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晚上梅爾索在街上散步,看到光影勻稱地灑在瑪爾特臉上時,他覺得很得意,一切都顯得輕而易舉,就像他與生俱來的力量和勇氣。她每天細膩地給他傾倒她的美,他很感謝她願意在他身邊公開地展露自己的美。如果瑪爾特平平無奇,他必然會痛苦,就像如今,如果看到她陶醉在其他男人的欲望中,他也會痛苦。他很高興今晚能和她一起走進電影院,當時影片就快開始了,影院內就快坐滿了。她走在他前麵,笑靨如花,美得攝人心魄,他沉浸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他手裏拿著帽子,感到一種超然的自在,好像覺得自己很優雅。他做出一種疏遠又嚴肅的神情。他顯得過分禮貌,自己後退讓女領座員先過,在瑪爾特坐下之前先幫她把座椅放下。他做這些不是為了展現什麽,而是因為心中的感激讓他心潮澎湃,對所有人都充滿了愛。他給了女領座員過多的小費,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為自己的喜悅買單,他通過這個日常的舉動崇拜著一位女神,她的燦爛笑容映照在他的眼中,閃閃發亮。中場休息的時候,在牆上掛著鏡子的休息室裏走動的時候,鏡子中映照出他快樂的臉。他穿著深色衣服的高大身影和穿著淺色衣服的瑪爾特臉上的笑容,匯聚成一幅優雅而有活力的畫麵。當然,他喜歡自己眼前的這張臉,香煙周圍的嘴巴微微顫動,稍顯凹陷的雙眼裏有種敏感的狂熱。那又如何?一個男人的臉代表著他內在的真相。從他的臉上就能讀出他能做什麽。為了這張臉,就算要付出女人臉上那無用的華麗又有什麽關係。梅爾索深知這一點,他慶幸自己如此虛榮,對著自己隱秘的邪惡微笑著。

重新回到放映廳的時候,他想如果他是自己來的,一定不會在中場休息的時候離開,寧可抽抽煙或者聽聽這時候播放的輕音樂唱片。但今晚演出繼續。隻要是能延長演出或是讓演出重新開始的機會都是好的。準備坐下來的時候,瑪爾特向坐在後麵幾排的一個男人打招呼。輪到梅爾索打招呼時,他察覺到男子的嘴角似乎有一抹淺淺的微笑。他坐了下來,並沒有意會到瑪爾特和他說話時把手搭在他肩上,如果是一分鍾前,他一定會把這看作是她傾心於他的新證據並且為之歡喜。

“他是誰?”他這麽說著,心裏已經知道她會自然地問:“誰?”

果然如此。

“你知道的。那個男人……”

瑪爾特說了一聲:“啊……”便不再說話。

“怎麽說呢?”

“你一定要知道嗎?”

“也不是。”梅爾索說道。

他悄悄回頭看。那個男人望著瑪爾特的脖頸,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他長得很帥,嘴唇很紅,但眼睛裏看不出情緒,有點兒神經質。梅爾索感覺到一波波熱血直衝太陽穴。他的目光變得陰暗,眼前這個完美場景幾個小時以來擁有的鮮亮色彩,忽然間變得黯然失色。他已經不需要聽她說什麽。他很確定,那個男人一定和瑪爾特上過床。一股不安在梅爾索心中逐漸加劇。他無法不去想那個男人心裏可能在想的事情。他對此心知肚明,因為他自己也曾經想過:“你再裝腔作勢嘛……”一想到這個男人可能此刻正回想著瑪爾特的某些準確的姿勢,想著她歡愉時把手臂放到額頭的模樣,一想到那個男的也曾試圖撥開這手臂,想要讀懂她眼底一陣陣掀起的狂亂而晦暗的諸神,梅爾索就感到內心的一切崩塌了。電影院響鈴提醒演出即將開始,他閉著的眼睛裏醞釀著憤怒的淚水。他忘記了瑪爾特原本隻是他快樂的借口,現在卻成了他活生生的憤怒。梅爾索久久地緊閉著雙眼,後來才對著銀幕睜開。銀幕上一輛汽車翻覆,一片寂靜之中,隻有一個輪胎繼續在慢慢轉動,把梅爾索惡劣心情中產生的羞恥和屈辱感都拖進了這固執的轉動之中。但他因為內心需要一種肯定,一時也顧不上自尊了:“瑪爾特,他是你的情人嗎?”

“是的,”她說,“但是我現在隻想看電影。”

就是這一天,梅爾索開始覺得自己愛上了瑪爾特。他認識她幾個月了,他被她的美和優雅深深地吸引。她的臉有點兒寬,但很工整,眼睛閃著金光,嘴上精致地塗著口紅,使她看上去像是個臉上抹了彩繪的女神。眼神中閃爍著一絲與生俱來的傻氣,更加凸顯了她那疏離冷淡的氣質。到目前為止,每當梅爾索和女人產生了最初的一點兒情愫,他就清醒地意識到愛情和欲望總是以相同的方式被表達。於是,他總是在將對方擁入懷裏之前先想象分手。但瑪爾特出現的時候,梅爾索正從一切之中解脫出來,甚至超脫了自我。對失去自由和獨立的恐慌是那些懷有希望的人才會有的。對梅爾索來說,一切都不重要了。當瑪爾特第一次倒在他的懷裏,因為兩人是如此靠近,她的五官線條變得模糊,他從中看到了原本如畫中靜默花朵般的嘴唇瞬間活了過來,他並沒有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到未來,而是他所有的欲望匯聚起來灌注到了她身上,他整個人被這種表象所注滿。她湊過來的唇就像一個訊息,來自一個毫無**又充滿欲望的世界,他的心在其中必能獲得滿足。這對他來說就像是個奇跡。他的內心無比激動,差點把這當作愛情。當他的牙齒感覺到她那飽滿又有彈性的肉體時,他用自己的嘴唇摩擦了很久,然後又用一種狂野的自由激烈地啃咬起來。這天,她成了他的情婦。過了一段時間,他們**的默契已經趨於完美。可是認識她更多之後,他逐漸感受不到曾經在她身上讀到的奇特性,當他把嘴唇湊過去的時候,他有時候還在試圖讓這種奇特性重生。瑪爾特已經習慣了梅爾索的謹慎和冷淡,所以她一直沒搞明白為什麽有一天在一輛擠滿人的電車上,他竟然想要吻她的嘴。雖然很驚訝,但她還是把嘴唇湊了過去。他按自己喜歡的那樣吻了她,先是用自己的嘴唇撫摩著它們,再慢慢啃咬它們。“你怎麽了?”她問他。他露出了她喜歡的那種笑容,一個簡短的、作為回應的笑容:“我想做壞事。”—接著便是沉默。她不太明白梅爾索的用詞。在那個**之後身體自由放鬆而心醉神迷的時刻,梅爾索會帶著一種隻有麵對溫馴的狗才會有的柔情,微笑著對她說:“你好,表象。”

瑪爾特是打字員。她並不愛梅爾索,但她依戀他,對他好奇,而且他也能滿足她的虛榮。那天梅爾索向她介紹了埃馬紐埃爾,而埃馬紐埃爾這樣形容梅爾索:“您知道,梅爾索是個好人。他肚子裏有東西悶著不說。所以大家都誤會他。”從此,她便以一種好奇的目光看待他。他能讓她在纏綿時快樂,她便也別無他求,隻是盡量享受這個從不要求她什麽、隨她自由來去的靜默情人。麵對這個看起來完美無缺的情人,她隻是有點兒不知所措。

然而這天晚上從電影院出來時,她發現仍然有東西可以觸碰梅爾索的心弦。她在他家過夜,整晚沒說話。他整夜沒有碰她。但是從這時候開始,她利用了自己的優勢。她已經告訴他,自己曾經有過情人。她知道如何找到必要的證據。

第二天,她一反常態,一下班就去了他家。她發現梅爾索正在睡覺,於是坐在銅床的床尾,沒吵醒他。他穿著襯衫,袖子卷起,露出健壯的古銅色手臂和襯衫裏的白色內衣。他的胸部和腹部同步勻稱地呼吸著。眉間的皺紋賦予他一種她熟悉的堅強又固執的表情。他的鬈發落在褐色的額頭上,一條鼓起的血脈橫跨額頭。他就這麽躺著,雙手擺在身邊,一條腿半彎曲著,猶如一個孤獨而固執的天神,於沉睡中被拋到一個陌生的世界。望著他飽滿又充滿睡意的嘴唇,她渴望他。這時,他微微睜開眼睛,然後又閉上,平靜地說:“我不喜歡人家看著我睡覺。”

她摟住他的脖子親吻他。他依然無動於衷。

“哦,親愛的,又是你的一個怪念頭。”

“別叫我親愛的,行嗎?我已經跟你說過了。”

她躺到他身邊,望著他的側影。

“我在想,你看起來像誰。”

他提起褲子,背對著她。平日裏,瑪爾特總能從電影演員、陌生人或者戲劇演員身上認出梅爾索也常會做的姿態和說的口頭禪。從這一點,他便知道自己對她有多少影響,但是這個曾經讓他很受用的習慣今天卻令他厭煩。她貼著他的背,肚子和**感覺到他睡覺時所產生的熱氣。夜幕很快降臨了,房間陷入了陰暗之中。從公寓中傳來孩子的哭聲、貓叫聲和關門的聲音。路燈照亮了陽台。電車零零散散地經過之後,街道上飄著茴香酒和烤肉的氣味,一股股地湧入房間裏。

瑪爾特有點兒困了。

“你好像生氣了,”她說,“昨天已經生氣了……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你不想說些什麽嗎?”她邊說邊搖了搖他。梅爾索還是一動不動,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裏,他凝視著盥洗室桌子下一隻鞋子發著光的曲線。

“你知道,”瑪爾特說,“昨天那個男人,好吧,我說得誇張了。他沒有做過我的情人。”

“沒有?”梅爾索說。

“總之,不算是。”

梅爾索不再說話。那些舉止和笑容依然曆曆在目……他咬緊了牙關。然後他站起身來,打開窗戶,又坐回到**。她蜷著身子依偎在他身邊,雙手從他襯衫的兩顆紐扣之間穿過,撫摩著他的胸膛。

“你有過多少情人?”他終於開口問道。

“你好煩。”

梅爾索閉嘴了。

“十幾個吧。”她說。

梅爾索一困就想抽煙。

“我認識他們嗎?”他邊說邊掏出了煙盒。

他眼中瑪爾特的臉變成了一個白點。“就像**時一樣。”他想。

“認識幾個吧。這個街區的。”

她用腦袋不停地蹭梅爾索的肩膀,用小女孩般的聲音對他撒嬌,平常梅爾索很吃這一套。

“聽著,孩子,”他說著點燃了香煙,“你一定要理解我。你一定要告訴我他們的名字。至於那些我不認識的人,你得答應我,如果我們遇見了,你要指給我看。”

瑪爾特突然退後一步,拒絕道:“才不要!”

房間窗戶的下方,一輛汽車粗暴地按了聲喇叭,一次又一次,按了好久。電車的鈴聲在夜色中叮叮當當。盥洗桌的大理石桌麵上,鬧鍾冰冷無情地滴答作響。梅爾索吃力地說:“我之所以這麽問你,是因為我了解自己。如果不讓我知道,那麽我遇到每個男人都免不了會懷疑,會胡思亂想。就是這樣。我總是想很多。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

她非常理解。她說了他們的名字。其中隻有一個是梅爾索不認識的。最後一個是他認識的年輕人,他想的就是這個人,他知道他長得帥氣,討女人歡心。在和瑪爾特**的時候,最令他震驚的—至少他是第一次這麽震驚—便是女人居然可以接受和一個陌生人如此親近,能夠讓對方的肚子緊貼著自己的。從這種自由放縱和意亂情迷之中,他認出了**令人激動又卑劣肮髒的力量。他首先想到的是她和她的情人之間也有這種親密感。這時,她坐到床邊,把左腳放到右腿上,脫掉一隻鞋,然後又脫掉另一隻,任由它們掉到地上。一隻鞋側躺著,另一隻則立在自己的高跟上。梅爾索感到喉嚨一陣發緊,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你就是這樣和勒內做的嗎?”他微笑著說。

瑪爾特抬起雙眼。

“你在想什麽呢,”她說,“他隻做過一次我的情人。”

“啊!”梅爾索說。

“而且那次我連鞋子都沒脫。”

梅爾索站起身來,想象她穿著衣服,仰臥在一張相似的**,毫無保留地獻出自己。他大喊:“閉嘴!”走到窗邊。

“哦,親愛的!”瑪爾特邊說邊從**坐起來,穿著長襪的腳踩在地板上。

梅爾索望著電車軌道上路燈忽明忽暗的光影,慢慢平靜下來。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覺得貼近瑪爾特。同時他也明白,他也向瑪爾特更敞開了一些,自傲在他眼中灼燒。他回到她身邊,用拇指和彎起的食指捏了捏她耳朵下方脖頸上溫熱的皮膚。他微笑了一下。

“那個紮格爾斯呢,他是誰?隻有他我不認識。”

“他呀,”瑪爾特笑著說,“我還在見他。”

梅爾索捏她的手指更用力了一些。

“你知道,他是我的第一個。我那時候還很年輕,他比我稍稍年長一些。現在他雙腿截肢了,自己一個人住。所以我偶爾會去看看他。他是個有學問的好人,隨時隨地都在看書,當年他是大學生。他總是很樂觀開朗。總之他就是這麽個人。而且他也總說和你相似的話。他會對我說:‘過來,表象。’”

梅爾索思考著。他放開瑪爾特,她閉上眼睛,躺倒在**。過了一會兒,他坐到她身旁,俯身湊近她微微開啟的嘴唇,想要尋找她身上混雜著獸性的神性,想要忘掉他自認為可恥的痛苦。但他隻是輕輕吻了她一下,便不再繼續了。

送瑪爾特回去的路上,她對他談起紮格爾斯:“我和他說過你,我跟他說,我親愛的又帥又厲害。他說他想認識你。因為他說:‘美麗的身體能幫助我更好地呼吸。’”

“又是個喜歡把事情搞複雜的家夥。”梅爾索說。

瑪爾特想要取悅他,覺得這時候是該上演一波吃醋的橋段,她覺得這是她欠他的。

“哦,他才沒有你那些女朋友複雜。”

“什麽朋友?”梅爾索委實驚訝地說。

“就是那些小笨妞唄,你還不知道?”

那些小笨妞,是指蘿絲和克萊爾,是梅爾索以前認識的突尼斯女學生,她們也是他生活中還保持往來的少數幾個人。他微笑著,從背後攬著瑪爾特的脖子。他們走了很久。瑪爾特住在練兵場附近。那條街很長,上層成排的窗戶閃著光,而下麵所有商場都關門了,黑黢黢、陰沉沉的。

“親愛的,你說說,你不愛她們嗎,那些小笨妞?”

“當然不。”梅爾索說。

他們走著,梅爾索的手搭在瑪爾特的脖子上,被她長發的溫熱所覆蓋。

“你愛我嗎?”瑪爾特直截了當地問。

梅爾索頓時提起神來,哈哈大笑起來。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

“回答我。”

“這麽說吧,在我們這個年紀,是沒有相愛這回事的。我們隻是彼此取悅,僅此而已。到了後來,等我們老了,沒力氣了,才可能相愛。在我們這個年紀,我們隻是自以為相愛。沒別的,僅此而已。”

她看起來很悲傷,但他親吻了她。她說:“再見,親愛的。”梅爾索從黑黢黢的弄堂回來。他走得很快,他清楚地感覺到絲滑材質的褲管下大腿肌肉的活動,不禁想起紮格爾斯和他被截肢的雙腿。梅爾索突然想要認識那個男人,便請瑪爾特引見。

第一次見到紮格爾斯的時候,他感到一種厭惡。然而,紮格爾斯已經盡力做好準備,減輕那種同一個女人的兩個情人在她在場時見麵可能產生的尷尬感。他試圖拉攏梅爾索,稱瑪爾特為大家閨秀,並且哈哈大笑。梅爾索搭不上話。隻剩他和瑪爾特在一起時,他立刻一股腦兒地告訴了她。

“我不喜歡殘疾人。這讓我不舒服,讓我無法思考。更不要說那種愛誇耀的殘疾人了。”

“哦,你呀,”瑪爾特沒聽懂他話裏的意思,“瞧你把話說的……”

但是後來,紮格爾斯這種起初讓他厭煩的孩子氣的笑聲終於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引起了他的好奇。於是再次見到紮格爾斯時,使梅爾索產生的偏見和難以掩飾的嫉妒消失了。當瑪爾特一臉無辜地談及她當年認識紮格爾斯時,他建議說:“不用浪費時間了。我不會嫉妒一個沒有腿的人的。就算我想象你們倆在一起,也頂多覺得他像匍匐在你身上的一條肥胖的蛆蟲。你明白了吧,這隻會讓我想笑。別白費力氣了,寶貝。”後來他又單獨去找過紮格爾斯。紮格爾斯說話又快又多,時不時大笑,然後又陷入沉默。紮格爾斯的大房子裏有他的藏書和摩洛哥銅器,有壁爐,爐火映在書桌上高棉佛像緘默的臉上,梅爾索在裏麵感覺很好。他聆聽紮格爾斯說話。這個殘疾人最令他震撼的,是他說話之前會思考。還有就是,這具滑稽的軀體中所蘊藏著的**和他所經曆過的熾熱的生活都足以吸引梅爾索,如果他稍微放開一點兒的話,梅爾索的內心甚至還會對他滋生一種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