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月中下旬,我們開始給千代施行鼻飼。鼻飼進展得很順利。說是順利,其實也是因為千代沒有辦法表示反對,自然而然就沒有遇到什麽阻礙了。我們的營養餐叫普通A餐,針對的是沒有咀嚼能力、臥病在床的患者。除此之外,還有給腎病患者、腸胃消化功能障礙的患者吃的營養餐。根據患者的具體症狀,營養餐多多少少會有些不同。營養餐一天喂兩次,一天的分量裏包含一千五百卡路裏的能量。喂患者之前,我自己品嚐了一下,營養餐幾乎沒有任何味道,隻能聞到一股腥味,連廉價餐館裏的湯水都比不上。和我一起試味道的年輕護士直說惡心,吃進去後又吐了出來。
要想把營養餐輸送進胃裏,我們就得讓千代半坐起身靠在**,讓食物靠著重力自然落下去。要是有手搖床,我們隻要轉動手柄就能讓千代起身,無奈千代睡的是普通病床。
手搖床賣得很貴,整個醫院隻有兩張,一張給了211號房的哮喘病人,一張給了阪田夫人。既然要做鼻飼,我們就應該給千代也安排一張手搖床,但又沒道理把那兩個病人的床搶過來用。所以,實在沒有辦法,我們隻能在需要喂食的時候把千代扶起來,在她後背到腰那裏塞一條棉被。每次都要這樣操作確實麻煩,不過千代體型小,誠治再加一個護士就能比較輕鬆地辦到。扶起千代的上半身之後,誠治就要立刻往她鼻腔裏插導管。導管另一端經過喉嚨深處的時候,千代會犯咳嗽,還會搖頭,這時一旁的護士就要抵住她的下巴,千代會像被揪住了喉嚨的雞一樣不停地眨眼,導管就這樣一直插進她的喉嚨深處。隻要一過喉嚨,接下來就很順利了。導管會在食道的吞咽作用下,自然探入胃部。
正常成年人嘴唇到胃部的距離在四十到四十五厘米之間。千代體型小,插進去四十厘米應該就能抵達胃部深處。但如果插得淺了,營養餐會從導管漏入食道,所以最好還是往深了插。不過就算插得深,導管也隻會卷起來,不會影響到喂食。所以,導管插到五十厘米刻度的時候,我開口叫停了。
千代的鼻子裏插著導管,眼睛不安地環視著四周。她眼裏的不安,似乎不是來自被人強逼著吞入異物的震驚,反倒更像是源自吞入導管的食道帶給她的生理性不快。
我把露在外邊的導管一端接在了吊在束腹帶上的玻璃瓶瓶底。這樣一來,打開玻璃瓶下的開關,二百毫升褐色流食就會經由導管流入千代的胃中,看上去就像是水庫開了閘一般。就算把開關開到最大,流食全部輸送完至少要花費二十分鍾。當我把開關開到最大時,千代的表情依舊如常。營養餐源源不斷地流了進去,千代依然隻是茫然地看著窗外,間或連眨幾下眼,似乎是因為陽光太過耀眼。用嘴吃東西的時候,千代的味覺會被觸發,她還必須進行咀嚼、吞咽的動作,就多多少少會顯露出一些表情變化;而直接把導管插入胃部喂食,千代就不會有吃進食物的感覺,能感受到的,或許隻有導管插入胃部引發的異物感,之後流食再慢慢灌注進去,令她逐漸產生飽腹感。事實上,灌進去的流食超過一百毫升以後,一直環視著四周的千代就放鬆了表情,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略有睡意。二百毫升全部輸送到胃部後,不知是不是因為肚子飽了,此時的千代又露出了分外滿足的表情。
導管其實可以插個兩三天,但我還是決定先把它拔出來。這樣到了晚餐時間還要再插一次,確實是麻煩,但我想,趁早多重複幾次,讓千代記住如何吞咽導管會更好一些。人的咽頭部位匯集著特殊的神經,非常敏感。這份敏感在我們插拔導管時會起到阻礙作用。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人們平時才不會吞進過多異物。喉嚨的排斥反應是人體具備的合理反應,但就千代來說,她沒辦法自己吃東西,今後完全要靠導管輸送食物。如此一來,這種排斥反應反而會成為一種累贅。
我慢慢地往外拔導管,邊拔邊思考著合理的意義,漸漸覺出些許好笑來。生理學和解剖學教導我們,人體是以巧妙而合理的方式組合在一起的,身體下意識的反應會對外界自動做出防禦。比如說,有灰塵即將飛到眼睛裏的時候,人就會自然而然地閉眼;身處亮處時,瞳孔收縮,身處暗處時,瞳孔擴張;水喝到氣管裏了會嗆著;熱的時候會流汗。還有其他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做出的種種下意識的反應,全都是合乎生存這個目的的合理反應。我還記得曾經和朋友因為發現了精液不和小便一起出來的合理反應,笑得不能自已的那段往事。
然而,人體的這些巧妙構造似乎隻在健康人身上才顯得合理,對千代那樣癱瘓在床、要通過導管進食的人來說,它們就很難稱之為合理了。至少對千代來說,咽頭黏膜的排斥反應和咬住導管的牙齒都是一種阻礙。
想著想著,我苦笑起來。這時,一旁的護士長問我在笑什麽,我回答沒什麽,護士長卻依舊狐疑地看著我。見我在病人被插導管痛苦萬分的時候還能笑得出來,護士長似乎有些不快。從千代胃部抽出來的導管混合著唾液,一端還沾著剛剛輸送進去的流食黃水。想到晚上還要再用,我就囑咐護士把導管拿去清洗消毒。
給千代鼻飼的時候,誠治始終一言不發地看著。剛開始,他像是看到了什麽恐怖的景象一般後退了一步,後來就開始探身去看千代的表情和玻璃瓶中不斷減少的流食。當導管伴隨著不停的咳嗽聲抽離人體時,他甚至還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現在這樣做,就是因為你不肯好好喂飯。”護士長說道。誠治背過了臉。“今後每天都要像這樣喂她兩次。”聽到這句話,誠治順從地點點頭。
說句實話,換成鼻飼對誠治來說,可能是一件值得感恩的幸事。這樣一來,他再也不用一勺勺地把飯喂到千代嘴邊,給千代喝味噌湯了。導管插拔必須交給護士去做,誠治隻需要看著流食進入千代的胃部就行了,這比起從前應該是輕鬆了很多。
“可憐啊,今後就隻能吃這種沒有味道、沒有吸引力的東西了,不過營養倒是不用擔心了。”護士長對千代說道,仿佛千代能夠聽懂她的話似的。在此期間,誠治依然驚奇地看著鼻腔裏插進了導管的妻子。
二月末的雪,是一場令人疑心先前的晴天仿佛未曾存在的大雪。我早知道二月中旬到二月末之間會下大雪,隻是等到它真的來臨的時候,難免還是會覺得心情消沉。近來一直是暖和的天氣,我都以為春天就快到了,結果來了這麽一場雪,讓我產生了一種遭遇背叛的感覺。落下的積雪一下子又把街道、田野帶回了冬天,讓人再次意識到春天還很遠。
早晨的大雪中,一個病人伴隨著急救車的鳴笛聲來到了醫院。我被叫了過去,到那兒一看,隻見一個男人躺在**,身上裹著毛毯。
“人好像已經死了。”如身穿白大褂的急救車司機所言,男人已經停止了呼吸。他露在毛毯外的臉黑黝黝的,像是被雪曬傷了一樣;嘴唇略微張開,帶著笑意;頭發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凍過後又化開。男人有一張瘦長的臉,看起來似乎已經過了五十歲。
“今早,我開著掃雪車清掃東六號路麵上的積雪時,發現這個人倒在了路邊。他掛在犁雪機前麵,沒有被軋住。”警察身邊的掃雪車司機嗓音洪亮地說道。我掀開毛毯一看,男人穿著黑色外套,腳上是一雙長靴,身上確實沒有任何傷痕。他的兩腳稍稍外傾,膝蓋略微彎曲,手臂貼在身側,掌心朝上。“看這副樣子,好像是隨意走到了路中央,然後就地仰躺著睡下了。”男人穿了衣服的地方也是一片冰冷。從顎關節的僵直狀態來看,他應該死了有五六個小時了。
“那就是說,他的死亡時間是在今天早晨的三點到四點之間。”我聽著警察的話,邊點頭邊叫護士脫掉男人的衣服。男人身上沒有外傷,但總歸還是要好好確認一下。護士本想不用剪刀,直接把衣服脫掉,但男人全身的關節已經僵直,衣服很不好脫,護士隻脫了稍大一些的外套和褲子,裏麵的西裝隻能從袖口那裏剪開。男人穿著一身灰色的西服套裝,裏麵還有一件栗色的毛衣。西裝前麵破了,毛衣胸口處有像是醬油汙點一樣的痕跡。
“他的身份還沒有確認,看著像是啟北宿舍的老爺子。宿舍那邊應該會有人過來。”警察邊說邊從老人口袋裏拿出他的遺物,一字排開:五百日元的紙幣一張,一百日元和十日元的硬幣各兩枚,像是擤鼻涕後揉起來的衛生紙團,一條髒手帕,寫著咖喱飯字樣的餐券,撕去了副券的色情電影票,還有一個紫色的平安符小袋子。
“東六號線通往啟北宿舍。他大概是在新川大道那邊喝了酒,回去的路上出的事。有人常常看到他在新川大道附近喝酒。”啟北宿舍是市裏開辦的養老院,離市中心一點五公裏,在可以步行來往的範圍內。因為要給人做體檢,我曾經去過那裏一次。那裏雖說是養老院,裏麵卻有很多老人是因為不想給子女添麻煩才住進去的,因此並沒有那麽沉鬱。一些有點兒小錢的人似乎也住在那裏。
脫光衣服的老人膚色白皙,右側腹部有被蟲蟄過的痕跡,下腹部有一道三厘米左右的傷痕。當然,傷痕年代久遠,與他的死因沒有直接關係。他的頭部也沒有外傷。湊近他的臉一聞,就可以聞到一股輕微的酒精味道。從死亡五六個小時後依然帶著酒味這一點來看,他應該喝了很多酒。脫完衣服後,護士用毛巾簡單地擦了擦他的身體。
擦完全身後,兩個啟北宿舍的員工過來了。其中一個是秘書長,還有一個是福利方麵的相關人員。兩人見到老人,立刻喚了聲“吉先生”。“怎麽會這樣……”秘書長說著,就握住了老人張開的手。聽秘書長說,老人的名字叫高澤吉次郎,雖然外表看上去很年輕,實際上卻已經六十九歲了。他是五六年前來到啟北宿舍的。老人原本在一家林業公司任職,後來到年紀就退休了,退休後因為與兒媳婦關係交惡,就搬進了宿舍。
“他是個熱心腸,人很好,就是太愛喝酒了。我們提醒了他無數次,他都聽不進去。昨天值班的工作人員很擔心他,還到處找他來著。我們這裏不是牢房,也不是醫院,沒法對老人說重話……”秘書長辯解般說道。老人的脖子微微彎曲,就像在聽秘書長講話一樣。護士給老人擦完身後,把毛巾蓋在了老人身上,又把老人的大衣罩在外麵。在養老院的人帶著老人的家居衣物過來之前,他要一直保持這副模樣。
“他不是死於事故啊?”聽到秘書長發問,我回答說,人應該是被凍死的。老人有前列腺肥大症,偶爾會小便不暢,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麽正兒八經的疾病了。如果他有高血壓或是心絞痛之類的老毛病,倒還有可能走著走著就倒地不起,但沒有看到他倒地時的狀況,一切就都不好說。至少,隻有在人活著送過來時,我才能做出判斷。從他身上有酒味,人又倒在路邊來看,判定為凍死在雪中應該是合情合理的。事實上,每年冬天都會有那麽兩三個人凍死在稍稍遠離街道的地方,其中既有像老人這樣喝醉酒的人,也有在暴風雪中迷失了方向,走著走著就倒下去的人。那一帶少有人家,一旦刮起暴風雪,原本的積雪就會被卷到空中,遮蔽人的視線。即便在國道上,也常常有很多車輛因此滯留。昨天的雪很大,但也沒到暴風雪那種程度。仿佛填滿了整個天空的大片雪花持續不斷地降落,雖然下得很大,卻也帶著二月末降雪的溫柔感覺。
“宿舍就在四五百米開外,他為什麽沒走到呢?”秘書長說完,對著大衣下老人的遺體雙手合十。確實,老人被發現的地方距離宿舍隻有五六百米,再大的雪,也不至於讓他在這點距離內迷失方向。
“有沒有可能是自殺?要是自殺的話,我們就要做不同的處理。”警察說道。我回答說不會,如果是自殺,老人應該會選擇其他更加合適的方法,也不會喝這麽多酒。然而,警察似乎依然不太相信,就詢問秘書長老人最近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沒什麽不對勁的,昨天也像平時一樣,吃完晚飯和我們說要去街上,然後就出門了。他之前出去過很多次,大家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值班的工作人員說發布了大雪警報,讓他早點回來。宿舍晚上九點會點一次名,不過就算不在也不會受到什麽懲罰。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己又有鑰匙,我們也不好說什麽。”宿舍過來的另一名工作人員說道。和秘書長一樣,他也隻是在解釋宿舍一方沒有任何過失。
“可是,他都走到那裏了,為什麽還要睡在雪地上呢?”警察看看秘書長,又看看我,開口說道。“會不會是想休息一下呢?”我說。警察一臉不可思議地對我說:“半夜在大雪裏休息?”
我問警察有沒有喝醉後仰躺在雪地上的經曆。“我怎麽可能做那種蠢事呢。”他苦笑著說。“說起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曾經這樣做過。”我說,第一次是在回公寓途中經過的兒童公園前,第二次是在鐵道口前的建材存放場旁邊。每次都是下雪天,路上不見一個人影。我當時並沒有覺得太累,隻是莫名地想要仰躺在雪地上試試。道路兩邊堆積的雪深過了一米,後背碰上去的時候,感覺就像陷進了用雪做成的棉被裏。躺在雪地上,無數的雪花落在我的臉上。不知是不是因為喝醉了酒,我感覺不出絲毫的寒冷。實際上,下雪的時候,雪雲遮蔽了冷空氣,氣候會出人意料地暖和。雪花接連不斷地落在臉上,我卻依然不覺得冷,發燒的皮膚反而感到十分舒適。一開始的時候,雪花會被臉上的溫度融化掉。漸漸地,它們會在眉間或耳朵附近堆積起來。當然,胸口和腳上也會積雪。“人要是這麽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當時,我心裏想著要快點起身,卻怎麽也不想動,老人大概就是這種情況。”我說。警察環抱著雙臂,似乎不太理解我說的話。
“他明明有更好的大衣,卻總是穿得破破爛爛的,結果大冷天把自己凍死在雪裏。”秘書長摩挲著老人的胸口,動作略有些浮誇。
“總而言之,沒人知道老人真正的死因啊。”警察像是下最終總結似的說道。
快到出診時間了,檢查間周邊的人越來越多。聽說有個凍死的人被送到了這裏,大家就都聚到這裏來瞧。“是高澤老爺子。”看來人群裏還有認識他的人。我要去做別的事情了,就對警察說,自己會在白天寫好老人的死亡診斷書,請他下午再過來取。秘書長拜托警察用急救車把老人運回宿舍。
因為這起突發事件,我查房的時間比平時晚了三十分鍾左右。或許是聽陪護說起過,病人們似乎全都知道醫院來了一名死者。關於這一點,我是從他們緊張的表情裏看出來的。
病房這邊一切正常,非說有什麽異常的話,就是206號病房裏的那名因為骨折住進來的少年出現了急性闌尾炎的症狀,以及之前住進來的哮喘病人的嘔吐物裏摻入了輕微血跡。我給少年開了抗生素,準備先觀察一段時間,哮喘病人就交給專攻內科的院長診治。
黎明時分,213號病房的阪田夫人又打了一針鴉片製劑,之後就一直沉睡著。自從收到阪田的請求後,我給他的妻子打麻藥就再也不像以前那麽小心翼翼了。我還對護士說,到了深夜,當她痛得厲害的時候,護士們可以自己看情況使用麻藥。嚴格來說,這樣做違反了醫師法,但是每天晚上阪田夫人疼痛發作時,我都要被叫醒,這也實在是太累人了。“病人因為打針出現異常反應時,你們再聯係我。”於是,這幾天白天和晚上,阪田夫人基本都要用一支麻藥。由於麻藥的關係,她的疼痛略有緩解,但也因為其中的副作用,她一天中的大半時間都昏昏沉沉的。
“媽媽又掉了一顆牙。”阪田夫人的二女兒給我看包在紙裏的牙齒。她從上周起就接替了大女兒,在醫院裏陪護母親。阪田夫人掉的是右邊的犬齒,牙釉質已經變成了茶褐色。從開始使用麻藥到現在,這已經是她掉的第二顆牙齒了。她的頭發白了一大半,皮膚也呈現出常打麻藥的病人特有的幹枯感,靜脈一條條凸起,任誰見了都不會認為她隻有四十八歲。大量的麻藥無疑正蠶食著阪田夫人的身體,隻有心髒相較而言還比較頑強,那是支撐她繼續活著的原因。缺了門牙和虎牙有礙觀瞻,但是對於時日無多的人來說,補牙本身也沒什麽意義,況且即便是要補,醫生也很難把假牙鑲進她萎縮至極的牙床裏。二女兒也清楚這一點,隻不過是單純向我匯報掉牙的症狀而已。我提醒她可能還有其他鬆動了的牙齒,要注意防止病人誤吞,隨後又詢問了病人的小便排泄量。照阪田夫人現在的狀況,再用聽診器做檢查也沒什麽意義了。與之相比,小便排泄量和體溫變化才是更加需要關注的地方。“小便有四百毫升。”二女兒回答說。尿液的減少在某種程度上是合理的,畢竟病人的水分攝入少,但無可否認的是,阪田夫人的腎髒功能確實是每況愈下了。
我看著阪田夫人露出死相的沉睡麵容,準備離開病房。就在這時阪田出現了。他穿著大衣,右手拿著帽子。自從前幾天拜托我給阪田夫人止痛後,他似乎稍微找回了一點精氣神。
“早上好。”阪田打了個招呼,眼裏流露出有話要說的意思,於是我走到了走廊上。確認四下無人之後,阪田對我說,他計劃四月初去趟歐洲,不知道走不走得開。
老實說,他這麽問我也答不上來。“是跟著金融經理人組成的考察團一起去。因為還要在倫敦開研討會,他們叫我務必參加,但我妻子現在又是這麽個情況……”
我無法斷言阪田夫人究竟什麽時候會死,可能還能熬一兩個月,也可能明天就會停止呼吸。但目前來看,比起癌變,心髒和腎髒能堅持到什麽時候才是左右生死的關鍵。它們或許會在某一天突如其來地停止運轉,就像枯樹突然倒地一樣。這件事無論發生在今天,還是發生在一個月後,都不奇怪。現在,我能明說的就隻有阪田夫人已經病危,無力回天了。硬要說期限的話,也隻能說大概還剩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要能去我就去,該給他們一個明確的回複了……”從阪田的表情中,我察覺到了他想要去的心情,但我不敢明確斷定阪田夫人的死期。如果我說可以去,但阪田夫人偏偏在他外出時去世,我就會很難辦。“抱歉,現在什麽都說不準。”我扭了扭脖子,阪田微微點了點頭。如果阪田夫人在這一周或者兩周內去世的話,他舉辦完葬禮後或許就可以去了;如果是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內去世的話,他依然還有去一趟的可能。阪田一家早就做好了阪田夫人去世的心理準備,她死後應該也不會發生糾紛或什麽棘手的麻煩事。隻要葬禮順利舉辦,大概就不會產生任何問題。
“我去不了,是嗎?”阪田又一次問道,我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四月出行好像是不行的,但可能也沒什麽問題。不過話說回來,去或不去本來就不應該由我來決定,而是應該由阪田自己來決定。要是覺得妻子去世時自己不必守在一旁,他就可以去;要是覺得自己必須待在妻子身旁,他最好把那邊回絕掉。連這樣的事都交給醫生來決定,未免太出格了。
“那我還是別去了吧。”聽到這話,我點了點頭。我已經對阪田夫人使用了加速死亡的藥物,現在還要讓我預測她死去的時間,活人真的是太過隨心所欲了。
和阪田分別後,我去了旁邊千代的病房。同往常一樣,我剛進去就聞到了強烈的除臭劑氣味。護士長交代過要撒除臭劑,誠治記住了這一點,總是會胡亂撒很多。
千代和阪田夫人正相反,最近有些發胖了。短短幾天過去,她的皮膚泛出光澤,臉頰也豐滿起來。“看來鼻飼見效了。之前那麽瘦,就是因為誠治不讓她好好吃飯。”護士長滿意地說道。一天兩次的流食雖然味同嚼蠟,卻能給臥床不起的植物人提供充足的能量。千代一副吃過早飯的樣子,眼神滿足地看著窗外的降雪。她什麽都沒說,但最近我們通過表情就能知道她有沒有吃飽。我們進入病房的時候,誠治慌慌張張地合上書,想把書放到床邊,結果書掉到了地上。“又是漫畫吧。”護士長嘖了一聲,躬身撿起雜誌。雜誌攤開的頁麵上是一張彩圖,圖片裏尼姑裝扮的女人下身**,正被一個粗野的男人侵犯。
“下流!”護士長慌忙合上雜誌,又把雜誌扔回到地上。“這裏是醫院,請不要把亂七八糟的書帶進來。”護士長狠狠地瞪著誠治,臉色通紅。誠治把手擋在額前,垂下了頭,這是他感到窘迫時的習慣性動作。他照舊穿著不變的褐色高領毛衣和黑色褲子,褲子的拉鏈有一段沒拉上。
我們一直錯以為誠治看的隻是漫畫。窗邊摞起來的書堆裏,漫畫確實占了絕大部分,不過其中似乎還隱藏著幾本黃色書籍。
“早上尿布已經換了吧?”護士長像是要重整氣勢一般,從床腳邊掀起了毛毯。毛毯掀起的瞬間,一股惡臭飄散開來。“還沒換啊,請你現在立刻換尿布。”聽到這話,誠治又一次撓了撓頭。
自從實行鼻飼後,千代的排泄就變得相當規律了。千代無法告訴別人自己什麽時候要大小便,按理說必須隨時準備好給她換尿布,不過現在隻要早上換一次,白天換三次,晚上入睡時再換一次就足夠了。護士長將換尿布的時間寫在紙上,又把那張紙貼在了病**方的牆壁上。此前,千代偶爾還會拉肚子,自從實行鼻飼後,拉肚子的情況也消失不見了。每天早晚,千代都會像例行公事一般排出泛著綠色的軟便,每次的量都差不多。牆上貼著的紙上寫了早上八點要換第一次尿布,誠治又偷懶沒換。
誠治掀開千代浴衣的前襟,扯平夾在她胯間的尿布。他把左手插到千代的屁股下麵,抬起千代的腰,就著空隙抽出尿布,之後用尿布幹淨的邊緣擦拭千代的胯間;接著,給千代拍爽身粉。誠治的大手拍打得啪啪作響,動作做起來已有幾分熟練。千代的下半身就這麽毫無保留地顯露在人前。她**生長稀疏,恥骨隆起,突顯出骨頭的形狀。拍完爽身粉,誠治蹲下身,從床下拿出替換的尿布,把它拉開成丁字形。“不行,我不是說過嗎,直接這樣用太浪費錢了。尿布很大,你要把它分成兩半,這樣就可以用兩次。”護士長推開動作遲緩的誠治,伸手拿過尿布。“剪子呢?”護士長問。誠治正要去床頭櫃下麵找,護士長已經從巡診車裏拿出剪刀自己剪好了。“要這樣放。這樣也夠大了,對吧。”護士長兩手交疊著拿起尿布,把尿布墊在了千代身下。“下麵都濕了,床單也要換一下。”護士長說著歎了口氣。誠治把剛剛抽出來的尿布團成一團,想要塞到床下麵。
“不是吧,下麵攢了多少尿布?”護士長從床下拉出了誠治想要往裏推的水桶,藍色的塑料桶裏塞滿了尿布。“換下來了就馬上洗一下啊,堆在裏麵會發臭的。你也可以用一次性尿布,但我看這裏麵的都不是吧。我不是說過嗎,要先用手洗,然後再放到洗衣機裏洗,為什麽不按我說的做呢?”誠治右手拿著團成一團的尿布,呆呆地站立著。
“真是的,你真是無可救藥了。還有你們兩個,我之前很嚴肅地交代過吧。”忍無可忍的護士長把怒氣撒到了跟著過來的兩個護士身上。我把聽診器貼在千代胸口,聽了一會兒她的心跳,隨後離開了病房。
雪到了傍晚就停了。夜色臨近時停雪,家家戶戶屋裏屋外的燈就在新雪中一齊亮了起來。窗下行人的交談聲清晰可聞,看來空氣已經變得澄澈了。
今晚是我值班。五點暫時結束工作後,我回到公寓,準備稍事休息。走到公寓門口時,左手邊的空地上傳來孩子們歡快的聲音。我順著細細窄窄的雪路走過去,想看看他們在做什麽,隻見十來個孩子正聚在一起玩橄欖球。他們占據的空地是醫院用地,往後可能會用來加蓋房屋,不過現在還是空****的,角落裏堆放著的木材和空箱子都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孩子們追著球,在雪地裏跑來跑去。場地一邊有根晾衣竿,被雪掩埋著,隻冒了個頭,另一邊豎著棵細細的楓樹。孩子們就把這兩個地方當成了球門。
我站在公寓旁邊,看了他們一會兒。學生時代我也玩過橄欖球,但是看別人在雪地裏玩還是第一次。雪積了有一米深,跑起來是很艱難的,然而晾衣竿和楓樹間的雪已經被踩結實了。他們腳下都是積雪,衝上去抱人截球也不會受傷。球朝著晾衣竿的方向滾去,被截下後又開始往回滾。一群孩子中有個大塊頭的男人,他抱著球越跑越遠。我立刻認出那個男人是誠治。
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混進去的。他頂著個光頭,身上穿著黑夾克,腳上套著長靴,夾在孩子們中間拚命地奔跑著。一個勇敢的孩子從旁邊竄出來抱人截球,誠治掙脫著甩開了他,緊接著又撞開麵前的另一個人,向著楓樹跑過去。眼看著就要跑到楓樹前了,斜前方又有兩個孩子撞了上來,誠治的腳步瞬間變得踉蹌。兩個孩子猛撲過去,把誠治壓在了下麵。突然,孩子們的呐喊聲響了起來,球又回到了對方孩子的手中。誠治所在的那隊成員似乎少一些,對方從誠治手中搶走球差不多就意味著贏了。重新把球奪回來的孩子筆直地衝向晾衣竿,持球觸地得分。
誠治很是懊惱地爬起來,把手裏握著的雪球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他正想走到孩子們那裏時,突然注意到了我這邊。他把視線移過來,想要確認一旁的人到底是誰。看到我後,他微微笑著低下了頭。順著他的動作,我也點了點頭。
他就那樣站著,臉上的神情局促不安。聽到孩子們朝他喊“叔叔”後,他就朝著球的方向跑了過去。我並沒有斥責他的心思,更多的是看到他在孩子們中間認真奔跑後感到的意外。這樣的誠治和我在病房中看到的那個懶漢簡直判若兩人。誠治體型很大,卻有著和孩子們不相上下的敏捷和勇敢。
孩子們的呐喊聲再一次響起,誠治又追著球跑了起來,但動作卻比之前遲鈍了一些。他一邊追著球,一邊時不時地看向我,可能是因為分心在我身上,所以沒能放開了跑。我背轉過身,沿著窄窄的雪路走回了公寓。上樓梯的時候,一對年輕夫婦一邊吵著一邊往下走,是和我住在同一層的人。看到我後,他們閉上了嘴,向我輕輕頷首打了個招呼,然後繼續走下了樓。
回到房間,我先看了會兒晚報,而後在沙發上躺著休息了大概三十分鍾。過了六點,我又回到了醫院。左手邊的空地上已經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隻有夜幕中被踏結實了的雪地獨自回歸沉寂。
門診來了個看急診的感冒病人,我給他做了診治。七點我去食堂。辦公室值班的軍隊已經早到了一步,正坐在食堂裏吃飯。
“又碰到了,多多關照。”他這麽說著,邊喝茶邊跟我講起近來練得越來越好的滑雪技術。軍隊是新潟縣人,對滑雪還是有些自信的。他給我舉了好些例子,如:隊裏訓練的時候嚴禁使用滑雪纜車,無論滑什麽樣的斜坡都要自己穿著滑雪板爬上去,讓腰腿適應雪地;教練說,如果像現在的孩子那樣,一開始就使用滑雪纜車的話,就隻能學到些皮毛,並不能從真正意義上提高自己的滑雪技術。“我計劃下個月初去二世穀滑雪場。”在談滑雪的過程中,他的臉一直神采奕奕。我吃完飯,請勤雜工幫忙端了一杯茶過來。剛喝了一口,軍隊突然壓低聲音悄悄地問:“213號病房的阪田夫人情況怎麽樣了?”
說實話,這種問法實在是讓人不知該如何作答。問我“情況怎麽樣”,那回答肯定就是“不怎麽樣”了。這種回答他自己應該也是知道的,但要再回答出個一二三來,就很困難。見我默不作聲,軍隊先看了看正在洗餐具的勤雜工,然後接著對我說,最近阪田夫人好像用了不少麻藥。軍隊在辦公室值班,又負責保險申請,自然是知道這些事情的。
“阪田夫人那種情況,用麻藥會更好吧?”又是個讓人為難的問題。我告訴他,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在目前的狀態下不得不用。軍隊聽完又說:“但是,說什麽話的人都有啊。您知道藥房的高田醫生怎麽說嗎?”我確實不知道她說過什麽。近半個月以來,我和她除了早晚打個招呼,就再沒有聊過什麽了。
“我說了您可別生氣啊。”軍隊說完,接著告訴我他是在之前值班的時候聽到的。高田醫生說,最近給阪田夫人打的麻藥過量了,她擔心患者會因此中毒。“隻說了這些嗎?”我反問他。
軍隊看著我的臉說:“其實還有更過分的話。直截了當地說吧,她說您用了那麽多麻藥,是不是想殺了阪田夫人。您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想讓阪田夫人早點死,這樣自己就輕鬆了。
“當時,旁邊還站著山口護士。山口說,您並不是因為自己想用才用的,您是看到阪田夫人痛得實在厲害,才不得不用麻藥的。但是,高田醫生並不認同山口的話。高田醫生說,就算痛得再厲害,深夜裏護士沒有醫生的許可就擅自使用麻藥,這種行為也實在是太過分了。我覺得是因為她是藥劑師,所以才不喜歡護士深夜隨意使用麻藥吧。”
軍隊說的話也許是對的。有一支麻藥使用去向不明,監督人就會被嚴厲追責,因此藥劑師對麻藥的使用格外小心謹慎。需要用麻藥時,藥劑師必須經過醫生的許可,請醫生簽字蓋章,還要一一寫明麻藥是給誰用的,要用多少劑量。我們這家醫院自然也是同樣的一套做法,但是這些隻是落實在記錄上,實際使用的時候都是護士根據需要給病人注射麻藥,之後再找我或院長要知情同意書。隻有阪田夫人屬於特殊情況。護士隻需向我報告深夜時分用了多少麻藥,第二天早上我會自覺去蓋章確認。
“所以,我對她說,如果每天晚上病人疼痛一發作就被叫起床的話,您也會吃不消的。她隻在藥房待過,不了解這樣的情況。如果她去病房看一看,就能知道病人們有多麽痛苦了。是這個道理吧?”我很感謝軍隊替我說話,但是他熱心過了頭,又讓我有些憂慮。
吃完飯走在回辦公室的走廊上,軍隊又說:“說您覺得阪田夫人早點死了更好,您不覺得太過分了嗎?”這麽說可能確實過分了些,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反倒希望她能夠盡可能長久地活下去。我沒有任何理由盼望阪田夫人早點死。從這一點來看,大家應該可以理解我的想法。但與此同時,我又確實認為死亡才是阪田夫人更好的出路。照目前這個樣子下去,她已經沒有康複的可能了,隻能被病痛折磨,深受煎熬,唯有死亡才能擺脫這種痛苦。這兩種想法或許互相矛盾,但是就我而言,我並不覺得兩者之間有矛盾。
“除此之外,毫無辦法了呀。”我隻說出了最後的結論。軍隊點點頭,一副很懂我的樣子:“您確實是考慮著安樂死吧?”
“可能是吧。”我們走到了二樓的樓梯處。二樓我的房間裏應該放著一瓶昨天出院的病人送我的威士忌。“要不要來點酒?”我問。“好啊。”軍隊臉上帶著少許諂媚的笑回答道。
我從房間裏拿了威士忌走到辦公室。軍隊早已備好了玻璃杯和冰塊,等待我的到來。冰塊稍稍帶著消毒水的味道,不知是不是因為從值班室的冰箱裏拿出來的。
“今天應該沒什麽病人過來。”軍隊邊往威士忌裏兌水邊說道。為接待急診,值班員必須在辦公室裏待到十點,之後就在辦公室旁邊的值班室裏休息睡覺。不過這樣一來就太無聊了,所以他們多半會看看電視,或是去值班室外和護士們閑聊。其中還有些人,一輪到自己值班,就把人聚在一起打麻將。急診室一晚上大概會來四五個病人,辦公室值班員要做的就是接待病人,製作病曆卡,把病人帶到病房,並沒有那麽忙。軍隊會和別人一爭勝負的隻有圍棋。一般人接觸圍棋後,慢慢還會下將棋、打麻將,但軍隊卻隻對圍棋感興趣。值班人員喝酒並不是什麽值得推崇的好事,但隻要不喝醉,在某種程度上就屬於默認可做的事情。事實上,漫漫長夜,要求值班人員一直待在辦公室裏,值班人員是做不到的。隻在辦公室裏喝酒無傷大雅,至少比關起門來打麻將要好一些。
我們兌水喝著威士忌,下酒菜是軍隊去食堂拿的剩下的沙拉。軍隊性子開朗,一旦喝酒話就變得格外多,缺點則是此時會顯得非常囉嗦。不過,他這個人本來就好講道理,喝了酒後越發變本加厲。想到這裏,我的心情稍微沉重起來,但也並不想回到那間冷冰冰的公寓房裏。公寓離醫院雖近,但是一出門就得走雪道,實在是讓我覺得麻煩。況且,軍隊雖然有些囉嗦,但和他一起說說話聊聊天,我的精神就會得到放鬆。這樣的舒適與和桐子在一起時的舒適是不一樣的。
軍隊喝起酒來還是那副老樣子,仿佛是在仔仔細細地確認酒味一般。“不愧是好東西,喝起來就是不一樣啊。”他這麽說著,把杯子裏的冰塊晃得哢哢作響。我們喝的是芝華士的威士忌,送我酒的是一位因腰間盤突出住進醫院的砂石廠老板。一開始的時候,他的一隻腳也失去了知覺,我還以為必須要做手術,結果在做骨盆牽引的過程中,他康複出院了。雖然往後還有複發的可能性,但暫時也隻能先觀察情況再說。
軍隊一喝酒就很容易上頭。一杯酒下肚,他的眼圈已微微泛紅。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一般,軍隊開口說道:“話說回來,安樂死這個東西,還沒有得到官方的認可吧?”又是這種話,我一聽就覺得煩躁。可能是這種心情表露在了臉上,軍隊問我是不是討厭談論這個。我並不是討厭,隻是不想和話多的軍隊長篇大論地探討安樂死這個多方意見不一的話題而已。
那個時候,凱倫的父母提出了申請,法院通過了他們的申請,準許拿掉複蘇機,但主治醫師卻下不了手。最後在凱倫父母無數次的請求下,醫生迫於無奈,才拿掉了複蘇機。然而,複蘇機拿掉後,凱倫並沒有死,依然沒有意識地存活著。我說完這個故事,軍隊就問我,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複蘇機是給極度虛弱或無法自主呼吸的病人使用的醫療器械,可以強製保持病人的生命體征,換句話說,就是人工控製呼吸和心跳。自從成為植物人後,凱倫就一直靠複蘇機維持生命,於是所有人都認為,複蘇機拿掉的同時,她就會停止呼吸。然而和預想的相反,拿掉複蘇機後,凱倫仍然能夠自主呼吸,並沒有因此死亡。“這麽說來,她一開始就不需要用複蘇機吧?”軍隊問。“也不能那樣說。大概剛開始的時候確實需要,但是在使用過程中女孩恢複了自主呼吸,所以拿掉的話也不影響什麽。醫生應該隻是沒有注意到這個情況吧。這個案例發生在國外,具體怎麽樣我也不清楚,但大概來講,應該差不多就是我說的這種情況。”我回答道。“那法院的判決隻是拿掉複蘇機嗎?”我沒有看過法院判決書,所以並不是很清楚。我想,法院大概是認為拿掉複蘇機就意味著女孩會死亡。
“那就等於同意執行安樂死啊。既然如此,用其他的方法結束她的生命也可以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勁上來了,軍隊說話的語氣有些胡攪蠻纏。“你說的倒是簡單,又是拿掉複蘇機,又是用其他方法結束生命,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是由誰來做呢?”我問道。軍隊立刻回答說,當然是由醫生們來做了。“對啊,但是無論什麽樣的醫生,都不願意殺掉現實中活生生的人。你看,哪怕法院判決可以拿掉複蘇機,那個醫生不也沒有立刻動手嗎?你好好想想這些。”聽我這麽說,他一時陷入了沉思,可最後仍說:“可交給醫生來做的話,用藥物和注射方式殺人就不算犯罪了吧?”
我往杯子裏添了新的冰塊,跟他解釋說這不是有罪還是無罪的問題。總而言之,自己親手了結還能繼續活下去的人的生命,那樣的真實感覺會讓人很不愉快。聽完我的解釋,軍隊終於點頭說:“您說的這些我大概能理解了,看來醫生也不喜歡做這種事啊。”話雖這麽說,可他臉上仍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原來是這樣啊。”軍隊抱著胳膊感歎道,“可如果因此就拒絕實施安樂死,那同樣也會帶來問題吧。”“確實如此,還是有問題。”我回答道。軍隊笑著說:“沒想到您也會說出這麽沒有底氣的話,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有沒有底氣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一個人被迫站在安樂死實際執行人的位置上時,他心裏究竟作何感想。我本想把這話說出來,但又不確定軍隊能不能真正理解我。之前和桐子說這些的時候,她就不理解我。軍隊朝我和他的玻璃杯裏各倒了些威士忌。快到八點了,還是一個急診病人都沒有。軍隊之前預測說今晚應該沒什麽事情,還真讓他說中了。
“所以說,您給阪田夫人用麻藥並不是為了對她實施安樂死,是吧?”軍隊像是再次想起了這件事似的開口問道。突然從社會評論轉向談論個人的切身問題,我一時間有些措手不及。我喝了口酒,回答說:“麻藥用得太多確實會加速人的死亡,我這麽做也許就等同於認同了安樂死。”軍隊立刻說:“那就像法務大臣簽字蓋章了一樣,對吧?”桐子的想法也和他一樣,不過不像他這麽直截了當,上來就要我回答是或否。
我隻能再次解釋說:阪田夫人已經到了癌症晚期,恢複無望了;她痛得很厲害,深受折磨,周圍的人都不忍心見她如此受罪;等等。最後又說,她丈夫也希望醫生能讓妻子過得輕鬆一些。
“也就是說,您心裏是不願意的,但是沒有辦法,隻能使用麻藥,是這樣吧?”軍隊像是有了新發現似的說道。其實,這些話根本沒有說的必要,沒有哪個醫生會在明知藥物對患者身體有害的情況下,還毫無心理負擔地繼續用藥。
“安樂死在日本還沒有得到官方認可吧?”
不僅日本沒有認可,全世界的國家都沒有認可安樂死 。美國那家州立法院也隻是判決同意拿掉複蘇機,並沒有正式認可安樂死本身。不過近來,發達國家漸漸顯示出認可安樂死的趨勢。英國在1969年向議會提出了安樂死法案。法案雖然被否決了,但是讚成的票數還是相當可觀的。此外,德國和美國也在認真探討安樂死立法的可能性。安樂死是在現代醫學不斷進步,失去意識、處於病危狀況卻不會死亡的病人人數不斷增多的背景下產生的問題。因此也可以說,安樂死是發達國家共同麵臨的問題。我舉了兩三個例子來談這些事情。軍隊點著頭,拿桌上的紙記起了筆記。他好像很喜歡談論這樣的話題,又進一步問我那些法案的內容都是什麽樣的。
軍隊重新看了看筆記,說:“要求病人處於病危狀態,疼痛劇烈,這些我都能理解,但要病人本人強烈盼望實施安樂死,這一點應該很難判斷吧?就拿像植物人一樣失去意識、癱瘓在床的人來說,我們也不可能問他們究竟想不想執行安樂死啊。”
確實如他所言,我們沒有辦法確認像植物人一樣的病人是怎麽想的。因此,安樂死協會推薦人們提前簽訂知情書之類的文件,明確提出一旦成為植物人後,希望自己被執行安樂死。隻要有知情書在,執行安樂死就沒有問題。但是,大部分人都覺得自己不會有變成植物人的那一天,因此都不會做這樣的準備。在這種情況下,獲得病人家屬的同意也是可以的。例如,假設得病的是丈夫,有妻子和孩子的同意,就可以執行安樂死。
“這樣不會出現那種妻子和孩子合謀害人的情況嗎?”軍隊懷疑道。他的擔心其實沒什麽必要,因為成為植物人後還能不能恢複要由醫生來判斷,家屬聯合起來也做不了什麽。不過,要是變成植物人都是家人謀害造成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但要懷疑到這個程度,那就真的沒完沒了了。
軍隊點點頭,又問盡可能無痛、不殘忍的方法具體是什麽方法。對於這一點,安樂死協會自然沒有明確的具體指示,暫且隻能算是原則指導而已。不過照理來看,大概就是使用麻藥、注射藥性較強的安眠藥之類,總歸不能是勒死、喂病人烈性藥之類的方法。
“用那些方法真的能讓病人順利死亡嗎?”軍隊的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即便使用了藥效非常強的麻藥和安眠藥,病人也不一定會即刻死亡。就像現在,我們已經給阪田夫人用了很多麻藥了,但她的呼吸和心髒仍在照常運轉。
“真到了動手殺人的時候,實施起來還是很困難的。”聽我這麽說,軍隊又問了句:“什麽?”或許是“殺人”這個**裸的表達讓他感到震驚,但那是我無法作偽的真實感受。一直以來,我想的都是怎麽治好病人,覺得讓他們活下去很難,自己也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思考方式。反之,想要奪走一個人的生命,那也一定會出乎意料地難。
“報紙上偶爾會刊登關於殺人事件的報道,對吧。看到那些報道,我們總是會想殺人犯是如何如何殘忍。我們看到的隻是他們的犯罪結果,所以就隻會想到這些人的冷酷無情。但在現實生活中,假設有強盜進屋,結果屋主醒了,要進行抵抗,這時強盜想要打倒對方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不過要是像國外那樣,強盜身上帶了槍,自然另當別論。但隻要不是勒死、用刀殺死等情況,普通的殺人手法真正實施起來其實是很困難的。任何人在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都會發揮超乎尋常的反抗能力,想要戰勝並打倒對方沒那麽容易。那些受害者身上要麽有很多斧頭胡亂劈砍的傷痕,要麽有被刀刺中的多處傷口,這些都說明殺人其實很費事。被害者一方遭遇了滅頂之災,非常淒慘,這毋庸置疑;而對殺人的一方來說,他們在做這件事時也是費了很大一番力氣的。人類的身體構造使得人們即便被亂紮亂刺,也不會那麽輕易死亡;哪怕血流成河,都還有活下來的希望。成年男子的血液總量大概是五千毫升。如果犯人在捅人的時候沒有瞄準心髒這樣的重要器官,那被害者即便流了兩千毫升的血,也依然有生還的可能。所以說,要想完完全全地殺死一個人,得花費相當多的力氣和時間。有時,我看到像《一家四口慘遭殺害》之類的報道,在覺得淒慘的同時,還會想到殺人的人應該也費了相當大的力氣。這樣的事件的確淒慘萬分,不過能夠犯下這種罪行的殺人犯身上所擁有的巨大能量,還是會讓我深深驚歎。”
“把努力用在這種事情上很奇怪啊。”軍隊笑著說。確實,“努力”這個詞或許更應該拿來形容那些正向積極的事情。但是,從盡全力去完成某件事這層意義上看,說是努力也沒錯。
“確實如您所說,殺一個人可能很不容易,不過也有人是說死就死了的吧,像是被球砸到頭死了,跑馬拉鬆的途中死了之類的。不是還有個病叫‘猝死病’嗎?”軍隊兌了杯高濃度的威士忌,仿佛要把剛剛清醒的大腦再填滿醉意,“看到那些事情,總覺得人的生命真是脆弱無常啊。”
“那不一樣。”我想再抽一根煙,但是手頭上的煙盒已經空了。“您要是不介意的話,抽這個吧。”軍隊說著拿出了hi-lite牌香煙。
我把煙叼進嘴裏,接著說:“被球一擊致命,或是心絞痛發作之類的情況,都是因為體內的要害點受到了打擊傷害。極端點說,一根針都能殺死人。針尖如果準確地紮中了脖頸往上一點,刺進了延髓裏的呼吸中樞,人就會停止呼吸,最終死亡。這樣的地方就是人身上的要害部位,就像圍棋和將棋,一旦被攻入主線,直搗黃龍,就再也扳不回來了。總之,一旦被擊中要害,人說死就死了。但如果偏離了要害,人就沒那麽容易死了。在那個時候,人會顯示出比要害受到攻擊時強幾十倍的抵禦能力。我們平時看到的都是經過挑選後報道出來的負麵死亡案例,所以就會認為很多人都死得很輕巧。但是,被亂刀砍成重傷,最後又被救回來的案例應該比死亡的案例多出幾十倍。有時,我很佩服那些經曆了種種殘酷對待和折騰後依然安然無恙的人。孩子從公寓樓頂上掉下來,隻要傷到的地方不致命,或者落在了柔軟的草地上,就依然有可能被救回來。拳擊比賽裏,有人挨了一拳就死了,也有人挨了幾十拳都沒事。哪怕臉上都是血,牙齒掉了五六顆,兩隻耳朵也殘缺不全,人還是不會死。人的頭部和臉上集聚了很多血管,受點小傷就會流很多血。被血染紅的臉,怎麽看怎麽淒慘,其實傷情並不嚴重,隻是表麵血管破裂,血從裏麵流出來了而已。比起場上滿頭滿臉都是血的拳擊手,有時場下女觀眾在經期的出血量反而更多。隻看表象是靠不住的,關鍵還要看是不是真的挨了致命的一擊。從這一點來看,人們把要害部位保護得很好,不至於挨了一拳就與世長辭。要說具體部位,頭和心髒是最重要的地方。頭被厚厚的頭蓋骨保護著,心髒被肋骨保護著,人的雙手還可以輕巧地護在自己身前。血液也是天生一接觸空氣就會凝固,自然止血。如果血流速度很快,來不及凝固,血液量減少,血壓就會下降,來自血管的推擠力就會逐漸消失,自然也會止血。所有人的身體都是為了活著、得救而精密地打造出來的。想要違背這一規律,讓人走向死亡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
“您這是在同情殺人犯嗎?”軍隊問。我回答說,並不是同情,隻是覺得他們很不容易而已。“可能是因為您在現實生活中一直接觸瀕臨死亡的病人,所以才會覺得不容易,反正我是不太理解的。”他回答說。我大概沒有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說清楚,不過他現在不能立刻理解我,於我也沒有什麽妨礙。我看向窗外,夜色之中,雪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
“所以歸根結底,其實您是讚成實施安樂死的吧?”軍隊像是又想起來似的問道。我談論的不是讚成或反對。我隻是想說,在討論安樂死之前,連什麽人用什麽方式殺人、怎麽消解殺人之後的感受等問題都不加以考慮,隻單純地論述自己讚成還是反對,未免有些輕率。總之,和安樂死沒有直接關係的人,單憑自己的想象去討論這件事情,是沒什麽意義的。
軍隊點頭說:“確實,討論安樂死的都是和安樂死沒什麽關係的人,真正的當事人從來沒說過什麽。”說完這句,他又接著說:“您照理是屬於殺人方呢。”“這個說法可不怎麽好聽,不過比起你來,我和安樂死多多少少還是有點兒關係的。”我伸了個懶腰說道。
軍隊沉默著站起身,拉上窗簾。房間裏馬上變得像是被封閉起來一樣,使我感到有些疲憊。我醉得不深,不過下午做完手術後還沒有好好洗過澡,身上汗涔涔的。我拿起辦公室的內線電話,給值班室打了過去,詢問病人的情況。
“六點的時候照您的意見給做完手術的病人注射了諾布隆,之後一直沒什麽異常。”接電話的是護士主任清村。我順便又問了問阪田夫人。她回答說,阪田夫人現在的情況很穩定。最後,我告訴清村,自己準備回家了,隨即掛斷了電話。突然間我想起來,元旦那天,就是我、軍隊還有清村三個人一起值的班。我和軍隊說起這件事。軍隊說,那時忙得都紮根在醫院裏了,不過那時忙過了,今天才會如此清閑,再沒有比值班時沒人來更好的事情了。我穿上大衣走出辦公室,他也跟著我一直走到玄關。
軍隊一邊說著,一邊在我出門之後鎖上了正麵的玻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