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二月的第三個星期一的下午,護士長來找我,說茂井誠治對待妻子的態度不好。下午沒有手術的時候,我們會從兩點開始查房。我查完房準備回家時,護士長說有話要對我說。站在走廊裏說話未免有些奇怪,我們就去了醫務室。
“最近,他都不讓病人好好吃飯了。”剛坐下來,護士長就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了這麽一句。護士長告訴我,一開始的時候,誠治還會用勺子給妻子喂上半碗飯,後來就不怎麽喂飯,自己還把妻子的飯吃了。“他這樣做就是在搶病人的飯吃。”微胖的護士長說道,露出一副好像是自己的飯被搶了的表情。
千代吃的是七分粥,另配有湯、雞蛋或豆腐之類的佐菜,還有蔬菜或果汁,總之選的大都是舒緩腸胃、好消化的食物。而這些食物也方便讓誠治用勺子舀起來送到千代嘴邊。對於那些沒有意識的植物人,我們往往會采用鼻飼的方法,然而千代並沒有徹底喪失意識。她雖然不能答話,也不能積極主動地與外界溝通,但對於我們的試探,並不是完全沒有反應。大聲喚她,或是敲她手的時候,她盡管反饋遲緩,但還是會把臉轉向聲音發出的方向,凝視著聲音的源頭,有時還會微微帶笑。按壓她眼瞼上的壓痛點時,她會皺起眉頭,意圖把眼皮上的手格開。醫學上將這種狀態稱為“重度意識障礙”,也可以說是意識缺損,距離意識喪失隻有一步之遙。
照眼下的這種狀態,我們沒必要給千代插鼻管,喂飼特製的流食。隻要給她相對好消化的柔軟食物,她就能自然地咀嚼吞咽。如果是完全失去意識的病人,有時就可能誤將食物送進氣管,引發危險,而千代的吞咽能力和胃部消化能力都很正常。不過,雖說隻要把食物喂到嘴裏就行,照料的人也不能一股腦兒地硬往她嘴裏灌,多多少少還是要考慮味道,喂飯的時候得把小菜和粥混在一起。一旦吃進去的東西完全沒味道,或是太鹹,千代就會皺眉,有時還會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她雖然說不出話,但身體內部還本能地殘留著抗拒異樣事物的力量。喉嚨哽住的時候,照料的人還須適量地喂湯喂水。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誠治作為千代的陪護,會盡心盡力地給妻子喂飯。一般,他會給千代喂粥,中間再喂她湯,有時還會把蛋黃送到妻子的嘴裏。這些工作稍顯煩瑣,不過誠治不是那種喜歡出口抱怨的人。給沒有意識的千代喂飯,對誠治來說是一種輕鬆的活計。但實際上,誠治的做法卻相當粗暴。沒人注意的時候,他要麽隻喂千代粥,要麽喂著喂著就隻往千代嘴裏送湯。別說考慮妻子的心情了,對方一旦吃得慢了,他甚至還會出口抱怨,硬往人嘴裏塞東西。要是湯水流出來了,他還會打千代巴掌。千代說不出話,臥病在床,也無法自如行動,因此毫無反抗能力。她隻能噎得眼含淚光,偶爾把嘴裏的食物吐出來。最近,誠治更是變本加厲,隻給千代喂一半,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即便妻子在他眼前張開嘴,他也依然視而不見。
這些事情護士們之前也隱隱有所察覺,臨床的村上裏也忍不住找護士控訴:“太可憐了,照那樣下去她就要因為吃不上飯而餓死了。”村上裏說,自己現在還夠精神,也知道怎麽吃飯,可一想到自己一旦腦袋不行了,大小便也失禁了,可能就要經受千代那般的遭遇,就無法對千代的事情置之不理。聽護士長說,不僅喂飯敷衍,誠治還總是不及時給千代換尿布。作為陪護,誠治本就該時不時地聞一聞是否有臭氣,一拉大便就要立刻換尿布;沒拉大便的時候,至少也得每兩三個小時換一次。但是,誠治一天隻在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換一次尿布,換的時候也不把千代的身體擦幹淨,總是隨便糊弄,導致千代的屁股總是紅腫潰爛,個別地方還長出了濕疹。
“我們說了他無數次,完全沒有用。尿布先不說,不給病人喂飯就太過分了。就因為他,千代這個月瘦了足足兩斤。”護士長說著就給我看千代最近的體重測量結果。
確實,即便是癱瘓在床的植物人,每天至少也要攝取一千五百卡路裏的熱量。因為他們做不到餓了就吃,所以醫院裏的病人餐就成了唯一的營養來源。千代原本就瘦,兩個月前進筐稱重的時候,隻有七十八斤。她再瘦兩斤,抵抗力就會下降,得個感冒都能立刻並發肺炎,陷入生命危險。
誠治連病人餐都吃,他自己的夥食該是什麽樣的呢?我問了護士長才知道,陪護吃和病人餐同等的食物是要付成本費的。他自然會在吃完自己的那份後,再接著吃妻子的那份。“他長得壯,又要陪護病人,醫院裏的病人餐大概是不夠吃的,但他可以叫外賣,可以吃泡麵啊,再怎麽也不該和癱瘓在床的妻子搶吃的。”
護士長說得確實有道理。誠治身強體健的,想去哪兒就去了,餓了隨時都能吃點什麽,而千代哪怕餓了,也說不出一個字。不過,我的思緒並沒有停留在這個問題上,而是想象起誠治那個大男人坐在癱瘓在床的妻子旁邊,偷吃妻子餐食的景象,心裏不由得感到一陣好笑。
護士長接著又說,誠治從前就不夠盡心,近來越發肆無忌憚,什麽事情都要偷懶耍滑,而且他還任由千代癱在**,一天都翻不了一次身。“他依舊是那副老樣子,看看漫畫,看看電視,常常一過傍晚就不見人影。”
我也曾見過誠治在傍晚時分離院。那時,他戴著過時的毛線帽,雙耳掩在帽下;身上穿的是內側帶羊毛的短款大衣,隻是衣襟到袖口都浸染了汙漬。他穿上長靴,目光與我對上後,立刻露出窘迫的神情,快步走開了。護士長似乎也不知道他究竟要去哪裏:“總歸就是彈珠店之類的地方吧。”誠治沒有錢,能去什麽地方不言自明。
“沒見過比他還坐不住的。”護士長說。然而,一個男人在醫院待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想出去走走也是人之常情。哪怕外麵風雪正盛,氣溫低至零下10攝氏度,一天不出去逛一遭,恐怕整個人也會如坐針氈。不過,護士長說,誠治的工作就是陪護病人。他如果把這件事盡心盡力地做好了,那出去散散步也沒什麽,但像他這樣一直在外麵逗留到晚上十點、十一點,醫護人員就不好辦了。我第一次得知誠治會在外麵逗留那麽久,不過近來聽說,每周至少有那麽一次,誠治回來得很晚,有時甚至到早上都不見人影。至於他的去向,護士長說,可能是回了沼田的老家。沒錢的男人要在寒冬時節過一晚,大概也隻能回自己家了。
如果是回家的話,誠治為什麽不先去值班室說一聲再走呢?對於這個問題,護士長說,大概是他在街頭走著走著,忽然就產生了回家的念頭。況且,這樣的情況不止一次兩次,先去值班室說一聲或許會讓他覺得不好意思。護士長的話確實說得通,不過在我看來,最大的理由應該是家裏的事情確實讓他掛念,再小也是一個家,總不能完全丟給孩子們去管,不時常回去看看的話,總會覺得不放心。我把這話一說,護士長又舊話重提,說陪護像他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擅自離院,會給別人帶來麻煩。
我試探著問是不是可以讓誠治的女兒每周過來替他看護一晚,結果護士長搖頭說不行。誠治女兒的學校在十公裏外的E城,她要是從醫院出發趕去上學,就必須在早上六點半之前出門。去了學校,晚上再回醫院陪護確實會讓人吃不消。再者,女兒不在的時候,誠治也不一定會從沼田的家裏趕過來陪護病人。
去年夏天,誠治的女兒來病房的時候,我曾經見過她一次。誠治的女兒和誠治一樣,身形壯實,雖然每天吃泡麵,但人依舊很胖。我去查房的時候,他女兒就沉默地站在千代床邊。她或許是不熟悉醫院,感到有些緊張,總之看起來不像個機靈的孩子。對於讓女兒陪護千代這件事,護士長和福利機構的員工都表示反對。但是,就算這個孩子再怎麽不機靈,總歸也是個女孩。給病人換貼身衣物、喂病人飯之類的事情,女孩做起來會更加得心應手。再者,千代需要換尿布,有時會因為生理期的到來把自己弄得一片髒汙。哪怕是真的植物人,他們損傷的也隻有大腦皮層,像消化、吸收、排泄這種人類生存必備的基本功能都在正常運轉。順應卵巢活動,子宮壁黏膜增肥增大,隨後剝落的生理現象自然也會如常到來。生理期還在,排卵現象就還在,特殊情況下連懷孕都是有可能的。事實上,國外就出現過癱瘓在床、失去意識的女性誕下健康男嬰的案例。僅就生理期來說,恐怕當一個大腦受損,沒有不安、憂慮、煩躁等心理活動的人,反倒比當普通人好。
當然,我並沒有實際驗證過自己的這種想法。像千代這樣病情穩定的患者,應該不會因為生理期的到來而變得暴躁易怒,即便身體多多少少有些變化,也不會顯眼到引發外界關注的地步。隻有一次,在檢查千代尿液的時候,我發現裏麵混進了紅血球,於是便去確認了一下,看她是不是處於生理期。果然,她的生理期快結束了,後來我又重新采了一次尿液。聽負責千代的護士說,自住院以來,千代的生理期一直都很規律,一般會持續四到五天。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誠治還要照顧妻子度過生理期,心裏忽然覺得很不舒服。雖說身為陪護,這種事情沒有辦法避免,但讓一個男人做這種事,還是有些可憐。況且,千代雖然說不出口,但其實會不會也滿心排斥呢?我突然開始思考植物人會不會也有羞澀的情緒。隱秘的部位被丈夫拿手擦拭過,再被插入棉棒,千代真的能靜默以對嗎?我想問問護士長,但又實在難以啟齒。其實,這種問題就算問了也沒有意義,畢竟千代口不能言,又沒有拒絕他人的能力。
“病人有表現出不願讓丈夫照料的跡象嗎?”我旁敲側擊道。護士長回答說,千代偶爾會抻腿,似乎是在表示反抗。誠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做起事來總是粗暴魯莽,不見半分溫柔。我一想到誠治用他肥胖的手指護理處於生理期的妻子的樣子,就覺得哪怕他做得再敷衍草率,我也無法斥責他。被敷衍對待的千代當然可憐,可照料千代的誠治也同樣可憐。一想到要是哪天自己也像他這樣必須照料處於生理期的妻子,我就打了個寒戰。這無關愛恨,而是一種生理上無法適應的障礙感。
自那以後,我閑暇時就總是在想,陪護千代的事不該交給誠治,應換成誠治的女兒去做。事實上,我已經找護士長和福利機構的相關人員提過兩次。然而,他們每次都說,誠治的女兒還在上高中,一旦來醫院,那本就不整潔的家會變得更加髒亂。誠治做不好飯,又洗不好衣服,剩下兒子一個人,反倒會更加困窘。他們以此為由反對我的提議。他們認為,誠治的女兒現在上高三,學校是四年製,她距離畢業隻剩下一年的時間。好不容易走到如今這一步,我們應該讓她安心畢業。
當然,他們的想法合情合理,我也不是強逼著他們換人,最重要的還是看誠治的女兒怎麽想。對此,福利機構的相關人員說,他們問過誠治的女兒,她說不想去陪護,更想去學校上學。護士長也表示讚同,說孩子畢竟還小,肯定覺得上學比待在病房來得開心。可能是因為千代臥病在床兩年多,連孩子都不再關心自己的母親了。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篇報告,裏麵說植物人的平均存活時間在兩年左右,一旦過了兩年,存活率就會急速降低。統計者認為,其中的原因就在於無論血親還是遠親,他們能認真照顧植物人的時間最多不超過兩年。兩年一過,照料的人就會漸漸變得敷衍了事。統計者推測說,相比小地方,大城市的植物人更加短命,可能就是因為城市裏的核心家庭越來越多,沒有小地方那種根深蒂固的家族製度。這座城鎮並不大,但誠治和女兒恐怕都對照顧千代一事感到了些許疲憊。他們早已習慣把千代當成一個植物人,待她很是隨意。聽福利機構的工作人員說,姐弟兩個待在沒有父母的家裏,並沒覺得多麽孤獨。上高中的女兒一個人沒法打掃幹淨家裏的每個角落,因此家裏很髒,不過姐弟兩個人會在飯廳裏開著大大的便攜式收音機和電視,很是自得其樂。
“真的沒有其他可以陪護千代的人了嗎?”我試探著問道。護士長愛搭不理地回了句“沒有”。照目前一天兩千五百日元的工資標準來看,沒人願意接這個活兒確實可以理解。聽護士長說,護理女工的日薪被短期住院的病人給抬高了,目前達到了四千日元。這還是在病人能說話、照顧起來不麻煩的情況下的價格。至於那些需要照顧到下半身的病人,不加錢根本就雇不到護工。
“所有的負擔最後都壓到誠治一個人肩上了。”聽我這麽說,護士長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是負擔又怎麽樣呢?那個人畢竟是一家之主。妻子得了病,丈夫照顧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我們看那個男人可憐,還盡量幫他做些瑣碎的事情,他卻利用我們的好心,偷懶到那個地步,反過來給我們添麻煩。”近來,誠治偷懶偷得越發放肆,導致護士長對他的印象嚴重惡化。“總而言之,陪護不讓病人吃飯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簡直就是盼著病人早點去死。請您再嚴厲地教育他一次。”對這個問題,我當然不能置之不理,於是點點頭。護士長接著又說:“那個人說多少次都聽不明白,必須得說到他煩才行。”
院長詢問我誠治妻子的病情,是在翌日的下午。吃完午飯,我待在醫務室裏看報紙,這時院長走了進來,問我現在是否方便。要辦什麽事的時候,他總會問上這麽一句。我自然是方便的。下午,我要給一個病人檢查脊髓液,還要做開臀手術,不過那都是兩點之後的事情。我與院長在桌子兩邊麵對麵坐下。似乎是剛從圓桌聚餐之類的場合趕回來,院長身上穿著西裝,沒有罩白大褂。“雪還是這麽大。”他看著窗外,抽出來一根煙,而後又嘟囔著“是不是抽得有點兒多了”,再度把煙收進了口袋裏。院長從元旦起就發誓戒煙,結果不到一個月,目標就變成了每天控製在十根以內。
“一根根地數自己抽了多少,搞得神經緊張,可是不利於身體健康的。”僅從外表上看,還看不出院長有任何異樣。他似乎比較在意自己血壓稍稍偏高、身材過於肥胖的情況,而以他五十三歲的年齡看來,那些都沒必要特意拿出來說事。“我家那位太能嘮叨了。”從這句話來看,讓他戒煙的可能是院長夫人。
聰明敏銳,卻總帶著股懦弱氣息的院長,在夫人麵前比較乖順。他歎息說冬天運動量不夠,人長胖了,心裏很是苦惱,其實打不了高爾夫似乎才是他苦惱的真正原因。院長每年冬天都會出一兩次門,去伊豆或關西那邊打高爾夫,今年還沒有去。我對高爾夫不感興趣,因此也沒有發表意見。“還是抽一根吧,這種是害處最小的。”院長說著,就拿出一根叫百樂門的外國香煙叼在嘴上。“抽這種煙就像在抽紙一樣。”他說完這句,接著又說,和外國人比起來,日本人實在是太能抽煙了。90%的外國醫生都不碰煙,而非常多的日本醫生可以毫無心理負擔地吸煙。肺癌患病率在日本呈不斷增長的趨勢,但日本人似乎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至今還不像歐美國家那樣嚴格管控煙草,這讓他覺得很自在。
院長問我一天抽多少煙。我說,大概要抽四五十根。“那有點兒多了。”院長看著我又問,“你還好嗎?”我好不好先不說,抽這麽凶對身體不好,這一點我還是清楚的。然而,即便現在吸煙導致的肺癌患者越來越多,我還是要繼續抽下去。這話說出來,院長就頻頻點頭:“香煙至上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院長整個人輕鬆下來。他點燃香煙,開口問我:“茂井千代怎麽樣了?”他有問題不會直接問出來,總是先聊點別的,然後再進入正題。“您是指什麽?”我回問道。於是,院長又問了一遍:“那個人的病情有沒有好轉?”
千代住院的時候,我和院長說過她的情況。當時說的是腦血栓發作引發大範圍腦萎縮,使千代意識鈍化,接近植物人的狀態。和那個時候比起來,她現在意識鈍化的症狀越加嚴重了,說是植物人也沒什麽問題。總之,往後應該是沒有好轉的可能了。聽我這麽說,院長就確認道:“總之,就是這種狀態會一成不變地持續下去,是吧?”隻要管理得好,千代總歸是能像現在這樣一直活下去的。這一點無須我再解釋。院長看著窗外的飄雪,開口說:“我在想啊,那個病人是不是需要再多吸吸氧,打打點滴呢?”
那個時候,我還沒看出院長真正的意圖。千代能夠自主呼吸,心髒也沒有任何異常,雖然偶爾發作輕微的支氣管炎,卻也不需要立刻吸氧緩解。點滴也是。隻要把食物送到她嘴裏,她就能自己咀嚼,自己吸收,並不需要靠打點滴來補充營養。但凡是醫生,就很清楚這些事情。
“我想還沒有那個必要。”我說。院長帶著理當如此的神情點點頭,又像是自言自語般說道:“病人雖然沒有意識,身體卻很健康,關鍵是要給她翻身、好好清洗、換尿布。做到這些應該就沒問題了吧?”“還要保證餐食熱量適宜。”我想起誠治,追加了一句。“您說得對,做到這些對病人來說應該就足夠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們好像就隻是在喂養癱瘓在床的病人。”
話說到這個地步,我才明白院長想表達的究竟是什麽。喂飯、翻身、換尿布,這些都不會給醫院帶來收入。他問我要不要打點滴、輸氧,其實是希望我再多做點什麽,好提高保險給付費用。
“我不是對您現在的治療措施有意見,隻是在想,如果還有其他合適的方法,是不是可以拿來試一下。”在私立醫院做事的麻煩之處,就是必須優先思考如何盈利。在大學附屬醫院或公立醫院,一開始就不用考慮不必要的治療措施,施行真正有用的治療就可以了。然而,私立醫院卻不得不考慮盈利的問題。住院患者當中,千代確實是賺不了多少錢的那一種。她現在的花費,就隻有消化劑、用於軟化大便的瀉藥及營養補充劑之類的,還有就是導尿與血液、尿液的定期檢查。她剛住院時開出的血管擴張劑,現在也因為派不上用場而停用了。這樣一個失去了意識、照料起來頗為麻煩的病人,我們從她身上賺到的錢實在是少得可憐。
“我說這話可能讓您不高興。”院長小心翼翼地說道。我告訴他,自己其實沒往心裏去。我理解院長身為經營者的難處,尤其是千代這種情況,走的是醫療補貼,費用要等三個月才能到賬。因為要長期療養,她長久地占據了醫院的一張病床,給她分配的護士人數也比別的病人多。以目前這種收入來看,院長感到不滿也是情有可原。“我想想吧。”或許是看我答得爽快,院長的神情稍稍放鬆,接著問我有什麽好辦法。
能否滿足院長的期待暫且不論,相應的辦法還是有的。目前,千代沒有用神經賦活劑和消除意識障礙的藥物,甲氯酚酯、胞磷膽堿 就是這方麵專門的注射劑。不過,像千代這樣久患重症的病人,用了這些東西也沒什麽作用。然而,照她的病名來看,這些藥使用後都可以通過保險報銷。每一種藥都很貴,隻要用一點點,保險費就會上漲不少。很多私立醫院會對癱瘓在床、病情穩定的患者使用這一類藥物,以此提高保險費用。千代有腦血栓,還可以再使用環扁桃酯一類的血管擴張劑。這種藥雖然沒有神經賦活劑那麽貴,卻也不便宜了。隻要同時使用這三種藥,千代的保險費用就會翻倍。
“可以這樣做嗎?”本性善良的院長立刻露出笑臉,接著又說,“這樣做不是為了什麽收入。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費用,是為了不與其他病人拉開太大的差距。”要是隻想提高費用,其他方法也多的是,像是每幾十分鍾就輸一次氧,用打點滴的方式注射營養劑等等。隻要在病曆裏說明這些措施是為了改善長期植物人狀態導致的無氣肺或食欲不振等症狀,就能通過保險審核。放棄那種一步登天的想法,視病人的情況逐漸增加項目,可能是更加聰明的做法。一旦費用上漲得過於迅速明顯,經營者就會再度提出擴大利潤的要求。院長也是經營者,指不定就會在什麽時候再度提出同樣的需求。為了那一刻的到來,這些方法還是先不說的好。
院長似乎是覺得滿意了,叼起第二根百樂門,又朝我遞出一根,問我要不要抽。我說自己不喜歡尼古丁含量太低的煙,便謝絕了院長的好意。院長說道,他過去也和我一樣,接著就聊起了自己年輕時做過的一些荒唐事。話題告一段落,他又問我今晚方不方便,要不要去他家打麻將,對我顯然頗為關照。我謝絕了院長的邀請,說晚上還有事情。院長就說,我最近似乎有點兒疏遠他。說實話,近來我對麻將這類全靠運氣的遊戲失去了興趣。打的時候覺得有意思,打完後就總覺得空虛,好像一晚上的時間都平白虛耗了,由此陷入自我厭棄。“我是因為不喜歡打麻將才不去的,不是要疏遠您。”院長聽完笑著說:“您的想法我懂,我也一樣。”他又像突然間想起來似的問我:“剛剛聊的那個茂井千代,聽說陪護她的丈夫不給她喂飯,問題嚴重嗎?”想來是護士長把這件事說給院長聽了。“我告誡過他,現在應該不會了。”我答道。院長點點頭:“一個病拖久了,生病的人和陪護的人都會漸漸失去理智。”“醫生可能也會這樣。”我說。院長聽完大聲笑起來:“那就拜托您了。”隨即離開了醫務室。
現在,醫務室裏隻剩我一人。我看向窗外,雪依然在下著。二月已經過半,寒意稍有緩和。與此相對,降雪量還在持續增加。一月下的是幹燥的小雪,如今的雪花更大,覆蓋了窗戶隔開的一個個空間。看了會兒越下越厚的雪,我起身離開,去值班室重寫了千代病曆資料裏的醫師處方。
一周打兩次甲氯芬酯,另外再給病人用溶血劑尿激酶、循環代謝促進劑環扁桃酯。寫好處方,護士長問我什麽時候開始給病人打針,我回答說今天。護士長思考了一會兒,告訴我目前醫院裏應該沒有甲氯芬酯。之前,我們曾經給存在意識障礙的患者用過這種藥,用完了沒什麽效果,於是就停用了,後來也一直沒有再進新的。“我們立刻去訂。”護士長說完就看著我,“您好好訓過他一頓了吧?”我知道她指的是誠治那件事,便點了點頭。護士長似乎不太滿意,又追問了一句:“不會再出什麽問題了吧?”
“他聽我講的時候一句話都沒說。”
聽了這句話,護士長說:“那個人就是這樣,聽是聽了,就是半點都沒聽進去。真是的,有這樣麻煩的病人在,大家都不得安生。我們又不是隻單純地照顧病人。”
護士長還在繼續說。我坐到沙發上,看起了其他患者的病曆。
“既然接收了那種癱瘓在床的病人,那要麽就得保證護理人員夠用心,要麽就得多招些護士進來。”護士長的話確實在理,但說給我聽也沒有意義。一開始同意接收千代的人是院長,多招護士的要求也應該向院長提。
過了大概五分鍾,有護士進來告訴我腰椎穿刺檢查已經準備好了,於是我站起身。護士長似乎還沒說盡興,我撇下她,走出了值班室。要做穿刺檢查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病房就在千代對麵。兩天前,少年滑雪時跳了起來,落地後就摔倒了,直接被送進了醫院。他的內髒一切正常,沒多久就恢複了意識,隻是脊髓液裏混進了些許血液。
走在通往病房的走廊上,護士問我:“您知道護士長為什麽那麽愛提陪護的事情嗎?”“為什麽?大概是照看病人太累了吧。”我說。護士笑了起來:“是有這個緣故,但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她是想打動我們呢。其實,護士長對院長和院長夫人一向言聽計從,當著他們的麵什麽都不說。她說那樣的話,向我們展示反對醫院做法的態度,是為了討我們歡心。”
原來如此,護士說的說不定就是真正的理由。她這與年齡不相符的冷靜令我感到驚訝。護士接著又說道:“聽護士長那樣說後,我們當中要是有誰順勢表示讚同,批評醫院做得不好的話,她就會立刻找院長告密。我們已經上過好幾次當了,隻是您可能還不知道。”
今天,少年的臉色又轉好了一些。眼下正是寒冬,他的床腳邊卻擺著薔薇和大朵的**盆栽。和昨天一樣,少年的母親依然陪護在他身邊,今天又多了個來探病的年輕女孩。我請他們先去走廊外麵,然後開始準備做腰椎穿刺。或許是因為一直都在家人的寵愛中長大,護士給少年脫睡衣的時候,他一直不安地看著離去的母親和那個女孩。少年膚色白皙,身材瘦削,不過體毛很重。穿刺結果顯示的異常情況幾乎是肉眼看不出來的,脊髓液壓也僅僅比正常水平高出了那麽一點。
再靜養個四五天,他應該就能出院了。我向少年的母親表達了自己的意見,隨後就走出了病房。
下得氣勢洶洶、似乎會持續到永遠的大雪常有驟停的時候。這次的雪也像那樣的大雪一樣,過了下午兩點,忽然就停了。新雪反射著午後的陽光。或許是因為放晴了,整個醫院都變得嘈雜起來。明媚的陽光灑滿病房,一直捂在**的病人們似乎都開始走動起來。透過走廊的窗戶,我一邊聽著人們發出的各種聲音,一邊在醫務室裏寫起了材料。
隻不過是放了一個周沒管,眼下就攢了三十份材料要寫。近來隻要給人看了病,就必須寫好相關的材料。從各種診斷書到醫療補貼、福利醫療、護工審批、公司申請等,數之不盡。差不多寫完一半的時候,軍隊又帶著新的材料過來了:“這份也拜托您處理一下。”他給我的是一份提交給保險公司與肇事方公司的診斷書,診斷書裏的受害者因交通事故右腿骨折。我告訴軍隊,那名受害者已經開過三份診斷書了。軍隊說:“我們也沒辦法。總之,要是不給開,那個人就拿不到一分錢。隻要麵上給足材料就行,這就是衙門作風。”確實,在這方麵軍隊無疑也是受害者。不過,他的工作本來就是寫材料,因此也沒什麽可說的。“要像這樣下去,醫生的時間恐怕不是花在治病上,而是花在寫材料上了。”聽到我這麽說,軍隊微帶歉意地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盡量不麻煩醫生,不過這個東西隻能醫生來寫,我們也實在沒有辦法。”
我機械地填好了病名與症狀欄。大多數材料雖然每個月都要更新一次,但要求的東西則是換湯不換藥。“今後的治療期限”一項,真要細想根本就沒有答案,它還出現了不止一次。就拿千代來說,我該在這一項裏填什麽呢?是寫“永遠”?還是“看治療費能維持多久”?又或是“看陪護能照料多久”?最後一條看起來有些諷刺,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曾經就這麽寫過一次,結果秘書長說那樣寫不行,給我打了回來。那就是說,我不能寫真實的話。隻要患者管理做得好,千代可以活五年,十年,甚至更久;但萬一她得了感冒,或者並發了肺炎,又或是誤吞了什麽東西,出現窒息,可能第二天就死了。深入細想下去,就會發現這一項根本沒那麽好填。
最終,我在那一欄裏寫了“數年”。至於數年究竟是多少年,沒有人知道。這是我費盡心思想出的消極抵製辦法。大家彼此之間互不了解、敷衍搪塞,政府機關和醫生就能卸下一些包袱。總而言之,政府要的隻不過是形式規整的材料而已。
軍隊放下材料,走出了醫務室,沒過十分鍾再次走了進來。聽他說,對著秘書長坐了一整天,偶爾就會想去別的地方玩一玩。護士們叫他去倉庫拿紗布,或是幫忙搬床的時候,他就會像重新活過來了一樣,離開辦公室前去幫忙。有些時候,他還會帶著沒那麽緊急的材料來值班室,和護士們聊聊天。
我問軍隊要不要喝咖啡。醫務室雖然陳舊,好歹配備了速溶咖啡和奶精。軍隊說:“我去衝吧,您繼續工作。”
雖是工作,但這個寫材料的活兒還是讓我有些膩煩。軍隊說沒有糖,就去值班室拿糖了。他走後卻一直沒回來,我就接了些沸騰的熱水喝。正喝著水,軍隊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說院長來了值班室。
院長有時會去值班室詢問患者的病情,出現在那裏沒什麽稀奇。我正往咖啡裏加著糖,軍隊說:“茂井千代的藥變了是吧?院長讓我算算保險費會多出多少。我在那兒算完了過來的。”看來院長和我談完那件事後,一聽說換了新藥,就立刻讓軍隊計算了費用。我這才知道,院長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但對我開出的每一個處方都看得認真仔細。利潤這次能增加多少?這個病人身上還有沒有提高費用的空間?他就像這樣,邊思考邊看病曆。私立醫院追求利潤無可厚非,但想到自己時時都處在監視之下,我的心情就不怎麽好了。這要是在大學附屬醫院,根本就不會有人思考這些事情,我隻要按自己的想法實施必要的治療就可以了。
“這次換的都是很貴的藥啊。”軍隊說。我沉默著拿起桌上的香煙,叼在嘴裏。今天早晨才拆的二十根一包的香煙,現在幾乎快被我抽光了。“很久沒一起吃飯了。今晚要不要一起去吃個飯?”我問軍隊。“可以嗎?”軍隊興奮地說。今天晚上我不值班,也沒有需要特別關注的病人。我倆約好五點半一起出門,隨後就分開了。
傍晚,蔓延至醫院背麵的雪原被夕陽染成了紅色。餘暉在一片片雪花的反射下,向窗邊投來了令人目眩的亮光。那一瞬間,我生出了一種仿佛正站在大海邊的錯覺。染成紅色的雪地就像折射著陽光的大海一樣,一眼望不到盡頭。隻是沒過多久,太陽就落入了防雪林的背端,仿佛景觀轉場一般,冰雪覆蓋下的原野一下子浸入了夜色之中。
我在醫院工作到五點下班。當我五點半到樓下的辦公室時,軍隊已經穿好外套在那兒等著了。我剛準備進去,他就像要止住我一般飛奔了出來。“是要去街上吧?我已經把車裏的暖風打開了。”軍隊說完,就朝玄關左側的停車場跑去。軍隊住在醫院前麵新建的小區裏,開車的話不到十分鍾就能到。因為離得太近,早上打開暖風,車裏還沒完全熱起來就已經到了醫院,所以他今天在出發前提前開了暖風。
日落時,雪又下了起來,一直下到五點多。因為提前開的暖風,現在車裏已是暖意融融,積在擋風玻璃上的雪也都清掃幹淨了。“我們去哪裏呢?”軍隊朝坐在副駕駛上的我問道。我反問他有沒有想去的地方,結果他也沒有什麽想法。於是,我決定去桐子所在的那家餐廳。
汽車從醫院所在的高地往下行駛,穿過一個鐵道路口後駛上了國道。雖然雪下到五點多就停了,但路麵還有積雪,被車胎壓實後變得更滑了。“這車前後四個輪胎都是帶金屬釘的防滑胎,您就放心吧。”軍隊說。但我想即便如此,不用發動機製動還是挺危險的。汽車在國道上行駛了大約三百米後,向左拐進了一條熱鬧的街道。街上的電線杆、廣告牌全都積滿了雪。新雪覆蓋的街道在夜晚的燈光中閃閃發亮。
寬闊的站前大道上有一棟樓,餐廳“Jiro”就在那棟樓的二層,麵積大概有二十坪左右。餐廳雖然不大,但內部統一的褐色係裝修總能讓人感到安寧。我們剛走進去,收銀台邊的桐子就搖著頭說:“今天不行啦,已經坐滿了。”雪停的時間恰好與晚飯時間重合在一起,使得店內熱鬧不已。“要來的話應該提前給我打個電話啊。”桐子微帶煩躁,邊說邊朝店內望去。
這條街上真正像樣的餐廳,也就隻有這家和北鬥酒店的地下餐廳了。我們告訴桐子要去那家餐廳,桐子說:“等一下,裏麵快騰出位置了。”此時恰好有三位男客人準備起身,服務員立馬過來,把我們帶到了座位上,開始收拾起桌麵來。我們的座位在遠離門口的窗邊,可以透過眼前的落地窗俯瞰夜晚的街景。
我和軍隊已經來過這家店很多次了。偶爾想吃西餐的時候,我就會邀請他一起來這兒。軍隊不挑食,和他一起吃飯很舒服。我點了經常吃的牛排套餐。開始喝湯的時候,軍隊問我:“今晚您出現在辦公室前的走廊時,我就馬上飛奔出去了。您知道這是為什麽嗎?”我根本沒想過這種事還需要什麽理由,但是軍隊一臉認真地告訴我,要是讓留在那裏的人知道他是和我一起出來的,他們就會嫉妒。
那個時候,辦公室裏確實還有負責拍X光片的技師箱田和文員磯村。如果他們也想一起來的話,或許當時就該叫上他們,我這麽說道。軍隊告訴我,沒有必要邀請他們,他們都是院長那一派的。
我還不知道員工之間竟有這種派別。軍隊說,醫院裏有一些人對院長阿諛奉承、鞍前馬後。護士隊伍裏有護士長、門診的護士主任,藥房裏是高田靖子,行政隊伍裏就是今天在場的磯村和技師箱田。他們下班後經常被院長邀請到家裏做客,有時也會一起去兜風。院長家裏電視機要修、家具要搬的時候,磯村這些人一定會去幫忙,就像是院長的用人一樣。軍隊將這些事一一說給我聽了。
“剛開始的時候還經常邀請我過去呢。院長夫人喜歡把人召集到一起,自己就表現得像個女王一樣。不過,我從沒去過院長家。在醫院隻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就行了,沒有必要跑到他們家裏去討好賣乖。院長夫人大概覺得我是個難搞的古怪家夥吧。”
軍隊的想法可能恰恰擊中了真相。確實,院長夫人雖然從沒在明麵上管過事,看起來卻像個賢內助式的人物。軍隊說,她連醫療保險的申報分數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月月初往上申報的時候,就算漏掉一分她都會指出來。這次增加千代醫療費的要求,可能就是院長夫人對院長提出來的。我一言不發地聽著軍隊的話。院長繞了個大圈,拜托我提高千代的醫療費用,這是不爭的事實。與此同時,並沒有證據表明這件事是院長夫人在背後指使。就算這件事真是院長夫人提起來的也沒關係,因為我對更換用藥原本也沒什麽異議。
軍隊喝完剩下的湯,開口對我說:“院長夫人一來醫院,同事們就把姿態放得很低,對著院長夫人點頭哈腰。然而,您絕不會像他們那樣迎合院長夫人,正月的時候還斷然拒絕了院長夫人的邀請,真的是讓我十分敬佩。”那時我拒絕院長夫人,並不是出於軍隊所說的複雜緣由,隻是因為連值了兩天班,覺得很疲憊,此外並不存在其他原因。可軍隊看起來似乎並不相信:“我不想說違心的話奉承院長或是院長夫人,想像您一樣與院長保持距離。請您放心,我是站在您這邊的。”
聽了軍隊的話,我感覺自己仿佛站到了院長的對立麵上,要把對院長心懷不滿的人召集到一起來。照他的說法,我代表的就是反對院長的那一派。軍隊並不聽我如何解釋,隻是一味地對我說:“您可能還沒有這樣的想法,不過您知道嗎,有幾個護士也很尊敬您的為人。院長現在心思不在醫院這邊,他更看重醫師協會和高爾夫。咱們醫院現在似乎都在靠您一個人支撐。當然,您給人的第一印象並不好,而且也不會說一些好聽的話,這就導致新來的患者不太願意接近您,但在醫院待得久的患者都十分信賴您。他們說您雖然不會說好聽的話,內心卻很溫暖。雖說是外行人,該懂的大家也都懂。”
聽著軍隊說的話,我漸漸感到鬱悶。我非常感謝軍隊給我這樣的評價,但我做的事其實並不值得別人如何尊敬,那些隻是身為醫生的分內之事。而且,我之所以會來這家醫院,就是因為這裏沒有認識我的人,工資也不錯,並不是因為想幫助這家醫院或是來這家醫院看病的病人。從成為醫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從沒想過要帶著什麽荒唐的人道主義精神。有患者來了,我能做的也僅僅是用我業已掌握的知識和技術為他們提供治療,不會做更多,也不會做更少。至於拉幫結派和院長分庭抗禮,那更是想都沒想過的事。事實上,院長是我的雇主,我根本就不可能與院長抗衡。我含著一抹苦笑向軍隊解釋,可是軍隊似乎仍然不以為真。
軍隊遺憾地歎了口氣,然後說道,像我這樣態度冷漠可能也是件好事。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冷漠是什麽意思,但開口問他又是件麻煩事,因此作罷。
我開始聊起與醫院沒有半分關係的話題―山。我一直很想去距離T城三小時腳程的那座高兩千米的雪山。軍隊高中時參加過爬山部,在這個話題上也很有話聊。聊了大概有三十分鍾,時間已到了七點,我們起身去結賬。桐子一邊操作著收銀機,一邊問我接下來要去哪兒。我稍微想了想回答道:“可能去‘Zaza’。”“Zaza”是一家小酒館,我和桐子也算去過好幾次了。我和她約好等會兒電話聯係,便和軍隊一起走出了餐廳。
我一走到外麵,一股寒氣就直衝臉頰。在沒有山遮擋的平原街道上,風力會格外強勁。冷冽的夜空中,飛機閃爍著紅色的航行燈飛向了遠方。
“Zaza”有一個狹長的吧台和兩個位於吧台後麵的卡座。我和軍隊並排坐在了吧台一端空著的椅子上。
“好久不見了呢。今天不值班嗎?”老板右手拿著杯墊走過來。我第一次來這兒是和桐子一起。雖然當時我什麽都沒說,但老板似乎很快就知道了我是一名醫生,在高台町的醫院上班。小城裏的消息就是傳得如此迅速。自那以後,我在值班的時候也會時不時地來這兒喝幾杯,還曾經在這裏接到過護士打來的電話。
我點了杯兌水威士忌。軍隊還要開車,就點了啤酒。酒館其實離他家很近,喝多了把車停在這邊就行,但軍隊無論什麽時候都要把車開回家。酒館入口附近有個大烤火爐,火焰把周圍映照成一片紅色。我喝下一口酒時,一個短發男人從吧台深處走了過來。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這樣的裝扮在這一帶十分顯眼。
“醫生您好,之前承蒙您的關照。”男人以熟人的口吻向我打招呼,我卻想不起來他是誰。正感到困惑時,他自報家門,說自己是元旦那天去世的金井棉被店老板的兒子。
此前,我們僅僅在老人住院的那天見過麵。今天再一看,我才發現他個子很高,濃密的眉毛和寬闊的臉頰都像極了老人。他告訴我,今天是父親去世後的第四十九天,下午親戚和熟人們聚在一起給父親做法事,喝完酒後他就和親戚結伴來了這裏。今天是二月十八日,他父親於元旦去世,確實正好到了第四十九天。
“那個時候真是照顧不周。”我習慣性地寒暄道。男人說:“沒有那樣的事。父親在那個歲數去世是命該如此。”
他坐下後又向我行禮致謝:“正月真的是麻煩您了,非常抱歉。”他說今天大家還聊到父親,說他死的時候沒有遭受痛苦,平靜安詳地去了,也算是個安慰。
男人說的話的確有一定的道理。照當時那個情況,病人即便一兩天後醒過來了,考慮到年齡和發病程度,也會不可避免地留下相當嚴重的麻痹症狀,甚至還有可能成為植物人。我忽然間想起了千代,點了點頭。
“可能父親體諒我們辛苦,發了一次病就痛快地走了。我這說的是玩笑話,不過現在想起來還是有那樣的感覺。”他的臉上沒了四十九天前的陰鬱,看來是已經接受了父親去世的事實。男人說,父親去世後他才感受到了父親的偉大。以前做生意,處理人際關係,父親總會像一堵牆一樣擋在自己身前。而現在,自己要直接麵對社會的風浪。他從前一直覺得父親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等到父親去世後才明白父親的價值。在這之後,他好像意識到還有親戚在裏麵等著自己,便離席說道:“今後也請多多關照。”
男人走後,隻剩下我和軍隊兩個人。軍隊朝男人的方向望去:“真是個可靠的人。”元旦當天軍隊也在值班,知道老人的兒子來過醫院。軍隊告訴我,老人去世後,兒子過來請醫院做送去殯儀館的準備事宜。當時,他滿臉淚痕,話都說不清楚。現在,他對於父親的離開已經這般釋然,可見人類這種生物是很可怕的,或者說是不可思議的。我一邊點頭,一邊想著在吧台的另一端就坐著我治療過的老人的兒子。有他在,按理說也影響不到什麽,我卻總感覺自己從醉意當中稍稍清醒了一些。我想,他肯定也有同樣的感覺。我正要離開時,他們一群人先站了起來。他們是三個人一起來的,另外兩個人看著像是親戚。他拿起掛在吧台椅子後麵的外套,再次走到我身邊,禮貌地說了句“那我先走了”,隨即便離開了。
我向老板打聽棉被店老板的兒子,問他是不是時常來這家店。老板說:“大概一個月來一次吧。他的酒量好像不是很好。”接著又告訴我他去世的父親以前也來過兩三次。
“腦溢血這個病事先發現不了嗎?要是能預防的話,該有多少人能因此得救啊。”老板問道。提前發現腦溢血是很難的。如果平時經常查血壓,關注眼底動脈的情況,就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進行預測,但預測的結果並不是絕對的。通常引發腦溢血的,是腦血管堵塞形成的腦血栓,也可能是末梢神經壞死引發的腦梗塞。要想連這些都提前檢測到,並非易事。老板聽著我的解釋,點了點頭。“話說回來,醫生們也很辛苦啊。這種病根本等不得,卻又常常不分時間地點地爆發出來。”這時,一直沉默的軍隊說:“我們晚上一聽到救護車的聲音,就想把自己縮進被子裏。”他接著又談起有時一晚上來五六趟救護車,整晚都睡不了覺之類的事情。軍隊說,元旦淩晨來的那位老人,做完應急處理後都已經過了兩點,我這個醫生則是三點多才回到家的。
我隻能露出苦笑。其實我很想說那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但會給正說到興頭上的軍隊潑冷水。
“不過,棉被店的老爺子沒給大家添麻煩,利利索索地走了。我家老爺子也患了腦溢血,大小便失禁了兩年。說句實話,最後他去世的時候,我還鬆了一口氣。”老板開始聊起自己的父親。軍隊接著老板的話說,與其說植物人還在活著,倒不如說他們是被人要求活著的。他們好像是在延長從生到死的時間。我敢肯定,他此時一定是想著千代說出的這番話。我不太喜歡邊喝酒邊聊疾病的話題。可能大部分人覺得我是醫生,所以特意選了這些話題來聊。然而,至少在離開醫院之後,我希望能忘記關於疾病的事情。
為了轉換話題,我開始問起老板有關圍棋的事情。軍隊對這個也很感興趣。我和老板在距此大約兩百米遠的圍棋會所見過幾次。周末我去那裏消磨時間的時候,老板都在場。他這個人很有氣質,喜歡下快棋,常常會落後我一兩步。我告訴他,軍隊是二段水平,他就說:“那我絕對不是他的對手。最近有點兒忙,已經好久沒去下棋了。”說完這句,他好像想起來什麽似的說道:“大和田老師去世了,你知道嗎?”
大和田老師今年七十一歲,是圍棋會所年紀最大的客人。他以前在埼玉縣當過小學校長,於是大家就稱呼他為“老師”。他一頭白發,身材勻稱,性格敦厚。據說在妻子先他而去之後,他就辭了工作,來到女兒嫁來的這座城鎮。他每天都會來圍棋協會。我曾經和他對弈過兩三局,他的水平並不強。我覺得他頂多也就是一段的水平。對他來說,贏不贏並不重要,似乎在那裏消磨時間才是他的目的。大和田老師大約在半年前得了腦梗塞,臥病在床。他從圍棋會所離開,剛到家就發了病,所以大家都在討論這個病會不會是下棋的時候思考過度所致。發病的那天,他立刻被送到了市裏的醫院住院,聽說後來好轉了,就出了院。
“你們知道他是怎麽死的嗎?”老板問。我說,他得的是腦梗塞,會不會是病情複發致死。老板聽後搖頭說:“聽說是餓死的。”“餓死的?”嘈雜的小酒館裏,這個詞聽起來實在是有些刺耳。“我和大和田老師下過幾次棋,之前還去過他家。”
聽老板說,大和田老師出院後,右手和右腳都無法自由活動。右手從手腕到手肘的地方向內彎曲,連茶碗都端不住;右腳也沒有力氣,勉強能從**起身去洗手間。年紀大了,再加上身體塊頭大,上一次洗手間竟要花費將近三十分鍾。他還不能自如地說話,連家人都很難聽懂他在說什麽。
“家人想要幫助他,卻被他拒絕了。後來,他去洗手間都要花一個小時。”在此之前,我對大和田老師的家庭狀況一無所知。事實上,他自己也從未主動提起過家裏的事情。我隻看見過一次,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坐在他身邊看他下棋,下完後兩人就一起回家了。老板說,大和田老師的家在距離圍棋會所四百米遠的公家公寓裏。家裏除了女兒夫妻兩個,還有兩個孩子。女兒的丈夫在土建公司上班。
“大和田老師去世後我才知道,原來之前照顧老師的並不是他的親生女兒,而是養女。那個養女大概在三十五歲左右,懂禮守矩。”
待在那種地方,他怎麽會餓死呢?莫非是養女覺得他礙眼了?而老板的話否定了我的想法:“聽養女說,他在臨死前半個月突然不吃東西了。哪怕買的是他喜歡的水果和甜食,他也會說自己很飽,根本就不吃那些東西。後來,他漸漸地連水也不喝了。養女擔心他,讓他去找醫生看看,他就說不看。最後死的時候,那麽健壯的一個人就隻剩下皮包骨頭了。養女也說,他是一心尋死才不吃任何東西的。”
“因為年紀大了,不想給別人添麻煩吧。”軍隊說。老板就像正等著他這句話似的點頭附和:“就是呀,那個人絕不會為了活下去而麻煩別人。如果需要別人照顧,連廁所都不能自己去,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死。他女兒之前說過,大和田老師從來沒發過一句真正的牢騷,白日裏要麽讀書,要麽和孫輩們一起玩,出門的話也隻去圍棋會所,好像圍棋就是他唯一的興趣。聽說就因為這個,他的棺木裏還放入了棋子和折疊式棋盤呢。”
“他女兒生活有負擔嗎?”軍隊又問。“怎麽說呢,就是普通上班族,住在普通住宅區,看房子還感覺不出富裕的樣子。雖說大和田老師是因為喜歡圍棋才去圍棋會所的,但我覺得原因不止如此。晚上他總是待到最後,會不會是因為家裏太小了,所以才不回去的呢?”老板答道。
不知是不是因為這邊安靜了下來,櫃台另一邊,客人的笑聲聽起來突然大了很多。店裏的唱片正播放著有線公司的音樂。“怎麽感覺話題有點兒沉重了。”老板說著,仰頭喝下自己的清酒。我又喝了口兌水威士忌,目光轉向時鍾,已經九點了。
我去給桐子打電話。店老板和軍隊好像還在吧台那兒麵對麵地談論大和田老師的事情。桐子說跟她換班的女孩子請假了,離店得十點以後。我覺得等到那時候太麻煩了,不知為何,今天已經不怎麽想喝酒了。我這麽一說,她就說她過會兒再去公寓,希望我先回去。
外麵雲消霧散。冬季的夜空現出一輪明月,照亮了雪停後的街道。軍隊的車停在對麵加油站的旁邊。街道兩邊開滿了酒吧和餐飲店,左右清掃出來的小雪堆遮住了店裏透出來的亮光。
我坐上車,讓軍隊送我回去。“車裏太冷了,稍微等一下吧。”他說著就打開了暖風。我們穿著大衣坐在車裏抽煙。
“那個,剛剛說的大和田老師的事,你怎麽看?”軍隊邊擦拭著暖風吹拂下開始融雪的擋風玻璃上的霧氣,邊對我說道:“我很佩服他。一個人並不是簡單地想死就能死得了的,更何況是以絕食餓死這樣的方式。隻有意誌力相當強大的人才能做到這一點。我聽到那件事的時候就想到了大象的故事。我之前聽說,大象在意識到自己已經不行了,快要死亡的時候,就會離開族群,獨自消失在熱帶叢林深處,為自己尋求死亡之地。雖然大和田老師的死被大家看到了,但兩者的意義應該是一樣的。”
大象的故事我也聽說過。最初聽時覺得很突兀,但是再想想,大和田老師塊頭很大,為人穩重平和,這些地方或許就和大象類似。“你不覺得這是非常壯烈的死法嗎?”軍隊的說法多少有些強加於人的感覺,於是我回答說:“我懂你說的意思,隻是心情有點兒沉重。”軍隊驚訝地看著我,問我說的話是什麽意思。“當然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心情鬱悶而已。”我這麽回答了。軍隊露出一臉怪異的神情:“人往往是嘴上說著想死,真到那時候了又怎麽都死不了。即使是得了腦溢血、大小便失禁的人,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將死之人。這個看我們醫院的病人就知道了。醫院現在就有三個這樣的人,他們連日常生活都不能自理,在吃飯時卻大口大口的,吃的比常人多一倍。”
車裏已經暖和起來了,我讓軍隊開車。他掛上檔,轉動方向盤,嘴裏說著:“真是的,看到他們那個樣子,我都覺得人是餓死鬼了。”“不能當餓死鬼嗎?”我問出了聲。軍隊扭頭看了我一眼,之後又轉回去盯著前方,含含糊糊地說:“也不是不好……”“並不是說好不好的問題吧。”關於這個問題我已經不想再說什麽了。軍隊現在因為聽了老板說的話,正感動得無以複加。他平日裏待在醫院,看到的盡是蹣跚行走、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因而對大和田老師那種果斷清淨的死法非常佩服。他這種心情我也能理解。“死法”這個詞,無疑是指那些徹底而又壯烈的死亡方式,但是那種壯烈對我來說有些煩瑣了。
過了九點,路上基本就沒車了。可能是因為喝了少量啤酒,軍隊開車時總是避開大道,專往小路上走。然而即便如此,還是避免不了穿過國道。等綠燈的時候,旁邊連續過去了兩輛大型巴士。在車開過去的瞬間,黑暗的周圍湧進了明亮的燈光。大巴上坐滿了乘客,後窗處堆滿了行李。車身是白底,配上了紅色的橫線。我認出這是航空公司的巴士,車上接的該是搭最後一班飛機從東京飛過來的乘客。過了國道,駛過倉庫,再穿過鐵道口,眼前就是一道緩坡,不用再擔心前方會有警察出現了。
“真亮堂啊。”軍隊稍稍往前探了探頭,開口說道。汽車又開出五百米左右,向左轉入了建材存放場,再往前就是兒童公園。公園入口處有水銀燈,燈沒有打開,不過即便如此,周圍也在月光的照射下一覽無遺。冬天的公園看不到人影,滑梯和單杠一大半被埋在雪裏。不知道誰到過附近,在那裏留下了一串腳印。車內已經足夠暖和,不需要再穿大衣了。因為車內外溫差過大,車窗上凝結了一層水汽,軍隊拿布頭擦幹淨了。過了公園就是防雪林,再往前,醫院的三層建築矗立在那裏,宛如一座城池。
“快看。”軍隊低聲說。此時,我們已經拐過防雪林,在通往醫院的路上行駛了五十米左右。
“那不是誠治嗎?”聽他這麽說,我看向前方。道路的寬度隻夠車輛勉強回車,左右兩側的雪牆足有一米高。車大燈筆直地照出了落滿雪的道路。光亮中,有個男人徑直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他兩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稍稍低著頭,看不清臉長什麽樣子,但那蓋住了耳朵的帽子,長度及膝的短大衣,再加上仿佛要把頭埋入寬闊肩膀的走路姿勢,都像極了誠治。
“要停車嗎?”車和誠治之間的距離大概隻有五十米的時候,軍隊正要踩刹車,這時我突然開口說:“直接開過去。”
似乎是知道有車臨近,男人稍稍往左側讓了讓,但他看都不看車一眼,保持步調繼續向前走。車大燈照出來的人毫無疑問就是誠治。他的脖子看起來比平時短,上麵不知圍了多少圈圍巾。誠治走得很快,雖然雙手插在口袋裏,但是走近時就會發現他步子邁得很大。“不用管他嗎?”軍隊問我,我沒有回答。汽車就這樣和誠治擦身而過,之後又行駛了兩百米左右,停在了醫院前麵。我下車後,軍隊也跟著下了車。
誠治已經拐過彎,從公園旁邊朝著斜坡走去。在道路兩邊積雪的掩映下,他的身影隻能看到肩頭往上了。他黑色的腦袋晃動在雪原的遠方,漸漸遠去,被月光和雪光映照著,仿佛剪影畫一般純黑鮮明。已經離得有四五百米遠了,但我知道誠治仍在目不斜視地朝前走。他上半身的側影仿佛是在雪麵上流動,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