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上下著雪,還發生了地震,那時我正好在從公寓去往醫院的路上。剛到醫院,秘書長就說剛剛是不是發生地震了。我說我沒有注意到。“你在外麵走路,可能感受不到吧。”秘書長說著,臉上現出同情的神色。地震要是再嚴重一點,說不定我就能察覺到了,但今天早上的那場地震好像隻是讓架子上的花瓶和杯子搖晃了一會兒,而且也隻持續了幾秒鍾的時間。

“這次地震大概在三級左右,震源地估計在一百公裏之外的大海裏,震感很弱。”秘書長是工科學校畢業的,對這樣的事情頗有研究。至於到底是不是真的,醫院裏也沒有誰能在地理學知識上與他匹敵。

“晨間小震,別有意趣啊。”藥劑師高田靖子顯擺似的說道。她對短歌有點兒研究,所以喜歡這樣的表達方式。“地震的時候,雪也會垂直降落嗎?”軍隊問,但是誰也沒有立刻回答。“地震時搖晃的隻有下麵的大地,和天空沒什麽關係。雪肯定還是垂直往下落的。”聽到秘書長的回答,大家都笑了。“但我總覺得今天的雪也在晃。”軍隊好像有些不滿地嘟囔著。他或許隻是嘴硬不服輸而已。不過說實話,今天早上的雪花確實和平時不一樣,大得能看清楚六邊形的結晶形狀。它們像是在空中不斷翻轉著正反麵一樣,紛紛揚揚地往下落著。那種飄忽降落下來的樣子,看起來似乎和地震有些關係。

進入三月以後,時不時就會下起今天這樣的雪。這要是在一月或二月,落下的雪花通常是細小緊湊型的。它們會不間斷地降落下來,堆積到一起。而現在大片的疏鬆雪花說明春天已經臨近。實際上,雖然現在還在下雪,但已經沒了嚴冬時的寒意。下雪又地震,依然無改春天即將來臨的事實。

進入三月,氣候已然轉暖,但從二月中旬開始流行起來的感冒仍在繼續蔓延,每天到門診看病的人裏有三分之二是流感。防疫站聯係醫院說今年爆發了一種叫“A型”的惡性流感。它流行開來的時間很晚,流感高峰期已經快過了,厚生省來不及研製疫苗了。而且,即使現在開始研製,等到研製出來的時候也已經到了春天,那時流感擴散的浪潮應該已經消退。基於這樣的預測,厚生省大概也不會投入太多的精力去研製疫苗。

院長用分不清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口吻說道:“怎麽說呢,這個流感對我們來說就像是一陣神風,是件好事。不過話說回來,厚生省考慮問題的時候,怎麽就隻想著東京那邊的情況呢?”確實,醫院因為這次流感收入有所增加,私立醫院管它叫“神風感冒”不無道理。我雖然是外科醫生,但病人那麽多,院長一個人根本看不過來,所以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診治感冒病人。不過,流感是由病毒引起的,除了疫苗,沒什麽有效的治療方法,吃藥打針隻能退燒、緩解咳嗽。從這個意義上講,誰來診治都一樣。總之,最好的治療就是等待這一時期過去,說輕鬆也確實是輕鬆。

上午還像往常那樣,接待的主要是流感病人。正在診治病人的時候,值班室的護士來叫我說:“您中午要是有空,請到院長辦公室去一趟。”院長很少這樣鄭重其事地叫我。有事談的時候,一般都是他給我個打電話,或者借著在走廊上遇到的機會就對我說了。這樣本身不耽誤事,況且也不會聊很久。我和院長的關係沒那麽親近,但也沒有互相看不過眼。我們之間就是雇主和被雇者的關係,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

上午剛剛過去沒多久,我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後,就去了院長辦公室。辦公室裏除了院長,還有護士長和一名福利機構的男員工。我之前見過那個男人,但一時間想不起他的名字了。“辛苦了。”院長邊說邊示意我在他旁邊的空椅子上坐下。護士長和福利機構的員工並排坐在院長對麵的沙發上。

“也沒什麽其他事,就是茂井誠治又惹出了麻煩。野崎先生是過來通知我們的。”聽了院長的話,我才想起眼前的這個男人姓野崎。說到這兒,院長開始把玩手掌中的核桃。核桃是院長最近為了排遣戒煙後手頭空空的感覺而捏的。當核桃轉出“嘎達嘎達”的聲音後,院長開口道:“這件事說起來實在詭異,據說誠治的女兒懷孕了。”

說實話,我剛開始還沒聽懂院長話裏的意思,又問了一遍,才知道是誠治留守在家中的高中生女兒懷孕了。

“您知道這件事嗎?”院長問。我想起之前在病房裏見過的那個姑娘。我沒有和她說過話,隻記得她有點兒胖,體格壯碩,跟誠治很像。

“而且,據說讓她懷孕的好像就是誠治。”我猛地看向院長。院長一副忍受不了的表情,像是做體操一樣左右搖著頭。坐在他麵前的野崎先生和護士長也肅穆地垂下了頭。

“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您知道這件事嗎?”院長問。我當然不可能知道。我和他女兒隻見過一次麵,從病房裏誠治的行為舉止來看,任誰都預料不到會發生這種事。

“說來慚愧,我們之前也根本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昨天富子的學校聯係了我們,我們才知道。”聽到野崎的話,我才知道誠治的女兒叫富子。野崎還告訴我們,最先發現富子懷孕的是富子的班主任。富子上課期間總是想吐,臉色也不好。老師覺得很可疑,但他是男性,於是就請醫務室的女老師來詢問富子,這才弄清楚情況。“已經在齊藤醫院診斷過了,說是現在已經進入懷孕的第四個月了。”

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富子的臉。就那一次見麵的印象來看,她的性子沉默寡言,雖然體型比較大,但給人的感覺仍然很孩子氣。那孩子的樣子根本無法和懷孕聯係到一起。至於誠治和富子相愛的樣子,那就更加難以想象了。

“我們當然不可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她本人也不想生,已經定好這周末在齋藤醫院做墮胎手術了。這種情況下,手術費用一般是要讓誠治自己來出的,但他情況特殊,所以我們最終決定以特殊處理費的名義把這個錢出了。”野崎先生解釋道。我不知道他說的這些辦法在法律層麵上是不是恰當的,但是對正在接受低保的誠治來說,自己出錢應該是辦不到的。

“這件事誠治已經知道了吧?”我昨天以及今天早上都見過誠治,他的態度讓人完全看不出發生了那樣的事。

“當然,他應該已經知道了富子懷孕的事情。富子說自己已經和誠治說過了。不過,他應該還不知道富子要在齊藤醫院墮胎的事。”野崎回答道。院長緊接著說:“墮胎應該要有父母或是配偶的同意吧?”話是這麽說,但在這種情況下,父親和配偶是同一個人,實在詭異。聽到這裏,護士長怒道:“那種連畜生都不如的人根本不配為人父母。我看用不著問他同不同意。”護士長的憤怒合情合理,但野崎還是堅持認為需要父母的同意。這種處理方法是否妥當暫且不論,保證手續滴水不漏的行事風格實在是很切合政府機關的作風。

誠治和他女兒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層關係的呢?這是我在意的問題。野崎說具體時間不清楚,大概是從半年前開始的。“應該是在去年的十月份吧,病人千代女士的姐姐到我們那裏去了一趟,說誠治和他女兒之間有點兒奇怪。千代的姐姐遠在K村務農,我們也覺得畢竟是親生父女,應該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就沒認真當回事。要是那個時候好好調查的話,可能就不會出現今天這個局麵了。”野崎愧疚地低下了頭。

這種事是福利機構人員的責任嗎?我想這麽問,但又覺得現在並不是問這個的時候,就沒有說出口。比起那個,更重要的問題是千代的姐姐怎麽會知道誠治父女倆之間的事,真是不可思議。野崎回答說,可能是因為千代的姐姐偶爾會去沼田。她基本上一個月會抽一次空,去看看隻有孩子們在家時家裏的情況。

“是因為女人的直覺吧。”野崎說完,護士長一副就知道如此的樣子自信滿滿地說道。據護士長說,千代的姐姐也來過醫院兩三次,是來探望千代的。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就跟誠治相處得不好,她和誠治基本沒說過話。回去的時候,千代的姐姐還交代護士:“我妹妹總是被妹夫欺負,請你們多多留心。”

“我以為她這麽說是因為每次來探望的時候,都會看到誠治不讓千代吃飯,下半身一髒就動手打千代,然而那些事情我們也都知道,所以就跟她說,請她放心。”護士長表達的意思隻是說她們在工作上沒有疏漏。實際上,比起偶爾來探望病人的外來客人,護士們對病人的事情應該了解得更加清楚。千代的姐姐隻去了一次福利機構,去年年底來醫院是她最後一次來探望,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野崎昨天打電話問過,說是K村太遠了,而且嚴冬很難熬,千代的姐姐從去年年底開始就患上了風濕病,根本無法外出。

“聽說去年年底過來的時候,她對負責照看她妹妹的護士說,自己已經不想再看到妹妹那副淒慘的樣子了。這麽看來,就算身體沒問題,她也不會來了吧。”護士長說。

作為千代娘家唯一的親人,當野崎告訴她富子懷孕的事後,她回答說:“幹脆等我妹妹死了,變成亡靈之後,再把那個男人咒死吧。”

院長抱著胳膊聽完這些話,之後像征求我的意見一般開口說道:“那些事情先不談,我們說說醫院怎麽辦。發生了這種事,我們沒辦法再讓誠治作為陪護待在醫院裏了。”

“那個男人已經有好幾次未經允許擅自外出了吧?”聽到院長發問,護士長回答說,誠治從去年十一月開始就頻繁外出。確實,護士長因為誠治陪護時偷懶不幹活兒,外出太多,讓我提醒他注意的時候也是在去年年末。

“我們隻允許他每周六晚上回家,但從去年十一月開始,他總是到了周日下午還不回來,正月裏還借口遇到暴風雪,三天都沒有回來。那個時候,他肯定就在家幹那事兒吧。”護士長皺著眉,仿佛在說實在是太肮髒了。

聽著大家的話,我回想起那個雪停後的夜裏看到的誠治的身影。那個時候我和軍隊在一起,在街上喝完酒後,我搭他的車回醫院,車開到醫院前時和誠治擦身而過,當時車燈照出了誠治的身影。我們讓誠治走了過去,而後停下車回望。誠治目不斜視,腳步匆匆。寒冷而晴朗的夜裏,視線可以看得很遠。月光下,他的身影轉過公園前方,漸漸消失在高高堆起的冰壁之間。我和軍隊看著那樣的情景,猜測他到底要去什麽地方。軍隊說他可能是去街上喝酒,或是去見某個女人,可我覺得他是回沼田的家。但是,除了他半夜跑出醫院,拚命趕赴某個地方,其他的我們什麽都不清楚。而直到現在,我才感覺這個謎題終於解開了。那天晚上,他心無旁騖地往前走,目的地肯定就是自己位於沼田的家。他在上初中的兒子睡著後,與富子過個夜,又趕在第二天測量病人體溫的七點前回來了。他離開醫院的時候將近晚上十點,到離醫院八公裏遠的沼田大概要花將近兩個小時,按他那個著急趕路的步速,估計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來回一共要花三個小時。這麽算起來,那一夜誠治在家裏待的時間總共也不過五六個小時。為了與富子的一時歡愉,他必須走過一條來回要花三個小時的雪路。

“嘴裏說著擔心家裏,實際上卻是在做那麽下流可惡的事情。”護士長說。誠治回去的次數可能比她以為的還要多得多。護士們總說誠治在病房裏懶到了極點,還老是打瞌睡。這也難怪,畢竟他來回跑了那麽遠的路,肯定會覺得疲憊。那誠治到底是不是懶漢呢?一方麵,他確實對自己職責範圍內的陪護工作敷衍以待,瞅著機會就想偷懶;但是另一方麵,他又能在夜裏十點過後,在漫長的雪路上奔走一個來回,並在第二天早上七點前回到醫院。個中目的為何暫且不論,如果僅看這個行為本身,我們可以說,他的這份勤勉實在是令人震驚。也許說勤勉不夠恰當,或許應該說是努力拚命。雖說背後的目的是為了滿足欲望,但這也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或者還可以說,他的欲望強到支撐他做到了那個程度。

“總之,不能讓現在這種狀態再繼續下去了。不過話說回來,訓誡那個男人應該也沒什麽用吧。”院長應該是想提出結論了。確實,我不認為單單斥責就能讓誠治反省。“學校方麵也很震驚。班主任老師說現在的情況絕對不是該有的,應該盡快將兩個人隔離。但要說不讓他們見麵吧,兩人不僅是父女,父親那方還是監護人,我們也沒辦法讓他們斷絕關係。要是有宿舍的話,讓那個姑娘住在宿舍裏,杜絕他們見麵的機會才是最好的選擇;但學校沒有宿舍,而且一旦她離開了家,家裏就隻剩弟弟一個人了。”看來,野崎昨天和班主任老師見麵後聊了很久。

“弟弟沒發現這件事吧?”對於護士長的這個問題,野崎似乎自信滿滿,回答說:“他們在弟弟麵前好像確實沒有做過什麽奇怪的舉動。”

“而且,我也跟班主任談過了,跟他商量怎麽處理比較好。他說富子下周先做手術,出院後就搬來醫院這裏,反正三月中旬學校要放春假,到時候讓誠治和他女兒換一下,回家待著。這樣就不會再發生現在這種事情了吧。”

野崎說完,護士長就問:“是讓女兒代替誠治來陪護病人嗎?”

“對,之前也說過,讓女兒來陪護更好。”野崎頓了頓接著說,像誠治那樣的健康男性,因為陪護病人放棄工作,靠低保生活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按理來說,誠治是必須工作的,隻是因為女兒還在上高中,所以福利機構才破例同意他做陪護。一旦女兒完成了義務教育,福利機構就沒有必要再繼續照顧他們。讓女兒來陪護的想法我之前也提過,但如此一來,富子就不能去上學了。之前就是因為這一點,福利機構最終沒有讓富子代替父親去照顧病人。

護士長提了之前的情況。野崎說:“發生了這樣的醜聞,我們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了。我們好心辦了壞事,讓誠治不務正業,結果促成了這麽荒唐的事情。富子距離高中畢業還有一年,我覺得還是讓她從醫院上下學更好。聽班主任老師說,富子並不是什麽有出息的孩子,在家裏好像也根本不會預習或者複習功課。當然了,被父親做了那樣的事,自己肯定也是無心學習的,不過順利畢業倒是沒什麽問題。”

“那白天就沒人陪護了吧。”護士長微微沉下臉色。這次陪護人的變動對於護士來說,應該是非常嚴重的問題。

“應該是這樣,晚上富子就會回來。如果隻是白天需要護理的話,應該可以請陪護來做。要是有人願意幫忙,那部分費用可以從醫療扶助金裏出,所以不用擔心;要是沒人願意做的話,也可以讓富子先休學一段時間。”野崎說完,又再次強調說,福利機構隻負責到富子的義務教育階段。

“她本人是怎麽想的呢?”一直沉默不語的院長開口問道。“她本人還是想去學校。”野崎答道。護士長馬上接著說:“那個姑娘本來就不怎麽喜歡陪護病人,之前放假過來的時候就和誠治一樣,一直都在看漫畫書,完全沒眼力見兒,被批評了才知道動彈。”護士長對富子這個姑娘似乎沒什麽好印象。

我想知道富子對她母親究竟懷著什麽樣的感情。千代剛開始患病的時候就不說了,在和媽媽的丈夫,同時也是自己父親的男人發生關係後,現在的她還能坦然地照料母親嗎?我試著提出了這個問題。不用說,誰都不知道富子心裏真正在想什麽。

護士長說那個姑娘已經知道自己的母親救不回來了,似乎不願意陪在母親身邊。野崎說她是一個有些遲鈍的孩子,出了這樣的事應該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護士長的意見姑且不談,野崎的說法未免有些粗橫了。我進而又擔憂富子到底是怎麽看她和誠治之間的事情的。具體來說,就是她是否把誠治看作一個男人,並進而接納了他。

“她絕對是不願意的呀。那孩子就算是有點兒遲鈍,可被父親做了那樣的事,肯定還是會憤怒不已。她心裏不願意,卻要被誠治強迫。”實情或許就如護士長所說,但在一次次地重複那樣的行為的過程中,她會不會漸漸湧現出某種感情呢?對於這一點,護士長說,可能多多少少會有一些。對女兒來說,父親是最值得信賴的異性。富子如果沒有認識到他們之間是近親**,就會非常輕易地接受誠治。“不過話說回來,富子至少也應該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情,大概也期盼著盡早擺脫那種異常的狀態。”護士長信心滿滿地說。雖說護士長已經離婚了,但畢竟是結過婚又有孩子的女人,她說的或許就是事實。

“那目前就先這樣,等富子打掉孩子,身體和精神恢複過來後,就讓她去替換誠治,就這麽辦吧。”院長說完,又征求我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我當然沒有異議,至少千代的治療並不會因此變得更加棘手。

“千代還好吧?”院長順帶著問了一句。最近,我們給千代輸了各種藥液,還用了神經賦活劑等等,高價藥物使她的治療費用大幅上漲。治療費走的是人壽保險的支付基金,雖說晚三個月才能到賬,但也確確實實增加了醫院的收入。我回答應該沒什麽問題,院長點了點頭。

“那麽,等把各位的意見轉達給上級和學校的班主任之後,我再來拜訪各位。”野崎說完頓了頓,接著又說,沒及時發現這樣的問題,他們也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據他所說,本市的低保家庭大概有二百五十家,但福利機構隻分派了三個員工負責跟進。從三萬的人口總數來看,二百五十戶並不是很多,但三個人負責的話,一個人就要負責超過八十戶,多少有些超負荷了。

“我們每月至少要拜訪一次所有的低保戶,但是拜訪一次並不能了解多少信息,特別是像這次這件事,白天去誠治他們家拜訪的時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們隻能偶爾到這裏來見誠治,找他了解情況,因此就沒能發現這件事。如果早點和他女兒見麵的話,我們可能早就發現了。”從野崎的這一通辯白來看,他大概已經因為這次的事件被上司批了一頓。

“昨天,我和班主任一起去了他們在沼田的家,被嚇了一跳。那裏真的是太髒了。從門口的木地板往前走,放了爐子的那間房變成了起居室,他們晚上好像也在那裏睡覺。寬袖棉袍和被褥之類的東西鋪在地上,漫畫書、周刊雜誌、學校的教科書扔得到處都是,地上甚至還有可樂瓶、用過的飯碗、泡麵盒,簡直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洗碗池裏堆滿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洗的餐具和茶杯,平底鍋和湯鍋用完也都直接放在了那裏。房子看樣子有十多天沒打掃了,裏麵還有據說是弟弟養的兩隻貓,其中一隻在蜜橘箱子裏生了六隻小貓。這家人可能之前就很懶散,母親住院後就變本加厲。那麽髒的地方,我連十分鍾都待不下去。不過呢,電視和手提收音機倒是特別美觀,可能是因為姐弟倆每天都在用吧。”野崎說到這裏停了停,又解釋說,從1948年開始,政府就允許低保戶擁有彩色電視機了。

“那如果女兒來了醫院,誠治回了家,他們家就會更加髒亂了吧?”聽到院長這麽說,野崎就笑著說,那個家已經不可能比現在更髒更亂了。

這個時候,我開始思考起誠治走過漫長的雪路,奔赴家中的事情。他的動力到底是什麽呢?就是為了和富子**這一個目的嗎?回想起誠治心無旁騖地朝前趕路的身影,我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

“那得好好和誠治交代一下讓女兒接替他陪護病人的事情了。”護士長說。院長點頭後看向我:“您來說怎麽樣?”

作為主治醫師,我沒有拒絕的理由,但我實在提不起勁去做這樣的事情。在我沉默不語的時候,野崎又說,根據福利機構的規定,他們會在下個月安排誠治去工作,然後停止發放低保。雖說要工作,但誠治現在已經沒法再去從事農業勞動了。誠治向農業協會借了不少錢,土地也因兩年沒有耕種而變得貧瘠至極,他自己好像也沒心思種地。“像他那樣健壯結實的男人,即便不做農活,隻要有心工作,應該就能有讓他幹的工作。”對於誠治的就業問題,野崎顯示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然而,即便有了工作,在沼田那個沒有妻子的家裏,他和兒子兩個人的生活應該依然沒那麽容易。

“具體的情況就由您正式知會誠治,我們還得先告訴誠治剛剛談的墮胎的事情。”野崎接著就問能不能在病房裏和誠治見一麵。護士長回答說,千代沒有意識,或許不會知道談話的內容,但她旁邊還有其他病人。如果可以的話,最好還是把誠治叫到走廊之類的地方以後再和他說這些。野崎說自己不知道該怎麽聊那樣的話題,拜托護士長跟他一起去。護士長沉下臉點了點頭。

下午,我正在值班室裏寫病曆,護士長走了進來,說誠治現在就在門診室,希望我去跟他說清楚。在此之前,護士長和野崎好像就是在門診室裏和誠治聊的流產的事情。誠治自然沒有反對,不過也隻是沉默地聽兩人在那兒說而已。

“更換陪護人的事情也已經跟他說過了,但還是想請您再去交代一遍。他好像很願意聽您的。”護士長的話裏暗藏險惡。“已經說過一遍的話,就不需要我再去重複一遍了吧。”我說。然而,護士長卻說:“您可不能逃避責任啊。”我問她什麽意思。她用略帶諷刺的目光看著我:“您太縱容那個人了。”

我並不記得自己具體在什麽時候縱容過誠治。在此之前,我警告過他很多次。當他在病房裏偷懶,不給千代翻身,又或是不給她換尿布時,我還斥責過他。我隻把誠治當作陪護人員,既不會對他親近,也不會不理不睬。我心想,難道護士長知道了我曾在雪夜裏放跑過誠治嗎?但轉念又想,軍隊應該不會特意把這件事說給護士長聽。即便他說了,那件事本身也夠不上縱容。那個時候,我隻是覺得把那麽一個認真趕路的男人拖回來不太好而已,但現在和護士長爭那些事情也沒什麽意義。她催促我說:“誠治還在門診室等著您呢。”

下午的門診室很是冷清。雪已經停了,雲層積壓得很厚,天色看起來像是到了傍晚一樣。正前方的候診室裏坐著三個人,似乎都在等著拿藥。我從他們麵前經過,打開了旁邊第二個門診室的門。誠治背對著我坐在圓椅子上,聽到我進去立馬轉過頭來。他還是穿著褐色毛衣和黑色褲子,和早上一樣。我本以為被野崎和護士長訓斥過,他會垂頭喪氣,沒想到他麵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看不出什麽異常。他像往常一樣把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微微低著頭。

我坐到他對麵的椅子上,開口說:“你已經都聽護士長說過了吧?”誠治點了點頭,而後緩緩地將頭埋進雙手中。

“你幹的可真不叫個事兒啊。”我說著點燃香煙,吸口煙,再吐出煙霧,就這麽重複了幾次。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話說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我真正想問的,其實是那天晚上在醫院前碰到他的事情。那個時候,誠治到底要去哪兒呢?

“你晚上是不是有時會偷跑出去,然後到早上再回來?”聽我這麽問,誠治似乎被嚇了一跳,抬起了頭。

“大家不是都會回家嗎?”誠治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一瞬間,我感覺像是接觸到什麽腥膻物一般,移開了目光。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沉默之中,誠治突然用鄭重其事的口吻說了句“對不起”。

侵犯自己的女兒並致使對方懷孕的過錯並不會因為一句“對不起”就煙消雲散。但話雖如此,我卻沒有理由讓誠治向我說對不起。我是誠治妻子的主治醫師。對他來說,我不過是負責治療他妻子的一個醫生而已。父親侵犯了女兒,應該受到誰的斥責我並不清楚,但至少似乎不應該由醫生加以斥責。相比之下,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作為陪護人,是否真的有好好照顧妻子。如果是在這個範疇內,他做得不夠好,我就必須基於自己的立場對他嚴加訓斥。然而,他深夜偷溜出去的事並沒有直接影響到看護工作,或者說多多少少可能有些影響,但並沒有引起什麽重大問題;甚至還可以說,隻要早上悄悄回來,不被人發現,那就沒有問題。這麽一想,他說一句“對不起”其實就足夠了。

誠治說了“對不起”之後,我感覺一切問題似乎都結束了。現在是下午三點半,雲層低垂,隔開門診診察室和治療室的白色窗簾凸顯出它的輪廓。我站起身按下門口左手邊的開關,熒光燈閃了閃,然後亮了起來。誠治的臉在燈光下看起來有些憔悴。我靠在旋轉座椅的靠背上,調整了一下姿勢。

“想必你已經聽護士長說過了,大家已經決定,等你女兒身體恢複了,就由她來代替你陪護病人。”誠治的表情依然毫無變化。他像往常那樣微微探出頭,視線低垂。“這麽安排沒問題吧?”我確認道。他點了點頭,談話到此結束。我不想這麽一直跟他麵對麵坐著,於是就站起身。誠治慌忙抬起頭問:“那個接下來還是老樣子嗎?”

“那個?”我反問他,誠治緩緩點了點頭。看他那個樣子,我意識到他問的是千代的病情。從前,誠治談起妻子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用“那個”代稱自己的妻子。我再次坐了回去,回答說千代的心髒還很頑強,所以暫時沒有問題。誠治看向逐漸變暗的窗口,放遠了視線,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放心吧,不會比現在更麻煩。”我鼓勵誠治說。之所以說這句話,是因為我覺得如果不這麽說的話,誠治就會一直像塊石頭一樣,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走吧。”我又一次出聲催促。誠治照舊是慢吞吞地站起來,一副還想要說些什麽的表情。我站著等他開口,結果他什麽都沒說就離開了房間。

周日,連著前後兩天,一直晴了三天,然而那隻是透過窗戶看到的景象,外麵其實還在刮冷風。

周一早上,我本來想喝咖啡,但想起咖啡粉昨天就沒了,於是隻能用放久了的紅茶將就一下。正喝茶看著報紙的時候,桐子的電話打了過來。我剛接起電話,話筒裏就傳來了她的聲音:“還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吧?”我看著左手邊牆上掛著的日曆,上麵有個被圈起來的日期,回答說:“是你的生日吧。”那個圓圈是兩天前桐子自己畫上去的。

“答對啦,六點在北鬥酒店的地下餐廳見麵,聽到了嗎?要是你又因為急診或者其他什麽事遲到的話,我可不會放過你。”桐子又繼續強調,“你一在醫院打電話,說話就會變得冷血無情,所以我就趕在早上給你打。這種事你知道就好。”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門診得感冒的病人人數在一個月前達到了頂峰,之後又慢慢地減少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看完了門診。福利機構的野崎就像估算好了時間一樣,在這個時候過來了。“現在方便嗎?”他環顧四周,坐到了病人坐的椅子上,然後告訴我,富子剛剛結束了手術。

“手術十點開始的,差不多三十分鍾就做完了,不過要讓富子在醫院休息到傍晚。”門診的護士正在後麵給注射器消毒,我知道她肯定在聽我們談話。不知道是不是從護士長的口中傳出去的,反正護士們全都知道誠治搞大了女兒的肚子。正因如此,誠治受到了護士們前所未有的冷待。

“沒出現什麽異常情況吧?”我問。野崎點頭回答:“那孩子也真是奇怪。一般情況下,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會因為墮胎這種事哭出來,但她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隻在手術結束後喊了聲疼,完全沒有想哭的樣子。”他似乎期望富子能夠更加悲傷、痛苦一些,“隻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吧,我們是怎麽都理解不了的。”野崎感歎完又接著說,“四個月應該能看出性別了,富子懷的好像是個男孩。”

聽著這些話,我不禁想起了和誠治見麵時,從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鮮活。為了消除自己的感覺,我點了根煙,又給野崎遞了一根。野崎接過煙,用自己的打火機點了火,再次歎出一口氣:“那父女倆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野崎會生氣並不是毫無緣由,但富子之所以沒有哭,可能並不是因為她不傷心,會不會是這種意想不到的事情讓她驚慌失措,連哭都已經哭不出來了呢?我試著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野崎回答說:“就算是那樣,她在第一次接受婦產科檢查時也應該會覺得不好意思,會在手術前說聲害怕,心裏覺得不安吧。可告訴她術後會出血,讓她去拿替換的睡衣和毛巾時,她也隻是沉默著什麽也不說。看來,她根本不了解自己做了什麽事,也隻有遲鈍才能解釋得通吧。”

富子可能確實缺少了羞恥心。野崎認為這是因為她智力較低,但真實情況應該不僅僅是那樣。在我看來,真正的原因在於她從剛懂事開始就沒有受到過作為女兒應該受到的教育。

“那誠治那邊……”我問道。“我剛剛已經通知他手術結束的事了。那男人也真是呆頭呆腦,得知女兒打掉了自己的孩子,也隻是撓了撓頭。今天我真是特別生氣。那男人就是個笨蛋。”野崎似乎不能容忍自己作為一個毫無關係的外人在那兒擔驚受怕,而擔任重要角色的父親卻一副全然不在乎的樣子。但誠治真的像表現出來的那樣滿不在乎嗎?也許他是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複才沉默不語的,撓頭也是他感到困窘時的習慣性動作。我覺得,隻說他厚顏無恥或是愚笨無知,有些苛刻了。有些人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而有些人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誠治可能就屬於後者。

“說起來,茂井千代應該聽不懂我們說的話吧?”野崎突然不安地問。聽他說,他跟誠治談富子墮胎的事情時,千代突然睜開眼睛,朝兩個人所在的方向看了過去。“她就像能聽懂我們的話一樣,一直緊緊地盯著我們看,眼神看起來非常悲傷。”

那當然是不可能的。此前我們多次向千代搭話,她都沒有反應,不可能突然間就好了。直到去年年末,喊她“千代”或者“孩子媽媽”時,她偶爾會用呆愣的目光看向說話者。然而僅憑這一點,我們並不能確定她是否真正理解了別人說的話。尤其從今年開始,她大腦退化得越來越厲害,不可能理解富子墮胎這麽複雜的事。

“那就好,不過我總覺得她似乎已經知道這件事了。總之,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她遠比誠治更像個人。”野崎說到這兒的時候,後麵的兩個護士過來向我們打了一聲招呼,就去了食堂。一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野崎目送著護士們遠去,開口說:“打擾您吃飯了,真不好意思。”說完就站了起來,之後又說上司要求他今天一天都要陪在富子身邊,直到最後把她送回家。我邀請他一起吃飯。剛開始他還有些客氣,最後我還是多拿了一份醫院工作餐,和他一起在醫務室裏吃了起來。

一邊吃著飯,野崎又說,做出讓自己女兒懷孕這樣的事,誠治真是個人渣,應該下地獄。“一想到我們辛辛苦苦上交的稅金用來養了那種人渣,我就覺得很糟心,真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麽在工作。”他憤憤不平地說。

我從不知道野崎是個說起話來這麽慷慨激昂的人。上次見麵時,他小心措辭,隻說了要緊事就回去了,而今天卻喋喋不休地說了這麽多,或許是因為這件事的確讓他異常震驚了。飯快吃完時,他問:“千代得了那個病,還剩多長時間呢?”不用說,他已經知道千代的病治不好了,所以沒問什麽時候能治好。

“不知道。”我回答說。我這麽回答不是態度冷淡,而是確確實實不知道。野崎點了點頭,馬上又說:“我一直都想問問您,您覺得把千代送到別的醫院可行嗎?”我對轉院當然沒什麽異議:“如果可以的話,送去有全方位護理的醫院更好。”聽我這麽說,野崎就說,他也是這麽想的,院長大概不會反對。然而,他嘴上這麽說,臉上卻看不到什麽信心。野崎又說起今年年初的時候,他曾想把千代轉到有空床的綠之丘醫院,但是院長的臉色不太好看,所以最終放棄了。今年年初正是院長找我談提高千代醫療費一事的時候。野崎告訴我,院長說綠之丘沒有外科醫生,所以不能轉過去。確實,綠之丘醫院以精神科為主,再就是有少量內科病人。但要是轉去全方位護理醫院,就能省下陪護的工夫和花銷,難怪福利機構希望把千代轉到那裏去。

“必須得有外科醫生嗎?”野崎又問。我含糊地點了點頭。千代的病一開始確實屬於腦外科領域,但是說實話,到她現在這個階段,隻要有內科醫生在就足夠了。極端點說,即使沒有內科醫生,甚至即使沒有醫生,也妨礙不到什麽。就她現在的狀態來看,醫生在場還不如照料她的護士或是陪護人員在場。既然如此,院長以沒有外科醫生為由反對千代轉院,到底是為什麽呢?照顧治療千代雖說很是費事,但與之相應地,收入也會增加,院長是因此才拒絕讓千代轉院的嗎?如果以惡意加以揣測的話,這種解釋是行得通的,但隻有真正問過院長,我才能知道真實原因究竟是什麽。

“綠之丘現在有空著的病房嗎?”我問。野崎回答說,當時隻是碰巧空出來了一間,現在已經沒了。綠之丘不僅僅是精神病院,一些被親人拋棄的老人也住在那裏,隻要他們不死,就不可能空出房間。近來,那樣的病人確實越來越多了。

我們吃完飯,開始喝來收拾餐具的食堂阿姨泡好的茶。野崎為我請他吃午飯的事情道謝,誇讚醫院的餐食特別美味。我告訴他,今天吃的是員工餐,比病人餐多了一道菜。聽我這麽說,他就笑著說,一天一千日元的病人餐確實沒法供應這麽好的菜。

到了下午,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更加暖和。野崎小口啜飲著茶,邊喝邊說:“福利這個東西真的是很荒唐,就不存在從哪兒開始到哪兒結束的道理,一旦開始了,就會陷入無底沼澤,永無上限。”我問了他一個近來常被提及的話題,就是福利會不會讓人變成廢人。他說那種例子極少,而現實中確實有需要救助的人,如果剝奪了他們的福利,他們就隻能陷入深淵。因為福利變成廢物的人確實也有,但那隻是一小部分,不能因為那一小部分人的問題就說福利保障沒有必要。先不說正確與否,作為實際從事福利保障事業的工作人員,野崎說出這樣的意見理所當然。“但是,父女倆做了不檢點的事,卻讓我們支付流產費用,這種浪費方式是最讓我們生氣的。”

我問野崎多大年紀。他帶著有些古怪的表情回答說三十二歲。“仔細想想,誠治也很可憐。”聽我這麽說,他瞪大了還留有青年餘韻的清澈雙眼,問我什麽意思。我說,我絕不是因為這次的事同情誠治,而是覺得有個實情是我們不得不考慮的,那就是誠治的性欲得不到宣泄。誠治的妻子癱瘓在床,他自己又沒錢,在這種情況下,他親近女性的路都被封死了。也因此,他日積月累的欲望才終於朝著女兒這個錯誤的對象發泄了出來。聽完我說的話,野崎的臉上滿是驚愕,想要反駁些什麽,最終隻是斬釘截鐵地說那種事不值得同情。

“那就是說,妻子生病的窮人和自己的女兒發生關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要知道有很多人很辛苦,但他們卻一直都在約束著自己。照您那麽說,福利機構還得給他們準備好嫖娼的錢?”

我問他《生活保障法》的原則是什麽。野崎回答說,《生活保障法》是沿襲《憲法》第二十五條規定的“全體國民都享有健康的、維持最低文化限度的生活的權利”這一條款,以可以維持最低限度的生活為標準。

衣食住確實很重要,但是人類基本的本能包括了食欲和性欲。保障了食欲,卻對性欲放任不管,這難道不是有失公允嗎?聽我這麽說,野崎馬上回答道:“人不吃飯的話會死,但是壓抑了性欲並不會死。”野崎說得確實沒錯,但是,讓一個健康的男性壓抑性欲,有時可能比讓他受餓更令他痛苦。健康的、有文化氣息的生活自然需要保障衣食住,但在某種程度上,滿足性欲也是剛需。我們一邊說要過健康且有文化氣息的生活,一邊又無視男人性欲的需求,往大了說,這不就是枉顧人性嗎?我說完這些話,野崎為難地歎了口氣:“要是這麽說的話,我們還必須保障低保者對女性的需求了?”

野崎的困惑有理可循,但我覺得自己也能理解身體健康卻失去了**的誠治所感受到的痛苦。我會這樣想,或許是因為自己孤身一人來到這座城鎮,和桐子展開了交往。但是,我覺得即使沒有這些前提,我也不會單方麵責備誠治。

我又想起了雪夜裏誠治拚命向前奔走的身影。毫無疑問,那不是因為想見孩子或是懷念自己的家,而是一隻饑餓的雄性動物要去追求雌性。可能對誠治來說,滿足性欲的路隻有一條,那就是侵犯女兒,把自己埋進女兒體內。

“讓福利機構為男性的性欲買單也太可笑了。”野崎強調道。確實是很可笑,但它無疑也是男人們殷切的期盼。

“那誠治要怎麽辦才好呢?”我問了一個不知道答案為何的問題。“我不知道有什麽辦法,但是就我們的工作而言,那確實不是我們的責任。”野崎自信滿滿地回答道。

下午,我做了一台手術,接受手術的是一位三十五歲的家庭主婦。她三天前就開始感到腹痛,卻一直喝非處方藥強忍著。今天早上,她疼得越發厲害,卻到下午才被抬進醫院。她腹部膨脹,伴有發熱症狀,大概是得了腹膜炎。我即刻交代護士們去做術前準備。三點多的時候,手術開始。打開腹腔一看,正如我先前所料,是闌尾炎穿孔引發的腹膜炎。關鍵部位的闌尾突起化膿後破裂,和周圍的組織粘連在一起,摘除非常困難。我小心地摘除中心部分後,給旁邊粘連的部分滴了抗生素,而後插入塑料引流管,結束了手術。

“保險標準不變的話,簡單的病症趁早做手術更劃算。”護士主任這麽說著,開始收拾起手術器械。

我身上出了點汗,便決定去洗澡。手術室的浴室扭開閥門後立刻就會出熱水。此時正是下午四點,躺在浴缸裏的時候,我想起今天是桐子的生日,我們約好了六點見麵。做完手術的病人情況比較穩定,看來這次我應該不會遲到。我洗了好久沒洗的頭。正衝著淋浴的時候,年輕護士的聲音從外麵傳來:“阪田夫人不太對勁,請您快來看看。”我慌忙擦幹身體,出了浴室。

從今天早上的例行查房開始,阪田夫人就不大對勁。之前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每次都會微微睜開眼睛,向我傾訴“太痛苦了”,但是今天早上,她卻隻用空洞的眼神看向空中。我觸摸她的脈搏,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時,她的表情都沒什麽變化。更令我在意的是,這幾天她的臉色黯淡發黑,還出現了浮腫。處於癌症晚期的病人,皮膚會因為所謂的惡病質而發黑,這種現象十分常見,但身體浮腫卻是腎髒功能低下的表現。要是放任不管的話,她就會因尿毒症而陷入昏睡,麵臨死亡的危險。今天早上,她空洞的表情仿佛就在暗示這一切。總之,采集血液和尿液,做個檢查,就能搞清楚她的腎髒功能究竟如何,但我什麽都沒做。雖然我安排了輸液和吸氧,但那對病危患者來說都隻是常規的處理措施,對實際的問題所在—腎髒障礙來說,不會起到任何效果。

毫無疑問,到了現在,沒有人期待阪田夫人還能繼續活下去,恐怕連她自己都是這麽想的。一旦陷入昏睡,她就必然會失去意識。比起意識清醒地體驗死亡的痛苦,對她而言,在沉睡中死去或許才是一種幸福。

我到達病房的時候,阪田夫人已經閉上了眼睛,隻有嘴巴還在輕輕呼吸著。她的嘴唇朝向上空,一翕一張,似乎是殘留在體內的剩餘力氣勉勉強強地支撐著嘴巴的活動,而不是病人本身還存有意識。她的大女兒和二女兒陪伴在身側。

“媽媽是十分鍾前變成這樣的,怎麽叫都沒有一絲反應。”大女兒的聲音很是激動。

我問大女兒有沒有聯係她爸爸。大女兒回答說,剛剛護士長告訴她要聯係爸爸,她已經給他打過電話了,估計他十分鍾左右就能趕過來。我準備給阪田夫人測量血壓,又把聽診器貼到她的身上,然而她已經測不出血壓了,聽診器裏倒是還能傳來心跳聲。阪田夫人的心跳聲十分微弱,似有若無。她的生命大概還剩幾分鍾,或是十來分鍾了。

阪田夫人依舊維持著微弱的呼吸,看起來就像是正在用全身的力氣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戀戀不舍。我保持著站立的姿勢,繼續用聽診器聽心音。兩個女兒和護士長一起沉默地注視著這一切。當下有效的治療措施可能是心髒按壓加人工呼吸,需要切開肋骨,直接用手接觸心髒並進行按摩,如此一來,心髒怎麽都會繼續保持跳動,血液會繼續在全身流動。如果不這麽做,我們還可以進行人工呼吸,同時在肋骨上方按壓刺激心髒,同樣也會起到不錯的效果。如果采取這些措施,她的生命或許還可以延長一到兩個小時。當然,我並不想這麽做。

我繼續貼著聽診器。這時,二女兒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她的眼神分明是在控訴:“媽媽快要死了,您什麽都不做嗎?”我看著護士長,說了句“地莫拉明”。地莫拉明是一種強心劑。我雖然不認為它對現在的阪田夫人還有效果,確切地說,就她現在這種呼吸微弱、缺乏氧氣的狀態,強行用地莫拉明去刺激心髒是有危險的,不過現在還是給她打一針為好,至少二女兒可能會因此認可我們施行的治療措施。可以說,在死亡結局不變的情況下,遵循第三方認可的形式是很有必要的。

護士長拿著注射器和地莫拉明,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她掰開安瓿瓶,用注射器吸取裏麵的藥液。她的動作始終慢慢吞吞的,這是她一直以來的行事風格。我的懶散可能就是她傳染的。我接過注射器,直接紮入了阪田夫人突出的肋骨之間。紮入的瞬間,注射器裏湧入了從心髒倒灌出來的血液。我輕推注射器,那些血液瞬間就和藥液一起消失了。這一連串的動作做起來行雲流水。以前看醫院的前輩做同樣的動作時,我就有這樣的感受。

阪田夫人在一刹那皺緊了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注入了強心劑,她的心跳聲暫時變得強勁有力起來,但那樣的趨勢隻持續了三十秒,而後又變回了原先微弱不清的樣子。大女兒看著母親連連搖頭,似乎不願意接受現實;二女兒低下頭,把手按在了額頭上。

直接把藥液打進心髒後,我感覺自己已經完成了作為醫生應盡的所有義務。它們就像是麵臨死亡時必須要辦的手續一樣。我取下耳朵上的聽診器,接著又觀測阪田夫人的脈搏。姐妹倆的表情隨著我的動作不停地變換。地莫拉明帶來的短時效果已經過去,阪田夫人的呼吸變得更加微弱。她的嘴巴已經動不了了,隻有鼻翼還在微微顫動著。我再次把聽診器貼到了阪田夫人瘦弱的胸前。我的耳朵傾聽著心音,眼睛看向了窗外。太陽已經落到了防雪林的另一邊,幹洗店的輕型小貨車從那邊開了過去,之後又跑過了一群孩子。夕陽照亮了病房的窗戶,窗邊放著觀葉植物,它們的影子已經蔓延到了阪田夫人的病床邊。

“媽媽!”二女兒呼喊道。就在她出聲的同時,阪田夫人停止了呼吸,或許這就是一般人的直覺吧。聽診器裏傳來戀戀不舍似的兩拍心跳,而後歸於平靜。我知道心跳不可能再回來了,卻仍然繼續貼著聽診器,眼睛看向窗外。拿下來吧,我心想著,又考慮起拿下來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二女兒已經握住了母親的手,大女兒把手撐在病**,注視著母親的臉。兩人都知道母親已經離世了,卻仍然等著我最後的宣告。

我貼著聽診器,注意到護士長的視線動了動。她先是看著阪田夫人,視線幾乎要籠罩整張病床,而後又退開一步,移開了目光。看到這兒,我拿開聽診器,卷起橡膠管,向離世的阪田夫人行了一禮。

“媽媽……”這次兩個女兒一起喊了出來。兩人一左一右,趴在已經沒了呼吸的母親身上,身體微微顫抖。

我對護士長點頭示意後,再一次垂下了頭。走廊前方傳來了人聲,病房門被打開,阪田出現在門外。他穿著西裝,似乎是跑過來的,領帶稍稍鬆了一些。從我的表情裏,他仿佛立刻意識到了妻子的死亡,一瞬間繃緊麵部,隨後僅垂了垂視線,算是打了個招呼。

阪田夫人沉睡在午後的陽光裏,麵色一片平靜,幾乎看不到痛苦的痕跡。阪田慢慢走到她跟前,湊近了臉去瞧,似乎是想看看妻子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

“爸爸……”小女兒把臉埋到站著的阪田懷裏。看到這裏,我離開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