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暖空氣籠罩了整座城鎮,出門後這種感覺更加明顯。我在溫暖的天氣裏匆匆趕路。和桐子約好六點在一家餐廳見麵,等我趕到的時候,距離六點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鍾。“你遲到了。”桐子看著時鍾說。她看起來並沒有生氣,轉而歎息說最近幾天很暖和,半個月前朋友便宜賣給她的絨鼠皮草都派不上用場了。我聽著她的抱怨,把生日禮物遞給了她。禮物是我十天前去S市的時候買的項鏈和手鐲。項鏈是黃金做的,中間垂著景泰藍吊墜,款式預先問過桐子的喜好;手鐲是我按自己的想法挑選的,是個銀鐲子,其中一段是圓環。桐子當場拆開包裝,戴上項鏈和手鐲,誇我眼光還不錯,接著就去衛生間照鏡子了。回來落座後,她對我說了“謝謝”,又把首飾放回盒子裏,連盒子上的絲帶都重新係好了之後,才把盒子收進了包裏。
桐子心情好的時候話就會變多。她說話時眼睛閃著光亮,手舞足蹈。我手裏的餐刀打滑,把菲力牛排切到了一半,她就特意幫我切起了牛排,甚至還把切好的一塊往我嘴裏喂,我自然拒絕了。桐子心情這麽好不是壞事。我心想要不要告訴她阪田夫人死亡的事情,轉念又想,我們兩個難得有這麽融洽的時候,還是不要提別人死亡的話題了,於是就沒說。
隻喝了一支夏布利白葡萄酒,我們就感到非常愉悅了。吃完飯接著吃餐後甜點的時候,桐子像是突然想起來了一樣,說希望我今天帶她去一個不一樣的地方。說話的時候眼裏還帶著隱約的笑意。我問她什麽叫不一樣的地方。“‘貓頭鷹屋’啊。”她說著就聳了聳脖子。那家旅館我之前聽人提起過。距本市六公裏遠的東南方向有一個歐浦蓮湖。那裏說是湖,其實水很淺,更像是一片沼澤。冬天的時候,那裏會自然結冰,變成附近孩子們的溜冰場。從國道去那邊,途中會經過一片山毛櫸與白樺樹樹林,旅館就坐落在那片樹林裏。那家旅館過去似乎是附近土地的所有人名下的別墅,主人去世後就被賣了出去。買下別墅的是一家房產公司。半年前,他們把別墅改造成情人旅館,起了個名字叫“貓頭鷹屋”。隻聽名字,不會有人把它和情人旅館聯係到一起去。聽去過的人說,那裏非常靜謐,靜到好像都能聽到貓頭鷹的叫聲。現在是冬天,比起夏天來,周邊的樹林肯定會顯得冷清一些。我聽說院裏的X光片技師和女朋友去過一次,他回來後常常帶著炫耀的語氣講述那段體驗。
我和桐子曾經聊起過“貓頭鷹屋”,當時隻說到新出了個豪華型的旅館,沒有真的去體驗過。桐子今天突然說想去,可能是因為喝了葡萄酒,整個人略有醉意。對她的提議,我沒有異議。偶爾去那種不太一樣的地方體驗一下,也許是不錯的選擇。我點點頭,站起身來。
走出餐廳,外麵起了層冬天罕見的薄霧。
“像是到了春天呢。”桐子說。溫暖的天氣確實讓人覺得不似冬季。冬天快結束的時候,這種暖和的天氣常常會出現個一兩次。然而即便如此,白茫茫的一片冬景裏,天氣暖和到都不需要穿外套了,還是讓人覺得太過奇妙。春天確實快到了,但不知為何,我心裏卻有種不安的感覺。
我們站在天氣暖和後稍微有點兒積水的路邊等車。城鎮裏按說不會有串街攬客的出租車,不過到了晚上,很多出租車會開到這一帶來攬客。等了大概五分鍾,一輛空車開了過來,我舉手攔下了車。上車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了聲“去‘貓頭鷹屋’”。司機看起來不認識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立刻把顯示空車的標牌翻了下去。車開動後,桐子貼著我坐了過來。
出租車穿過積雪融化後凹凸不平的路麵,駛上了國道。或許是因為籠罩了一層含著暖意的薄霧,對麵駛來的車打出的車前燈看起來都膨脹成了圓圓的一團。國道上的雪幾乎都化了,隻有路旁的小山還覆蓋在白雪之下。由於路上沒有雪,防滑輪胎跑在柏油路上,發出了不愉快的噪音。
“我早就想去見識一次了。”昏暗中,桐子低喃道。車開了一會兒,我的右手邊終於出現了機場大樓,彩燈照射下的飛機跑道浮現在夜色當中。航空警示燈閃爍著紅光,下方的電子顯示板顯示著氣溫為6攝氏度。“最後一班飛機已經抵達了啊。”桐子靠在我身上說道。“現在是八點半,航班準點的話,應該稍早前就到了。”我說。桐子接著又說想去南方看看。
又開了十分鍾左右,出租車向左拐了個彎,穿過樹大林深的雪路,停在了“貓頭鷹屋”前。聽到車來的聲音,旅館裏走出一位身穿和服的女服務員,給司機遞了支煙。“普通房可以嗎?”服務員問。我們沒有說話,她接著又問:“是住日式房間還是西式房間呢?”我看著桐子,說了句“日式房間”。“貓頭鷹屋”四周群樹環繞,外觀看起來就像普通人家住的房子。服務員走在前麵給我們帶路。走廊裏十分昏暗,兩邊似乎是房間,不過都關著門,牆上隨處可見映照在淡淡光線下的熊皮、鹿角。
我們被引到了二樓的房間,進門處有一個小台階,再往裏走是客廳和臥室。服務員擰開浴室的熱水開關,對我們說了句“請慢用”,隨後就離開了。房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桐子開始參觀起房間來。房間的地板上鋪著鹿皮;拉門門框上還雕著熊的形狀;客廳裏有冰箱、電視、梳妝台,擺設齊全;拉開門就是臥室,臥室中央擺著張雙人床。靠床那邊拉下整麵黑色窗簾的牆上鑲嵌著一麵鏡子,甚至連腳下和天花板上也都安裝了鏡子。“快看,按一下這個按鈕,床還會動呢。”桐子邊鼓搗邊說,“動來動去的,我不喜歡。”說是這樣說,我看她似乎對那些講究的設施充滿好奇。轉完一圈,我們就去了浴室。桐子一開始不太想和我共浴,不過在我的再度邀約下,還是和我一起進了浴室。然而剛進浴缸,她就發現浴缸底部是用玻璃做的,立刻驚叫著逃開了。旅館確實有值得熱議的資本,處處都暗藏玄機。“真是一點兒都不能掉以輕心啊。”桐子歎息著說道,臉上卻盈著笑意。
我從浴缸中起身,喝了點啤酒,接著就開始和桐子**。剛開始的時候,桐子很不好意思,不過漸漸就忘了鏡子的存在,行為越發大膽。我自然也隨之變得狂熱。比起在熟悉的房子裏**,這裏確實更能讓人感到放縱刺激。我早已忘了傍晚時死去的阪田夫人,忘了關於醫院的一切。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和桐子相觸的地方隻有腿上的一部分,上半身幾乎完全分離。看來,我們是在不知不覺中選擇了更易入睡的姿勢。現在幾點了呢?我環視四周,毫無頭緒。房間裏有些陳設都可以說是多餘了,卻偏偏沒有時鍾,也不知道是為什麽。桐子還沒有醒,俯趴在**,屁股稍稍偏向我的方向。我碰了碰桐子的身體,又一次環視周邊。進房間的時候,窗戶就被窗板和窗簾封鎖起來了,看不到外邊的景象。枕邊有一盞淡紅色的台燈,牆邊和腳下的鏡子在燈光中微微顯現出來。
四下一片寂靜,正合了“貓頭鷹屋”的名字。我看不到外邊的天色,從周遭閉塞的空氣來看,至少應該是過了三點。
我拂開桐子放在肩頭的手,起身下床。房間裏通了暖氣,非常暖和。我穿著旅館的浴衣走到客廳,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手表,時間是三點半。我們是十二點後入睡的,這麽算來睡了得有三個多小時。我感到喉嚨幹渴,就拿起桌上剩下的啤酒喝了一口,接著又抽了支煙。我突然想起了阪田夫人和誠治。阪田夫人一定已經入棺回家了,這是她離世的第二天,那就該是昨天的事了。一直到昨天傍晚她都睡著的那張病**,應該已經沒有了被子,剩下的床墊上或許還留有被她睡出來的凹陷。阪田夫人和陪護在一旁的女兒們住的那間病房,如今已空。死過人的病房什麽時候看,都會讓人心裏不舒服。看到床墊上遺留下的人形凹陷,就會覺得當事人在存活時所做的一切努力最終都毫無意義。阪田夫人忍受著痛苦,抵抗著惡寒與顫動,這一切的努力究竟算是什麽呢?已死之人付出過的艱辛努力,就在病床周邊的方寸之間失去了居所,惶然徘徊。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醫院現在正沐浴在月光之下。阪田夫人住過的那間病房,也在月色中靜謐著。病人死亡的時候,往往要麽是在寒意逼人、月色清冷的天氣,要麽是在微微轉暖、空氣滯澀的天氣。我並沒有做過統計,這隻是我的一種感覺。
總之,阪田夫人已經離世了。我邊吸煙邊想,從今天起,查房的工作就少了一點。在此之前,阪田夫人並不是個很麻煩的病人。至少在使用了麻藥之後,她也成了無須費心的病人之一。然而即便如此,她依然還是我的負擔。我雖然不用再糾結該對她采取什麽樣的治療措施,但負責了一個不知何時就會死去的病人,總會讓人心情沉重。我無法具體說出自己的負擔在哪兒,但那種始終都被束縛著的感覺是不可否認的。重病患者去世後,我常常會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茫然若失。這種感覺不同於病人家屬的失落或寂寥。我會在誤以為病人還活在世間的錯覺下走進病房,然後再重新意識到病人已經死亡的事實。病人去世後我所感到的,就近似於這種被人辜負了一般的空洞感。總而言之,今後我再也沒有查阪田夫人的房這項工作了。
思考完阪田夫人的事情,我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富子。她現在是不是正在沼田的家裏睡覺呢?打完胎後的出血症狀有沒有穩定下來呢?她是在懷胎四個月時打的胎,應該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看著臉色蒼白躺在**的姐姐,上初中的弟弟又會怎麽想呢?據福利機構的野崎說,他們什麽都沒有告訴弟弟。弟弟如果沒發現的話,最好也不要主動告訴他。他們沼田的那個家,是不是也和醫院一樣,正沐浴在月光之下呢?姐弟兩個現在是正在思考著什麽,還是在一心睡著覺呢?誠治也在睡覺嗎?我有種感覺,即便誠治昨天思慮良多,晚上也還是會進入夢鄉。昨天是忙亂而奇妙的一天。在這一天裏,胎兒被扼殺,阪田夫人死去,之後又是我與桐子在旅館相擁。
我止住思緒,去了一趟衛生間。回到臥室,桐子躺在**問:“怎麽了?”“沒什麽,就是睡醒了而已。”我說。桐子問我幾點了,我說已經過了三點。聽到這裏,她歎出一口氣,問我接下來怎麽辦。像往常一樣,我隻要趕在九點之前到達醫院就可以了。桐子工作的餐廳十點開始營業,她和我一起走,時間上應該也是來得及的。“現在可以退房嗎?”桐子問。“這種類型的旅館應該沒有特殊的時間限製。”聽我這麽說,桐子稍稍思考了一會兒,然後開口說:“可這個時間點回去也沒什麽意義了,還是先睡覺,明天早上再早點走吧。”現在的天氣雖然暖和,但到了深夜還是會寒意逼人,冬夜裏換上衣服出門也實在是麻煩。我關掉客廳的燈,喝完剩下的啤酒,躺回到桐子身邊。
再次睜開眼時,時間已過七點。從窗邊漏進來的細小光束和小鳥的叫聲裏,我知道現在已經到了早晨。即便在冬天,不少鳥兒還是會聚集在一起,不停地發出呼朋引伴的細小叫聲。桐子中途似乎起來過一次。她不知什麽時候穿上了內衣和浴衣,現在仍在熟睡。打開窗戶,推開擋雨窗板,就能透過樹林間隙看到遠處的蔚藍湖泊。看著眼前的風景,我想起外麵還是冬天,而這裏是歐浦蓮湖的湖畔。或許是感覺到我已經醒了,桐子也睜開了眼睛。
“完了完了。”桐子昨天自己說要在旅館留宿,結果今天早上就顯得有些狼狽。旅館裏似乎有早餐,但我們穿好衣服後,立刻就約了一輛出租車。桐子邊梳頭邊說,自己還是第一次出遠門過夜。過了大概十分鍾,我們接到電話,說車已經到了,於是就離開了房間。穿過昨天那條昏暗漫長的走廊,走出旅館,外麵是耀眼的陽光。“謝謝惠顧。”女服務員恭敬地低頭行禮道,然而聲音裏卻似乎含著諷刺。
司機開著廣播啟動了車子。早晨的國道上沒有多少車,暢通無阻。今天又是一個暖和的晴天,兩邊的雪原上到處都是翻出來的黑土,令人感覺到了春天的臨近。桐子沒有像昨晚那樣貼在我身旁,而是靠在窗邊朝外看著,可能是從旅館趕早回家,精力不濟,又或許是在思考該找個什麽樣的借口應付姐姐。我稍稍打開車窗,吹著微風,把阪田夫人去世的消息說給桐子聽。她看了我一會兒,像是被驚住了,接著開口問:“為什麽會這樣呢?”“總而言之,就是壽命到了。”桐子聽了,沉默地點了點頭。之前棉被店的老人去世後沒多久,我就和桐子上了床。為此,她還發過火,而這次她卻沒有生氣的意思。她看著窗外,似乎深深地陷入了自己的思緒裏:“那今晚就是守靈夜了吧。”昨天阪田夫人的遺體清洗完畢後,我就立刻出門來見桐子了,因此並不了解葬禮是怎麽安排的。“你會去的吧?”桐子問道。我回答說會去參加。
車子駛入早晨的城鎮,孩子們已經走在了上學路上。我先把桐子送到,然後回了自己的住所。回到家是八點,我打開暖氣爐,拿起報紙看了起來。簡單看了看報道的標題後,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我接起一聽,是護士長打來的。
“您去哪裏了?昨晚一直都不在呢。”昨晚不是我值班,再說下班後想去哪裏是我的自由。“怎麽了?”我回問道。護士長立刻就說道:“千代今天早晨去世了。“怎麽會?”我說完立刻又接著問,“是怎麽死的?”“不清楚,總之還請您盡快過來。”
護士長說的話令我不敢置信。我想,她會不會是在開惡意的玩笑呢?但她原本就不是那種擅長開玩笑的人,也沒道理特意在早上打來一通這樣的電話。我沒有洗臉,穿上衣服就直接走出了家門。
到了醫院,護士長罕見地站在正門玄關等我。她招呼也沒打,上來就說:“我們早上七點左右發現千代已經死亡。”
我問起千代的死因,護士長隻說“有些可疑”。我們並排走在走廊上。護士長走得很快,這讓我感覺到了她的激動。
“早班護士去量體溫的時候,千代的被子被拉得很高。她以為千代在睡覺,結果拉開被子一看,千代麵色發黑,已經沒了呼吸。”
千代是死於窒息還是腦溢血呢?不管是哪種情況,隻要有人陪護著,應該就能及時發現。我問起了誠治。護士長像是早就在等我問她一樣開口說:“護士去量體溫的時候,誠治不在病房裏,過了十分鍾左右才出現。聽我們說千代死了,他非常忐忑,說自己剛才去了趟衛生間。我當時也在。他的臉色十分蒼白,像是拉肚子拉的;問他千代怎麽死的,他就膽怯地搖頭,說自己不知道。不過,他說的真是實話嗎?明明就待在千代身邊,竟然會沒有注意到!”千代就算死得再怎麽悄無聲息,前前後後也總會扭動,會痛苦;即使表現得不明顯,應該也會存在與之相似的異常狀況。陪護在一旁的誠治自然應該注意到她的異常。如果沒注意到,那他這個陪護的存在就完全沒有意義。
我起初還在想,誠治是不是像從前那樣溜出了醫院,但自從和富子的事情暴露後,他就一直規規矩矩地守在病房裏。即便是出去了,他也不可能和剛打掉孩子的富子發生什麽。
“他昨晚確實在醫院,值班護士還去確認過。”護士長說完這句,突然指著脖子的中間部位,拉低聲音對我說,“她這裏有個可疑的痕跡。”
“那是什麽?”我問。護士長隻是看著前方搖了搖頭。
五六個病人聚在千代的病房前聊天,似乎是聽到早晨有人猝死的消息後趕過來看熱鬧的。護士長直接推開了病房門,進去就看到千代仰躺在病**,身上蓋著白布。她與村上裏之間立了座屏風,將兩邊遮擋開來。我進去的時候,誠治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見我進來了,慌忙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如護士長所說,誠治臉色蒼白,看起來非常疲憊。我讓他先到病房外麵待一會兒。誠治站起身,看起來像是有話要說,卻很快就出去了。
千代已經死了,無須我再去檢查確認。她細窄的臉稍稍有些浮腫,眉頭輕皺,右眼微微睜著,嘴唇與下巴往下耷拉著張開,露出發黃的牙齒。她麵容安詳,卻仍然透露出死亡的蹊蹺。長年見識死者遺容的話,就能漸漸看出其中的異常之處。觀察完千代的表情,我用雙手把她的腦袋移到側旁,露出她的脖頸。她瘦弱的脖頸上浮現著細紋,右側有一個小小的傷痕。傷痕是拍腦動脈影像時留下來的,我早已見過無數次。然而除了傷痕,她的喉結左右兩邊又新出現了雞蛋那麽大的黑色瘀斑。瘀斑像是兩個重合在一起的半圓形,中間最為狹窄,形似葫蘆。
我又從她的脖子前方開始往後檢查。仔細觀察會發現,她的脖子側旁還有硬幣大小的黑色痕跡,用手指輕撫按壓後再拉扯皮膚,黑色的瘢痕依然維持原樣。我不是專業的法醫,關於這方麵的知識,在上學時學到過一些;其次是從大學去往地方出差的時候,曾經受托做過兩三次屍檢;再就是看書時學到的一些知識。雖說對這方麵並不是十分了解,我還是很快就明白了過來,黑色瘢痕是皮下出血造成的。在人死後壓迫皮膚,並不會出現這種發黑的瘢痕,細小的靜脈與毛細血管斷裂出血的現象隻會發生在人還活著的時候。換言之,它是活人的生理反應,這是法醫學裏非常基礎的知識。據此推測,纏繞在千代頸間的血斑,必定是在她還活著時候,因為受到某物壓迫而產生的痕跡。
“怎麽樣?”護士長問。我沒有回答,隻是輕輕抬起了千代的頭。千代的脖子正麵和下巴左右兩側都有血斑,正麵是拇指大的壓迫痕跡,左右則是連接在一起的點點瘢痕。從正麵看起來,這些痕跡就像是有人用兩隻手按壓千代的頸部後留下來的。我想起了誠治那雙骨骼粗大的手。那雙手放到千代頸間,恰好能圈住她的脖子,留下差不多大小的傷痕。我挪開放在千代頸間的手,吐出了一口氣。在白色屏風投射下來的晨光中,黑色的瘢痕看起來越發明顯,就像是栩栩如生的活物一般。毫無疑問,那就是受到什麽東西壓迫後產生的痕跡。
我把千代略微偏移的脖子移回到枕頭中央,這時門被敲響了,護士有事來找護士長。兩人站在門口說了兩三句話,護士長就離開了病房。
我問睡在隔壁的村上裏昨晚有沒有發現什麽異常情況。千代的死亡似乎讓她受到了不小的衝擊。她怯怯地埋在被子下方,開口對我說:“我睡著了,什麽都不知道。”“真的沒聽到一點動靜嗎?”我再一次開口問道。村上裏膽怯地望著天花板說:“黎明的時候好像聽到她發出鳥一樣的叫聲……”我問她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之後又發生過什麽。村上裏似乎已經犯起了迷糊,沒有把話說清楚。她看起來也不知道那時誠治在做什麽。
我又觸摸起千代的手腳,估算她死了多長時間。千代的四肢已經涼透了。撥開眼皮,隻見她的視網膜渾濁不清。千代的頸項和側腹部出現了屍斑,用手一按就消失了。由此看來,她應該死了有三四個小時了,至少在三個小時以上。這麽算起來,她的死亡時間最遲是在今早四點,特殊情況下也有可能是在淩晨三點左右。
思及此處,我回想起自己昨晚在“貓頭鷹屋”裏醒過一次。說是昨晚,其實也就是今天,可能就在同一時間,千代死在了醫院裏。我不相信什麽“冥冥之中自有感應”,隻是她的死亡時間確實就是我清醒過來的那段時間。莫不是千代有話要向我傾訴,所以才叫醒了我?那個時候,我正與桐子腿腳交纏,躺在鑲嵌著鏡子的**熟睡,雖然暫時清醒過一段時間,思考過誠治和富子的事情,但幾乎沒有想到千代,後來就又與桐子肌膚相貼著入睡了。“貓頭鷹屋”與醫院的地點、環境迥然不同,所謂“冥冥之中自有感應”,大概隻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
護士長沒多久就回到了病房,問我檢查得怎麽樣了。我沉默地看著千代。現在還不能斷定千代的死因,我必須慎之又慎。
我問護士長昨晚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來過醫院。護士長說,她已經問過值班人員了,值班人員說昨晚十點就鎖了門,之後也一直沒有出現什麽異常情況。實際上,哪怕真的有人偷偷溜進來過,也不能說明潛入者和千代的死有關係。我把千代僵硬的手放回到被子裏。不知是不是雲層遮擋了陽光,天色突然間昏暗了下來。千代的臉看起來黯淡無光,門牙露在外麵。我想給她合上嘴,但她的軀體已然僵直,無法再合攏嘴巴了。
我給千代蓋好白布,離開了病房。誠治蹲在門口右手邊,看到我出來,依然保持著原本的姿勢,隻是把目光投向了我。空洞的目光看起來像是怯弱,又像是懷疑。我一句話也沒說,和護士長一起回到了值班室。
八點半一過,值班室就開始忙碌起來,護士們忙著準備今天要用的藥物和注射液。我洗洗手,坐到了值班室裏麵的沙發上。“您不覺得奇怪嗎?”護士長跟在我身後進來,坐下的同時開口問道。
我問她院長知不知道千代已經死亡的事情。護士長說:“院長因為醫師協會的工作,今天一早就去了S市,晚上在那邊留宿,明天才會回來。”我想起前天曾經聽院長說起過這件事,昨天還記得清清楚楚,到今天早上就給忘了。
“我們怎麽處理呢?”護士長似乎從先前開始就急著要我給出結論。
我問護士長千代死亡的事情是不是還沒有告知其他人。
“我們已經聯係了她的家人和福利機構那邊,不過她家離得遠,福利機構也是九點才上班,兩邊都還沒派人過來。”也就是說,目前隻有護士看過千代的遺體。我問護士長是不是這樣。護士長流露出“當然是這樣”的表情:“您過來檢查之前,我們都沒清理過遺體,一直就那麽放著。”
我點點頭,燃起一支煙,告訴她可以清理遺體了。護士長立刻看著我,問道:“您不覺得可疑嗎?”我沉默著沒有說話。護士長又看著我說:“千代死得有些蹊蹺,您就不覺得可疑嗎?”
我很快明白過來,護士長是在懷疑千代的死另有隱情。別說護士長了,但凡有些醫學常識的人,應該都會發現其中的異常。“是不是該報個警呢?”
我心不在焉地看著窗子。上午的陽光照射在窗玻璃上,讓積攢了一個冬天的髒汙無所遁形。我看著窗戶開口說道:“先做清理再說吧。”
護士長再次看向我:“就這樣處理嗎?”我告訴她,死亡診斷書我會自己寫,暫時就先這樣,隨後離開了值班室。離門診開始還有段時間,我就先回了公寓。從“貓頭鷹屋”回來後,我立刻被叫到了醫院,連臉都沒來得及洗。現在,我想靜下心來喝杯咖啡,還想先一個人想想事情。
回了家,躺倒在沙發上,我再一次思考起千代的事情。從她脖子上的瘢痕和昨晚的情況來看,千代死於誠治之手幾乎是毫無疑問的。即便事實並非如此,正確的做法也是向警察報告千代橫死的事情。我心裏明知該這麽做,卻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決心。要不要就這麽掩蓋過去呢?我正迷茫著的時候,桐子打來了電話。
“還好還好。”桐子的聲音聽起來非常輕快。她說回家後姐姐還沒有醒,兩人沒碰上麵,接著又問我怎麽樣。我沉默了片刻,告訴了她千代死亡的事情。
“啊,是那個長年癱瘓在床、需要丈夫在身邊陪護的人吧?你不是說她情況還很穩定嗎?怎麽就死了呢?”桐子還記著我之前和她講過的事情。
“目前還不清楚。”我答道。“剛回來就發生這樣的事,很辛苦吧。”桐子說完就掛了電話。
休息了大概一個小時,我又去了醫院,門診前已經聚集了一批看病的人。今天院長不在,我必須一個人處理。我停下原本打算走向病房的腳步,回到門診給病人診治。大概過了三十分鍾,護士長再次過來找我,問我準備怎麽處理千代的事情。她的臉上明顯透露出對我的不信任。我讓她去把千代的病曆和死亡診斷書拿過來。
“真的不報警嗎?”我沒有回答,繼續給門診病人看病。護士長離開了。過了十分鍾,住院大樓的護士代替她過來,把診斷書交給了我。給一個感冒病人看完病後,我在診斷書的死因一欄裏寫下:
間接死因,腦血栓後遺症
直接死因,窒息而死
又在診斷書下方簽上自己的名字,蓋好章遞給了護士。護士看了會兒診斷書,然後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了。我沒有休息,又繼續看起了門診。聽病人講述病情,用聽診器聽音,給病人換紗布……就這樣,我一刻也不停地驅使著自己。我想,這樣一來就能把千代和誠治都拋到腦後。
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門診快結束的時候,秘書長過來了,說是有話要和我說。我說門診還沒有看完,他就說這件事比較急,態度非常堅決。看完兩個病人後,我站起身,和秘書長一起去了門診室裏麵的更衣間。剛走進更衣間,秘書長就關上門,說:“我想和您談談茂井千代的事。您在診斷書上那樣寫,真的沒有問題嗎?”我站在那裏,看著窗戶點了點頭。秘書長站在我對麵,再次確認般說道:“護士和其他陪護人員之間都有傳言,說千代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誠治殺死的。您寫的診斷書真的沒問題嗎?”
我不知道那樣寫有沒有問題,總而言之,我是照自己的判斷寫的診斷書。我把這話一說,秘書長就懷疑地看著我:“是不是誠治請您這樣做的?”從昨晚起,我就沒有和誠治說過一句話,他也沒有拜托我做任何事情。
“您要說的就是這個嗎?”我問道。秘書長歎出一口氣,含糊地說:“其實隻要棺木一到,千代就會被送回家,但是員工之間有著這樣的傳言……”“這種事用不著擔心。”說完,我就接著回去看門診了。
下午我有兩台手術,這在平時並不多見。一台是闌尾手術,一台是右小腿接骨手術。闌尾手術難度不大,接骨手術則耗費了近兩個小時。以前做大型手術時都會出現在手術現場的護士長這次沒有出現。
開始做第二台手術的時候,值班室的護士進來告訴我,誠治說想和大家一一道個別。我原本以為他已經回去了,結果聽說因為在棺木和葬禮費用的支付方式上沒有談攏,他現在還沒有把千代接走,最終定下的方案是由醫院先墊付費用,遺體則由福利機構派車送回家。
“守靈和葬禮的日子定下來了嗎?”我問。護士回答說不清楚,不過聽福利機構的人說,守靈就定在今晚,明天出殯。我一邊給骨折的病人摘除血塊,一邊想起明天是周六。
“您要去見誠治嗎?”護士還在等著我答複。我做著手術,內心有些迷茫。我想在千代的遺體被送離醫院前見一眼誠治。如果可能的話,我想知道他對千代究竟有沒有起過殺心;如果是他殺的千代,那他究竟是在什麽時候,用什麽方式殺的呢?這是我想知道的問題。當然,我並不打算再改死亡診斷書。
千代的死亡是無可挽回的事實,即便改了診斷書,她也不可能因此複活。我隻是想知道誠治內心真正的想法。麵對著癱瘓兩年的妻子,他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呢?和女兒有了不正當關係之後,他是不是就把妻子當成了眼中釘呢?還是說,看著大小便無法自理的妻子,他心生憐憫,於是就掐死了妻子呢?眼下並不適合問這些問題,畢竟我還在做手術,而且旁邊還站著護士。再說了,事已至此,問這些或許也沒什麽意義了。無論他是真愛妻子,還是嫌妻子麻煩,他都已經殺了妻子,結果並不會因為他的想法而有任何改變。他是出於要殺妻子的動機而殺了妻子,這個事實現在已經明顯浮出了水麵。
早上的時候我已經在病房裏見過誠治了。他坐在死亡的妻子身邊,臉色疲憊至極。看到我之後,他似乎有話想說,最終卻沒有開口。如果我現在去見他,他必定還是那副樣子。
“你告訴他,我現在在做手術,讓他直接回去吧。”我對護士說著,接合了病人的骨折部位,並用薄金屬板固定。我邊擰螺帽,邊在心裏思索誠治要來找我道別的用意。說是道別,照誠治那個性格看,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麽。他或許會像之前那樣,隻輕輕地低頭示意。誠治現在應該已經知道我把千代的死定性為病逝。他會怎麽想呢?會認為我在幫他遮掩嗎?還是會認為我是個連絞殺痕跡都辨認不出來的無知醫生呢?他說要來道別,或許是為了感謝我放了他一馬。
然而事已至此,我感覺自己做的事情其實並沒有多麽重要。我偽造診斷書不是為了誠治,更不是為了讓誠治感激我,隻是在看著千代的時候,不知為何,就想給她一個平凡的死亡方式,讓她直接下葬。確實,一旦對千代的死心存疑慮,就能源源不斷地找到疑點。隻是如果以橫死為由報了警,就會立刻引起周邊人的**。無論千代究竟是怎麽死的,讓她的死亡悄無聲息才是最好的選擇。即便把事情鬧大,我們也不能拯救千代、誠治、富子當中的任何一個人。除了“千代已死”,我不想再思考其他任何事情。為此,我選擇了忠於自己在那一瞬間產生的想法。
我決定直到手術結束之前都不再思考關於誠治的事情。幸運的是手術難度很大,讓我暫時忘記了誠治。
二十分鍾後,手術結束了。我摘下麵罩和手套,一進更衣室便看到外科護士正瞧著窗戶那邊,手裏拿著弄髒的罩衣。我問她在看什麽。她說,千代的遺體就要被運走了。我剛站到窗邊,護士就離開了更衣室。
傍晚的斜陽把醫院前的廣場照得透亮,廣場中央停著輛後門敞開的麵包車。那是本市防疫站用來巡診的車,米色的車身在夕陽的照射下變成了亮燦燦的金黃色。車子座位中央有一副棺木,上麵鋪著白布,兩三個人圍坐在棺木旁,看來千代的遺體應該已經運進車裏了。車子周圍還有十來個人站在雪地上,其中就有福利機構的員工。幾個護士不斷地小幅度跺著腳,可能是因為陽光雖然明亮,吹起的風卻很冷。穿著紅靴、體型微胖的護士長站在人牆中央,正與福利機構的野崎說著什麽。沒過多久,兩人回轉過身,視線正對著誠治出現的方向。誠治依舊戴著那頂遮到耳際的帽子,兩手扯著稍短的大衣,略弓著背走了過去。
圍在車身周圍的人沒再說話,全都看向誠治,其中還有穿著黑色大衣、手裏拄著拐杖的村上裏。誠治慢悠悠地走在廣場上,似乎毫不在意周圍的人投來的視線。夕陽的餘暉中,他高大的身形在雪麵上拖出了長長的影子。走到麵包車旁,誠治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醫院。他的左半邊臉被陽光照得發亮,右臉則隱沒在黑暗之中。車裏似乎有誰喚了一聲,他弓下身,從開著的後門鑽了進去,之後小個子野崎也大步跨進了車裏。麵包車像是一直都在等著這兩個人一樣,後門隨即關閉。
冬季的一天結束前,偶爾會出現神聖莊嚴的晚霞景象,現在就是如此。傾斜的陽光直直地穿透了廣場、防雪林,還有遠方的雪原。視線投向遠方,雪原看起來就像是晚霞的波浪,又像是一片草原。燦爛而靜謐的傍晚已經來到了醫院的前方。千代的遺體與誠治所在的那輛車就在這樣的暮色裏,悠然駛向了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