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02

“要把他叫回來嗎?開車的話立馬就能追上。”軍隊說。但是,我沉默了。月光下,誠治仍然往前走著。隔著一片雪原,那頂黑色的帽子離得越來越遠。我停下腳步望過去,發現他走得出乎意料地快。我一直等著,直到那頂帽子變成了黑點,在公園前麵的白樺林間忽隱忽現,終於到了下坡路消失在雪壁之中後,才轉過臉來。

“他是要去哪兒呢?”軍隊問道。我自然無從得知。沒聽說他今晚要外出,也沒人給過他外出許可。不僅如此,我今天還剛剛訓斥過他,不讓他擅自外出。“是去街上,還是回家呢?”軍隊看了眼時間,之後看著誠治消失的方向說,“去沼田的最後一班車九點出發,他現在隻能自己走回去了。”本城到近郊的公交車九點過後就沒了,城裏舉辦的各種活動都會在那之前結束。即便想中途搭別人的順風車,但現在這個點,去沼田的車也幾乎沒有了。“肯定是去街上玩了。”軍隊說。但我覺得他是要回沼田的家。不過,我這麽想也沒什麽根據,隻是一種直覺罷了。硬要說出些什麽來的話,就是他的步伐太認真了。如果隻是出去玩,他不會走得那麽專注認真,腳步應該會更加輕鬆愉快,車來了會抬頭看看,暫時停下來。但是,他的腳步裏並沒有那樣的從容,反而像是被電力操縱的人偶一樣,拚命地向前趕路,好像那就是自己的工作一般。這就是我所感覺到的。照他那個走法,無論是六公裏還是十公裏,應該都不在話下。

“真的就這麽任由他離開嗎?”軍隊又一次問道。陪護是不允許擅自離院的。我深知這一點,卻還是放過了他。說實話,從在車大燈的亮光中看到誠治的那一刻起,我就忘了要斥責他,隻是深深地看著,仿佛眼前所見的是什麽珍奇的景象一般。這並不意味著我允許又或是默認他外出。那個時候,我甚至忘記了醫院裏還有不允許陪護擅自離院的規定,隻是入迷地看著誠治努力行走的身影。那個懶惰的、對任何事情都敷衍的男人,正在拚了命地往前走。這樣的身影給我帶來了震驚和感動。

“今天晚上他還會回來嗎?”軍隊問。我自然還是不知道。他可能會回來,也可能不會回來。但看,他走得那麽認真,估計還是會回來的。“這件事必須告訴當值的護士啊。”軍隊這麽說著,仿佛對我看到誠治後放他一馬的事有諸多不滿。

“話說回來,那個家夥可真是奇怪。”軍隊又說。而我仍然在看著誠治消失的地點—兒童公園的前方,內心懷抱著一絲期望,心想說不定誠治還會再一次從茫茫雪地走回來。他會不會邁著離開時的那種步伐再度返回呢?然而,雪夜恢複了萬籟俱靜。要說還有什麽仍在活動,那可能隻有風從雪原上呼嘯而過,偶爾會在月光下卷起一陣細小的雪煙了。

“那我先回去了。”軍隊把身體縮成一團,仿佛想起了什麽似的開口說道。呆立在高地上的身體早已經凍僵了,他打開車門坐到駕駛座上,對我說了句“再見”。“辛苦了。”我剛把這句話說完,車就沿著筆直的雪道奔馳而去,隻留下一陣汽油味。

回到房間脫下大衣,我腦子裏仍然想著剛剛看到誠治的事情。說不定誠治不會回來了。要是他就此失去下落,護士長她們肯定又會喋喋不休。想到這裏,我頓時感到不安,就給值班室打了個電話。值班護士馬上就接起了電話,正準備開口問誠治情況的時候,我又沉默了。我早就知道他離開了醫院,現在問這件事反而會把事情鬧大,同時還會暴露自己見過他,卻還是放他離開的事實。於是,我隻問了句醫院裏是不是一切正常。護士稍稍停頓了一下,才回答說:“沒什麽異常情況。”當值的時候,我偶爾也會給值班室打電話,詢問醫院的情況,但那隻限於做手術或有重病患者在的日子。今天既不做手術,也沒有重病患者,接到我這個不當值的醫生打來的電話,護士似乎稍稍有些疑惑:“是有什麽事嗎?”“沒事,一切正常就好。”我說著就掛斷了電話。

如果護士知道誠治不在,先前在電話裏應該就會告訴我;如果誠治是因為有什麽急事才離開醫院的話,護士也會向我匯報。當值的護士什麽都沒說。由此看來,她們可能還沒發現誠治離開了醫院。那就是說,誠治是避開了護士和行政值班人員,悄悄逃出醫院的。

不知為何,我鬆了一口氣。笨拙的誠治能在熄燈到正門玄關落鎖的極短時間內,瞄準空檔逃離醫院,讓我十分佩服。我甚至覺得他這事幹得十分漂亮。但是,我不能為此覺得高興,因為我是監督誠治的人。他離開醫院後,明天千代的看護工作就會切切實實地受到影響。總之,誠治逃出去這件事大家早晚都會知道,即便今晚混過去了,明天早上七點測量病人體溫的時候,一切也還是會顯於人前。到那時,護士長一定又會歇斯底裏地吵鬧,然後以最快的速度過來給我打報告。我聽到她的匯報後陷入沉思,這麽做沒什麽問題。但是,一旦昨天晚上看見了誠治,卻又把他放走的事情暴露出來,一切就會變得荒唐可笑,事態就會發展成監督的人幫被監督的對象逃走。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隻有軍隊。如果我讓軍隊保守秘密,他應該就不會說出去,至少他現在對我還是忠誠的。但是如此一來,我就得向他說明放走誠治的原因。軍隊是個性格耿直的男人,會直接問我為什麽那樣做。就在剛剛,他還在冰天雪地的路上問過我這個問題。麵對軍隊的問題,我大概必須給出是或不是的明確回答。若非如此,他恐怕不會覺得滿意。“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隻是看他走得那麽努力,就放他走了。”我要這麽說,軍隊恐怕是無法接受的。

我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明天誠治不在的事情暴露出來後,醫院裏又會掀起一陣騷亂。在那樣的騷亂中,我要聽護士長的抱怨,還要接受軍隊怪異視線的洗禮。那個時候,我擺出怎樣的表情才好呢?要是今晚沒看到誠治就好了。沒看到就能像平時一樣,用有些無趣的口氣提醒誠治,以此收場。

拋開種種麻煩不談,今晚見到的誠治,讓我看到了他此前不為我所知的另一麵。原來那個在陪護妻子的時候,把換尿布的次數從兩次減少到一次,不給妻子翻身,連飯都不給妻子吃飽,對生病的妻子不管不問,隻知道偷懶耍滑的誠治,有時也會是那樣認真的一個人。雖然他的認真隻體現在走路的步伐姿態上,但看到了他的這一麵,不知怎麽我就有些安心了。在此之前,我無論怎麽跟他說話,都感覺自己像是在對著一塊石頭,但在此之後,我突然覺得我們之間也有相互溝通理解的可能。

總之,我現在的心情很奇異。讓他逃走究竟是好是壞,我自己也難以判定。我茫然地打開電視,喝起白蘭地來。正喝著的時候,桐子過來了。

“這裏地勢高,好像要比下麵冷上兩三度呢。”桐子邊說邊脫下了領口部分帶著水貂毛的大衣。

我向她描述了誠治的裝束,問她有沒有見過這樣的男人。桐子照舊一絲不苟地清洗著髒杯子,邊洗邊說:“這麽冷的夜,沒人在路上走。”我和桐子雖然走的是同一條路,但前後卻相差了近三十分鍾。我遇到了誠治,而桐子沒有遇到,這或許也在情理之中。

桐子不停地問我那個人怎麽了,我就把誠治不在妻子身邊陪護,從醫院逃走的事告訴了她。桐子聽完後說:“那個人肯定是去見他女朋友了。”她說得好笑,我也不禁笑了起來。誠治怎麽看都不像是能交到女朋友的人,他追求討好女人的樣子也讓人怎麽都想象不出來,而且他又沒什麽錢。“但是,人各有所好呀!”可能是因為沒有見過誠治,所以桐子才會說出這麽漫不經心的話來。我於是就說:“下次讓你們見一見吧。”聽到這句話,桐子就說,其實粗枝大葉的男人對女人有出乎意料的魅力。這話也許有那麽一絲道理,但真實的情況和桐子想象的是不一樣的。總之,她談的是自己沒見過的男人,我也沒辦法讓她真正了解誠治是什麽樣子。

看了看暖爐的火,確實已經開到最大了,我接著問桐子今天忙不忙。忙不忙的意思就是要不要留下來過夜。

“你怎麽又這樣,姐姐還在等我呢。”桐子垮著臉說道。我走到洗碗池邊喝了口水。水喝進去滿口冰涼,嘴唇都冰得失去了知覺。喝完水,我關了電視,問桐子要不要去**。

“怎麽這麽急啊?”桐子好像對我單方麵關上電視的行為有些不滿,最終卻還是來到了床邊。我正想抱她入懷,桐子問我:“不冷嗎?”隨即脫了衣服。

臥室和燃著暖爐的起居室之間完全是打通的,所以沒那麽冷。我們三天沒有**了。我和桐子每天都打電話聯係,**的頻率則是像這樣間隔幾天。極為日常地滿足過後,我們就睡著了。

睡著後我做了個夢。我有時會在臨近破曉、睡眠變淺的時候做夢,但和桐子一起睡的時候,做夢還是很少見的。不知何時,我醒了,睜眼環顧四周,像是過了淩晨一點。看到起居室前搖晃的火光,我才意識到我們沒關暖爐就睡了。

墊在桐子頭下的手臂已經有些麻木了。桐子睡覺時基本都是近乎俯趴的姿勢,現在也是這樣。她的額頭貼著我的胳膊,我的左手手指觸到了她的肩頭附近。我想把胳膊抽出來,但是可能一動就會弄醒桐子。我本來也不能讓桐子一直這麽睡,隻是如果現在動一動的話,剛剛做的夢可能就會一起消失。我微微地扭了扭手臂,就著眼下的姿勢反複回味起剛剛做的那個夢來。

但凡是夢,自然虛無縹緲,毫無起承轉合一說。夢裏,我們一行人在雪中前行,加起來大概有四五個人,不過記得清楚的,就隻有軍隊和我兩個。奇怪的是,我們最開始似乎是在路上走,走著走著又變成了坐在出租車裏。顯然,我們正在尋找誠治的蹤跡。有傳言說,誠治已經凍死在了雪地裏,也不知道是從誰那裏傳出來的。軍隊和我都戴著毛皮帽子,身上穿著大衣,隻把一雙眼睛露在外麵。車前的雨刷不停地來回刮著,暴風雪越來越大,司機告訴我們沒法兒再往前開了。我們說車還能走,司機卻膽怯起來,沒有繼續往前開的意思。於是,雙方就開始爭論起來。爭著爭著,司機突然提起他昨晚在小酒館裏見過誠治。聽司機說,誠治告訴他,就算回去了,家裏也隻有孩子和貓,還不如過來喝酒。我完全不相信司機的話,逼著司機繼續往前開,司機則說雪太大了,實在開不了。然而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透過前擋風玻璃看到天氣已經放晴了,司機卻說正在刮暴風雪。軍隊加入了我和司機之間的對話,爭論再度開啟。懶鬼司機長得和在我們醫院接受了胃潰瘍手術,兩周前出院的一個男人一模一樣。詢問之下才知道,他就是那個男人,當時出院後立馬當起了出租車司機。他說出租車的輪胎不是防滑胎,不能再往前走了。車就這樣停了下來。我看著晴朗夜空下的雪,內心焦躁不已。不必說,夢就是這樣跳脫且不合邏輯。

回味著那個夢的時候,我應該是沒怎麽動的,但在回味快結束時,桐子還是醒了,大概是因為我清醒時擁抱她的觸感與入睡時有所不同。

“幾點了?”桐子問。我坐起身,看了看書架上的座鍾,時間指向兩點。桐子搖了三兩下頭,接著又把臉埋進了被子裏。雖然雪已經停了,但要在這樣的寒夜裏起床回家實在是太受累了。

我問桐子要不要在這裏留宿。桐子嘴上說不行,人卻沒有起身的意思。我們就這樣裹在被窩裏,感受著其中的暖意。我又開始想起誠治。他現在回醫院了沒有呢?我想打電話給值班室問問情況,不過醫院那邊到現在都沒聯係我,可見護士們應該還沒發現誠治已經離開的事情。

突然間,桐子說:“這個點已經回不去了。”聽起來似乎是在責備我。她今夜如果留下來的話,就是正月以來第二次在我這裏過夜了。“夜不歸宿應該也不會有人說你,不過你要是那麽在意的話,就回去好了。”聽了我的話,桐子突然說自己要留下來:“反正姐姐已經知道了,沒關係的。你不方便?”

我改換成仰躺的姿勢,看著天花板說:“沒什麽不方便的。”“騙人,你其實還是覺得不太方便吧?”桐子硬是把我的臉掰向她的方向。我就這樣保持著僅以臉朝向桐子的姿勢,繼續思考著誠治的事情。誠治要是一直走回了沼田,早上就不可能回來。看來到了早上,他偷跑出去的事情總歸是會敗露的。

桐子似乎知道我的心思在別的地方。她問:“你喜歡我嗎?”“當然喜歡。”我回答道。於是,她接著又問:“我是你最喜歡的人嗎?”我點了點頭,她才像終於放下心來一般,把腦袋埋進了枕頭裏。

早晨六點,我睜開了眼睛。淩晨兩點的時候,我起來過一次,現在還能醒這麽早,實在是很難得。這次我沒再做夢,但無疑還是記掛著誠治的事情。桐子果然還是在以俯趴的姿勢睡覺。我起身下床,透過窗簾中間的縫隙往外看去。冬日的早晨六點,天空還沒有完全放亮,唯有雪原的地平線和與之相接的天空透出熹微晨光。昨晚應該沒有下雪,不過家家戶戶的屋頂上依然淺淺地覆蓋著一層積雪。

我再度拉緊窗簾,把手伸到門口的信箱裏摸索,發現晨報還沒有送到。淩晨兩點起身時,我滅掉了暖爐的火,此時的屋裏寒意逼人。剛走回到床邊,桐子問:“你起來了?”“才六點,再睡會兒吧。”我說。桐子順勢點了點頭。我躺回**,卻怎麽也睡不著,而桐子雖然閉著眼睛,似乎也睡得很淺。沒過多久,走廊那頭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有人把報紙塞進了信箱。我去拿了報紙,然後給值班室打了個電話。看看時間,現在是七點,還不到普通員工去醫院上班的時間。

“誠治在嗎?”我突如其來地詢問接起電話的值班護士。護士們都知道誠治,背地裏也都這樣直呼他的名字。“應該在吧。要叫他過來嗎?”護士似乎還沒有發現誠治已經離開了醫院。幾乎在我出聲拒絕的同時,她說出了“我去叫他”這句話。接電話的護士似乎已經離開去找誠治了,值班室裏應該開著收音機,聽筒裏傳來了晨間音樂的聲音。我感到後悔,剛剛不該在電話裏提到誠治。如果我不問,誠治離開的事情或許還能再隱瞞一會兒。醫院會在七點給病人測量體溫,護士們在這個時間要去各個病房走一圈。要想不被發現,誠治就必須在七點前回到醫院,但他要是回了沼田,就不可能在這個時間趕回來。如果是去街上喝酒,又或是出去玩那倒還好,不過即便是這種情況也不保險。醫院早上六點過後才會開門,昨天晚上十點到今天早上六點門都是關著的。當然,按響急診鈴也能進去,隻是這樣一來,他就必然會被護士們抓個現行。

如果大家到八九點之後才發現誠治不見了,可能就會以為他是早上跑出去的。這樣一來,我在電話裏的試探就是多此一舉。我拿著電話,心裏煩躁不已,這時護士的聲音從聽筒裏傳過來。

“他在病房裏。”

“在病房裏?”那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再度確認之下,護士依然給出了同樣的答複。

“他剛剛在給病人換尿布,要叫他嗎?”

我拿著電話,慌張地搖頭:“不用了,人在醫院就好。”

放下電話後,我依然感到難以置信。昨晚,我在車燈照出的亮光裏見到的人的確就是誠治。他沿著雪路下坡,向著國道的方向遠去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穿過防雪林一側,走過公園,軍隊應該也看到了。

難道那是一場夢嗎?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做過的那場夢與昨晚看到的情景在大腦裏交錯到一起了呢?我無法斷定到底哪一個才是現實。不過,夢中所見的情景已經逐漸轉淡,而昨晚看到的誠治走路的姿態還清晰地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我記得他當時沐浴在異常明亮的月光下,還記得水銀燈映出的雪光。誠治走在外麵的情景的確是現實,不是夢。

“怎麽了?”見我拿著報紙站在電話前,桐子起身問道。我問桐子昨天晚上是不是聽我講過一個名叫誠治的男人的事情。“你說的是那個偷溜出去的陪護啊。他怎麽了?”桐子確實記得有這件事,那我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必定是真實發生過的。“他回來了。”桐子不以為意地說:“那不是很好?你之前不還挺擔心嗎?”

我穿好衣服。雖然護士說了誠治在病房裏,但我還是想親自去確認一下。七點過後就是醫院的早餐時間,走廊裏停著餐車,病人們都要來餐車這邊拿自己的早餐。他們一臉稀奇地瞧著一大清早就出現在醫院的我。在病人們的問好聲中,我邊點頭邊走到了千代的病房門前。

病房裏突然傳來男人的聲音。剛開始聽著還以為是在怒吼,細細再聽,又似乎是在唱歌,聲音拖得有些長,不知唱的是流行歌曲還是民謠,透露出主人享受其中的心情。我直接推門走了進去。病房是雙人間,千代躺在進門後的第一張**,往裏則是得了風濕病的村上裏。誠治正站在千代腳邊給她換尿布,抬頭看到我,慌忙閉緊了嘴。其實,我比誠治更加緊張。

“你在啊……”誠治在這件事上確實令我驚訝,更令我驚訝的是他竟然也會這麽愉快地唱歌。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不過看起來,覺得驚訝的人不止我一個,誠治和裏麵那張**躺著的村上裏都一臉驚訝地看著早早出現在醫院的我。

“你……”說到這裏,我又住了口。我想問他昨晚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的醫院,為什麽要跑出去,但現在看來,不問似乎是更好的選擇。即便他昨晚確實偷溜出去了,但他現在也確實是在醫院裏給病人換尿布。一晚的時間並未改變什麽,也沒有釀成什麽差錯。我站在門口,再次確認一般地看著誠治。誠治看著我,左手還拿著尿布。不知是不是因為站在太陽照不到的陰影裏,他看起來麵色略有些蒼白,透出一股疲憊。

“你還好吧?”早晨突然現身並對陪護說這句話,怎麽聽都顯得怪異。我本想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掩飾自己莫名的舉動,但一時間隻想出了這麽一句。誠治聽著我的話,悠悠地點了點頭。我又看了眼誠治,隨即離開了病房。在此期間,千代一直麵無表情地敞著雙腿,村上裏則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去往值班室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明白。昨晚我無疑見過誠治,然而剛剛他又確確實實出現在我眼前。誠治是怎麽回來的呢?他是不是趁著熄燈後的一點空檔溜出醫院,早上又在當值員工開門之後立刻潛進來,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回到病房的呢?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在離開醫院的那段時間裏,誠治究竟去了哪裏呢?是在哪裏度過隆冬晚十點到次日早六點之間這段最為寒冷的時間的呢?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他很難回到沼田,但他又不像是有別的地方可去。哪怕真的有,我也還是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怎麽做到在這個點回到醫院的。

我再次回到值班室,問護士昨晚有沒有什麽異常情況。回答當然還是沒有。於是,我又問當值的行政人員相澤,今天早上是什麽時候開的門鎖。相澤說應該是六點二十分左右,接著又問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說沒什麽,然後就離開了醫院。

回到家中,桐子已經點燃了暖爐,泡好了咖啡。我喝著咖啡,把誠治回來的事情講給桐子聽。桐子問我是不是去醫院訓了他一頓。我搖了搖頭,桐子就說:“為了不被別人發現,他早上可真是拚了命地趕回來了。這個人真老實啊。”誠治真的是拚命趕回來的嗎?他是從哪裏趕回來的呢?他真的是個老實人嗎?想著想著,我的大腦變得更加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