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畫室內,濃鬱的玫瑰香氛四溢,夏日的微風拂過花園裏的樹木,大門敞開著,丁香花的馥鬱香味和粉色荊棘花的淡雅清香飄**而至。
亨利·沃頓勳爵按照平素的習慣,躺在波斯毛料沙發的一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數不清到底抽了多少根了。從那裏望去,他隻能瞥見如蜜一般甜,又如蜜一般橙黃的金鏈花,花枝不停顫動,像是承受不住燦若火焰的似錦繁花;時不時有鳥兒飛過,在柞蠶絲窗簾上投下怪異的影子,巨大的窗戶搭配長長的窗簾,瞬時有了日本畫的效果,他不由得想起了東京那些麵色青白的畫家,他們通過靜態的藝術手法,力圖讓畫作呈現躍然紙上的動感。蜜蜂時而在許久未曾修剪過的長草之間翻飛,時而又不知疲憊地繞著滿是粉塵的金黃色忍冬花飛舞,沉悶的嗡嗡聲似乎讓此刻的沉寂顯得愈發壓抑。模糊的隆隆聲自倫敦傳來,宛若遠處的風琴奏出的低沉樂曲。
畫室中央立著的一個畫架,上麵夾著一張全身像,畫中是位氣度非凡的美少年,畫像前麵不遠處,端坐的正是畫家巴茲爾·霍爾沃德本人。數年前他曾突然銷聲匿跡,引發了公眾的極大興趣,不免讓人浮想聯翩。
畫家注視著他用嫻熟技巧創作出來的寫實人物,望著那優雅俊朗的畫像,一抹滿足的微笑從他的臉龐掠過,笑容眼看著就將定格在他的臉上,但他驀然起身,閉上眼,把手指放在眼皮上,仿佛是在竭力將一個奇異的夢境鎖在腦中,生怕會驚醒過來。
“這件作品真是神了,巴茲爾,在你創作過的畫中絕對是上佳之作。”亨利勳爵懶洋洋地說,“明年,你一定得把這幅畫送去格羅夫納畫廊。皇家藝術學院地方太大,庸俗得很。我每次去,那裏都人滿為患,哪裏還能看到什麽畫,這還不算,有時候學院裏到處都是畫,反倒連個人影都瞧不見。這世上隻有一個好地方,那就是格羅夫納畫廊。”
“我不會把它送到任何地方去。”他答道,頭往後一甩,這姿勢看起來很古怪,過去在牛津大學的時候,時常遭到朋友的嘲笑,“不,我絕不會把畫送走。”
香煙的鴉片味很濃,冒出狀似奇怪渦旋的煙霧,亨利勳爵挑了挑眉毛,透過淡淡的藍色煙圈驚詫地看著他。“哪裏也不送?我親愛的朋友,這是為何?你總得說出個理由吧?你們畫家還真是奇怪!以前,你為了揚名立萬,可謂費盡心思。現在你有了名氣,卻棄如敝屣。你也太迂腐了,讓人評頭論足的滋味是不好受,但要是沒人說起你,可就更難受了。就憑這樣一幅肖像畫,英格蘭所有年輕人都會自歎弗如,那班老家夥要是還有情緒的話,準會對你又羨又妒。”
“我早料到你會嘲笑我。”他答道,“但我真不能把它拿去展覽。我把太多我個人的元素都傾注在畫裏了。”
亨利勳爵在沙發上伸展四肢,哈哈大笑。
“沒錯,我早知道你會這樣,可我哪裏說錯了?”
“傾注了太多個人元素進去!哎呀,巴茲爾,你也太自負了,我怎麽早沒看出來;你臉上的棱角太粗獷,頭發黑得像炭一樣,再看看這位美少年,仿佛是用象牙和玫瑰花瓣精雕細琢而成,我實在看不出你們兩個有何相似之處。啊,我親愛的朋友,他是那耳喀索斯[2],至於你,當然了,看你的五官,可以說你倒也是個聰明人。但是,有了睿智的五官,可就跟美挨不上邊了。睿智本身就帶有誇張的效果,會毀掉麵部的和諧感。人一旦坐下來思考,最顯眼的就隻有鼻子或是額頭了,抑或某種可怕的東西。看看那些學富五車的成功人士,個個麵目可憎!當然了,教會的人除外。但話又說回來了,教會的那些家夥是不會思考的。八十歲的主教仍在不停地說著別人在他十八歲時教他的話,這種人倒是永遠都那麽討喜。你那位年輕的朋友怪神秘的,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他叫什麽,但看了他的畫像,我不禁對他神魂顛倒。他必定從不思考,對此我有十足的把握。他確實是個玉樹臨風的男子,隻怕是沒什麽腦子,冬天花兒都謝了,他應該在這裏供我們觀賞,至於夏天,他也應該在這裏,得有什麽東西讓我們聰慧的頭腦冷靜下來。巴茲爾,你少臭美了,你跟他一點兒都不像。”
“你不了解我,哈裏[3],”這位畫家回答道,“我跟他當然不像啦,這點我清楚得很。老實說,如果我真的像他那才可悲呢。你聳肩幹嗎?我說的可是大實話。才貌雙絕的人都會在劫難逃,縱觀整個曆史,這種厄運往往尾隨著帝王蹣跚的腳步。所以,我們最好不要做那種鶴立雞群的人。世上占便宜的盡是些醜陋和愚蠢的人。他們落座的時候可以不拘禮節,看戲的時候可以張大嘴巴。如果他們本身對成功一無所知,壓根兒就不用品嚐失敗的滋味了。普通人該過的生活他們一樣沒有落下:他們無憂無慮、隨遇而安,心安理得地過活,從來不會去毀滅別人,也不會被他人毀滅。哈裏,憑你現在的地位和財富,我的頭腦,還有我的藝術——甭管價值多大吧。再加上道林·格雷漂亮的容貌——這些都是拜上天所賜,可我們卻會為此付出代價,而且是可怕的代價。”
“道林·格雷?他叫這個名字嗎?”亨利勳爵問道,他穿過畫室,朝巴茲爾·霍爾沃德走來。
“是的,他就叫這名。我並沒打算告訴你。”
“可這是為什麽呀?”
“噢,我也沒法兒解釋。要是我真心喜歡一個人,絕不會向外人說出他的名字。這麽做像是一點點把人家出賣了。我越來越喜歡守著某個秘密了。這樣做似乎能讓普通生活變得神秘起來,讓人覺得妙不可言。哪怕最普通的事兒,隻要掩蓋起來,也就變得有趣兒了。現在我要是離開鎮子,從不告訴別人我去哪兒,要是說了,那就沒意思了。我敢說這肯定是個愚蠢的習慣,但這樣也讓生活變得浪漫多了。你肯定會覺得我這麽做是個十足的傻瓜吧?”
“當然不是啦。”亨利勳爵說,“當然不是啦,親愛的巴茲爾。你好像忘了我可是結了婚的,婚姻最大的魅力就是讓夫妻兩個覺得欺騙的生活對雙方都是必須的。我從來不知道妻子在哪兒,她也不清楚我在幹什麽。我們偶爾也會見麵,外出吃個飯,或者一起去公爵家什麽的,我們都會一本正經地說些鬼話連篇的故事。我妻子可是個中高手,事實上,她比我還厲害。她從來不會弄錯約會時間,而我卻時常搞錯。要是被她發現了,她也絕不會吵鬧。我有時候真希望她能找我吵架,但她頂多笑話我一頓。”
“哈裏,我不喜歡你用這樣的方式討論你的婚姻生活。”巴茲爾·霍爾沃德說著信步朝那扇通往花園的門走去,“我相信你是一個非常不錯的丈夫,你卻老是為自己的德行羞愧不已。你是個不錯的家夥,從不說教,也從沒幹過壞事,隻是喜歡端出一副憤世嫉俗的姿態罷了。”
“順其自然隻是一種姿態罷了,而且在我看來算得上最惱人的姿態了。”亨利勳爵大聲笑道。兩個年輕人一起走到花園裏,坐在一棵高大月桂樹蔭下的長竹椅上。陽光掠過光潔的樹葉。草地上,白色的雛菊微微顫動。
過了一小會兒,亨利勳爵拿出表。“我怕是得走了,巴茲爾,”他輕聲道,“不過在走之前,我還是希望你能回答一下我之前提出的那個問題。”
“什麽問題?”畫家道,目光仍然盯著地麵。
“你心知肚明。”
“我真不知道,哈裏。”
“好吧,那就讓我來告訴你。我希望你解釋一下,為何不將道林·格雷的畫像拿去展覽。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我已經說了啊。”
“不,你沒有。你說是因為傾注太多的個人元素在裏麵。這樣的解釋也太幼稚了。”
“哈裏。”巴茲爾·霍爾沃德直勾勾地看著他的臉說,“所有畫家傾注感情的肖像畫都是畫家本人的寫照,而不是坐在那裏的模特。模特隻是在恰當的時機偶爾出現在那裏罷了。畫家在彩色的畫布上展現的不是模特,而是畫家本人。我之所以不想展出這幅畫,是因為我擔心畫裏會泄露我靈魂深處的秘密。”
亨利勳爵哈哈大笑。“那你的秘密是什麽呢?”他問。
“我會告訴你的。”霍爾沃德說,臉上卻閃過一絲困惑的表情。
“巴茲爾,我洗耳恭聽。”同伴瞥了他一眼繼續道。
“噢,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哈裏。”畫家答道,“我擔心你理解不了。也許你會覺得難以置信。”
亨利勳爵麵帶微笑,弓身從草地上摘了一朵粉色花瓣的雛菊,端詳著。“我相信我會理解的。”他一邊回答,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朵白邊黃蕊的小花,“至於你說的信不信的問題,哪怕是最荒誕不經的事情我都可能相信。”
風把樹上的花吹落下來,如同星星一樣的紫丁花沉甸甸地在慵懶的空氣中晃**著,一隻蚱蜢在牆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隻瘦長的蜻蜓揮動著薄紗似的棕色翅膀,如同一根藍色的線飛過。亨利勳爵感覺他能聽見巴茲爾·霍爾沃德心跳的聲音,尋思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過程很簡單,”過了一會兒畫家說,“兩個月前,我去參加布蘭登夫人的聚會,你也知道,我們這些窮畫家時不時要在社交場合露個臉什麽的,也就是提醒大家我們並不是什麽野蠻人。你以前跟我說過,不管什麽人,哪怕是股票經紀人,隻需穿上晚禮服,打上白色的領結,就會博得個溫文爾雅的好名聲。對了,我在房間裏大約待了十分鍾,無非是跟那些體態臃腫、穿著誇張的貴婦人,以及那些枯燥乏味的學究聊聊天,這時,我突然意識到有人在看我,便側身過去,那是我第一次發現道林·格雷。我們四目相對時,我感覺我的臉都白了,一種莫名的恐懼一股腦兒向我襲來。我知道站在我眼前的人單憑人格魅力就能把我折服,要是我不管不顧,那麽我所有的天性、整個靈魂,包括我的藝術本身都會被其吞沒。我不想我的生活被任何外在的力量左右,你也清楚,我生來就是個性格獨立的人,從來不容他人幹涉我的生活,直至我遇見了道林·格雷,然後……我也不知道怎麽向你解釋,總覺得心底有個聲音跟我說,我的生活處在崩潰的邊緣,馬上就要毀於一旦。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命運同時為我儲備了極致的快樂和悲傷,我越想越怕,便轉身離開了房間。我這麽做同良知無幹,是內心的怯弱在作祟。逃之夭夭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兒。”
“良知和怯懦本就是一碼事,巴茲爾,良知隻是公司掛的名頭而已。”
“我不相信,哈裏。你自己怕是也不信吧。不過,不管我的動機是什麽,也許是出於自尊——過去我一直挺狂妄的,我隻管往門口走去,結果在那裏撞上了布蘭登夫人。‘你不會這麽快就走了吧,霍爾沃德先生?’她尖聲叫道,你知道她說話的聲音尖得出奇嗎?”
“當然,她的一舉一動活像一隻孔雀,不過,孔雀的美可跟她挨不上邊兒。”亨利勳爵一邊說,一邊用他那長手指緊張地把一朵雛菊撚得粉碎。
“我總也擺脫不了她。在她的提攜下,我才能認識那些皇親國戚,認識那些身份顯赫、佩戴星級勳章和嘉德勳章[4]的人,跟那些戴著誇張頭飾、長著鸚鵡鼻的老名媛套上近乎。她提及我時,聲稱我是她最親密的朋友。我之前隻見過她一次,她總是吹噓我是名流雅士。我相信我的一些畫在當時也算是名噪一時,至少在一些小報上已經有了評論,這可是十九世紀衡量畫作是否不朽的標準。再次跟那個年輕人對麵而立時,我突然意識到他的人格魅力一下就打動了我。當時我們貼得很近,幾乎觸碰到了對方。我們再次四目相對,我再也顧不得這麽多了,趕緊叫布蘭登夫人介紹我認識他。也許這算不得冒失之舉,因為我們的相識隻是水到渠成的結果。即便沒人介紹,我們也會說上話。這點我很確定。道林之後也是這樣對我說的。他也感覺我們相識是命中注定的。”
“布蘭登夫人是怎樣介紹這個神奇的年輕人的?”他的朋友問道,“我知道她平日裏寥寥幾句就能把所有的賓客介紹一遍。我記得有一次,她把我帶到一個凶神惡煞的紅臉老紳士跟前,那人渾身上下掛滿了勳章和綬帶,她對著我嘶叫著,還以為說得很小聲,結果,老紳士那見不得人的逸聞趣事被滿屋子的人都聽得真真的,我隻得落荒而逃。其實我更喜歡親自去了解某個人。但布蘭登太太對待客人的方式,跟拍賣師對待拍賣品如出一轍。她要麽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和盤托出,要麽盡揀別人壓根兒就不想知道的說。”
“可憐的布蘭頓夫人!你對她也太苛刻了!”霍爾沃德無精打采地說。
“親愛的朋友,她本想辦個沙龍,結果卻變成了一個飯館。我想誇她也沒機會啊。你還是跟我說說吧,她是怎麽介紹道林·格雷先生的?”
“噢,差不多都是些這樣的話。‘這孩子挺可愛的……他那個可憐的媽媽幾乎跟我形影不離。我都忘了這孩子是做什麽的,他怕是什麽也不會做吧……噢,對了,他是彈鋼琴的……要麽就是拉小提琴的,對嗎,格雷先生?’聽到這話,我們兩個都忍不住笑了,當時就成為了朋友。”
“在友誼麵前,笑絕不算是一個糟糕的開端,應該說是最好的結局才對。”年輕的勳爵說著,又摘下一朵雛菊。
霍爾沃德搖搖頭。“哈裏,你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友誼。”他嘟囔道,“而且也不知道什麽叫敵意。你誰都喜歡,等於說你對誰都漠不關心。”
“真是天大的冤枉!”亨利勳爵大聲叫道,把帽子往後一甩,看著天上朵朵白雲宛如一團團打結的光滑白絲綢飄過空曠、藍綠色的夏日天空,“沒錯,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待人接物的方式千差萬別。我隻會跟長得好看的人交朋友,隻結識那些品行不錯的人,而那些頭腦聰慧的人則會成為我的敵人。人在選擇敵人時應該打起十二分精神。沒有一個傻子有資格成為我的敵人。我的對手都是些聰明絕頂的人,所以他們都很欣賞我。我是不是太自負了?恐怕的確是自負了點兒。”
“還真是這麽回事,哈裏。不過根據你的分類,看來我隻能算你的熟人了。”
“親愛的巴茲爾,你可不隻是我的熟人。”
“反正不是朋友,算是兄弟一類的,對嗎?”
“噢,兄弟!我才不在乎什麽兄弟不兄弟的。我的哥哥老是不死,而我的弟弟卻一門心思尋死。”
“哈裏!”霍爾沃德蹙起眉頭叫道。
“老兄,我開玩笑的。但我真的討厭我的那些親戚。想必是大家都無法容忍別人跟我們自己有一樣的毛病。我很是同情英國反對上流社會墮落的民主怒潮。大夥都覺得那些家夥喜歡酗酒,盡幹些愚蠢、傷風敗俗的事兒,要是我們當中有人幹了蠢事,好比是入侵了他們的領地。可憐的薩瑟克進入離婚法庭時,他們個個義憤填膺。我可不認為有百分之十的無產階級過著正常的生活。”
“你剛才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而且,我覺得你自己也不會信吧,哈裏。”
亨利勳爵摸了摸他那尖尖的棕色胡須,用帶著流蘇的烏木杖點了點他那雙膝皮靴。“巴茲爾,你可是如假包換的英國人,這是你第二次發表這樣的言論了。如果有人在一個真正的英國人麵前說這樣的話——真要這麽做的話也太草率了——他絕不會考慮這樣的想法是對是錯,他唯一覺得要緊的是別人會不會買賬,某個想法的價值跟說出這個想法的人是否誠懇一丁點兒關係都沒有,事實上一個越不誠懇的人,他的想法很有可能更理智。真是這樣的話,他的想法可能不會被他的需求、欲望或者偏見左右。不過,我可沒打算跟你討論政治、社會學或者玄學這檔子事。比起原則,我更喜歡人。而且,我最喜歡的就是那些沒有原則的人了。再跟我說說道林·格雷先生吧。你多久見他一次?”
“每天都見。要是一天沒見著他我就會不開心。他對我太重要了。”
“這也太罕見了,我還以為你的眼裏隻有藝術呢。”
“他現在就是我的全部藝術。”畫家鄭重其事地說,“哈裏,我有時候在想,世界曆史上其實隻有兩個重要的時代,一是新藝術手段出現,二是新藝術人物出現。正如油畫的發明對於威尼斯人的重要性,安提諾烏斯[5]的臉對希臘晚期雕塑的重要性,道林·格雷的臉對於我來說也有著同樣的價值。我不隻是照著他的臉畫油畫、肖像、素描——當然,這些我全都做過——而且,他對於我來說,遠比模特或者坐在那裏讓我畫畫的人重要。我不會告訴你,其實我對道林·格雷所作的畫像我都不滿意,或者說,他的美已經超出了藝術所能表達的範疇。沒有什麽是藝術不能表達的,我知道自打遇見道林·格雷後,我的作品都不錯,可以說是我迄今為止最出色的作品了。不過,說來也怪——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他的人格魅力向我展示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我看待事物的方式和思考方式都不一樣了。現在,我能用一種以前從未出現過的方法重新塑造我的人生。‘在思想的白晝裏追尋形式之夢’[6]。這句話誰說的來著?我忘了,但對我而言,道林·格雷的價值正是如此,隻要這個少年一出現——在我眼裏他還隻是個少年,盡管他已經二十多歲了——隻要他出現在我跟前,啊!我不曉得你明白那意味著什麽嗎?他在不知不覺中為我定義了一種新流派的線條,這種新流派將浪漫主義所有的**,希臘精神的完美屬性都包含其中。靈魂和肉體的和諧是多麽重要!可是我們卻瘋狂地將兩者分開了,創造出了庸俗的現實主義和空洞的理想。哈裏!要是你知道道林·格雷對我有多重要就好了!你還記得我的那張風景畫嗎?阿格紐曾經給我開出了天價,但我還是沒出手。那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為什麽會畫得那麽好?因為道林·格雷坐在我旁邊。他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普普通通的樹林中見到自己遍尋不獲的奇跡。”
“巴茲爾,這也太神奇了!我一定得見見這位道林·格雷。”
霍華德從座位上起身,在花園裏來來回回地踱著步,過了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哈裏,”他說,“道林·格雷對我來說僅僅是我藝術的驅動力,你可能在他身上瞧不出來,而我卻看得真真的。他的形象不在畫中時,我滿腦子都是他的樣子。我剛才就說了,他對我來說是一種嶄新的方法。我能在特定的曲線中,在某種漂亮、微妙的顏色中找到他。就是這麽回事。”
“那你為什麽不展出他的肖像畫呢?”亨利勳爵問道。
“因為我無意中在畫中表達了一種奇怪的藝術崇拜,當然,這點我從來沒想過跟他言明。他對此一無所知。他也永遠都不會知道。但世人可能猜測得到,可惜我不會把我的靈魂暴露在那些膚淺、喜歡窺探的目光下。我的心永遠不會放在他們的顯微鏡下。我在那幅畫裏傾注了太多的個人元素,哈裏,我真的投入太多了!”
“詩人是不會像你這樣膽小的。他們知道**對作品的創作有多重要。現如今,一顆破碎的心才會讓作品一版再版。”
“我就是討厭他們這點,”霍爾沃德大聲說,“藝術家應該創造美妙的作品,但不應該讓自己的生活卷入進去。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似乎將藝術當成了一種自傳的形式,不知抽象意義的美感為何物。總有一天,我會向世人證明什麽是抽象意義的美,所以,世人將永遠看不到我為道林·格雷作的畫。”
“巴茲爾,我認為你錯了,但我不會跟你爭辯,隻有失去理智的人才會與人爭論。對了,道林·格雷很喜歡你嗎?”
畫家想了想。“他喜歡我。”霍爾沃德頓了頓說,“我知道他喜歡我。當然啦,我也會拚命去討好他。而且我發現每次我說了不該說的話都會莫名產生一種快感。平日裏,我覺得他真的很迷人。我們坐在畫室裏,天南地北地聊著。不過,有時候他一點也不會顧及他人的感受,似乎給我帶來了痛苦反而會讓他獲得真正的快樂。哈裏,那個時候我就會覺得,我把整個靈魂都交給了別人,可他卻隻把它當成了一朵花,別在外套上,那隻是用來點綴他虛榮心的小裝飾品,或是當成一種夏日的飾品。”
“夏天總是遲遲不肯離去,巴茲爾,”亨利勳爵喃喃道,“說不定你會比他厭倦得更快。想到這點就覺得可悲,但天賦顯然比美更持久。所以,我們才會不知疲倦地往腦海裏塞入過多的知識,在瘋狂的生存競爭中,我們總想著擁有某種經久不衰的東西,所以,我們才會在腦海裏塞入很多垃圾和事實,愚蠢地希望維係我們的地位。現代的人都想變得無所不知,而正是這種無所不知的人才讓人覺得恐怖。好比一個古董店,裏麵充斥著怪物,滿是灰塵,所有的東西都是物非所值。我想你仍然會首先感到厭倦。總有一天,你看著你的朋友時,會覺得他跟你的畫會有些格格不入,或是因為你不喜歡他在畫中的色調,諸如此類的情況。到時候你會在心裏狠狠地責罵他,你會一本正經地認為他在你麵前表現得極其糟糕。下次他到訪時,你可能會表現得非常冷漠,壓根兒就不會理他。這樣的經曆對你來說會是個巨大的遺憾,因為這將改變你。你跟我說的這些事情雖然相當浪漫,不妨稱作藝術的浪漫,但這種浪漫最糟糕的一點就是,我們絲毫體會不到其中的浪漫之處。”
“哈裏,不要這樣說。隻要我還活著,道林·格雷的人格就會一直主導我。你無法切身體會我的感受,是你太善變了。”
“啊,親愛的巴茲爾,所以我才能感受到。忠誠的人隻曉得愛情淺薄的一麵,不忠的人才能體會到愛的悲傷。”亨利勳爵在一個精致的銀盒上擦燃火柴,開始誌得意滿地抽起煙來,那神情像是他用一個短句就能概括所有塵世之事。麻雀嘰嘰喳喳地在鮮綠色的常春藤中嗖嗖飛過,藍色的雲影像燕子一樣掠過草地。園中好一片愜意的景色!別人的心情是多麽的愉悅——在他看來,似乎比他們的想法要愉悅得多。他自己的靈魂,他朋友的**,這些都是生活中美妙的東西。想到因為跟巴茲爾待了這麽久而錯過了一頓乏味的午餐,他不由得暗暗竊喜。他要是去姑媽家準會在那裏遇見古德博蒂勳爵,他談話的內容無不圍繞窮人吃飯的問題,以及建立樣板廉租公寓的必要性。每個階層都會鼓吹道德的重要價值,因為他們在自己的生活中壓根兒就碰不到這類事兒。有錢人會談論黜衣縮食的重要性,而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則會高談闊論勞動的尊嚴。幸虧沒碰上這檔子事!一想到姑媽,亨利好像一下想到了什麽。他轉身對霍爾沃德說:“老兄,我剛剛想起什麽來了。”
“想起什麽了,哈裏?”
“我在什麽地方聽說過道林·格雷的名字。”
“什麽地方?”霍爾沃德微微蹙起眉頭問道。
“巴茲爾,別這麽生氣嘛。是在我姑媽阿加莎夫人家中。她當時還告訴我,她發現了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小夥子,要去倫敦東區幫她,那人就叫道林·格雷,我敢說她從來沒跟我說這個年輕人長得很好看。女人對美麗的容貌哪有什麽鑒賞力。至少,好心腸的女人就沒有這個能力。她隻說他很熱心,性格很好。我立即想到一個戴著眼鏡,頭發平直,長著滿臉雀斑的人,一雙大腳跺得山響。要是知道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幸虧你不知道,哈裏。”
“為什麽?”
“我不希望你見到他。”
“你不希望我見到他?”
“是的。”
“先生,道林·格雷到你的畫室來了。”管家進入花園說。
“那你非得介紹我認識不可了。”亨利勳爵哈哈大笑道。
畫家轉身看著管家,對正在陽光下眨巴著眼鏡的傭人說:“帕克,叫格雷先生稍等片刻。我馬上到。”那人鞠了一躬便往回走去。
他看著亨利勳爵。“道林·格雷是我最好的朋友。”畫家說,“他很單純,性格很好。你姑媽對他的評價是對的。別寵壞了他,別想去影響他。你的影響向來不好。世界這麽大,了不起的人多如牛毛。別把這個能賦予我藝術魅力的人從我身邊奪走。我的藝術生命全指望他呢。哈裏,記住,我相信你。”他說話的語速很慢,像是每個字都是違心地從他嘴裏擠出來似的。
“你胡說八道什麽呀?”亨利勳爵笑道,隨即牽著霍爾沃德的手,幾乎是拉著他進入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