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天的港口充滿了喧囂和陽光。十一點半,太陽仿佛從中間開裂成了兩半,沉沉的暑氣壓迫著碼頭堤岸。阿爾及爾商會的貨棚前,一艘艘有著黑色船身、紅色煙囪的貨船正在裝載一袋袋麥子。細密粉塵的芬芳與太陽炙烤出來的厚重瀝青味交融在一起。在一艘散發著油漆味和茴香酒清香的小船前,有些人在喝酒,一些穿著紅色緊身衣的阿拉伯雜耍藝人在發燙的地麵上不斷轉動著身體,陽光也在他們身後的海麵上躍動著。扛著一袋袋貨物的碼頭工人完全不看他們,專心致誌地走在碼頭和貨船甲板間的兩塊有彈性的長木板上。到了甲板上,工人們身後頓時海闊天空,隻剩一片碧海藍天。在一片卷揚機和桅杆之間,他們終於停留了片刻,雖然臉上蒙了一層白花花的汗水和粉塵,但眼睛炯炯有神,心醉神迷地望向天空,然後就一頭紮進了彌漫著熱血氣味的底艙裏。沸騰的空氣裏,汽笛嘶鳴著,一聲聲不絕於耳。

長條木板上,工人們突然停下腳步,場麵一片混亂。他們中的一人跌落到了厚木板之間,幸好木板排列緊密,把他給托住了。但他的手臂被折到了背後,被那袋很重的貨物給壓斷了,他發出一陣痛苦的號叫聲。這時候,帕特裏斯·梅爾索從辦公室出來了。剛到門口,一股暑氣便令他窒息。他吸了一大口的柏油熱氣,喉嚨像被刮了一般,然後走到那些碼頭工人麵前。他們已經把傷者抬出來了,他躺在木板上,周身彌漫著粉塵,嘴唇由於痛苦而發白,手肘上方斷了的手臂就這麽了無生氣地任人處置。一截碎骨從皮肉中穿出,可怕的傷口淌著血。鮮血沿著手臂滾滾流下,一滴一滴落在發燙的石板上,發出細微的劈啪聲,一陣青煙升騰起來。梅爾索怔怔地看著這血,一動不動,這時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是埃馬紐埃爾,那個“跑腿的小夥子”。他向梅爾索指了指一輛朝他們開來的卡車,卡車的鐵鏈發出陣陣爆裂聲。“走吧。”帕特裏斯開始狂奔。卡車從他們身邊經過,他們立刻追上去,很快便被淹沒在噪聲和塵埃之中,兩人氣喘籲籲,視線模糊不清,心神狂亂,隻感覺到在卷揚機和其它機器的狂亂節奏中,自己被狂奔的衝力帶動著。伴隨著海平線上船桅的舞動,他們一路經過的船在那兒不斷晃動,船身像是麻風病人的皮膚。梅爾索對自己的體力和靈活性非常自信,他一躍跳上了卡車,然後又幫著埃馬紐埃爾坐上來,兩人就這樣垂著雙腿,在這白蒙蒙的漫天粉塵和明晃晃的暑氣中,在陽光、大海、布滿桅杆和黑色起重機的港口的奇妙襯托下,隨著卡車飛速離去了。碼頭的地麵崎嶇不平,卡車一路顛簸著,埃馬紐埃爾和梅爾索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隻覺得頭暈目眩。

到了貝爾庫,梅爾索和埃馬紐埃爾下車了。埃馬紐埃爾唱著歌,他歌聲嘹亮,但五音不全。“你知道的,”埃馬紐埃爾對梅爾索說,“這是自然而然從胸口湧上來的。我高興的時候就會這樣,去海裏遊泳的時候也會這樣。”的確如此。埃馬紐埃爾總是在遊泳時放聲高歌,嗓音因為水壓變得沙啞,在海上根本聽不見,但是和他粗壯的手臂動作韻律一致。他們走過裏昂街。梅爾索身材高大,他昂首闊步,擺動著寬大又厚實的肩膀。他一腳踏上人行道的姿態,以及靈巧地扭動胯部避開有時候圍上來的人群的模樣,都讓人感覺到這是一個年輕有活力的身軀,能夠為它的主人帶來肉體上極致的愉悅。休息的時候,他像是為了展示自己身體的柔軟度,把整個人的重心都壓在單側臀部上,仿佛從運動中,他已經了解了自己身體的特性。他下意識地做著手勢和埃馬紐埃爾說著話,雙眼在略顯凸起的眉弓下閃亮亮的,微翹而靈活的嘴唇噘著,他拉了拉領子,想給脖子透透氣。他們走進常去的那家餐廳,坐下,默默地吃飯。屋裏照不進太陽,很涼爽。蒼蠅嗡嗡飛著,還有餐盤碰撞的聲音和人們談話的聲音。餐廳老板塞萊斯特朝他們走來。塞萊斯特身材高大,留著小胡子,他撩起圍裙抓了抓肚皮,然後又放下圍裙。“還好嗎?”埃馬紐埃爾跟他打招呼。“像個老頭兒。”他回答說。塞萊斯特和埃馬紐埃爾互相拍著肩膀,說了幾句“噢!老夥計!”便寒暄起來。“你知道,其實那些老頭兒,”塞萊斯特說,“他們都有點兒蠢。他們說,五十多歲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但那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我以前有個朋友,他隻有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候才開心。他們常常一起出去,一起吃喝玩樂,還一起去賭場。我那個朋友說:‘為什麽我非得和一群老頭子出去?他們成天就會嘮叨說自己吃了瀉藥,或者肝疼。我更喜歡跟我兒子出去。有時候,他去勾搭姑娘,我就裝聾作啞,自己去搭電車。再見,多謝了。我玩得很開心。’”埃馬紐埃爾笑了。“當然,他不是什麽大人物,但我還挺喜歡他。”然後,他又對梅爾索說,“我寧可喜歡這樣的人,也不喜歡我以前的另一個朋友。他成功的時候總是指手畫腳地仰著頭跟我說話。現在,他什麽都沒了,也沒有以前那麽驕傲了。”

“活該!”梅爾索回答說。

“哦,不過做人也不該太苛刻了。他抓住了機遇,他做得對。九十萬法郎……啊!要是我能搞到九十萬法郎就好了!”

“要是有了九十萬法郎,你會怎麽做呢?”埃馬紐埃爾問道。

“我會買一棟小木屋,在肚臍眼上塗一點兒膠水,然後再插一麵旗子。這樣我就能等著看風是從哪兒來的了。”

梅爾索安靜地吃著飯。這時,埃馬紐埃爾開始跟老板講起自己在馬爾納打的那場著名的戰役。

“我們這些佐阿夫[1]都被編進了輕步兵營……”

“你可真煩人。”梅爾索平靜地說。

“指揮官說:‘衝呀!’然後我們就衝下去了,下麵像是一道溝壑,隻有一些樹。他讓我們衝,但是前麵根本沒有人。我們就這樣往前一直走,一直走。突然間一堆機關槍朝我們掃射,大家紛紛倒地,疊到了一起。死傷的人太多了,溝壑裏血流成河,都能劃船了。有些人哀號道:‘媽呀!太可怕了。’”

梅爾索站起身來,把餐巾打了個結。老板去廚房門後用粉筆標注了他點的菜。廚房門就是他的賬本。有人有爭議時,他就把門整個拆下來,把賬目扛出來。老板的兒子勒內在一旁的角落裏吃著溏心蛋。“可憐的家夥,”埃馬紐埃爾說道,“他的胸口有毛病。”他說得沒錯。勒內總是一聲不吭又一臉嚴肅的模樣。他不算太瘦,眼神很明亮。這時,有個客人正在跟他說:“隻要願意花時間,小心照料,結核病是可以治好的。”勒內點著頭表示同意,邊吃蛋邊抽空回應著對方,神情凝重。梅爾索走到他身邊,靠在櫃台上,點了一杯咖啡。那個客人繼續說:“你認識讓·佩雷嗎?就是那個在煤氣公司工作的。他死了。他之前肺出了毛病,但是他非要出院回家,因為家裏有他老婆。他老婆是個力大如牛的女人。這病把他搞成這樣,你知道,他成天就騎在他老婆身上,他老婆不願意,但是他脾氣很大。就這樣,每天要搞兩三次,本來就生病的人就這麽沒了。”勒內嘴裏叼著塊麵包,停下了咀嚼,盯著那男人。“是呀,”他說,“壞事來得快,但去得慢。”梅爾索用手指在起霧的大咖啡壺上寫著自己的名字。他眨眨眼睛。從這個淡定從容的結核病人到歌聲嘹亮的埃馬紐埃爾,他的人生每天就這樣在咖啡味和柏油味之間搖擺,與他自身的存在和他所有的興趣脫節了,也遠離了他自己陌生的真心。相同的事情,在其他情況下本該深深吸引他的,現在他卻不想再談論,因為他正忙著親身去經曆。直到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筋疲力盡,再小心翼翼地去熄滅內心燃燒著的生命之火。

“梅爾索,你比較有文化,你來說說吧。”老板說道。

“得了,改天再說吧。”梅爾索說。

“你今天早上吃了炸藥吧。”

梅爾索微笑著從餐館走出來,穿過馬路,上樓回到了房間。他房間的樓下就是一家馬肉鋪。從陽台向外探頭,就能聞到一股血腥味,還能看到招牌上寫著:“致人類最高貴的勝利。”他倒在**,抽了一支煙,然後便睡了過去。

他睡的這間房間,以前是他母親的。他們一起在這套三室的公寓裏住了很久。隻剩下他一人之後,他便把兩間房間租給了他朋友介紹的一個箍桶匠,那箍桶匠和他姐姐一起住。他自己保留了最好的那間房。他母親五十六歲去世了,她曾經是個美人兒,本以為可以憑借一股**勁兒過上好日子,活得光彩耀人。可是到她快四十歲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她沒法再穿漂亮衣服,也沒法梳妝打扮了,隻能穿病號服。她的臉因為可怕的浮腫而變形,雙腿因為浮腫而不便行走,整個人失去了活力,最後變得半瞎,整天在那暗淡無光、無力整頓的房子裏瘋狂地摸索。最後一擊突然而短暫。她以前就有糖尿病,但她沒有在意,這種滿不在乎的生活方式又加重了病情。他不得不輟學去工作。直到他母親去世,他一直堅持讀書和思考。十年間,他母親忍受著這種病人的生活。這場折磨持續了太久,周圍的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了,甚至都忘了她病得很重,隨時可能會喪命。然後有一天,她死了。街坊鄰裏都很同情梅爾索。大家都期待著葬禮,都為梅爾索對母親的情深義重而感動。大家請求她的遠房親戚們不要哭泣,以免徒增梅爾索的傷心。大家請求親戚們好好保護梅爾索,多關心關心他。梅爾索穿著自己最高級的行頭,拿著帽子,注視著一切籌備工作的進展。他跟著送葬隊伍,參加了宗教儀式,撒了一抔土,和大家握了手。這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震驚於接送賓客的車輛居然這麽少,並且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但也僅此而已。第二天,公寓的一扇窗戶上便出現了一張告示:“出租。”現在,他住在他母親以前住的房間。以前,雖然他很窮,但是因為有母親陪在身邊,日子也總有一種溫馨。晚上,他們會圍著煤油燈一起安靜地吃飯,這種簡單的靜默中,自有一種秘而不宣的快樂。四周的街區靜謐無聲。梅爾索望著母親疲憊的嘴角,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他又重新開始吃飯。燈有點兒冒煙,母親伸長右手,身體往後仰著,用這種疲憊的姿態調了一下。“你不餓了吧?”過了一會兒,她說。“不餓了。”然後他就去抽煙或者讀書。看到他抽煙的時候,母親就說:“又抽煙!”看到他讀書的時候,她就說:“靠燈近一點兒,眼睛要壞了。”如今,孤身一人的貧窮卻是一種可怕的苦難。每當梅爾索痛苦地想起已經過世的母親,其實他是在可憐自己。他完全可以找更舒適的公寓,但他割舍不下這裏,以及它所散發出來的貧窮的氣息。至少,在那裏,他還能沉溺到過去的回憶裏,沉溺到他曾經一直想要逃離的生活裏,就是這種可恥又漫長的對抗,讓他得以在痛苦悔恨的時光裏重新找回自己。他保留了門上的一塊黑色紙板,盡管紙板的邊緣已經起毛,但上麵有他母親用藍色鉛筆寫的他的名字。他還保留了那張鋪著錦緞的老銅床和祖父的肖像。祖父留著小胡子,淺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壁爐上,一群有男有女的牧羊人擺設圍著一座已經停擺的老擺鍾,還有一盞他幾乎從不點燃的煤油燈。一把草編椅,中間微微凹陷,一個衣櫃,鏡子微微泛黃,還有一個盥洗小桌,桌角缺了一塊,這些殘破衰敗的擺設,對他而言並不存在,因為習慣早已經將一切都磨鈍了。他就這樣踱步在被陰影籠罩的房間裏,完全不費力氣。如果換了別的房間,那他又要重新習慣一遍,重新鬥爭一番。他想要盡可能減少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所占的麵積,然後一直睡到一切消耗殆盡。基於這個目的,這個房間很適合他。它一麵朝著街,一麵朝著總是曬滿衣物的露台。陽台再過去一些,則是幾個種著橘樹的花園,花園狹小,圍在高牆裏麵。有時候,夏天的夜晚,他關了房間裏的燈,並打開麵向陽台和陰暗果園的窗戶。隨著夜越來越深,濃鬱的橘樹氣息飄上來,猶如輕薄的圍巾一般圍住他。整個夏夜,他的房間和他自己都沉浸在這沁人心脾又馥鬱濃烈的芬芳中,仿佛在長時間的死寂之後,他終於第一次打開了自己的生命之窗。

他醒來的時候仍然滿臉睡意,渾身大汗。他梳了梳頭發,小跑著下了樓,跳上一輛有軌電車。兩點零五分的時候,他已經到辦公室了。他在一個大房間裏工作,房間四麵牆上有四百一十四個格子,裏麵堆滿了文件。房間既不髒,也不陰暗,但終日讓人感覺是個骨灰存放處,死去的時光在裏麵腐爛。梅爾索核對提貨單,翻譯英國船隻的補給品清單,三點到四點接待那些想要寄送包裹的客人。當初去應聘時,其實他並不喜歡這個工作。但剛開始,他覺得這可以是一扇通往人生的門。那兒有很多鮮活的臉,有熟人,有一條通道和一陣氣息,讓他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他借此避開了三個女打字員和辦公室主任朗格魯瓦先生的臉。其中一位女打字員長得挺漂亮,最近剛剛結婚。另一個和她媽媽一起住,還有一個是位老姑娘,精力旺盛又舉止端莊。梅爾索喜歡她華麗的辭藻,還有她對朗格魯瓦先生說“她的不幸”時的內斂態度。他曾和這位赫比雍小姐幾度交鋒,但都被她占了上風。她瞧不上朗格魯瓦先生,因為他總是一身汗,褲子都貼在了屁股上,還因為他總是在領導麵前表現得慌慌張張,有時在電話裏聽到某些律師的名字或者身份高貴的人的名字,也會這樣。這個可憐蟲總是試圖討好那位老姑娘,想要感化她,但總是徒勞。這天晚上,他在辦公室裏晃悠。“赫比雍小姐,您也覺得我很不錯吧?”梅爾索一麵翻譯著英語,“蔬菜、蔬菜”,一麵望著頭上的燈泡和綠色紙板折成的燈罩。他的前麵是一份色彩鮮豔的日曆,日曆上的圖是紐芬蘭漁民[2]的朝聖節。

紙扡條、吸墨紙、墨水和標尺在他桌上一字排開。從他的窗戶可以看到黃色或者白色貨車從挪威運來的木材。他豎起耳朵來聽。牆壁外麵,生命在大海和港口上方靜默又深沉地呼吸著,離他那麽遙遠卻又仿佛近在咫尺……六點的鍾聲響起,他自由了。這天是星期六。

一回到家,他就躺到**,一直睡到晚餐時間。他煎了幾個蛋,直接吃了(沒有搭配麵包,因為他忘記買了),然後就又躺下睡著了,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快到午餐的時候,他醒來,梳洗一番便下樓吃飯。回來後,他填了兩個字謎遊戲,小心翼翼地剪下一張庫爾什食鹽的廣告畫,把它貼在一本已經貼滿了“下樓梯的滑稽演員老爺爺”的本子上。做完這件事,他便洗了手去到陽台上。下午天氣很好。但是路麵很油,行人稀少,一個個都行色匆匆。他仔細凝視著每個路人,直到一個消失在視線之外,再重新找另一個觀察。起先是外出散步的一家人,兩個小男孩穿著水手裝,短褲蓋到膝蓋下,僵硬的衣服讓他們行為拘謹,還有個小女孩打著粉色大蝴蝶結,穿著黑色亮皮鞋。他們的媽媽跟在他們身後,穿著褐色絲質長裙,胖得像個裹著長圍巾的巨獸。那個爸爸手上拿著根拐杖,看起來頗為優雅。稍後經過的是住在附近的年輕人,頭上抹著發油,紅色領帶配上非常合身、有著鑲邊小口袋的西裝,腳上穿著方頭皮鞋。他們要去市中心的電影院,正笑著趕電車。他們之後,街上便沒什麽人了。各處的演出陸續開始了,現在這一帶隻剩看店的店主和野貓了。街道兩邊到榕樹上方的天空盡管晴朗,卻毫無光澤。梅爾索對麵的煙商,拉了把椅子到自家商鋪門口,跨坐到椅子上,雙手抵著椅背。剛才人滿為患的電車現在幾乎空空****。皮埃羅小咖啡館裏,服務生在空****的店裏打掃衛生。梅爾索也把椅子背過來,連抽了兩支煙。他回到房間,掰了一塊巧克力,回到窗邊吃。不久天色變暗,隨即又雲開霧散。但是街道上空飄過的雲為街道留下一層陰鬱,像是要下雨的先兆。五點時,電車在喧囂中抵達,從郊區的體育館載回一群又一群足球觀眾,他們站在踏板上或倚著欄杆。之後電車則是載回球員,從他們提著的小箱子便能辨認。他們大聲地又喊又唱,說他們的隊伍一定常勝不敗。好多人向梅爾索打招呼。其中一人高喊:“我們打贏了他們!”梅爾索隻是搖了搖頭說:“是啊!”車輛越來越多。有些車在擋泥板和保險杆上插滿了花。接著,這一天又過了一些時間。屋頂上方的天空鍍上了一層紅霞。夜晚降臨的時候,街道又熱鬧起來。散步的人回來了。累了的孩子有的哭鬧,有的就任由大人拖著走。這時,附近電影院散場的觀眾如潮水般湧到街上。梅爾索看到年輕人出來時手勢果決又賣弄,就好像在說他們看了一部冒險片。從市區電影院回來的人則較晚才到,他們的神情更為嚴肅。在笑聲和嬉鬧之間,他們的眼神和姿態中仿佛又浮現出對在電影裏看到的光鮮亮麗生活的懷念。他們在街上來回溜達。梅爾索對麵的人行道上最後形成了兩股人潮。這個街區的姑娘們沒戴帽子,手挽著手,構成了其中的一股。另一股人潮是年輕男子,他們說著一些玩笑話,聽得姑娘們笑著別過頭去。人們一臉嚴肅地走進咖啡館,或者成群結隊站在人行道上,人潮如流水繞過小島一般繞過他們。街道現在已經燈火通明,電燈使夜空初現的星星都失了色。梅爾索下方的人行道上站滿了人,燈光把油膩的路麵照得發亮,遠方的電車不斷地把光線投射在秀發上、濕潤的嘴唇上、一抹微笑上或者一條銀手鏈上。不久之後,電車少了很多,樹木和路燈上方的天空已經黑了,街區的人慢慢地少了,第一隻貓慢悠悠地走過空無一人的街道。梅爾索想著晚飯的事情。由於靠在椅背上太久,他覺得脖子有點兒酸。他下樓買了麵包和麵條,回家煮了吃,然後回到窗邊。有些人出門散步。天氣轉涼了,他打了個哆嗦,關上窗戶,回到壁爐上方的鏡子前。除了某些夜晚瑪爾特來家裏找他,或者他和她出去,或者和突尼斯那些女朋友往來,在這盞肮髒的煤油燈和幾塊麵包擺在一起的房間裏,他的一生都呈現在這麵泛黃的鏡子之中。

“又熬完了一個星期天。”梅爾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