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耶和華對基甸說:“跟隨你的人過多……現在你要向這些人宣告說:凡懼怕膽怯的,可以回去……”於是有二萬二千人回去,隻剩下一萬。耶和華對基甸說:“人還是過多。你要帶他們下到水旁,我好在那裏為你試試他們……”基甸就帶他們下到水旁。耶和華對基甸說:“凡用舌頭舔水,像狗舔的,要使他單站在一處;凡跪下喝水的,也要使他單站在一處。”於是用手捧著舔水的有三百人……

耶和華對基甸說:“我要用這舔水的三百人拯救你們……其餘的人都可以各歸各處去……”

——《士師記》第七章第二至七節

抵達那裏的兩周後,他們收走了我們的帆布床。也就是說,我們不得不苦笑著把床折起來,背著走四英裏,再把它們收到倉庫裏。反正那時候也無所謂了,地麵似乎暖得多,也相當軟——尤其是大半夜警報響起的時候,我們必須倉促衝出去扮演士兵。這種情況一周大約三次。但是,在那樣的模擬演練之後,我可以立刻回去睡覺;我學到了快速入睡,在任何地方、任何時間——坐著、站著,甚至在隊伍行進的時候,都可以做到。哎呀,我甚至能在傍晚閱兵時從頭睡到尾,立正站好,享受著軍樂卻不會被吵醒——但聽到“通過閱兵台”的命令就會立即醒來。

在柯裏營,我發現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幸福在於得到足夠的睡眠。就這樣,別無所求。你見過的那些不快樂的有錢人,都要服用安眠藥,機動步兵才不需要這些。給空降戰士一個鋪位,給他時間在上麵睡覺,他就會快樂得像蘋果裏的蛀蟲一樣酣睡。

理論上,你每晚有足足八小時的睡覺時間,而且晚餐後還有大約一個半小時給你自由安排。但實際上,你睡覺的時間受到很多因素影響,例如警戒、夜間勤務、野地行軍,還有各種“不可抗力”,以及長官一時興起對你做的事。而你的睡前時間,如果還沒被奇奇怪怪的任務編組或被因犯了小過錯而罰的額外勤務搞砸,也很可能要做各種雜事,例如擦鞋、洗衣、互相理發(我們有些人能成為尚可的理發師,但理個可被接受的大光頭誰都能做到)——更不用提一千種其他的關係到設備、人員的差事,以及長官們的各種要求。舉例來說,我們學到了回答早點名的時候說:“浴畢!”意思是自從上次起床號之後,你至少洗過一次澡。一個人可能在這方麵撒謊,僥幸不被抓包(我做了一兩次)。我們連上至少有一個人,用了那招推托閃躲,但令人確信的證據擺在麵前——他最近沒有洗過澡——結果被他班上的弟兄押著,用硬毛刷與抹地的肥皂擦洗,同時還有一個下士教官陪在旁邊,提出幾個有用的建議。

但是,如果晚餐後沒有更緊急的事要做,你可以寫信、打諢、閑聊、討論中士們各式各樣數不清的心智與道德缺點,還有大家最愛的——談論雌性同類(我們開始懷疑是不是根本沒有這樣的生物,隻是過度激動的想象力創造出來的神話——我們連上的一個小子聲稱,他曾經在團部那邊看到一個女孩子,大家一致認為他說謊又吹牛)。或者你可以打牌。我吃了苦頭才學到別抽到順子牌,我再也不曾做這種事。事實上,在那之後,我就沒打過牌了。

或者,如果有二十分鍾屬於自己的時間,你甚至可以睡覺。這是一項受到高度肯定的選擇,因為我們總是好幾個星期睡眠不足。

我可能給人這樣的印象,新兵訓練營的艱苦超過了必要——這並不正確。

就是要做得盡可能艱難,而且是故意的。

每一個新兵都堅定地認為,這是純粹的卑劣行為,是經過算計的虐待手段,讓頭腦簡單的蠢貨從造成他人受苦的過程中得到惡魔般的快感。

並不是。這種安排太有計劃、太有學問、太有效率,而且不帶個人色彩,不可能是為了殘酷的病態樂趣;它計劃得像根據目的實施的手術,像外科醫生那樣無關**。噢,我承認有些教官可能會享受那樣的事,但我不知道他們在那樣想,而(現在)我確實知道,在挑選教官的過程中,心戰官嚐試拔掉任何以霸淩為樂的人。他們找的是熟練又敬業的巧匠,施展的技藝是把事情設計得對新兵盡可能艱難;霸淩者太愚蠢,本身太情緒化,很有可能厭倦整人的樂趣,也就逐漸懈怠,很難發揮效率。

話雖如此,但他們當中可能有幾個霸淩者。我聽過有些外科醫生(而且不見得是庸醫)喜歡鮮血淋漓,盡管手術是救人的技藝。

就是這麽回事:手術。這麽做的直接目的就是立刻剔除部隊裏那些太柔弱或太幼稚,不可能成為機動步兵的新兵。一批又一批,而那個目的確實實現了。(他們差一點就把我趕出去。)才到第六周,我們連就縮到“排”的規模。其中有些人是因客觀因素遭到淘汰,但如果他們願意,可以轉到非戰鬥勤務,辛苦熬過役期;有些人則是由於行為不當或表現欠佳而遭勒令退伍,或是因為傷病不得不退。

通常,你不會知道某個人為什麽離開,除非你看到他離開,而且他也願意講出原因。但有些人覺得受夠了,大聲嚷嚷,放棄服役,永遠喪失取得參政權的機會。有些人,尤其是年紀較大的人,無論他們多麽努力嚐試,身體就是承受不住。我記得一個友善的老夥計卡羅瑟斯,肯定有三十五歲了;他們用擔架抬他出去,他還虛弱無力地喊著說,這不公平——還說他會回來。

是有一點遺憾,因為我們喜歡卡羅瑟斯,他也確實很努力——於是我們假裝沒看見。估計我們再也看不到他了,他肯定是傷病退伍,穿上了平民的衣服。隻是,我真的又見到他了,但那是很久以後。他拒絕退伍(你不是非得接受傷病退伍不可),最後在一艘運兵艦上擔任三廚。他還記得我,而且想要聊聊舊日時光,他以出身柯裏營為榮(就像我父親引以為傲的哈佛口音),覺得自己比普通的航天軍人員好那麽一點。嗯,也許確實是。

但是,與很快切除脂肪、淘汰不可能達標的人、為政府節省訓練成本相比,還有一點重要得多——就是這個首要目標:盡可能不失人情味,確保每一個爬進空降囊進行戰鬥空降的戰士,都已做足萬全的準備——強健、果敢、有紀律、有技能。如果他不是,那麽這樣對聯邦不公平——對他的隊友當然也不公平,最糟糕的是,對他自己不公平。

但是,新兵訓練營是不是太殘酷,超過了必要的程度呢?

對此,我隻能這樣說:下次,在必須進行戰鬥空降的時候,我希望左右的弟兄是從柯裏營結訓的,或是來自同樣級別的西伯利亞訓練營。否則,我會拒絕進入空降囊。

但在當時,我確實認為那是一堆蹩腳、惡毒的廢話。有一些小事——我們到那裏一星期後,除了原本穿的工作服,他們又發了閱兵時穿的栗色軍便服。(軍禮服之類的製服過了很久才發放。)我把發給我的上衣拿回軍品棚,向補給中士抱怨。由於他隻是補給中士,而且有慈父般的態度,讓我以為他是個雇員——我當時還不懂怎麽看他胸前的綬帶,否則我才不敢找他說話。“中士,這件上衣太大了。我們連長說,穿在身上像頂帳篷。”我說。

他看著那件衣物,卻沒有碰:“真的嗎?”

“是啊,我想要一件合身的。”

他仍然不為所動:“小夥子,我幫你長點見識,軍隊裏隻有兩種尺寸——不是太大,就是太小。”

“可是我們連長……”

“不要懷疑。”

“可是,我該怎麽辦呢?”

“噢,你想要的是建議!嗯,我有貨——才發下來的,今天剛到。嗯……告訴你,我會怎麽做。這裏有一根針,我甚至會給你一卷軸的線。你不需要剪刀,剃須刀片比較好用。現在,你把臀部這邊收緊,但肩膀這邊留一些可以放鬆的布——你以後會需要的。”

齊姆中士隻是這樣評論我的縫紉:“你可以做得更好,罰兩小時額外勤務。”

於是,下次閱兵前,我確實就做得更好了。

最初的六周都是堅強體魄、吃苦耐勞的訓練,是大量的閱兵操練和行軍訓練。最終,隨著有些人員退訓,回家或去了別處,我們達到了在平地用十小時走五十英裏的程度——如果你沒概念,那麽這相當於一匹良馬的腳程。我們也會休息,但不是停下來,而是改變步速,慢行軍、快行軍、急行軍,換著來。有時候,我們在營外走完全程,在野地露宿,吃野戰口糧,在睡袋裏過夜,第二天再行軍回來。

有一天,我們出發,像是日常行軍那樣,肩上沒有睡袋,也沒發口糧。我們沒停下來吃午餐,當時我還不覺得驚訝,因為我已經學到從食堂帳篷夾帶一些東西,例如糖和硬麵包之類的,藏在身上。可是,到了下午,我們繼續行軍,離營越來越遠,我開始納悶了。但我學到了不要問愚蠢的問題。

天黑之前,我們停了下來,三個連現在的規模縮減了一些。我們進行營閱兵,在沒有軍樂的情況下走了一趟,然後設置崗哨,隨即就地解散。我立刻去找布龍斯基下士教官,因為他比其他教官容易應付一些……也因為我覺得自己有某種程度的責任:當時我正好是新兵班長。這類新兵訓練營袖章沒有太大的意義——主要是讓你有受到嚴厲批評的特權:除了你自己做的事,也會為了你們班士兵做的事而挨罵——袖章會突然出現,也可能同樣快地消失。齊姆先讓所有年紀較大的弟兄嚐試擔任臨時士官。兩天前,我們班長倒下來,進了醫院,我才承接了文著袖章的臂鎧。

我說:“布龍斯基下士,有明確的指示嗎?什麽時候開飯呢?”

他對我咧嘴一笑:“我有兩三塊餅幹,要分一點給你嗎?”

“嗯?噢,不用了,長官,謝謝。(我身上可不止兩三塊餅幹——我逐漸學到教訓。)不開飯嗎?”

“他們也沒告訴我,小夥子,但我看不到任何直升機接近。現在,假如我是你,我會叫我的班集合,大家一起想辦法。也許你們哪一個弟兄可以丟石頭,打一隻野兔。”

“是,長官,可是……那麽,我們會留在這裏一整夜嗎?我們沒帶鋪蓋卷。”

他的眉毛挑了起來。“沒有鋪蓋卷嗎?嗯,我說真的!”他似乎在仔細思考,“嗯……看過綿羊在暴風雪中擠成一團嗎?”

“呃,報告長官,沒看過。”

“試試看。綿羊不會凍僵,你可能也不會。或者,如果不喜歡人擠人,你也可以整夜走動。隻要留在崗哨的範圍內,沒有人會打擾你。如果你持續走動,你就不會凍僵。當然,到了明天,你可能有一點累。”他又咧嘴一笑。

我敬了禮,回到自己班上。我們大家平均分享——分完之後,我的食物比開始時少:有幾個白癡要不是沒有夾帶任何吃的,就是雖然帶了卻在我們行軍的路上全部吃光了。但隻要幾塊餅幹,加上兩顆李子果幹,就非常有助於平息你的胃發出的警報聲。

綿羊那招也有效,我們整個分隊,三個班都擠在一起。我不建議用這種方式睡覺:因為你可能在外層,身體有一側快要凍僵了,你會設法蠕動身體鑽進內層;或者你在內層,相當暖和,但其他人可能有手肘、腳丫、口臭對著你。你從一個狀態轉移到另一個狀態,一整夜就像在進行某種布朗運動,不曾真正清醒,但也沒有真正熟睡。這一切使得一夜漫長得像一百年。

破曉時分,我們聽到那個熟悉的叫喊:“起來吧!動作要快!”教官們用短杖激勵著從人堆中伸出來的臀部……然後我們開始做早操。我感覺像行屍走肉,不明白怎麽能碰到自己的腳趾。雖然痛,但我還是做了,二十分鍾後我們出發——我隻是覺得自己動起來像個老人一樣。齊姆中士身上沒有一點髒亂,而且那個流氓竟然還設法刮了胡子。

行軍的時候,太陽照暖了我們的背部,齊姆帶著我們唱軍歌,先唱老歌,像是《桑布爾-默茲軍團》《彈藥車之歌》《陸戰隊讚歌》,然後是我們自己的《空降戰士波爾卡舞曲》,讓你換到快步,然後帶著你小跑起來。齊姆中士唱歌走音得厲害,隻是有響亮的聲音。但布雷肯裏奇準確有力的領唱,能夠穩住我們其他人,不被齊姆可怕的走音給帶偏。我們都覺得很有自信,而且士氣滿滿。

但是,走了50英裏之後,我們就不覺得自信了。經過了漫長的一夜,接著是沒完沒了的一天——齊姆嚴厲批評我們,說我們在閱兵場上看起來太不像樣,還有幾個新兵因為沒有刮好胡子而被記過,他說我們行軍回來後,從解散到集合閱兵,整整有九分鍾的時間。那天晚上,好幾個新兵放棄了;我也考慮過,但沒有這麽做,因為我戴著那對愚蠢的新兵訓練營袖章,而且還沒被降級。

那天夜裏,有一次兩小時的警戒。

但我終於學到了,二三十個溫暖的身體擠在一起算是像家一樣的奢侈,因為十二周後,他們讓我赤身**,把我扔在加拿大落基山脈的一處荒野,而我必須自己設法走40英裏,穿越山區。我做到了——路上的每一步,我都恨透了陸軍。

不過回營的時候,我的情況還不算太糟糕。有兩隻兔子不像我這麽警覺,所以我並沒有完全饑餓……也沒有完全**;我身上有一層舒適溫暖的厚衣,是兔子脂肪加上泥巴,腳上還有軟皮鞋——反正那兩隻兔子留著皮也沒用了。萬不得已時,你能用一片岩石做到的事實在令人驚奇——我猜想,我們的穴居祖先並不像我們通常以為的那麽蠢。

其他人也通過了,那些留下來的人還沒放棄,繼續接受考驗——但有兩個弟兄死在半途。然後,我們全都回到山區,花了十三天尋找他們,直升機在頭頂上給我們指引方向,還有各種最精良的通信設備協助我們。教官們穿著“指揮者”動力服進行督導並核查消息——因為隻要還有一絲渺茫的希望,機動步兵就不會拋下自己人。

然後,在《吾國吾土》的樂聲中,我們以隆重軍禮安葬兩人,追授一等兵軍階,他們兩個是我們新兵訓練團最早升到那麽高的——因為空降戰士不見得能好好活著(從事這一行,死亡是常有的事)……但他們非常在意你是怎麽死的:你必須是抬頭挺胸,繃緊神經,而且仍在努力。

其中一個是布雷肯裏奇,另一個是我不認識的澳大利亞小子。他們不是死於訓練的第一人,也不是最後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