表著偉大的神秘,誰也沒有辦法把它講明白。
她正是向這種神秘散發著她的光輝,通過她自己的各種感官,她完全知道它的存在,她的眼神裏所表現的離奇而神秘的迷信,是英國語言永遠無法表達的,也從來沒有出現在英國人的思想之中。可是她就是這樣生活著,生活在一種強有力的可以感知的信仰之中,這信仰涵蓋著她的家庭,也包容著她的命運。
她慢慢地也使她的丈夫變得和她一樣了。他和她一同生活著,對世界的一般價值觀念全然不予關心。她的舉止,她的一言一行對他說來都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表現,都是對他發出的指示。和她一起生活在田莊上,他經曆了一種生與死和創造的神秘過程,一種離奇而深刻的狂喜,一種全世界任何人都了無所知的無法述說的滿足。這情況使得他們這對夫婦盡管和別人疏離,卻在那個英國人居住的村子裏受到普遍尊敬,因為他們也很有錢。
可是在媽媽不假思索的知覺中,安娜這孩子卻不能讓人完全放心。她有一串母珠念珠,這是她父親給她的。這念珠對她有什麽意義,她也說不清。可是隻要把這串像月光一樣的銀色念珠拿在手裏,她馬上就會感到心中充滿了奇怪的熱情。她在學校的時候學過一點拉丁文,學過一節馬利亞讚美詩和一節念珠禱詞,還學過如何用念珠禱告。可是她始終沒有完全學好。
“Ave Maria, gratia plena, Dominus tecum, 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 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 Ave Maria, Sancta Maria, ora pro nobis peccatoribus, 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 Amen.”[3]
不管怎樣,這是不對的。翻譯出來的意思並不是原來那個念珠禱詞的意思。這中間有很大的差異,完全不夠忠實。要讓她說“Dominus tecum”,或者“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她感到極不舒服。她喜歡那些神秘的字句,“Ave Maria, Sancta Maria”。而像“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 tui Jesus”和“nunc et in hora mortis nostrae”一類的詞句,更能使她感動不已。可是所有這些全都不是那麽真實。不管怎樣,很難令人滿意。
她盡量避開使用她的念珠,因為盡管它能使她內心充滿離奇的熱情,而那些禱詞所表明的卻都是這樣一些不是十分重要的東西。她把它收起來了。她的本意並不是要把這類東西都收起來。她的本意隻是希望避開思想,避開它,以挽救她自己。
她已經十七歲,精力充沛,脾氣暴躁,動不動就臉紅,又常常悶悶不樂、心神不定。由於這種或那種原因,她更願意找她的父親,她對她的媽媽有時幾乎有一種仇恨的感覺。她媽媽陰沉的嘴臉和處理事情陰陽怪氣的方式,她媽媽對某些問題的過分肯定和自信,她的奇怪的自滿,甚至是自鳴得意的情緒,她媽媽對某些事情縱聲大笑的神態,她對某些煩惱的問題一聲不響,自作主張的態度,特別是她媽媽那藐視一切困難的能力,都使這個姑娘感到憤怒至極。
她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難以捉摸。她常常站在床前向外望著,似乎她想出門去。有時候,她真出去和外邊的人混在一起。可是她每次回家來的時候總是憤怒不已,仿佛她受到了別人的欺負,遭到別人輕視,甚至是受人侮辱了。
家裏總有一種陰森的沉默和緊張的氣氛,在這種氣氛中,人的情緒必然會走向它的不可避免的結果。家裏也總有一種飽滿的氣氛,一種深刻的情緒上的無言的交流,這使得任何其他地方都顯得十分幹癟、令人不滿。布蘭文可以一聲不響地坐著吸他的煙,媽媽總是一聲不響地低頭活動著,兩人同在的感覺便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是一種支持。全家人的交往是無言的,緊張而親密。
然而,安娜卻感到不舒服。她希望離開這裏。可是不論她到哪裏,她總會有那種幹癟的感覺,仿佛她變得更小,更無足輕重了。她於是又匆匆趕回家去。
回來後她又怒不可遏,常常打亂了那裏固定的強有力的情緒交流。有時她的媽媽懷著強烈的、具有毀滅性的憤怒,跟她爭吵,這時她既沒有憐憫之心,而且對什麽都不加考慮。安娜感到害怕,總盡量想法逃避。這時她就會去找她的父親。
那些媽媽完全不予理睬的話,他卻總願意安靜地聽著。有時安娜就去和她的父親談談。她想和他談論一些別的人,她想知道某些事情究竟是什麽意思。可是她的父親卻會因此感到很不舒服。他很不願意讓人強拉著去關心一些他根本不願關心的事。他所以聽著,隻是為了照顧她的情緒。這時整個房間裏就會有一種一切都清醒過來的感覺。那隻貓也站了起來,伸伸懶腰,顯得很不愉快地朝門口走去。布蘭文太太一聲不吭,她那樣子讓人感到某種不祥之兆。安娜對她的那種吹毛求疵、喜歡批評、對什麽都表示不滿意的神態覺得難以忍受。她感到甚至她父親也反對她。他和她媽媽之間有一根強烈的陰暗的紐帶,這是一種強有力的親密關係,它無聲地、狂野地存在著,有它自己的一套邏輯,如果被打斷或者暴露出來,就會更顯示出它的野性。
不管怎樣,布蘭文為那個姑娘感到很不安,全家的情緒經常被徹底攪亂。她有一種病態的讓人無可奈何的感染力。甚至就在她完全和她的父親母親住在一起,完全在他們的控製之下的時候,她對他們也始終懷著敵意。
她想出了種種辦法,要逃離這個環境。她變成了一個非常熱情的上教堂的常客,可是那裏所使用的語言她全然不懂——那似乎是一種虛假的語言。她討厭聽到有人把很多事變成文字說出來。當宗教感情還深藏在她的內心深處的時候,它顯得是那樣令人激動。可是一進入牧師的嘴裏,它就變得虛假和毫無道理了。她曾經盡量想讀一點書。可是那些冗長的描述和變成文字話語的虛假性使她完全沒有興趣再讀下去。她出去和一些女朋友們待在一塊兒。一開頭她覺得這樣再好不過了。可是漸漸地,她心中的煩惱又出現了,她馬上感到一切都毫無意義。她永遠感到自己是在到處碰壁,仿佛她從來都沒有機會揚眉吐氣,從來都沒有邁開大步走過。
她的思緒常常投向法國某一位大主教所建造的折磨人的大地牢,在那裏被關進去的人既沒法站起來,又無法伸直身子躺下去,永遠不可能。這不是說她覺得她自己的處境和這有什麽關聯,隻是她常常納悶那座地牢是怎麽修建的。她完全能夠體會到那種永遠讓人彎著身子的可怕情景,她可以非常真實地體會到這一點。
在她剛剛十八歲的時候,從諾丁漢寄來了一封艾爾弗雷德·布蘭文太太的信,信中說,她的兒子威廉要到伊爾克斯頓一家發電廠去接受初級製圖員的職位,實際上跟學徒差不多。他現在是二十歲,她希望沼澤農莊上的布蘭文一家能夠友好地接待他。
湯姆·布蘭文馬上回信說,沼澤農莊可以給那個年輕人安置一個住的地方。這個建議沒有被接受,可是諾丁漢的布蘭文家的人表示非常感激。
諾丁漢的布蘭文家和沼澤農莊上的本家之間本來就沒有什麽感情。說真的,艾爾弗雷德太太已經繼承了三千鎊遺產,對自己的丈夫又很有理由感到不滿,所以她對一切布蘭文本家都敬而遠之。但不管怎樣,她倒也裝出對湯姆太太很尊敬的樣子,這是她對這位波蘭女人的稱呼,並說不管怎樣,她也算是大家出身。
安娜·布蘭文聽說她的堂哥要到伊爾克斯頓來,隱隱約約地也感到有些激動。她認識不少年輕人,可是他們在她的眼中似乎都顯得不是那麽真實。她在這個殷勤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一個她喜歡的鼻子,在那個青年身上看到兩撇很可愛的胡子,在另一個人身上看到一身很考究的衣服,或者一圈很可笑的頭發,又在一個青年身上也許看到他說話的方式很有趣。所有這些都可能使她感到高興,或略感驚異,但所有那些年輕人都不像真實的人。
她真正了解的男人,隻有她自己的父親。由於他身材高大、神態威嚴,簡直仿佛帶著某種神性,她簡直覺得他包括了一切男人的性格,至於其他的男人,都是無足輕重的。
她還記得她堂兄威廉的樣子。他穿著城市裏的衣服,身體很瘦,一個很奇怪的腦袋黑得像墨玉,可是長著一頭光亮的很細的頭發。他的頭顯得非常奇怪,它讓她想到了不知一件什麽東西,想到某種動物,某種神秘的動物,它住在樹葉下麵的黑暗之中,從來也不出來,卻活得有聲有色,敏捷而充實。她每次一想到他,就想起那個黑色的敏捷而盲目的頭。她覺得他很怪。
在一個星期天的早晨,他來到了沼澤農莊,他是一個高高瘦瘦的青年,鮮潔的臉上在羞怯之中又含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穩定沉著的神態,他顯然對其他人的生活情況一無所知,因為他總是隻想到他自己。
當安娜穿上她節日的衣服,走下樓來準備上教堂的時候,他站起來用一種傳統的方式跟她打招呼,和她握握手。他顯得比她更為落落大方。她不禁臉紅了。她注意到現在他的上嘴唇已有了兩撇小胡子,仿佛給他秀麗的大嘴鑲上了一道黑邊。這使她感到有些討厭。它還讓她想起了他的細軟的頭發,她感到他身上什麽地方有些異樣。
他說話的嗓門很高,帶有男中音的那種嗡嗡聲,這也讓人聽著很怪。她奇怪他為什麽要這樣。但是他坐在沼澤農莊的會客室裏卻顯得很自然,他那毫無拘束、自然、沉著的神態正是布蘭文家人的特點,這就使他坐在這裏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她父親對待這位年輕人所表現的離奇的親密、做作的態度,使她有些厭煩。他對他似乎非常溫和,而且為了要顯出這個年輕人的身份,簡直不惜低三下四。這使得安娜頗有些生氣。
“爸爸,”她忽然說,“給我一點捐款。”
“什麽捐款?”布蘭文問道。
“別跟我鬧著玩兒了。”她紅著臉叫著說。
“我沒有。”他說,“你說的到底是什麽捐款?”
“你知道今天是這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天。”
安娜站在那裏感到心裏很亂。他為什麽要這樣做,這不是要讓她在一個生人麵前丟人現眼嗎!
“我要一點捐款。”她堅持說。
“聽聽她這話。”他不在意地回答說,看看她,又轉過頭去看著他的侄子。
她向前走了兩步,把她的手伸進他的褲兜裏去。他穩坐著抽他的煙,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仍然和他的侄子閑談著。她的手在他的褲兜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了他的皮錢袋。她清秀的兩頰顯得非常紅潤,兩眼閃爍著明亮的光芒。布蘭文的眼睛眨動了兩下,他侄子羞怯地坐在那裏。這時穿著盛裝的安娜坐下來,把所有的錢都倒在她的**。裏麵有銀幣和金幣。那年輕人止不住觀望著她。安娜低下頭去,用手在那一堆錢中一個個挑選。
“我真想拿走半個金幣。”她說,同時抬起她閃閃發光的黑色眼睛,向上看看。她的眼睛遇上了她堂兄的淺棕色眼睛,那雙眼睛微微眯著正注視著她。她吃了一驚。她趕快大聲笑笑,轉身看著她的父親。
“我真想拿走半個金幣,我們的爹爹。”她說。
“好吧,小機靈鬼。”她的父親說,“你願意拿多少就拿多少吧。”
“你走不走啊,我們的安娜?”她的弟弟在門口問道。
這仿佛是一陣冷風吹得她馬上又恢複常態,忘掉了她的父親和她的堂哥。
“來了,我已經準備好了。”她說,從那一堆錢裏拿走了一個六便士的硬幣,把其餘的錢又裝回到錢袋裏去,她把錢袋放在桌上。
“給我把錢袋放回來。”她父親說。
她匆匆把錢袋塞進他的口袋,準備朝外走。
“你最好跟他們一塊兒去,小夥子,你說呢?”父親對他的侄子說。
威廉·布蘭文有些猶豫地站了起來。他有一雙金棕色的穩定的眼睛,像鳥一樣,像鷹一樣,什麽時候也不會顯出畏懼的神態。
“你堂哥威廉也要和你們一塊兒去。”父親說。
安娜對這個年輕的陌生人又看了一眼。她覺得他正等在那裏,希望她去注意他。他現在正飄浮在她的意識邊緣,隨時準備進去,她不願意看他。她對他有些反感。
她等待著,什麽話也沒有說。她的堂哥拿起帽子走到她的身邊。外邊正是夏天的景象,她的弟弟弗雷德正從房子拐角處的醋栗樹上折下一枝正開花的紅醋栗,把它插在外衣上。她完全沒有注意。她的堂哥緊跟在她的後邊。
他們走上了大路。她注意到在她的生活中出現了某種奇怪的變化。這使她有點彷徨。她看到了她弟弟插在紐扣眼上的開花的紅醋栗。
“噢,我們的弗雷德,”她大叫著說,“不要把這玩意兒帶到教堂去。”
弗雷德帶著不忍拋棄的表情看了看他胸前的裝飾品。
“為什麽,我喜歡它。”他說。
“我敢說,除你之外誰也不會這樣做。”她說。
她這時轉身看著她的堂哥。
“你喜歡這花的氣味嗎?”她問道。
他這時正站在她的身邊,高大、隨性,然而非常沉著,她感到有些激動。
“我沒法說我喜歡不喜歡。”他回答說。
“拿過來,弗雷德,你不能帶到教堂去,讓人聞到它的氣味。”她對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男孩說。
她的長得很漂亮的小弟弟老老實實地把那花給了她。她聞了聞,然後一句話沒說就遞給她的堂哥,讓他評判,他也好奇地聞了聞那一簇花。
“這氣味真怪。”他說。
她忽然大笑起來,所有人的臉上立即都出現了笑容。那個小男孩在走路的時候步子也仿佛輕快多了。
教堂的鍾已經敲響,他們都穿著節日的衣服爬上那座充滿夏天氣息的小山。安娜穿一身棕底白條的絲綢上衣,胳膊和腰身都裹得非常緊,顯得非常苗條,裙子後麵高高鼓起,更顯得很典雅。威廉·布蘭文穿著一身十分華麗的衣服,顯得十分殷勤。
他用手提著那紅醋栗花枝慢慢走著,沒有說話。光亮的太陽照在堤岸下邊一叢叢的金鳳花上,田野裏的愚人芹像白色的浪花,高傲地聳立在各種小花中間,再往下,在一片暗淡的光線中,是一大片剛刈過的草地。
他們來到了教堂。弗雷德領頭走到座位邊去,後麵跟著那位堂兄,然後是安娜。她感到自己非常顯眼,而且不同一般。這個年輕人似乎讓她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他站在一邊讓她走過他的身邊坐下,然後他才在她的身邊坐了下來。坐在他的身邊使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從她頭上的彩色玻璃窗上,各種顏色的陽光照了下來,它照在深褐色的木凳上,照在地麵的石板已被踩得坑坑窪窪的通道上,照在她堂哥身後的柱子上,也照在她堂哥放在膝頭的兩隻手上。她坐在一派光亮之中,她周圍到處是一片片光明和發亮的陰影,她的整個心靈全都被照亮了。她坐在那裏,自己也不知道,心裏卻老想著她堂哥的手和一動也不動的膝蓋。某種奇怪的東西進入了她的世界,那是一種完全陌生的、她過去從來不知道的東西。
她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高興。她坐在那不現實的光亮之中,感到無比歡欣。從她的眼睛裏透露著一種仿佛是笑聲的沉靜的光亮。她感覺到有一種離奇的力量正進入她的身體,感到非常開心。這是一種她過去從不知道的陰暗的使人的思想更為充實的力量。她並沒有想到她的堂哥,可是他稍稍動一下手,她就不免一驚。
她希望他不要那麽一字一句地念他的禱告詞,這擾亂了她模模糊糊的歡欣的情緒。他為什麽要使自己顯得很突出,讓別人都注意到他呢?這不是什麽好氣派。可是直到唱讚美詩的時候,她倒也沒有出什麽問題。他在她的身邊站起來唱著,這使得她很高興。接著,忽然間,就在他唱第一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來得那樣洪亮和壓過一切,幾乎全教堂都能聽見了。他唱的是男高音。她在驚愕之中不由得心花怒放。他的聲音震撼著整座教堂!那聲音簡直像大喇叭一樣不停地響著。她手裏拿著讚美詩集,止不住咯咯笑起來。但他卻仍然唱著,絲毫不為所動。他仍然高一陣低一陣非常嚴肅地自己唱著。最後她終於止不住縱聲大笑起來。有時她一聲不響卻止不住笑得渾身直哆嗦。難以忍住的笑搖晃著她的身子,到後來連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感到吃驚,可是也覺得很有趣。讚美詩依然不停地唱著,她也就始終大笑不止。她紅著臉難為情地對著她的讚美詩集低下頭去,可是忍不住的笑仍使她渾身直哆嗦。她假裝咳嗽,她假裝喉嚨被什麽東西卡住了。弗雷德抬起他藍色的明亮的眼睛呆呆地著著她。她慢慢平靜下來了,接著在她旁邊又響起了那盲目的洪亮的聲音,又使她發瘋似的狂笑起來。
她一邊譴責自己,一邊跪下去禱告。但就在她跪下去的時候,一陣陣笑聲的波浪仍不停地衝過她的全身。隻要看看他跪在跪墊上的膝頭就會使她又驚惶得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勉強安定下來,她坐在那裏,臉色鮮潔、純淨、白裏透紅,冷靜得像一朵聖誕節的玫瑰。她戴著絲手套的雙手交抱著放在膝上,深黑的眼睛一片模糊,仿佛已沉入夢境之中,對身外的一切全都忘懷了。
牧師模糊的布道聲,在那內容充實的寧靜中不停地響著。
她的堂哥掏出了手絹。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那布道詞中了。他用手絹擦擦自己的臉。這時有一件東西掉在他的膝蓋上,那是一朵紅醋栗花!他顯然十分吃驚地低頭看著它。安娜這時又止不住撲哧笑了。所有的人都聽見了她的笑聲,這讓她非常難受。他用手抓住那朵被揉皺的花,然後又全神貫注去聽那布道詞。安娜忽然又撲哧笑了,弗雷德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她的堂哥一動不動地坐著。她不知怎麽想到她的臉一定通紅。她可以感覺得到。他那捏著花的手一動也不動,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一陣忍不住的笑聲又從安娜的胸中湧了上來,接著又是一陣大笑。她勉強忍住笑,向前彎下腰去。現在問題似乎真的很嚴重了。弗雷德一再地捅她。她使勁地回捅他幾下,接著又是一陣可惡的笑聲從她胸中湧了出來。她想輕輕咳幾聲來止住笑。那咳嗽聲最後變成了勉強壓住的呼嚕聲。她簡直恨不得馬上死去。那隻緊捏著的手現在藏到口袋裏去了。她剛剛勉強忍住笑,安靜了一會兒,現在知道他把手伸進口袋,想把那花藏起來,因而又使她止不住要大笑了。
唱完最後一支聖歌開始收捐款的時候,她的堂哥又亮開洪亮的嗓子唱起來,這歌聲仍使她止不住要笑。盡管剛才她讓自己出盡了洋相,這會兒她還是忍不住。她帶著忍俊不禁的情緒聽了一會兒,接著募捐的袋子遞到她麵前來,她的那個六便士的硬幣卻塞在她的手套縫裏掏不出來了。她急急忙忙地想把它掏出來,結果它滑在地上,滾到後一排椅子下去了。她站在那裏咯咯地笑著,怎麽也忍不住。她放聲大笑著,純粹是出洋相。
“你到底笑什麽,我們的安娜?”剛一走出教堂的門,弗雷德就問她。
“噢,我就是忍不住要笑。”她毫不在意、半開玩笑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威廉堂哥的歌聲會弄得我那樣大笑不止。”
“我的唱歌聲有什麽會使你大笑的呢?”他問道。
“你的聲音太響了。”她說。
他倆並沒有對看一眼,可是他倆都大笑起來,漲紅了臉。
“你到底撲哧撲哧地老笑些什麽呢,我們的安娜?”在飯桌上大弟弟湯姆問道,他栗色的眼睛露出喜不自勝的樣子。“所有的人都轉頭看著你。”做禮拜時湯姆正在唱詩班裏。
她意識到威廉的眼睛正緊盯著她,等待她說話。
“這是堂哥的唱歌聲引起的。”她說。
這話使她的堂兄發出一陣強忍著的笑聲,並忽然露出了他小巧、整潔而且很銳利的牙齒,但剛一露,他又很快把嘴合上了。
“那麽說,他一定有一副非常出色的嗓子囉?”布蘭文問道。
“不,那也不是。”安娜說,“可他那聲音就是讓我好笑——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
緊接著,滿桌子的人又跟著大笑了一陣。
威廉·布蘭文微微向前伸著他那暗褐色的臉,眨巴著眼說:“我一直是參加聖尼古拉斯唱詩班的。”
“噢,那麽說,你們是經常上教堂的!”布蘭文說。
“媽媽經常去——爸爸不去。”那年輕人回答說。
往往都隻是些小事,他的一舉一動,他說話的奇怪聲調,引起了安娜的興趣。他認真講的一些話,相比起來,倒反而顯得很荒唐。她父親講的那些話似乎都毫無意義,也毫無立場。
下午他們坐在充滿天竺葵香味的客廳裏,一邊閑談,一邊吃著櫻桃。大家都讓威廉·布蘭文談些自己的情況,很快他就無所不談了。
他對教堂和教堂的一些建築很感興趣。拉斯金[4]的影響使得他非常喜歡中古的建築形式。他的談話東一句西一句,好多問題他都不能說得十分清楚。可是他談完一座教堂又談一座教堂,談到那裏的中殿、聖壇、十字耳房,又談到什麽十字架屏障、聖水器、影線雕刻、模壓花紋和空花,永遠帶著強烈的熱情談著某些十分具體的事和具體的地方。聽著他這樣談論,她的心中越來越充滿了一種教堂裏的含義豐富的肅穆氣氛,充滿了一種神秘感,一種站在被崇拜的土偶麵前所感到的嚴肅氣氛,一種顏色很暗的光線,通過它似乎有什麽活動在秘密進行著,慢慢進入黑暗之中。那裏,還有一麵高大的十分悅目的神秘的屏障,在更遠的那邊便是聖壇。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經曆。她聽著聽著,十分神往。整個大地似乎完全被一個巨大的隱藏在陰暗之中的神秘的教堂所覆蓋,它由於一個不可知的神靈的存在,令人傾倒。
他談到哥特式、文藝複興式和垂直式的建築,也談到早期英格蘭和諾曼底的式樣。這些話都深深打動了她的心。
“你曾經到過南井嗎?”他說,“我今天中午十二點在那邊教堂墓園的飯店裏吃過飯。那裏的鍾能奏出一首讚美詩。
“啊,那可真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教堂,南井教堂,顯得特別厚重。它有一些厚重的圓形的拱門,拱門不高,下麵是粗大的立柱。實在是太宏偉了,那一排排的拱門。
“那裏也有一間牧師休息室——漂亮極了。可是我最喜歡那座教堂的主體結構——還有那北麵的廊子——”
那天下午,他一直十分激動,自以為非常了不起。一股火焰在他的四周燃燒,使得他目前的經曆充滿**,閃閃發光,在那火光中顯得是那樣真實。
他叔叔的眼裏閃著光,靜聽著,多少有點激動。他嬸子低下她黑色的臉,也多少有點激動,她當然還知道一些別的情況。安娜可純粹做了他的俘虜。
那天夜晚,他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住處去,他的眼睛裏閃著光,他的臉在黑暗中也閃出某種光彩,仿佛他剛剛參加了一次事關重大的熱情洋溢的幽會。
那火在燃燒,他仿佛裏外都一片通明,他的心簡直和太陽一樣了。他對他的不可知的生活,對他的自我,都感到無限歡欣。他隨時都準備再回到沼澤農莊上去。
安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總希望他來。她在他身上找到了逃避之所。通過他,她破除了她過去經曆的藩籬。他是牆上的一個洞孔,通過它,她看到了外在世界的強烈的陽光。
他來了。有時候來,但不很經常,他一來就開始談講,於是就又出現了使一切都呈現在它麵前的離奇而遙遠的現實。有時候,他談到他父親,他對他父親所抱有的強烈仇恨簡直是近於愛情了;也談到他母親,他對他母親的愛已強烈得近於仇恨,或者是一種反抗情緒。他講話非常笨拙,很多話他都說得不清不楚。可是他有一副非常動聽的嗓子,這嗓子能使那姑娘的靈魂震動,能夠使她完全進入他的感情。有時候他的聲音熱情、急躁;有時候它又顯得十分奇怪,簡直像貓叫一樣;有時候它顯得吞吞吐吐,不知道怎麽說下去;有時候中間又夾雜著幾聲輕笑。安娜已經完全聽他擺布了。她喜歡在她聽他講話時那傳遍全身的熱辣辣的感覺。他媽媽和爸爸,在她的生活中變成了兩個很不一般的人。
接連幾個星期,這青年經常跑來,他們家每次都高興地接待他。他坐在他們中間,黑色的臉上閃著光,一張大嘴總掛著某種譏誚和嘲弄的神態,有時也咧開嘴唇輕輕笑一笑,他的眼睛總是像鳥的眼睛一樣閃著光,完全沒有深度。誰也弄不清楚這小夥子是怎麽回事,布蘭文苦惱地想著。他很像一隻微笑著的小公貓,什麽時候想來就來了,從來不考慮別人怎麽想。
因而這兩個年輕人先是一直圍繞著兩個年紀較大的人,轉而慢慢地建立了自己的獨立王國。有時候,湯姆·布蘭文感到很生氣。他的侄子使他感到很生氣。他感到這孩子太特別,對人缺乏誠意。他也有一個很強烈的性格,可是太抽象,仿佛離開他獨立存在,像一隻貓的性格一樣。一隻貓,當它的男主人和女主人就在它身邊痛苦不堪的時候,都可以完全不為所動,安安靜靜地躺在火爐邊的毯子上。別人的事和它毫無關係。這個青年人除了與他自己本身有關的事情之外,他還真正關心什麽呢?
布蘭文感到很苦惱。但盡管這樣,他仍然很喜歡,也很尊敬他的侄子。布蘭文太太也對安娜很不滿,她在那年輕人的影響下,現在忽然變了。媽媽也喜歡那個男孩子,他到底不能算是外人。可是她不喜歡她女兒這樣對他著迷。
慢慢地,這兩個年輕人越來越離開他們家的大人,自己單獨去另搞一套。他到菜園子裏去勞動,以討好他叔父;他整天談一些教堂裏的事,來討好他嬸嬸。他像影子似的整天緊跟著安娜。他整天跟在她後麵,像一個堅持不懈的、永遠拋不開的影子。這使布蘭文感到十分生氣。看到他侄子臉上那十分得意的微笑,他把它稱為貓笑,他簡直不能忍耐。
安娜現在有了她的去處,她獲得了一種新的獨立。忽然間,她開始完全拋開她的父母獨立行動,拋開他們自己去生活。她媽媽有時止不住大發脾氣。
可是,這求愛的活動仍繼續進行著。安娜有時會找個借口跑到伊爾克斯頓去買東西,她回來的時候總是和她的堂兄在一起:在路上,他走在她稍後麵一點,他的頭從她的肩膀上伸過來,那樣子,如布蘭文所說,簡直像是越過林肯向外觀望的魔鬼[5]。他在看到這情景時,雖然不免生氣,但其實也感到很滿意。
威廉·布蘭文自己也莫名其妙,他發現自己忽然陷入一種非常激動的情緒之中。他自己也意想不到,有一天晚上他們從伊爾克斯頓回來的時候,他竟在門口攔住她,吻了她一下。他在攔住她和她親吻的時候,仿佛感到有誰在黑暗中打了他一拳。他們進門以後,他看到她的父母抬起頭來仔細對他和她打量著,不禁生氣已極,他們有什麽權利這樣做,他們為什麽要打量他們!讓他們走開吧,或者望著別處。
那天晚上,這個青年回家的時候,滿天星鬥在他的黑色的頭頂上瘋狂地旋轉,他的心變得非常凶狠、固執,他之所以變得那麽凶狠,是因為他感到仿佛有什麽東西要阻撓他。他隻希望把他麵前的什麽東西一拳打個粉碎。
他也完全生活在昏天黑地之中,他似乎已經藏身在一種強烈的帶電的黑暗中。在那裏他的靈魂和生命都不由自主地激烈活動著,已完全脫開他自己的支持或掌控,他完全沒有了思考的能力。他機械地、快速地工作著,他製作出了一些非常漂亮的東西。
他最喜愛的工作是木刻。他為她雕刻的第一樣東西是一個黃油印模。在那印模上,他雕刻了一隻神話中的鳥——鳳凰,那樣子很像一隻鷹,展開對稱的翅膀從一圈非常美麗的閃動著的火光中向上飛去。那火光正沿著那杯狀印模的邊緣向上燃燒。
那天晚上,他送給安娜那件禮物的時候,她並沒有十分在意。可是,第二天早晨,做好黃油的時候,她沒有使用家裏原來的那個木頭刻的橡樹葉和橡子,卻拿來了他的那個印模。她非常好奇,急於想知道那個印模印出來是什麽樣子。結果她看到,在那個像茶杯一樣的凹處壓出來的那隻粗糙的鳥,顯得非常有趣,沿著那光滑的四周還有許多粗重的波紋向中間卷去。她又摁了一個。說來也真奇怪,她拿起那印記的時候,卻看到那隻長著銀嘴的鳥向著她挺起了胸脯。她十分感興趣地一個接一個摁著。她仔細看看,每次都好像又印出了一個新的生命。每一片黃油都變成了這種奇怪的富有生命力的象征。她拿去給她的父親和母親看。
“真的很漂亮。”她媽媽說,臉上微微露出了笑容。
“真美!”父親大聲叫著,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也有些焦躁,“啊,他叫它什麽鳥呢?”
後來的幾個星期,當這些黃油拿到市場上去賣的時候,顧客們也都提出同樣的問題。
“你把它印在這黃油上,可你把它叫作什麽鳥呢?”
那天晚上他來的時候,她把他帶到牛奶房去讓他看。
“你喜歡嗎?”他用他那響亮的讓人聽來總有些奇怪的顫動的聲音問道。那聲音響徹了她生命中的一切陰暗的角落。
他們很少有任何肉體上的接觸。他們單獨在一塊兒,但是在他們之間仍然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那涼爽的牛奶房裏,燭光照在奶酪盤寬大的白色表麵上,他猛地轉過頭來。這裏是那麽涼爽,那麽僻靜,似乎非常僻靜。他的嘴微微張著,露出勉強的笑意。她低著頭和他站在一起,把臉轉向一邊。他希望和她更接近一些。他曾經吻過她一次。他的眼睛再一次落在那按上印記的圓形黃油塊上,那具有象征意義的鳥在那裏正背著燭光挺起了胸脯,他還有什麽顧忌呢?她的胸脯就在他的眼前;他的頭也像一隻鷹的頭一樣高昂著,一動也不動。忽然間,他做了一個難以想象的柔和而又迅速的動作,舉起雙臂摟著她,把她摟到自己身邊。那動作是那樣幹淨利索,完全像從天空紮下、忽然飛來的一隻鳥一樣。
他們彼此對看了一會兒,都覺得對方很生疏,但又很接近,非常接近,像一隻老鷹向下盤旋,向下衝擊,直飛入一團黑暗的火光中去。這時她拿起蠟燭,他們一塊兒回到廚房裏去。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就維持著這種關係,常常一塊兒來去,但是很少真正接觸,接吻的時候就更少了。即使接吻,也不過是彼此碰碰嘴唇做個樣子罷了。可是慢慢地,她的眼睛裏出現了一種總也不肯消失的光亮,她在幹點什麽的時候,常常半路停下來,似乎她要回想一件什麽事,或者要想找到什麽東西。
他的臉色現在變得更深沉和呆滯了,別人對他說話,他常常根本聽不見。
八月裏的一天晚上,正下著雨的時候,他來了。他進門時上衣領子朝上翻著,衣服扣子都扣得很緊,滿臉都是水。他從寒冷的雨水中走出來,顯得那麽苗條和輪廓分明,她忽然在對他的愛的衝動下兩眼發直了。可是他仍然跟她的父母親閑談著,說著一些無意義的話。而她血管裏的血實際上已痛苦得沸騰起來。她現在隻希望緊貼著他,就隻是貼著他。
在她那像銀子一樣光亮的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心神不寧的表情,使她父親非常焦躁。她黑色的眼睛現在仿佛看不見了,可是她卻對那個青年睜大了她的眼睛。那黑色的眼睛中的一種光亮使他不禁顫抖了幾下。
她走到廚房裏去拿了一隻提燈。在她又走回來的時候,她父親注意地看著她。
“陪我一塊兒去吧,威廉,”她對她堂兄說,“我要去看看是不是該用一塊磚頭把耗子進屋來的那個洞堵上。”
“你現在沒有必要去弄那個。”她的父親接著說。她根本不予理會。那青年現在有點兩邊為難。父親的臉漲得通紅,他睜大一雙藍色的眼睛呆望著。那女孩站在門口,頭微微向後仰著,仿佛是命令那個青年一定得來。他站起身來,全神貫注似的一聲不響,然後就跟她一塊兒走了。布蘭文額頭上的青筋全都暴了出來。
雨還在下。提燈的光照在石板路和牆根上,她走到一架很小的梯子前爬上去。他從她手裏接過提燈,也跟著爬上去。上麵是一個養雞的閣樓,那些雞都擠在一塊兒,蹲在雞架上,紅色的雞冠像火焰一樣。它們都睜開了明亮而銳利的眼睛。一隻母雞挪動了一下位置,馬上就有另外幾隻雞發出表示譴責的咯咯聲。一隻大公雞警戒地觀望著,它脖子上黃色的羽毛發出像玻璃一樣的光彩。安娜走過那肮髒的樓麵,布蘭文趴在閣樓邊觀望著。在那略加粉飾的紅磚的反照下,燈光顯得非常柔和。那姑娘在一個角落裏蹲下來,一隻母雞跳動了一下又引起一陣喧擾。
他顯然並不感到十分驚奇,他把她摟住,渾身的骨頭似乎都已經熔化。他向後倚在牆上,閣樓的門是開著的。外麵的大雨以一種精巧的、冷酷的、神秘的匆忙情緒,從無邊的黑暗中斜著飄揚過來。他把她摟在懷裏,他們倆在那一片黑暗中緊緊地抱在一起,仿佛正在一片令人暈眩的巨浪上搖晃。在他們站立著的那個閣樓敞開著的門外邊,在他們那邊和下邊是望不透的黑暗,前麵擋著一片用雨絲織成的帷幕。
“我愛你,威廉,我愛你。”她咕咕噥噥地說,“我愛你,威廉。”
他抱著她,仿佛他們已變成了一個人,他們沉默著。
在屋裏,湯姆·布蘭文等待了一會兒,接著站起身來走了出去。他沿著院子走過去。他看見從閣樓門口射出的霧蒙蒙的光柱,他幾乎沒有想到這是雨中的光亮。他一直往前走,一直到那光亮模糊地照到他自己的身上為止。他抬起頭來,通過那朦朧的光線,他看到那青年和那姑娘兩人在一起,那青年倚在牆上,對著那女孩子低下頭去。盡管是透過雨幕,他仍能看到他們顯得是那樣充滿了光彩,他們想著自己是完全被埋藏在暗夜之中。他甚至看到了閣樓後麵的一片被燈光照亮的幹燥的地方,看到地上的馬燈投射在後麵牆上的那些蹲在橫杆上的奇怪的雞的影子。
一股難以忍受的怒火,和一種得好休便好休的柔情在他的心中鬥爭著。那孩子根本不了解她現在幹的是什麽事。她自己把自己毀了。她是一個孩子,隻不過還是個孩子。她不知道這完全是糟蹋自己,他因而感到無比的憤怒和痛苦。難道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老頭子,所以他必須把她嫁出去了嗎?他現在已經老了嗎?他並不老。他比那個現在摟著她的沒頭腦的年輕人還要更年輕一些。誰更了解她,是他還是那個沒腦子的青年?她如果不應該屬於他自己,那她應該屬於誰呢?
他現在又想起那天夜晚,當他的老婆要生下小湯姆的時候,他抱著她到穀倉去的情景。他還能感覺到,那小姑娘坐在他的胳膊上摟著他的脖子時的柔和而溫暖的重量。現在她的意思看來是說他已經完了。她要離開他走了,要從此忘掉他,在他身邊留下一個永遠無法填補的空間,一種讓他無法忍耐的空虛。他幾乎忍不住對她十分痛恨。她怎麽敢說他老了。他在雨中走著,無言的痛苦和感到衰老的恐懼使他渾身冒汗,必須放棄等於是他**的那姑娘使他心痛萬分。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邁著它們陰暗的無聲的腳步前進著。他又去看安娜,可是在他們之間又出現了那種彼此都有所保留的狀態。湯姆·布蘭文臉色陰沉,他那藍色的眼睛也顯得無精打采。安娜變得很怪,仿佛對一切都聽其自然。她顏色嬌嫩的臉毫無表情,顯得有些發呆。媽媽老低著頭,獨自在她自己的陰暗的世界中活動,她在那個世界裏一切都得到了滿足。
威廉·布蘭文又開始搞他的木刻,他對這工作有無限熱情,一拿起刻刀他就感到無限歡欣。的確完全是依靠他內心的熱情推動著他手裏那把尖利的刻刀。他現在雕刻的正是他一直想刻的,夏娃的誕生。這是他為一座教堂刻的一塊浮雕,亞當好像很苦惱地躺著,睡著了;上帝,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形象,向著他低下頭去,向前伸出他的一隻光著的手;夏娃,一個很小的充滿生氣的**女孩形象,正從亞當的被撕開的肋骨邊,像一簇火一樣從上帝的手中爬出來。
現在,威廉·布蘭文正在刻著夏娃,她是一個瘦小、靈巧、還沒有成熟的小姑娘。他帶著一種戰栗著的、像空氣一樣精致的熱情,用刻刀刻著她的肚子,她的還沒有成熟的堅硬的小肚子。她在她被創造的痛苦和狂喜中,線條分明,完全是一個顯得很呆的小人像。可是他一碰到她,就不禁一抖。所有這些人物他都還沒有刻完。在頭上方的樹枝上還有一隻小鳥,展開翅膀,正要飛翔,下麵還有一條蛇,正向它伸過頭去,這也都沒有刻完。他激動地戰栗著,最後終於創造出了夏娃輪廓分明的身子。
在兩邊,在很遠的兩邊,在兩頭,有兩個天使用翅膀遮住了自己的臉。她們的樣子和樹一樣。每當黃昏時候到沼澤農莊去,他總感到那些遮住臉的天使,在他走過的時候,都在兩旁倚立著。四周的黑暗不過是她們的影子,不過是她們的被遮住的臉。當他走過運河橋的時候,黃昏現出了它最後的深沉的顏色,天空是一片深藍,星星在遠處發光,它們是那樣遙遠,又是那樣近,仿佛在正沉入黑暗的農莊的房舍之上,仿佛在天邊的水晶般的道路之上。
秋收季節來臨了。有一天晚上,他們在夜色中走過農莊的房屋。金色的沉重的月亮懸掛在灰色的天邊,顯得十分高大的樹木站在兩邊等待著。安娜和那個年輕人一聲不響地走過一排籬笆,沿著被馬車軋出很深的車轍的草地走去。他們走過一道門,來到廣闊的田野上,在那裏還有充足的光亮照在他們臉上。割麥人扔在地上的麥捆還是原來那個樣子,躺在它們的黑影中,許多麥捆簡直像躺倒在地上的黑色的身軀,另有一些已經一捆捆架起來,在朦朧的月光下,那樣子很像遠處的船隻。
他們不願往回走,他們這樣朝著月亮要走到哪裏去呢?因為現在他們正彼此分開,各自走著。
“讓我們把這些麥捆堆起來吧。”安娜說。這樣他們就可以在開闊的田野上多待一陣。
他們走過滿是麥捆的土地,一直走到再沒有麥捆的地方。那一片麥捆堆聳立著的地方,看來很奇怪,仿佛人影憧憧,其他地方卻顯得一片空曠。
田野上的空氣完全浸浴在如銀的月光之下。她向四周看看。遠處模模糊糊的樹影拉開距離站立著,仿佛是一排先行官,等待著前進的信號。在那水晶般的空間,她的心簡直像一隻被敲響的鈴鐺,她真害怕那聲音會被別人聽見了。
“你搬這一行。”她對那青年說著走了過去,隨即彎下腰去搬那躺在地上的另一行麥捆,她抓住麥穗,雙手各舉起一捆沉重的麥子,讓它們沉重地壓在自己身邊,搬起它們,走到那一片空曠的地方去,然後使勁把它們蹾在地上,讓它們發出一陣窸窣聲架在一塊兒。她的那兩個粗大麥捆靠在一起站住了。他這時也走了過來,在一片縹緲的黑暗中走著,搬來他的兩捆麥子。她站在一邊等著他。他也把他的麥捆窸窸窣窣地在她的麥捆旁邊架起來,它們站得很不穩,他把麥捆的麥穗往一塊兒摻和一陣,它們發出一陣滋水似的吱吱聲,他抬起頭來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