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肯定有罪,否則不會來!右舷炮……發射!槍斃不足惜,還要踢出去!左舷炮……發射!

——古代水手勞動歌(用來控製鳴放禮炮的節拍)

但那是在我們離開柯裏營之後的事。之前那段時間,也發生了很多事情,主要是戰鬥訓練:戰鬥操練、戰鬥演習、戰鬥機動演習,從赤手空拳到模擬核武器,樣樣都有。在此之前,我不知道有那麽多不同的戰鬥方式。先從拳腳開始——如果你以為拳腳不是武器,那麽你還沒見過齊姆中士與我們營長弗蘭克爾上尉示範法國踢腿術,或是該讓小鈴見修理你一番,隻用兩隻手,以及咧著一口大牙的笑容——齊姆很快就讓鈴見擔任這項技能的教官,要求我們聽他號令,隻是不必向他敬禮,也不必稱呼“長官”。

隨著我們的人數減少,除了閱兵的時候,齊姆不再親自盯著編隊,而是用越來越多的時間做個別指導,增強下士教官們的訓練結果。他用任何東西都能瞬間取人性命,但他尤其愛刀,還會親手製作,而不是使用製作精良的製式配刀。個別指導的時候,他也稍微圓熟了一點,變得僅僅有點令人受不了,而不是徹底令人痛恨——他能耐著性子回答愚蠢的問題。

我們每天的操練隻有零星幾次兩分鍾的短暫休息,其中一次,有個名叫亨德裏克的小夥子發問:“中士,我猜擲飛刀應該很好玩……但我們為什麽非學不可呢?可能有什麽用處嗎?”

“嗯,”齊姆回答,“萬一你身上隻有刀呢?或是連刀都沒有呢?你會怎麽做?隻是念頌禱詞,準備受死嗎?還是無論如何都堅決努力地讓對方去買地呢?小夥子,這是現實,不是下棋——如果覺得落後太多還能認輸的話。”

“可是,長官,我正是這個意思。萬一你什麽武器都沒有呢?或者,比如說,隻有這樣一把折疊刀,而你要對付的人,卻有各式各樣危險的武器呢?你根本無能為力,一動手,他就能打敗你。”

齊姆幾乎是溫和地說:“小夥子,你完全搞錯了,世上沒有所謂的‘危險的武器’。”

“嗯?長官?”

“沒有危險的武器,隻有危險的人。我們努力教導你們變得危險——對敵人而言,即使沒有刀也很危險。隻要你們仍然有一隻手或一隻腳,而且仍然活著,都可能置人於死地。如果你不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去讀《橋上的豪拉提烏斯》或是《好人理查之死》,營裏的圖書室都有。但是,就拿你提到的第一個例子來說,假設我是你,而你就隻有一把刀。我後麵的靶——你一直沒射中的那個三號靶——是一個哨兵,他什麽武器都有,隻差沒有氫彈。你必須幹掉他……悄悄地立刻解決,不讓他有機會求援。”齊姆稍微轉身——“嗖”的一聲,剛才還沒見到他手裏有刀,這時卻已經在三號靶的中心抖動著,“你看到了嗎?最好攜帶兩把刀——但即使赤手空拳,你也必須幹掉他。”

“呃……”

“你還有什麽疑慮嗎?說出來。這就是我在這裏的用處——回答你的問題。”

“呃,是,長官,你說那個哨兵沒有氫彈。可是,如果他其實有氫彈呢,這就是關鍵。嗯,至少我們就有氫彈,假如我們就是那個哨兵……那麽,我們要對付的任何哨兵很可能也有——我指的不是那個哨兵,我指的是他的陣營。”

“我懂你的意思。”

“嗯……長官,你說是吧?如果我們能使用氫彈——而且,就像你說的,這不是下棋;這是現實,這是戰爭,而且沒人在打混——在雜草地上爬來爬去,擲飛刀,其實可能害死自己……甚至輸掉戰爭……而你明明有真正的武器可以打贏,這不是有點荒謬嗎?一個科學家隻要按一顆鈕就有更大的效果,那麽,叫一大群人拿著過時的武器,冒著生命的危險,又有什麽意義呢?”

齊姆沒有立即回答,這完全不像他。然後,他輕聲說:“亨德裏克,你在步兵部隊過得快樂嗎?你可以放棄服役,你知道的。”

亨德裏克咕噥了一聲,齊姆說:“大聲講!”

“報告長官,我不會急著放棄服役,我會努力熬過役期。”

“我明白了。嗯,你問的問題,中士其實沒資格回答……你也不該拿來問我。你在入伍之前就該知道答案了,或者說你早該知道。你們學校有曆史與道德哲學課程嗎?”

“什麽?當然……有,長官。”

“那麽你就聽過這個答案了。但我會提供我自己——非官方的——對此的觀點。如果你要教訓一個幼兒,你會砍掉他的頭嗎?”

“哎呀……不會,長官!”

“當然不會,你會打他屁股。在某些情況下,用氫彈攻擊敵方城市實在很蠢,就好像用斧頭打小孩的屁股。簡單一句話,戰爭不是暴力與殺戮;戰爭是受節製的暴力,有特定的目的。戰爭的目的是以武力支持你們政府的決策。殺敵的目的,從來不是隻為了殺人……而是要使對方就範。不是殺戮……而是有分寸、有意圖的暴力。但是,決定意圖或分寸並不是你的事,也不是我的事。決定什麽時間、什麽地點、什麽方法作戰,以及為什麽作戰,從來不是軍人的事,那屬於政治家與軍事將領。政治家決定為什麽打,打到什麽程度;將軍從那裏接手,告訴我們作戰的時間、地點,以及方式。我們提供暴力,其他人——他們口中的‘睿智的大佬’——決定分寸。事情就該這麽做。這是我能給你的最佳解答。如果你還不滿意,我會幫你弄張條子,讓你去找團長討論。如果他還不能說服你——那就回家當老百姓!因為如果真是那樣,你確實永遠當不了軍人。”

齊姆迅速站了起來:“我認為你讓我一直講話,就是為了偷懶。士兵,起來了!動作要快!各就各位,瞄準靶心——亨德裏克,你先來。這次,我要你擲那把刀,射向你的南方。南,懂嗎?不是北。標靶在你的正南方,我要那把刀至少飛到大約往南的方向。我知道你射不中目標,但看看你能不能嚇嚇人。不要削掉你自己的耳朵,不要脫手刺傷你身後的人——隻要把你小小的心思定在‘南’這個念頭上!準備……瞄準!擲出!”

亨德裏克又沒射中。

我們的訓練包括教我們如何使用棍棒、如何使用金屬線(隻用一小段,你就能湊合出許多狠毒的東西),我們學習真正的現代武器能做到什麽,以及如何做到,還有如何保養與維護裝備——模擬的核武器、步兵火箭彈,以及各式各樣的氣體、毒素、燃燒彈、爆破裝置。還有一些其他事物,也許最好還是別討論了。但我們也學習很多種“過時”的武器,例如用假槍上刺刀,還有些雖不是假槍,卻幾乎等同20世紀步兵用的步槍——很像獵槍,隻不過射出的是實心金屬塊、合金套鉛彈。我們練習固定範圍的靶,也練習陷阱觸發的飛靶。這應該是為了協助我們做好準備,學習使用任何瞄準型武器,並且訓練我們繃緊神經、保持警覺,準備麵對任何狀況——嗯,我想應該是這樣,我相當確定是這樣。

我們也在野戰操練中使用這些步槍,模擬很多更致命、更狠毒的瞄準型武器。我們使用大量的模擬,我們必須這麽做。使用“爆發式”的炸彈或榴彈對付物資或人員,爆炸的程度隻會冒出一堆黑煙;另一種則是散發氣體,讓你打噴嚏、流眼淚——表示你死了或癱瘓了……而且夠嗆到讓你謹慎注意反毒氣預防措施,更不用說萬一你沾上了,會受到怎樣的嚴厲批評。

我們睡覺的時間更少了,因為一半以上的操演在夜間舉行,使用窺視鏡、雷達、聲音裝備之類的東西。

我們使用步槍來模擬“某些特定的武器”。其中裝填的是空彈,但每五百顆就有一顆隨機出現的實彈。危險嗎?說是也對,說不是也對。光是活著就夠危險……而且,一顆非爆炸性的子彈可能不會置人於死地,除非射中頭部或心髒,即使射中也可能不會死。那個五百分之一“來真的”,就是要促使我們對找掩護這種事產生濃厚的興趣,尤其是我們知道有些步槍是由教官射擊的。他們槍法神準,而且真的盡力要打中你——就怕那一回合碰巧不是空彈。他們向我們保證,他們不會故意射擊一個人的頭部……但意外確實會發生。

這種友好的保證不怎麽令人放心。那個第五百顆子彈,將煩瑣的操練變成大規模的俄羅斯輪盤賭。第一次聽到一顆彈丸咻的一聲掠過你的耳邊,而這甚至比步槍的射擊聲還來得早,你就不再覺得無聊了。

但我們無論如何還是逐漸懈怠,於是高層傳了話下來,如果我們還不繃緊神經,實彈發生率就會變成一百次來一次……如果還行不通,那就五十次來一次。我不知道究竟改了還是沒改——這沒有辦法判斷——但我確實知道我們再次繃緊了。因為隔壁連有個小子的屁股被一顆實彈劃過,造成一條驚人的傷疤,引來一大堆蠢話,這也重新激起所有人員找掩護的熱情。我們嘲笑這小子,因為他被打到的地方很尷尬……但我們都知道,打到的有可能是他的腦袋——或是我們自己的腦袋。

沒在射擊的教官也不找掩護。他們穿著白襯衫,拿著愚蠢的短杖,挺直腰杆走來走去,顯得神色泰然,確信即使是新兵也不會故意射擊教官——他們有幾位可能太過自信了。不過呢,概率是五百分之一,即使是帶著謀殺意圖瞄準的射擊,也不太可能碰巧是實彈,而且,反正新兵大概也打不準,所以安全因素還會更高。步槍不是容易使用的武器,它們完全沒有目標搜尋的功能——據我了解,即使在很久以前戰爭隻靠這樣的步槍決勝負的時候,平均也要射幾千發才會殺死一個人。這似乎不可能,但軍事史確認了這是真的——顯然,大多數的射擊其實沒有瞄準,這麽做隻是迫使敵軍低下頭,並且幹擾敵軍的射擊。

無論如何,沒有任何教官由於步槍射擊受傷或死亡,也沒有任何受訓的學員死於步槍的子彈。死亡都是其他武器或事物造成的——如果你沒有照章行事,某件事物可能會回頭反噬你。嗯,有個小子確實害自己折斷脖子,因為他們剛開始朝他射擊,他就太急著找掩護——但子彈根本沒碰到他。

然而,由於某種連鎖反應,步槍子彈與找掩護這碼事,卻讓我陷入我在柯裏營的低潮期。首先,我的新兵訓練營袖章被摘了——不是由於我惹了事,而是我班上的一個人犯了錯,當時我甚至不在場……我指出了這一點。布龍斯基叫我閉嘴。於是我去找齊姆談這件事。齊姆冷冷告訴我,無論如何,我要對手下做的事負責……此外還要加罰六小時額外勤務,因為我沒有得到布龍斯基的允許就去找他。然後,我收到一封信,令我心煩意亂——母親終於寫信給我了。然後,第一次穿著動力裝甲操練,我就扭傷了肩膀。(他們有那種練習用的動力服,教官可以通過無線電控製,任意將穿著動力服的人變成“傷員”。我被拋下來,傷了肩膀。)因此,我才會暫時排到輕量勤務,有太多時間想東想西,偏偏那段時間,我好像有很多理由自怨自艾。

由於是“輕量勤務”,所以在那天,我擔任營長室的勤務兵。我起初急於表現,因為我從來沒去過那裏,想給長官留下好印象。我發現,弗蘭克爾上尉不喜歡過度熱心,他要我坐著不動,別說話,而且別煩他。這讓我有時間自憐,因為我不敢打瞌睡。

午餐之後不久,突然間,我沒有一點睡意了:齊姆中士走了進來,後麵跟著三個人。齊姆像往常一樣利落整齊,但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騎白馬的死神,而且他的右眼有個印記,看起來可能正在形成一隻青腫眼眶——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另外三個人,中間的一個是特德·亨德裏克。他全身髒汙——嗯,全連去野戰操練,可不會先把草原刷洗幹淨,而你又有很多時間依偎著泥地。但是他還嘴唇破裂,下巴、上衣有血跡,帽子也不見了,而且他的眼睛冒著怒火。

他左右兩邊的人則是新兵,兩人都帶著步槍;亨德裏克沒帶。其中一個新兵是我班上的弟兄李維,他似乎又興奮又開心,還趁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對我眨了眨眼。

弗蘭克爾上尉顯得很驚訝:“中士,這是怎麽回事?”

齊姆站得僵直,講話的方式好像在背誦什麽。“長官,H連連長向營長報告。違紀事件,第9107條,於模擬戰鬥中,不遵守戰術命令與戰術準則;第9120條,同樣的情況,不服從命令。”

弗蘭克爾上尉一臉疑惑:“中士,你拿這種事來找我嗎?是正式的嗎?”

我想不通齊姆怎麽可能明明這麽尷尬了,臉上卻還是沒有表情,語氣也沒有變化。“報告長官,該員拒絕接受行政懲罰,他堅持要見營長。”

“我明白了,原來是他自以為懂得法律。嗯,我仍然不能理解,但嚴格說來,這是他的權利。是什麽樣的戰術命令與戰術準則呢?”

“報告長官,‘不許動’。”我看了亨德裏克一眼,心想:噢,噢,他要遭殃了。聽到“不許動”命令,你就要趴下,盡可能找掩護,動作要快,然後就不許動了——完全不動,甚至動一下眉頭也不行,直到命令解除。或者,如果你已經找好掩護,你可以就地不動。聽說曾經有人在“不許動”的情況下中彈……慢慢死去,但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弗蘭克爾的眉毛跳了起來:“第二部分呢?”

“同樣的事,長官,自行解除不許動之後,聽到糾正命令卻不肯服從。”

弗蘭克爾上尉臉色凝重:“姓名?”

齊姆回答:“報告長官,T. C. 亨德裏克,新兵RP7960924。”

“好,亨德裏克,罰你各種權利取消三十天,除了值勤或用餐,以及處理衛生需要,其餘時間都要留在你的帳篷。你每天服三小時額外勤務,由看守下士指導,將勞役安排在熄燈號前一小時,起床號前一小時,以及利用中午一小時的用餐時間。你的晚餐隻有麵包與水——麵包不限量,你能吃多少都行。每星期天要服十小時額外勤務,如果你要參加宗教禮拜儀式,時間可以自行調整。”

(我心想:噢,天呀!他拿法規出來了。)

弗蘭克爾上尉繼續說:“亨德裏克,你得到的懲罰那麽輕,唯一的原因是,在沒有進軍事法庭的情況下,我沒有權力給你更重的處罰……而且我不想破壞你們連的紀錄。解散!”說完他便繼續看桌上的文件,已經快忘記這件事……

亨德裏克卻嚷了起來:“你還沒聽我這邊的說法!”

上尉抬起頭來:“噢,抱歉。你有自己的立場嗎?”

“你說得對,我當然有!齊姆中士總是跟我過不去!他一直在欺負我、欺負我、欺負我,從我一來到這裏,他整天都不放過我!他……”

“那是他的工作,”上尉冷冷地說,“你否認對你的兩項指控嗎?”

“沒有,可是……他沒有告訴你,我當時趴在蟻丘上。”

弗蘭克爾顯得很反感:“噢,就因為幾隻小螞蟻,你就要害死自己,甚至可能連累你的隊友嗎?”

“不是‘少少幾隻’——有好幾百隻,咬人很痛的那種。”

“所以呢?年輕人,讓我導正你的想法。就算是一窩響尾蛇,你仍然應該——也必須——不許動。”弗蘭克爾停頓了一下,“你還有什麽能為自己辯護的說法?”

亨德裏克的嘴巴張開了:“我當然有!他打我!他對我動手!他們一整群人,老是趾高氣揚地走來走去,帶著那些愚蠢的短杖,敲人屁股,戳人背脊,叫你打起精神——這我都忍了。可是,他動手打我——他把我打趴在地,還嚷著:‘不許動!你這蠢驢!’這又怎麽說呢?”

弗蘭克爾上尉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又抬起頭來看著亨德裏克:“年輕人,很多平民都有這樣的誤解,你也是。你認為你的上級軍官不能‘對你動手’,就像你說的那樣。純粹就人際關係而言,確實是這樣——比如說,倘若我們偶然在某家戲院或商店遇見,隻要對待我的方式符合我的軍階,我不會有權利打你耳光,你更沒有權利打我耳光。但在執勤的情況下,規則完全不同……”

上尉坐在椅子上,轉了個方向,指著幾本活頁書:“你現在的生活有特定的法律規範。你可以搜尋那些書裏的每一條,根據各條文而成立的每一件軍法審判案例,你在裏麵都找不到隻字片語,無論是明說或是暗示——在執勤的時候,你的上級軍官不能‘對你動手’或是以任何其他方式打你。亨德裏克,我可以打斷你的下巴……至於這項行為是否有適當的必要,我隻對我自己的上級軍官負責。可是,我不需要對你負責。我能做的不止這樣,在某些情況下,上級軍官,甚至士官,不僅會得到許可,甚至會在有必要的時候殺死下級官兵,沒有拖延,也許甚至沒有事先警告——事後非但不會受到懲罰,還會受到表揚。例如,在要阻止敵前膽怯的行為的時候。”

上尉輕敲桌麵:“再來說說那些短杖——用途有兩種。第一,用來表示那些人的權威。第二,我們希望可以借著短杖提醒你們繃緊神經。你不可能因此受傷,至少目前使用的方式不會,頂多是有點刺痛。但可以節省千言萬語,比如說,起床號響的時候,你動作不夠快。毫無疑問,值班下士可以甜言蜜語哄你,問你今早想不想在**享用早餐——前提是我們能騰出一個職業下士,像保姆那樣照顧你。既然我們不能,他會敲一下你的鋪蓋,然後往前走,繼續視需要施加刺激。當然,他可以幹脆踢你就好,這種方式同樣合法,也幾乎同樣有效。但是負責訓練與懲戒的將軍認為,無論對你還是值班下士,用非關個人的權威棍棒,幫助賴床的人擺脫迷糊狀態會比較有尊嚴。我也這樣認為。你我對此事有什麽看法並不重要,反正這是我們做事的方式。”

弗蘭克爾上尉歎了一口氣:“亨德裏克,我解釋這些事給你聽,是因為除非你知道自己為什麽被罰,否則處罰你根本沒用。你是個不乖的男孩——我說‘男孩’,因為你顯然還不是男人,不過我們會繼續努力——既然你的訓練已經來到這個階段,你也實在太不乖了。你剛才說的話都不算是辯護,甚至不能為你減輕罪行;對於你身為軍人的職責,你似乎搞不清楚,也好像沒有任何概念。所以,告訴我,用你自己的話說,為什麽你覺得受到虐待?我要導正你的想法。你甚至可能說出一些對你有利的事,不過我承認,我可想象不出會是什麽。”

上尉訓斥的時候,我偷瞧了一兩眼亨德裏克的臉——不知何故,上尉講話雖然平靜、溫和,卻比齊姆給過我們的任何嚴厲批評更令人難受。亨德裏克的表情從憤慨變成茫然的驚訝,再變成悶悶不樂。

“說吧!”弗蘭克爾又厲聲說。

“呃……嗯,聽到不許動的命令,我立刻趴下,卻發現趴在了蟻丘上。所以我跪起來,往旁邊移動兩步,結果有人從後麵打我,把我打趴在地上,還對我大叫大嚷——於是我彈起來,回擊了他一下,他……”

“停!”弗蘭克爾上尉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感覺上好像有十英尺高,雖然他其實沒比我高多少。他盯著亨德裏克。

“你……攻擊……你的……連長嗎?”

“嗯?我是這麽說的。可是他先打我!從後麵,我甚至沒看到他。我不會忍受任何人那樣對待我。我回他一拳,他又再打我,然後……”

“安靜!”

亨德裏克住了口。然後,他又說:“我隻想離開這個糟糕的部隊。”

“我想我們可以配合你這項要求,”弗蘭克爾冷冰冰地說,“而且會很快。”

“隻要給我一張紙就行,我要放棄服役。”

“等一下——齊姆中士!”

“在,長官。”剛才很長一段時間,齊姆都不發一言。他隻是站著,眼睛直視前方,剛硬得有如雕像,一動不動,隻有下頜肌肉微微抽搐。我看著他,確實瞧見了一隻青腫眼眶——真漂亮。亨德裏克肯定冷不防地給了他一下。但他什麽都沒說,弗蘭克爾上尉也沒問——也許他隻是猜想齊姆撞到了門,或許稍後齊姆會覺得想要解釋。

“你的連有沒有照規定要求,公布相關條文呢?”

“有的,長官,每周日早上都公布並且記錄。”

“我知道有,我這麽問隻是為了留個記錄。”

每周日,在教堂集合號吹起之前,他們叫我們列隊,大聲宣讀《軍事部隊法律及條例》的紀律條文。這些條文也會張貼在告示板上,就在勤務兵帳篷外麵。沒有人太用心——這就是另一項操練而已;你可以站著不動,睡過去。我們大概隻會注意一件事,如果真會注意的話,就是我們稱為“墜機三十一條”的東西。畢竟,教官們要確保你吸收了所有需要知道的條例,並且牢記在心。“墜機”是像“起床號石油”“帳篷千斤頂”那種老套的笑話……其實是三十一條重罪。時不時有人吹牛,或是指責別人,說是發現了第三十二條——這些事總是很荒謬,通常令人憎惡。

“攻擊上級……”

突然間,一點都不好笑了。打了齊姆?為了那個就要吊死一個人嗎?哎呀,連上幾乎每個人都試過打齊姆中士,甚至有幾個人碰觸到他——在他指導我們徒手搏擊的時候。他先讓其他幾個教官跟我們練練,在我們開始覺得有自信,相當不錯之後,他會接手跟我們過招——然後會教我們精益求精。哎呀,嘖嘖,有一次,我還看到鈴見打昏他呢。布龍斯基潑水叫醒他,齊姆站了起來,咧嘴一笑,兩人握握手——隨即把鈴見摔到天邊。

弗蘭克爾上尉環顧四周,對我打了個手勢:“你,聯絡團部。”

我笨手笨腳地做,看到一個軍官的臉冒出來,我就退後一步,讓上尉接電話。“人事行政參謀。”那張臉說。

弗蘭克爾利落地說:“第二營營長問候團長。我需要並請求軍法官開庭。”

那張臉說:“伊恩,你什麽時候需要?”

“請他盡快來。”

“馬上辦,我相當確定傑克在總部。條文與姓名呢?”

弗蘭克爾上尉說明亨德裏克的身份,也提供了條文編號。熒幕上那張臉吹了一聲口哨,臉色變得凝重。“馬上來,伊恩,如果我找不到傑克,我會自己過來——隻要先向老大報告一聲。”

弗蘭克爾上尉轉身看著齊姆。“押送的人——他們是目擊者嗎?”

“是,長官。”

“他的分隊長看見了嗎?”

齊姆幾乎沒有猶豫:“報告長官,我想是的。”

“找他來。有誰穿著動力服往那邊去嗎?”

“有的,長官。”

齊姆打電話的同時,弗蘭克爾對亨德裏克說:“你希望找哪幾個目擊證人為你辯護?”

“嗯?我不需要任何目擊證人,他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把文件給我吧,我要離開這裏。”

“別急,要不了多久。”

在我看來,果然沒多久。不到五分鍾,瓊斯下士穿著“指揮者”動力服跳進來,兩臂托著馬哈茂德下士。他一放下馬哈茂德便跳走了,這時候,史匹克斯瑪中尉走進來。他說:“上尉,下午好,被告與證人都在場嗎?”

“都準備好了,傑克,交給你了。”

“記錄器開了嗎?”

“現在開了。”

“很好。亨德裏克,請上前。”亨德裏克照做了,一臉困惑,仿佛他的神經就要開始爆裂。史匹克斯瑪中尉利落地說:“戰地軍事法庭,由柯裏營的第三訓練團團長F. X. 馬洛伊少校下令召開,根據地球聯邦軍事部隊法律及條例,按照訓練與紀律指揮部總指揮官核定之一般命令第四號。職責軍官:伊恩·弗蘭克爾上尉,機動步兵第三團第二營營長。本庭:傑克·史匹克斯瑪中尉,機動步兵第三團第一營營長。被告:亨德裏克,新兵號碼RP7960924。條文:第9080條。罪名:攻擊上級長官——在地球聯邦處於緊急狀態時。”

我沒想到一切進行得那麽快。我竟然被指定擔任“法庭執行員”,奉命“帶走”證人,請他們在外麵候傳。我不知道如果齊姆中士不想離開,我要怎麽“帶走”他,但他用眼神向馬哈茂德及兩名新兵示意,他們都去了外麵,在聽力可及的範圍外。齊姆走到旁邊,跟其他人隔了一段距離,隻是等候著;馬哈茂德就地坐下,卷了一支煙——不得不弄熄,因為他第一個被叫進去。不到二十分鍾,他們三個都作了證,說的與亨德裏克敘述的經過差不多。齊姆根本沒被叫到。

史匹克斯瑪中尉對亨德裏克說:“你想要交互詰問證人嗎?如果你希望這麽做,本庭會協助你。”

“不必。”

“立正,對本庭說話的時候,要稱呼‘長官’。”

“報告長官,不必。”他又說,“我要律師。”

“戰地軍事法庭不允許用辯護律師。你想要為自己辯護嗎?你不一定要這麽做,而且,綜觀到目前為止的證據,如果你決定不為自己辯護,本庭也不會列入司法考量。但是,我提醒你,你提供的任何證詞,都可能成為對你不利的證據,而且你會受到交互詰問。”

亨德裏克聳了聳肩:“我沒什麽可說的,說了對我又有什麽用?”

“本庭再說一次:你要為自己辯護嗎?”

“呃,報告長官,不要。”

“本庭必須要求你回答一個程序問題。你被控觸犯的條文,在你被控的罪行發生的時間之前,是不是曾經被正式公布過呢?你可以回答是或不是,也可以保持緘默——但你要對你自己的回答負責,這是根據第9167條,關於偽證的部分。”

被告站著,保持緘默。

“好,本庭將會再次宣讀你所觸犯的條文,然後再次問你那個問題。第9080條:軍中任何人攻擊或傷害,或是企圖攻擊或傷害……’”

“噢,我想他們說過。每周日早晨,他們都讀一大堆東西——整整一長串你不能做的事。”

“他們到底有沒有讀那一條給你聽呢?”

“呃……報告長官,讀過。”

“好,既然你不為自己作證,你是否要作任何聲明,用以酌情緩和或減輕罪行呢?”

“長官?”

“你是否還有任何事要向本庭說明?是否有任何情況,是你認為可能影響已呈堂的證據呢?或者有沒有任何事,可能減輕受指控的罪行呢?例如生病,或是受到藥物或針劑的影響。你目前還沒有宣誓,你認為對你可能有幫助的事,你都能說。本庭想要了解的是這個:對於這件事,有沒有哪一點讓你覺得不公平?如果有,又是為什麽?”

“嗯?當然有!一切都不公平!他先打我的!你聽到了他們說的!——他先打我!”

“還有嗎?”

“嗯?報告長官,沒有了,難道那還不夠嗎?”

“本庭審理完畢。新兵亨德裏克,上前一步!”史匹克斯瑪中尉從頭到尾都保持立正姿勢,此時弗蘭克爾上尉站了起來。這地方突然變得冷颼颼。

“二等兵亨德裏克,本庭判定你有罪。”

我的胃翻滾了一下。他們要那樣對他……他們要對亨德裏克用刑了。今天早上,我還坐在他旁邊吃早餐呢。

“本庭宣判,”他繼續說,這時我覺得很不舒服,“行為不當,勒令退伍,鞭刑十下。”

亨德裏克倒抽了一口氣:“我要放棄服役!”

“本庭不允許你放棄服役。本庭希望補充,你的刑罰很輕,因為本庭沒有權限判處更重的刑罰。羈押你的職責軍官明確指定召開戰地軍事法庭——為何選擇這麽做,本庭不會推測原因。但是,倘若將你押送普通軍事法庭,似乎可以確定,依本庭所見的呈堂證據,將會導致普通軍事法庭判你絞刑。你很幸運了——而且羈押職責軍官已是仁慈至極。”史匹克斯瑪中尉停頓一下,接著說,“判決的刑罰等候起訴職責軍官審查並且核準記錄,如果確實核準,將會盡早執行。退庭!帶走被告,還押。”

最後這句是對我說的,但我其實不必做什麽,隻要打電話到衛兵帳篷,等他們帶他走的時候,取得確認的條子就行了。

下午的門診集合號響起時,弗蘭克爾上尉解除我的勤務,打發我去看醫生,醫生看過我之後又打發我回去執行勤務。我回到自己連上,剛好來得及著裝集合參加閱兵——然後被齊姆挑毛病,說是“製服有汙漬”。嗯,他的一隻眼睛周圍有個更大的汙漬,但我沒說出來。

有人在閱兵場上立起了一根大柱,就在人事行政參謀位置後麵。到了平常發布命令的時間,他們發布的不是“本日例行命令”或其他瑣事,而是亨德裏克的軍法審判。

然後,他們押他出去,夾在兩名武裝衛兵中間,他的雙手銬在一起,垂在他前麵。

我從來沒見過鞭刑。在家鄉,雖說當然是在公開場合執行,但地點在聯邦大廈後方——父親對我下了嚴格的命令,禁止我接近那裏。我試過一次違背他的命令……但行刑延期了,我後來也不曾再試一次。

一次都嫌太多。

衛兵們抬起他的手臂,將手銬套進柱子高處的一隻大鉤。然後,他們脫下他的上衣,原來那是特製的,一拉就可以卸下,而且他沒有穿汗衫。人事行政參謀利落地說:“執行本庭的判決。”

來自另一個營的下士教官持鞭走上前去,看守警衛官在旁計數。

每隔五秒揮下一鞭,雖然很慢了,但感覺上似乎更為漫長。亨德裏克本來一聲不吭,直到第三下才出聲,然後開始抽泣。

我記得的下一件事,就是仰頭看著布龍斯基下士。他正在拍我的臉,用關懷的眼神看著我。他停下來,問我:“沒事了吧?好了,入列。動作要快,就要輪到我們通過閱兵台了。”我們接受檢閱,齊步走回我們的連區。我沒吃多少晚餐,其他沒胃口的人也很多。

關於昏倒這件事,沒有人對我說一個字。後來我才發現,並非隻有我一個——我們有二三十個人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