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的想法似乎過於天真了。我原以為隻要等千代的葬禮結束,誠治回到老家之後,有關千代死亡的傳言就會自然消失。即便醫院裏仍然有部分人對千代的死因竊竊私語,一切也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被人淡忘。然而實際上,傳言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並且被懷疑的對象不僅僅是誠治,還涉及到了我。
千代的葬禮結束一周後,福利機構的野崎前來拜訪我。見到我之後,他照例客套了一句,說近來給我添了不少麻煩。這樣的客套話原本該由誠治或他的親屬來講,現在從野崎的嘴裏說出來,稍微有些不太對勁。“事情總算是了結了。”野崎舒了一口氣,接著就聊起了種種近況,包括他們現在正在拜托多方機構替誠治找工作,富子的身體也恢複了,不過學校很快就要放春假了,因此先讓她休養著,下個月起交給千代的姐姐照顧等事。
“母親剛死就讓她離家,我覺得挺不忍心的,但是讓她和誠治待在一起,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麽。”野崎像是要尋求我的認同似的說道。我對此自然沒有異議。
“經過這件事之後,我終於理解親戚們為什麽都疏遠誠治了。真是從沒見過那麽不像話的葬禮。”野崎告訴我,去參加千代葬禮的人隻有他們家附近的農民和誠治的哥哥,千代那邊的親戚一個都沒有出現。去的人也沒有勸慰誠治,隻在千代的靈前低頭表示哀悼。葬禮現場冷冷清清的。
“誠治身為主人,竟然就坐在房子的角落裏,完全不去招呼客人,看他的神色,簡直是把自己當成了客人。可守完靈後,他喝著酒又毫無預兆地哭了出來。那個男人整天究竟在想些什麽啊?”
被野崎問到這個問題,我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說誠治大概也有他自己的痛苦。聽我這麽說,野崎曖昧地點點頭,開口問我:“千代真是病死的嗎?”“要不是病死,那是怎麽死的呢?”我反問了回去。野崎慌忙搖頭:“我隻是聽說了一些奇怪的傳言,千代肯定是病死的。”
野崎對我如此客氣,或許是因為他不是醫院的內部員工。而身為外人的他問起這個問題,大概是因為有誰告訴過他關於千代死亡的傳言。一周後,軍隊又問了我同樣的問題。他問得更加直接明了。
那是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和軍隊在醫院當值。自從知道要和軍隊一起值班後,我就預感到自己會受到他的追問。事實證明果然沒錯。下午,我正待在醫務室裏曬著太陽看雜誌,軍隊若無其事地走了進來,裝出一副偶然經過的樣子,對我說今天當值,請我多多關照。接著,他就開始聊起去山上滑雪的經曆,聊完後像是終於瞅準了時機,問我知不知道大家最近都在討論我。突然被他這麽問,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見我沉默不語,軍隊開口說:“有人說您這個人很可怕,眼看著病人救不回來了,就會把他們一個個地殺死。”他憤慨般撓了撓頭,接著假咳兩聲,問我知不知道大家都對我心存戒備。
我當然不是毫無感覺。此前一直為了病人的事情頻頻找我商量的護士長,近來已經沒那麽嘮叨了;護士們對我的態度也顯得疏遠了;其他員工看著我時也常常露出戒備的眼神。尤其是藥劑師高田靖子,一看到我就會逃離般移開視線。我知道她是有意做出誇張的表情。
必須承認,自從千代死後,醫院的員工對待我的態度就慢慢發生了改變。然而,實際看到過千代死狀的隻有我、護士長和當天早上在住院大樓上班的兩名護士。真正明顯對千代的死心存疑慮的,應該也隻有護士長和護士主任兩個人。現在,流言卻傳遍了整個醫院,大概是她們中的一人散布出去的。
“他們這樣說您,您不覺得不快嗎?”不用軍隊說,我自然是不痛快的,至少心情不會美妙到哪裏去。然而,我寫下疑點重重的診斷書是事實,沒有追究千代真正的死因也是事實。說句實話,我也確實覺得像千代那樣的病人早點死了會更好。如果今後再出現阪田夫人或千代那樣的患者,問我怎麽處理為好,我的答案或許就是讓他們死去更好。我本人並不覺得這樣的想法有錯,但要是被別人解讀成殺害重病患者的恐怖醫生,那我還是會覺得窘迫。這樣一來,我就很難再繼續自己身為醫生的工作了。“這麽說有點兒誇張了吧。”聽我這麽說,軍隊就說,傳言本身就是誇張的。我自己心裏很清楚這一點。
“那之後您一直保持沉默,什麽都不解釋,我覺得那樣反而不好。我不是專業人士,不清楚具體情況,但既然護士長和護士們說了那些對您不利的話,您就該解釋清楚,反駁她們。隻要好好解釋了,大家都會理解您的。”軍隊說的話確實在理。護士有了疑問,把問題解釋清楚或許就是醫生的責任。然而,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寫的診斷書其實是錯誤的。比起承認錯誤,瞞天過海應該會更加困難。也不知道軍隊究竟知不知道這一點,他隻是對我說,盡管大家說了我種種壞話,他卻依然選擇相信我。
軍隊似乎一直非常偏袒我。我知道他現在依然對我懷有善意,但那種善意卻有種強加於人的感覺。“護士長和護士們都說千代是誠治殺的,這不是事實吧?”
我頓了頓,回答說自己並不是非常清楚。“為什麽呢?”他立馬就追問起來了。我在思考著概率的事情。可以說,千代有99%的可能是被他人殺死的。從周圍的情況來推斷,幾乎可以確信誠治就是凶手。然而,剩下1%的可能是無法斷定的那部分。從統計學的角度看,1%可能並沒有那麽重要,但我就是因為有了這1%,才能說自己並不清楚真正的情況。當然,我清楚自己是在詭辯,但即便是詭辯,我也不想斷言是誠治殺死了千代。他的嫌疑很高,卻並不絕對。我想就這樣忘卻千代的死亡。然而,對著一根筋的軍隊,我很難把自己的感受完全表達出來。
“還有人說您和誠治是同謀。”軍隊說完,似乎因自己使用了如此刺耳的表達呆愣了一瞬,接著又尋求我的讚同,“沒有這回事,對吧?”見我點了頭,軍隊又說,我的做事方法難免會使人對我產生誤解。他可能是想起了我曾在深夜放走誠治的事情。軍隊似乎沒有對誰說起過這件事,但他心裏應該還沒有對這件事完全釋然。“您是替誠治著想,但我覺得您這樣做完全沒有意義,那本來就是個恩將仇報的男人。他還說過您這個人很冷漠呢。”
“冷漠?”我回問道。軍隊確信地點點頭:“那個男人說話很隨意。他好像也希望妻子能像阪田夫人那樣,走得輕輕鬆鬆。”
我瞬間發出小聲驚叫,完全沒有料到誠治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樣一來,我似乎就能理解他為什麽會覺得我冷漠了。
“但是,因為癌症痛苦萬分的阪田夫人,和全身上下哪兒都不痛的千代情況本來就不一樣啊。”軍隊辯解般說道。我一言不發。從病人的角度看,阪田夫人是比千代更加痛苦,但從陪護的角度看,誠治或許是更加辛苦的那一個。他祈禱妻子死亡的心情應該和阪田沒有區別。唯一不同的就是,阪田的方法是來拜托我,借助藥物的力量,而他是自己親自動手。兩人采取的方式不同,但祈禱妻子死亡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
“護士長問了誠治很多問題,最後誠治突然來了句‘醫生也真是冷漠啊’。他都這樣說您,您還是保持沉默嗎?”
沉默或不沉默都好,我現在原本就沒什麽可說的。我自覺此前對誠治始終懷著些許善意,至少比起軍隊和護士長他們,我更加體諒誠治。然而,這其實隻是表麵現象,更深的內在其實頗為殘酷。我雖然沒有直接加害誠治,但本質上就是一個冷眼旁觀的人。說實話,誠治對我的評價,比我今天從軍隊這裏聽到的任何話都尖銳。千代死去的那個早晨,還有離開醫院的時候,他想對我說的,或許就是這句話吧,而我卻天真地以為他隻是想來道個謝。我為自己的自以為是感到震驚。
“您真是沒一點脾氣啊。”軍隊似乎對我的毫無反應感到焦躁,“和您一聊,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了。”他臉上一直都有的熱情消失了,開始浮現出冷意來:“總而言之,您現在的處境很嚴峻啊。”我說我心裏有數,截斷了他的話頭。軍隊的說話方式依然十分誇張,不過我知道,他也是為我著想。
“那個男人說話真是不負責任。聽說他下周就要開始工作了,是在一家生水泥廠做臨時工。”聽著軍隊的話,我感到自己似乎得到了些許救贖。
幾天後,我意識到,軍隊所說的話並不都是危言聳聽。這天,我正在醫務室吃午飯,院長打來了電話。他先問我吃完了飯沒有,接著又說如果有時間的話,就去院長辦公室一趟。我一邊應和著一邊想,院長要說的應該就是千代死亡的那件事。去了院長辦公室後,果然就是這樣。院長說他最近又重新吸起了煙,吸的依舊是煙味很淡的外國煙百樂門,一天要吸十支左右,說著就給我遞了一根。等我點燃了煙,他開口問我知不知道醫院最近有關於茂井千代的奇怪傳言。我點點頭。他接著問:“冒昧確認一下,茂井千代的死真的沒有任何蹊蹺吧?”看來院長應該是從護士長那裏聽說了什麽。即便如此,他依然采用了否定的問法,可能是在為我考慮。
“確實有一些地方比較奇怪。”我如果想隱瞞的話,直接斷言沒有任何異常就可以了,這樣的回答是我在麵對護士長和軍隊時可以采用的方式。然而對著院長時,不知為何,我沒有想要說謊的想法。院長也是醫生,能分辨出橫死和病死之間的區別,我不可能隨便糊弄過去。更為重要的是,誠治說我“冷漠”的那句話,讓我失去了某種理直氣壯的氣勢。
我對院長說,千代的脖子周邊有血斑,從她當天的症狀來看,病情急劇變化的可能性很小。院長一言不發地聽著。等我說到誠治本身就是那樣的人,有可能是他殺了千代,但是千代已經死了,我覺得不能再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時,院長才終於點了點頭,可能也是認同我的想法,覺得無論事實真相如何,重要的是不能把事情鬧大。他又問了千代可能的死亡時間和血斑的大小,然後對我說:“我也不想和這種事扯上太多關係。我的醫院裏出現了殺人事件,還是身為陪護的丈夫殺死了患病的妻子,這種事一旦被報道出去,後果將不堪設想。和你一樣,我也希望把這件事壓下去。隻是總有些笨蛋管不住嘴,拜他們所賜,現在流言已經傳得太廣了。”院長恨鐵不成鋼地嘖了下嘴,接著突然拉低聲音對我說:“聽說還有人偷偷把這件事泄露給警察了。”院長似乎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告的密。“誠治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還和自己的女兒有那種不正當關係,早就有很多人看他不順眼了。”院長說,就算有人告密,那個人應該也不是醫院的內部人員。雖然有些護士在談論這件事,但她們並不會把這件事告訴警察。院長推測說,假如真有人告密,那也應該是從護士們那裏聽到了傳言的外人。
“千代已經死了,現在說什麽都沒有意義了。如果有警察來醫院調查,你就咬死了說是病死。”院長說。我當然也隻能這麽回答了,就點點頭。院長又微微笑著說:“不,應該說流言這種事本來就喜歡到處亂傳,傳著傳著就有人說,我們醫院殺死了重病患者。”
院長為人謹小慎微,因此沒有直接責怪我。然而,他的微笑裏確確實實隱藏著一絲不安。“非常抱歉。”我坦誠地道了個歉。這家醫院如何姑且不談,對於院長個人,我並不厭惡。我隻想讓院長知道,自己並不是有意要給他添麻煩的。
“不過,要是當時下診斷的是我,我可能也會采取和您同樣的做法。”院長說。然而,即便做法相同,我們的動機應該也是不一樣的。院長隱瞞是因為不希望別人說醫院裏發生了殺人事件,不想因此卷進麻煩裏。但是,我那個時候完全沒有考慮到醫院會怎麽樣,隻是單純地覺得寫下“橫死”會引來一係列的麻煩事,並且就算寫了也不會有什麽結果。
“我們這樣的小醫院也會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院長這麽說著,又說這次的事並不會怎麽樣,所以希望我不要擔心。但從他此前的表現來看,我知道他隻是在逞強,其實他的心裏非常擔心。
那之後過了兩天,我接到了警察打來的電話。警察在電話裏說,關於千代的死有一些事情需要問我,希望我周四或者周五下午到警察局去一趟。我隻把這件事告訴了院長,然後周五下午過去了一趟。時間已經到了三月末,主幹道露出了柏油路麵,道路兩旁潺潺流動著融化後的雪水,然而醫院前方的道路仍然埋在雪下,沒法穿著皮鞋走路,於是我就穿著長靴出了門。
到了警察局,立馬就有一個叫澤井的副局長過來找我問話。“找您過來聊這件事可能麻煩到您了,但因為有人報了警,作為警察,我們必須得進行調查。”他說完這些,就問我千代死的時候是什麽樣的。我回答說,千代死的時候我並不在醫院,所以不清楚,但是就她死後的樣子來看,應該正如我在診斷書上所寫的那樣,她是因為腦血栓失去意識的時候,有一口痰堵住了氣管,由此引發了窒息性死亡。副局長旁邊做記錄的警察問我“血栓”兩個字怎麽寫,我就在紙上寫下了那兩個字。副局長看到後問我血栓是什麽樣的病。這個病解釋起來很困難,總之就是腦內的血管堵塞,導致前方組織壞死。這種病和腦溢血不一樣,不一定和血壓有關係。聽我這麽解釋,副局長就說,他妻子的父親得的就是這種病,而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來一樣,問我遺體上有沒有什麽異常的地方。
“沒什麽異常。”他聽後點了點頭,之後又問了一些關於大腦疾病和植物人的情況。那與其說是訊問,不如說是閑談。在訊問過程中,他又問我對誠治有什麽看法。我回答說,我覺得誠治有些懶惰,但他本性不壞。
“我明白了,讓您在百忙之中特意過來一趟,真是辛苦了。”他最後說了這麽一句,然後站起身給我行了個禮。算上來回路上所花的時間,這次訊問隻占用了我一個小時左右,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問題,而且我認為警察以後也不會再進行什麽調查了。不過,走在積雪融化的城鎮小路上,我重新意識到有關千代死亡的傳聞正深入而隱秘地在這座城鎮裏不斷擴散。
第二天,桐子打來的電話更加清晰地印證了這一點。當時已經是夜裏十點多了,我正在房間裏看電視,桐子打來電話:“我剛剛聽說了一件奇怪的事。有人說你們醫院有個患者被殺了,然後又被秘密下葬了。那是真的嗎?”我沉默著沒說話。她又說:“昨天你去警察那裏了吧?我們店裏有個客人看見你了。”之後,她說她馬上過來,隨即掛斷了電話。
桐子在餐廳工作,她姐姐也交際甚廣,這次的傳聞傳到她們耳朵裏隻是時間問題。然而即便如此,我昨天才去的警察那兒,今天這件事馬上就傳到了桐子的耳朵裏,這個速度也實在是太快了。不過,警察局本來就在鎮上的中心地帶,我過去的時候又是天光正亮的下午,走在這座小小的城鎮裏,被一兩個熟麵孔看到也是理所當然。我被警察叫去問話的事,好像一開始接電話的秘書長也意識到了。我感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越來越多,知道自己已經越來越難在這座小城鎮容身了。
桐子似乎是一路跑著爬上樓梯的。她進屋的時候,呼吸很是急促,突然就開口問我:“你該不會被警察抓起來吧?”我自然說了不會,她就讓我從頭開始,把一切詳細地講給她聽。
我讓她先平靜一下,然後倒了杯白蘭地,從千代的死狀開始,一直講到誠治的表現,差不多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事實上,如果不從頭開始講起的話,我就無法解釋警察為什麽會叫我去問話了。“我就知道是這樣。”桐子在聽我說的過程中,表情變得越來越凝重。討厭拐彎抹角的她,似乎僅僅因為我被警察叫去問話了,就誤以為我惹上了大事。
“為什麽之前一直瞞著我呢?”她用情緒激動時才出現的尖銳聲音問我。我並沒有刻意隱瞞這件事,隻是覺得沒有必要跟她說,因此沉默著沒說話。但是,從桐子的角度來看,我就是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給她這個身邊最親近的人,這讓她耿耿於懷。而且,千代死的時候正是我們從“貓頭鷹屋”回來的那天早上,那時我告訴了她千代去世的消息,卻對她死亡的異常情況隻字未提。
“那個時候你就已經知道了吧?”桐子問我。我當然察覺到了異常,但那時我覺得跟她說這件事還為時過早,所以才沒有告訴她,僅此而已。
“不對。”桐子立刻反駁道,“你從一開始看到她的死狀,就決定了不向任何人提起,隱瞞事實真相。”被桐子這樣逼問,我實在答不出什麽了。或許,我曾經確實有過那樣的想法,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那個時候事發突然,我自己也失了方寸。“那你是在什麽時候決定隱瞞千代被謀殺的事實,偽造診斷書的?”桐子把下滑的手鐲重新往上攏,邊攏邊問道。
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想隱瞞的。總之,我一開始並沒有隱瞞的想法,隻是想著千代已經死了,這件事可以了結了,接下來隻要安安靜靜地把她送走就行了,隻不過這些舉動最後變成了隱瞞謀殺事實。
“可笑。照你這麽說,病人怎麽死的都無關緊要,是嗎?”
“也不是無關緊要……”那個時候我雖然一直覺得千代死得蹊蹺,但是比起這個,千代死了這個事實給我的感觸更大。怎麽死的姑且不論,總之她就是死了,我也因此終於能喘口氣歇一會兒了。這樣的感受讓我意識到,自從接管千代以來,比起活著,我更在意的一直都是她什麽時候會死。那天早上,千代突如其來的死亡震驚了我,但她死亡的這個事實卻沒有給我帶來半點衝擊。說句奇怪的話,我想我已經適應了“她的死亡”。這個事實不管什麽時候到來,我都可以坦然接受。
“這麽說,你一直在等著她死,是嗎?”桐子的問題一如既往地犀利。局外人,或者說和病人沒有直接關係的人往往都會問這種問題。然而,我即便在等著千代死亡,內心卻仍希望她可以繼續活下去。或者可以說,我心裏想要放棄,卻又一直猶豫不決,最終等待她死亡的心情顯得稍微強烈一些,僅此而已。等待千代死亡和希望千代活下去的心情其實是不相上下的,我也因此陷入了猶疑。隻盯著稍微多出來的那一小部分並妄下斷言,那實在是太片麵了。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麽意思。”桐子喝了口白蘭地,平複著自己的心情。我說這件事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她好像並不認同:“你根本沒搞明白,你這是隱瞞了和自己完全無關的病人被殺的事實,並且還試圖替別人頂罪。”
然而,就像我無數次說過的那樣,我做出這樣的舉動不是因為內心有那種想要替別人承擔罪名的無私感情,而且實際上我也並沒有承擔罪名。“千代已經燒得隻剩下骨灰了。既然你說是病死,事情可能也就到此為止了。但你確實犯了罪,並且正在接受懲罰。你看,現在鎮上的人都認為你是一個包庇殺人犯的恐怖醫生,都開始有意回避你了。最近來找你看病的病人沒以前多了吧?”
對於城鎮裏的傳聞,我沒什麽可以反駁的。我確實感覺到最近門診的病人有所減少,也有兩個正在住院的病人三天前來找我,說想要出院。睡在千代旁邊那張病**的村上裏還沒有痊愈,卻也提出了出院的要求。我不認為這一切都跟這次的傳聞有關係,但也不敢斷言完全沒有關係。
“我姐姐也在懷疑你。她問了我無數次,問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不是真的那麽怪異。”
“事情變成這樣我也沒有辦法啊。”我小聲地嘟囔著。聽到這話,桐子煩躁地說:“這不是說句沒有辦法就能應付過去的事。本來你身上就有奇怪的流言,如果連被警察叫去問話的事都被大家知道的話,大家就會越發懷疑你。這座城鎮很小,你如果厭煩了這裏,離開就行了,但是我要怎麽辦呢?你完全不知道小城鎮裏的流言到底有多麽可怕。”
雖然隻是在姐姐經營的餐廳裏做幫工,但桐子本人卻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女人。事實上,她的頭腦也很聰明。聽說不少人用“美人姐妹”來稱呼她和姐姐兩個人。要是自己的戀人成了人們眼裏的怪異醫生,她自然會感到不知所措。“真是的,你為什麽會做那麽愚蠢的事呢?為什麽覺得那樣的事能隱瞞得過去呢?”
我並沒有特意思考過這些事情,隻是想著既然千代已經死了,就讓她安安靜靜地離開算了。突然,桐子說:“我知道了,你是為了贖罪才寫下假診斷書的吧?”
“你之前和我提過一個生來就有好幾處骨折的孩子,對吧?就是那個給你寄賀年卡,但是裏麵所寫的內容卻讓人完全看不懂的孩子。給那個孩子做手術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應該奪走他的生命,但是因為太害怕了,沒能下得了手。你還說過,救那個孩子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那個孩子。從那時開始,你就對自己做過的事懷著一種罪惡感,先不管這麽說恰不恰當吧。總之,你對自己的軟弱感到吃驚。你說起話來總是很強硬,但其實你也有怯弱的時候。你嘴上說著應該讓受到病痛折磨、長期癱瘓在床的人毫無痛苦地離開人世,卻不敢真正動手去做,除非對方像阪田先生那樣,主動拜托你。這次,那個叫誠治的人殺害了自己的妻子,但是在你看來,這件事本來應該由你來做,對吧?你知道殺了千代是最好的選擇,但是那個男人先動手了。歸根結底,那個叫誠治的人和你考慮的事情是一樣的,不一樣的隻是他付諸了行動,你沒有而已。還有,你是醫生,可以在無形中殺人,但那個人是外行,又沒什麽文化,於是冷不丁就用了掐死這樣的方式,然而結果都是一樣的。總而言之,那個叫誠治的人就是你的替身,他代替你完成了你想做的事情,所以你包庇了他,還寫下了假的診斷書,想讓他逃脫懲罰,是這樣的吧?”桐子一口氣說完一大段話。她邊說邊兩眼放光,甚至給人一種陶醉在其中的感覺。
“怎麽樣,讓我說中了吧?”我剛露出苦笑桐子就瞪了過來,“你是在嘲笑我嗎?”
我並沒有嘲笑她的意思,隻是覺得她說得好笑,於是就笑了起來。其實,我是覺得自己很可笑。被她這麽一說我才意識到,在此之前我說的什麽“太麻煩了”“人已經死了,就安安靜靜地送走吧”之類的話可能都是胡扯。看到阪田夫人和千代的死亡,我確實在心裏的某個角落回想起了從前那個孩子的事情。雖說他還活著,卻活得沒有意義。阪田夫人、千代的身影時常會和那個孩子的身影重疊在一起。盡管如此,我卻總是刻意拒絕回想那個孩子的事情。我的內心深處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切,但我卻在逃避思考。直到桐子點明,我才真正看透了自己,對這樣的自己感到吃驚。之前,我表現得看似沉著冷靜,其實是軟弱散漫。毫無疑問,我已經被桐子問住了,但她依然沒有停止對我的攻擊:“所以,你寫下了假的診斷書,即便被警察叫去問話也能保持冷靜。你想通過這麽做,讓自己從沒能結束那孩子生命的軟弱,從放任阪田夫人痛苦煎熬的罪責,從一邊想著千代死了更好,一邊卻遲遲下不了手的算計,從這一切的一切之中逃離出去。”桐子說到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你考慮了很多,也了解很多複雜難解的事情,但是最終卻什麽都沒做。歸根結底,你並不是那種會為了別人傷害自己的人,而且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膽小怯懦。你從很早以前就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這次才寫下了假的診斷書,想借此把這樣的自己逼入絕境。”桐子的話就像是一個優秀的拳擊手不斷揮出的拳頭,每一拳都準確地打在了我的身上。她好像對戳中了我的痛處這一點感到非常滿意,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而我就像被打中的拳擊手那樣垂下臉龐,喝起了濃濃的白蘭地。
自那之後過了一周,我決定去見一見給我寄送賀年卡的孩子—牟田明朗。這個想法的出現沒有什麽特別的緣由。在一個沒有手術的清閑午後,我看著窗外下起的春雪,突然間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那一瞬間,我震驚於自己的唐突,自己問自己為什麽。
當然,毫無緣由的靈光一現不可能存在合乎邏輯的理由。“有理由就不是突然閃現的念頭了。”我這麽想著。然而,這個疑問一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就再也揮之不去了。它像細胞分裂一樣一點點地變大。那一整天,我都在固執地思考自己為什麽會出現那樣的念頭。
可能是下著雪時仍有陽光,這種奇妙的天氣使我產生了那個古怪離奇的想法。大部分人聽到這樣的話可能都會笑,但是雪或者雨,還有太陽被雲層遮住、陽光變暗的景象,有時確實會喚起人心中出乎意料的念頭。黃昏的臨近或是空氣的味道有時也會動搖人的心神,不過這種理由實在是太過無聊了。我大概一開始就知道它很無聊,隻是暫時放任自己的思緒遊走在這上麵而已。
我向後靠在旋轉椅的椅背上,把腳搭在了病人看診坐的圓椅子上。護士們都待在門診室旁邊的檢查室裏,一邊閑聊一邊做著清閑時搓棉球的工作。我一邊用腳轉著圓椅子,一邊思考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就像軍隊和桐子說的那樣,近段時間,我的處境確實變得有些難以言喻。首先,醫院的職工們對待我雖不至於失禮,但態度都非常冷淡,麵上沒有一絲表情。他們表麵上仍把我當作醫生,背地裏卻都對我心存警惕。找我看門診的病人也少了,住院的病人也比前段時間減少了一半。現在不是隆冬時期,沒有因為滑雪骨折的病人,算是進入了淡季,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否認,這次的傳聞確實帶來了一些負麵影響。
或許是我的錯覺吧,我感覺“Zaza”的老板和“鶴屋”的廚師們對我說的話也比從前少了。他們還常常用一種探究的眼神看著我。
院長表麵上一如既往,然而毫無疑問,病人變少的事情讓他很是在意,這一點從他每天很早就到醫院給病人看門診就知道了。隻有一個人沒變,那就是桐子,不過她最近這段時間也總是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哭哭笑笑,情緒很不穩定。
可能確實到了該辭職的時候……一周以來,我一直都在考慮這件事。我不想承認關於千代的那件事正在持續影響著我,但毫無疑問,這座城鎮確實越來越容不下我了。我想去見一見牟田明朗,可能就是因為自己周身所處的環境發生了變化吧。
然而,即便見到了明朗和他的母親,眼下這種走投無路的處境也不會發生變化。千代的死和他們母子倆沒有任何直接關係,那我這種突然想要與他們見麵的念頭究竟是怎麽產生的呢?至此,我才終於意識到自那台手術以來,明朗的身影就一直留存在我的腦海裏,不斷影響著我。
當然,明朗在我心裏留下的痕跡並沒有那麽明顯,我並不能時時刻刻意識到他的存在。除了他每年一次宣告自身存在的賀年卡,其他時候我基本上都想不起他來,有時即使想起來了,也會像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東西一樣,慌慌忙忙地把關於他的那些事情都趕到記憶之外。如今五年過去了,想要忘掉關於明朗的事,想把關於明朗的記憶清除出去,這些意願無疑證明了明朗一直在我心中占據著沉甸甸的位置。應該說,現如今我突然產生的想去拜訪他的念頭,其實出現得並不唐突。它時常在我的心底蠢蠢欲動,隻是這次借由千代的死,終於像洪水破閘一般湧了出來。
我從決定去見明朗和他的母親,到最終確定出發,前後隻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這種急切也進一步說明了明朗的事已經在我心裏深深地紮下了根。去見明朗的事我隻告訴了桐子,她是唯一知道我和明朗之間全部故事的人。這件事原本也沒有其他應該告知的人了。
我本以為桐子會感到震驚,沒想到她竟然十分平靜:“想見就去見一見吧。”她說完又接著說:“那個孩子就是你做這些事的起點吧?”“起點”這樣語義含糊又裝腔作勢的詞我並不喜歡。它裏麵好像包含了某種意味,又好像什麽意思都沒有。現在,我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明朗身上,這一點毋庸置疑。可能是過了五年,我現在終於能夠鼓起勇氣與他見麵。
決定見麵後,我再次拿出了賀年卡。每年年末之前,賀年卡總會在不知不覺中四處散落,消失幾張,可今年的還好好地收納在書架的抽屜深處。從三十幾張賀年卡裏找出明朗送的那張非常容易,也不知怎麽放的,他的賀年卡就是從上往下數的第二張。
“長野縣埴科郡M町袋澤”,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看明朗的地址。從地圖上看,他住的地方離長野比較近。我以往看賀年卡都隻看背麵的正文,看完就急急忙忙地收起來了,從來沒有分神去看過正麵的地址。不過,在我還在大學附屬醫院做他的主治醫師的時候,明朗應該是住在東京的,明朗的母親確實說過他們住在世田穀那裏,從世田穀到醫院,兩邊往返非常辛苦。可明朗是什麽時候搬到長野的呢?這個我已經記不清了。仔細想想,他們似乎是在兩三年前變的住址。看看明朗之前的賀年卡,或許一切就都清楚了,然而從前的那些賀年卡都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們為什麽會變換住址呢?個中緣由我自然是不清楚的,不過從長野到東京,路上就需要四五個小時。我馬上去找院長,想連著周日一共請四天假。我從正月開始就一直在連軸工作,院長之前說過要我好好休息一下,所以這次應該不會拒絕我的請求。然而當我提出申請時,他卻有些猶疑地問我為什麽要請假,或許他是懷疑我要辭職。我回答說,家裏有事需要回去一趟。院長點點頭說,家裏還是得時常回去看看。
“您隨意,不著急。”這樣一句話裏似乎既包含著容許我辭職的意思,又包含著希望我回完家之後再來醫院的意思。不過,我現在不想去思考是否辭職。無論如何,去見明朗一麵才是首要的事情。
出發的那天早晨,醫院周圍還覆蓋著積雪,然而等到了東京,我才發現這裏早已進入了春天。在東京,大衣已經派不上用場了,不過M町在信州,那裏可能還有殘雪。到東京的第二天,我帶著出門時穿在身上的大衣,坐上了從上野車站發出的列車。
在東京,我通過明朗在M町的住址查詢過他們的電話,然而牟田這個名字下沒有電話號碼。對沒有預約就突然前去拜訪這件事,我感到些許不安,但也隻能循著他們的住址找過去了。上車之後,我又一次思考起自己為什麽想去見明朗。桐子說明朗是我一切行為的起點。想著想著,我漸漸覺得接下來要去見的其實是我自己。那台手術已經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和現在的我沒有直接關係。然而,隨著與長野的距離越來越近,我又陷入了要去確認自己的所做所為究竟招致了什麽結果的緊張感中。這種緊張就像是犯罪者去犯罪現場確認犯罪事實一般。
列車三點多抵達長野。車站前的廣場上陽光燦爛,然而吹起的風卻很冷。我穿上原先拿在手裏的外套,走向車站左手邊的觀光引導處。工作人員告訴我,去M町可以坐私營鐵路公司的電車,開車去的話則隻需要二十分鍾。於是,我又一次回到車站前,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從熱鬧的站前大道駛出,穿過老房子成片的街道,開上了國道。從引導處給我的地圖來看,車子正在向南行駛。近處有座大橋,河水因為山上積雪融化匯入的雪水而上漲了不少。河岸兩邊開闊寬敞,遠方和左右都能看到連綿的山脈。如此看來,這一帶應該是盆地。田地裏的雪似乎才剛剛消融。為了讓土地吸收太陽的熱量,農人們已經把黑土地犁過了一遍,土地上隨處可見殘留著的雪水。車子的左邊好像是北方,那邊的群山上還能看到殘雪。司機說三天前鳥居山山頂還下了雪,不過我不清楚那裏究竟是在什麽方位。
路上一時沒了人煙,不久後又漸漸出現了人家,還有一家超市。車子似乎已經進入了M鎮,寫著鎮名的標牌映入眼簾。“這裏在明治時期似乎還很繁榮,但是後來因為遠離鐵路幹線而逐漸沒落,現在已經完全落敗了。”司機說著,又開始談起此行的目的地袋澤。他說袋澤南邊被山擋住了,隻有半天日曬,以前就被叫作“背陰村”或者“半日村”。我想著明朗,心情變得有些憂鬱。
這裏似乎是個很有些年頭的老城鎮。城鎮裏的道路狹窄,還彎彎曲曲的,沒多久就斷了,左右兩邊再次出現了廣闊的田地。這裏的土地也被翻耕過,到處都是覆蓋在早期栽培的蔬菜上的塑料薄膜。車子逐漸接近山腳,流光向後閃去,前行的路逐漸變成暗影,周圍的老式農房和新建的住宅混雜在一起。出租車開到山腳前停下了。“大概就在這附近,問問周圍的人應該就知道了。”司機說道。於是,我下了車。
“牟田家?”女人想了一會兒,然後告訴我往回走一百來米,再往山腳方向走,看到的第二家就是。我照著她說的方向走去,右手邊分出了一條隻能容納一輛車通過的岔道。這條岔道緩緩朝山上延伸,旁邊流淌著來自山上的清泉。數到第二家,眼前是一個老式農房的小矮門,再往裏是一棟乳白色的雅致二層小樓,與矮門極不相稱。入口左側的門牌上寫著“廣井”,右側還有個小小的門牌寫著“牟田”。給我指路的女人當時想了那麽一會兒,可能就是因為一時間沒想起來右邊的這個門牌吧。
我在這家門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按響了旁邊的門鈴。門鈴連著響了三次,屋內卻一片寂靜,沒有人應答。我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一個人影隱約投射在了門上。“請問是哪位呀?”聲音聽起來像是個中年婦女。“我是村中。”我隔著玻璃門回答道。屋內人影動了動,門被打開了。
開門的一瞬間,那個女人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而後小聲地叫了出來:“村中醫生……”
誌津子還是五年前的模樣,一點兒也沒變。當時她應該是二十七八歲,現在該有三十二三歲了。她穿著藍白相間的毛衣和黑色的闊腿褲,氣色比起那時好了很多,整個人可以說是容光煥發。
“發生了什麽事嗎?您竟然來這兒了!”被她這麽一問,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回答說:“沒什麽,就是來附近辦點事,順便過來看看。”
“您要是提前聯係我的話,我就去接您了。”她邊說邊給我擺好拖鞋。
“請進。”她先進到屋裏,然後帶我走進了裏麵的客廳。客廳正對著走廊,拉門也完全敞開著,然而陽光卻不強烈,帶著瀑布口的池塘看起來寒氣森森的。“您來這兒,肯定受不了這麽冷的天氣吧。”她說著,馬上燃起了暖氣爐。“我來的那個地方雪積得更深。”我說。“是嗎?”她像才意識到這件事一樣,說著就笑了。
我拿出在東京買的點心,詢問明朗的情況。“托您的福,他已經八歲了,現在非常健康。”她說著就過來給我泡了茶。我想立刻見到明朗,她卻一直在和我說話。她告訴我:這裏是她的娘家;自那次手術過後,明朗又接受了三次手術,但都不怎麽順利;他們兩年前搬到了這裏。
“他那樣的孩子在東京也沒法去學校上學,去遊樂場也要被別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再三考慮之後,我們最終逃到這個鄉下地方來了。鄉下人也喜歡說三道四,但我們一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反而覺得挺輕鬆的。這個鎮上正好有殘疾人士的療養所,他每周可以去那裏檢查兩次,挺方便的。”誌津子以前是個話很少的人,現在卻主動積極地跟我說話。
我想起了她那個子高高的丈夫彎下腰,擔憂地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身影。“我們現在過得很好。”她仿佛在給自己鼓勁一般說道,而後問我,“您要見見明朗嗎?”“當然,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見他。”聽我這麽說,她留下句“請您稍等”後離席而去。沒過多久,她又走回來,站在我前麵帶路:“請這邊走。”
L型走廊的拐角處是一間沐浴在夕陽之下的房間,明朗就住在這裏。
“明朗,這位就是媽媽一直和你說的那名醫生哦。”八疊大的房間裏,明朗整個人匍匐在地板上,隻把臉抬了起來。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一隻大蜘蛛。明朗的右腿貼在地上,膝蓋部位向外側彎曲,到了腳踝那裏又再次向外側扭轉。他的左腿也變成了X形,膝蓋往下的部位就像萎縮了一般驟然變細,左腳扭曲,能看到露在外麵的腳後跟。雙臂也從肩頭開始向外彎折,手肘以下的部位基本上都貼著地板。他的四肢彎來彎去,錯綜複雜,看起來就像蜘蛛的腿一樣。
“明朗,說‘您好’了嗎?”在他母親的催促下,明朗開口了:“您—好—”他一字一頓地慢慢說了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顎的骨頭也骨折變形了,他說話時嘴巴歪斜,隻說了那幾個字,唇邊就流出了口水。誌津子用拿在手裏的毛巾擦了擦明朗的嘴角,明朗隻是毫不在意地繼續看著我。
我從最初的震驚中清醒過來,走到了明朗身邊。確切地說,他的情況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他不但沒有恢複過來,而且隨著成長發育,當初的畸形反倒更加突出了。但出乎意料的是,誌津子的表情很是明媚。
“做個‘歡迎光臨’的動作試試。”誌津子說。明朗把抬起的頭前後慢慢動了動。“真棒!”我摸了摸明朗的頭。他的頭發長長的,摸上去就像岩石山那樣高低起伏,這是因為自幼時開始的多次骨折已讓頭蓋骨變得凹凸不平。
我又摸了摸明朗的手和腳。“那裏是您做過手術的地方。”如誌津子所說,明朗的右膝上有道長三厘米左右的疤痕。當年做手術的時候,我留下的傷口似乎有將近五厘米長,大概是這五年裏縮小了一些吧。明朗的左腳搭在膝蓋上方,向外側彎曲,到了膝蓋下方又是一個大角度的扭曲。就算治好了一個地方,肌肉和肌腱力量的不均衡也會使得其他部位異常受力,導致其他部位發生骨折。明朗身上還有另外三處手術疤痕。顯然,每次手術均以失敗告終。“明朗不想再痛痛了吧。”誌津子這麽一說,男孩就立刻點點頭,凹陷下去的眼眶內浮現出淚光。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痛”這個字眼,男孩轉了個身,向著房間的角落爬了過去。角落裏放了一張床,大概他害怕的時候都藏在那裏。床旁邊有個書架。為了防止明朗從**滾落,床的周圍都圍上了圍欄,圍欄頂上垂下來兩根帶子,不知道這是不是為了在他睡覺的時候把他綁在**。書架上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繪本和漫畫書,旁邊的玩具箱裏裝滿了玩具小車和布偶娃娃。
明朗彎著腰爬行移動。他的腿靠膝蓋支撐著,每動一下小腿,小腿的下部就向外側轉動一下。可能是因為從來沒有站立過,他的腳踝瘦小而潔白。手臂從手肘到手掌的部位都貼在地板上,隻有腰部高高地聳起。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穿著紙尿褲,他的腰部附近看起來很寬大。明朗的移動速度出乎意料地快,他像一隻蜎蜎蠕動的蟲子一樣,沒多久就鑽進了床下。
“明朗,出來呀,給你拿醫生帶來的點心哦。”誌津子呼喚著他。明朗躲在昏暗的床底下警惕地看著這邊。“不會給你打痛痛的針啦,趕快出來吧。”誌津子直起身走出了房間。看到這一幕,男孩似乎感覺到了不安,從床下探出了頭。
“過來。”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個,我試著主動和他講話。明朗驚奇地看著我。“過來呀。”我對著他擺出笑臉,於是他也微微地笑了。“過來。”我向他招招手。他注視著我的臉,慢慢地爬了出來。身體爬出來大約一半,他又停下來觀察了會兒情況,而後慢慢地向我靠近。明朗說話很費力,但是我說的話他似乎都能理解。“真棒。”我撫摸著身前明朗的頭。他像是終於放下心來,笑著發出了聲音。
“嘟―嘟―”明朗這麽叫著,又一次轉過身爬動起來。他再次鑽進床底下,接著又向我爬過來。這次他沒有猶豫,徑直朝著我過來了。明朗爬動主要是靠肩膀到上臂的力量,可能也是因為這個,他肩頭的骨骼反複骨折。在一次次地骨折中,他的肩膀不斷變厚,就像美國橄欖球選手的肩膀那樣高高隆起。他與地板接觸的膝蓋和手肘都很堅硬,上麵長出了老繭。“嘟―嘟―”明朗又一次靠近,然後再次離開。他大概是在扮演汽車。
房間的南麵和西麵都有窗戶,可能這個房間是這個家裏最亮堂的一個房間了,然而此時南麵的窗戶已經籠罩在山的陰影下,隻有西麵的窗戶還能透進陽光。明朗就在斜射進來的光線裏不斷地往返於我和床之間。等他重複完第三遍的時候,我也把雙手放在地上,做出了用兩手爬行的樣子。明朗一邊大叫一邊逃走了。趴下之後,我才注意到,鋪著灰色絨毯的地板上到處都是磨損的痕跡和深色的汙點,不知是不是男孩一直在上麵爬來爬去造成的。
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孩子似乎已經不再是五年前那個接受手術的孩子了。那個時候,如果讓乙醚麻醉再持續一分鍾,明朗就不會活到現在。而如今,他就在我眼前吃著點心。我自然知道明朗還活著,每年都會收到的賀年卡會不由自主地讓我記住那一切,但我沒有料到他會活得這樣頑強積極。我原本以為,明朗會待在一個更為昏暗的房間裏,蜷縮在**,偷偷摸摸地存活著。
“每天都忙著照顧這個孩子,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天就過去了。”嘴上這麽說,誌津子的表情卻很明媚。“您比待在醫院那會兒更有精神了。”聽我這麽說,誌津子把兩手貼在頰上:“是嗎?”她接著又說:“我要是不行了,這孩子就麻煩了。”說完就笑了起來。
我問她,今年寄給我的賀年卡是不是也是明朗自己寫的。“一直到大前年,他都還在用腳寫字,不過從去年起,我開始讓他學習用手寫字了,所以去年和今年寫得就比以往差了一些。”誌津子說的這些我完全沒有注意到。每年寄過來的賀年卡上都是一樣的內容,我簡單看過一遍就作罷了。
“給您寄賀年卡,隻是想讓您知道我們過得很好,不過您的病人那麽多,我想您大概已經不記得我們了。”說完這句,誌津子慌慌張張地跑到了明朗身邊。明朗差不多吃完了整塊蛋糕,奶油和蛋糕碎屑掉得到處都是。“不可以這樣哦,弄得這麽髒會被醫生笑話的。”誌津子拿毛巾擦幹淨明朗的臉和桌子,把裝著果汁的奶瓶遞給了明朗。大概是渴得很了,明朗把奶瓶塞進嘴裏,邊搖頭邊大口喝起果汁來。
誌津子沒有問我明朗的病情,這讓我心裏很不安。我之前就想過了,隻要見到明朗,就肯定會被他的母親問到他的病情。那個時候我應該怎麽回答呢?如今還沒有可以治愈明朗的方法,過去的手術也幾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坐在車裏往這邊走的時候,我思考著這些問題,不由得心情沉重。然而真正到了這裏,誌津子卻完全沒有要問我那些問題的意思。她不問,我反而覺得更加不安,於是主動開口說:“我想,如果身上有了力氣,明朗的胳膊和腿會更加強健一些。”那一瞬間,誌津子微微點了點頭,但臉上卻不見喜色,眼神也十分平靜。
“明朗,沒有尿尿吧?”誌津子把手伸進了明朗的紙尿褲。這時,身後的門打開了,一個六十歲上下的婦人出現在門口。“啊,有客人來啦?”婦人似乎對我的出現感到非常驚訝。
“媽媽,今天回來得挺早啊。”誌津子站起身,給我介紹了她的母親。婦人似乎是剛從外麵回來,身上還穿著大衣。她急急忙忙地低頭問好。“這位是之前給明朗做過手術的醫生。”聽到誌津子的介紹,婦人再一次深深地低下頭說:“當時真是麻煩您了。”她整個人繃得緊緊的,臉盤細長,和誌津子一樣。
“來,到奶奶 這裏來。奶奶給你買了書哦。”婦人試圖抱起明朗。“媽媽,您抱不動的。”哪怕身體發育不良,八歲孩子的體重對六十多歲的祖母來說還是過於沉重了。“那你幫我抱過來吧。”婦人道了句“失禮”,隨後離開了房間。
我向誌津子告辭。她說:“您再多待會兒,吃完晚飯再走吧。”我說自己此行見到明朗就足夠了,請她幫我叫輛車。她看了看時間,對我說:“還有十二三分鍾開往長野的公交車就到了,我把您送下去吧。”我拿著大衣站起了身。
“明朗,醫生說他要回去了。”聽到母親的話,明朗保持著趴在地上的姿勢,不安地抬頭看我。“再見了,多多保重哦。”說完這句,我又加了句“好好活著”。明朗依然看著我。在夕陽的照射下,他凹凸不平的腦袋,扭曲的四肢,還有圍著紙尿褲的腰都發出閃閃的紅光。
“再見了。”我握住了趴在地上的明朗的右手。明朗的手朝外翻著,除了大拇指和食指,其他手指全都粘在一起。我把他能夠自由活動的那兩根手指緊緊握住,又一次道了聲“再見”,然後鬆開了他的手。
誌津子在毛衣外又加了條披肩,走過來送我。“您又要回到有雪的地方了吧?”聽到這句話,我突然間想起了誠治和千代。桐子、軍隊、院長那些人一時間都被我拋在了腦後。
“除了這裏,我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了。”接著她又說,“隻要那孩子還在……”
走到玄關處,婦人又過來與我打招呼:“您特意從那麽遠的地方趕過來,真是太感謝了。”她又一次禮貌地低頭示意。
到了傍晚,外麵突然變得寒意逼人。雖然沒有下雪,但寒冷的程度好像和我工作的那個北方城鎮差不了多少。我們走下坡道,到了我來時下車的地方,從這裏再往前走一百米就是公交車站。我和誌津子並排朝公交站的方向走去。我想了又想,最終決定問出那個問題。
“那個時候,您有沒有產生過盼望明朗死去的想法呢?”誌津子立刻止住腳步,訝異地抬頭看我,回了句“沒有”。又走了兩三步後,她開口說:“說實話,當時確實有那麽想過,但那隻是活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生病也好,殘疾也好,該是你的就是你的,別人再怎麽想東想西也改變不了什麽,那是從一開始就定好的命。人能做的就隻有守著命活下去。”她說完了,又笑著告訴我:“我這個人好像總是有辦法好好活下去。”
我想起剛剛看到的明朗的樣子。他現在可能還在纏著祖母玩,吃東西,講話。或許,他在做完手術後撿回一條命,並且活到現在,這件事不是我決定的,也不是母親希望的。進一步來說,我救了他這樣的說法就是一種僭越,是命運讓明朗活到了現在,並且還要讓他繼續活下去。
“對著您我就實話實說了。就是因為有了那個孩子,我才能活到現在。也許您不相信,但我想說,我現在過得非常平靜,也非常充實。”
她說的話我非常理解。比起在醫院的那個時候,現在她的表情看起來既明媚又快樂。“我還得繼續活下去,隻要明朗還活著,我就得活著。”“這是當然。明朗什麽都要靠您,要是您不在了,明朗的日子會非常難過;就是因為有您在,他才能夠活到現在。”聽我這麽說,誌津子笑了笑,沒有說話。這時,公交車從我們身後開了過來。
車站還在二十米開外的地方。“您上車吧。”說完這句,她又低下了頭,“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我點點頭,一路跑到了前方的公交站。車停了,下來一個人,等在車站的兩個人上了車,我跟在他們後麵上了車。車門很快就關上了,公交車再次開動起來。
我回頭望去,隻見落日之中,誌津子正朝著公交車的方向揮手。似乎是吹起了風,她又用舉起的那隻手理了理散開的頭發,接著又繼續揮起手來。她往車這邊看了會兒,沒多久就背過身去,順著坡道的方向往回走。
她的背影在環繞著田地與小山的道路上緩緩移動,右手邊樹木的前方可以看到那棟奶油色兩層小樓的屋頂。明朗爬動的那個房間就在屋頂下的西邊。峽穀間漏進來的一線斜陽像被截斷了一般,把那一角烘托成了紅色。
我的眼前是一個神聖的落日,誠治離去的那天也是如此景象。
在燃燒正熾的落日前,其他一切光輝都被湮沒其下,黯然失色。在寂靜的落日裏,一切的語言、爭論、思想都欠缺了精彩,失去了意義。
現在我明白了,我來到這裏,就是為了見證、接受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