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他必用鐵杖轄管他們。

——《啟示錄》第二章第二十七節

我在北方大草原的柯裏營接受新兵基礎訓練,和我一樣的受害者還有兩千多名——我說“營”,真的是“營地”,因為那裏隻有少數幾座用以保護設備的固定建築物。我們在帳篷裏吃飯、睡覺,我們在戶外生活——如果你管那叫“生活”的話,而當時我並不這麽想。我習慣溫暖的氣候,而這裏給我的感覺好像北極就在軍營以北五英裏,而且越來越近。冰河時代肯定正在回歸。

但運動可以幫助你保暖,而他們會確保我們得到充分供應。

我們到那裏的第一天早晨,天還沒破曉,他們就叫醒我們。我調整時差並不順利,感覺好像剛睡著而已;我實在無法相信,竟然有人非要我大半夜起床。

但他們確實是來真的。某個地方有個擴音器在播放軍樂進行曲,聲響足以吵醒死人,還有一個毛茸茸的討厭鬼沿著走道一路衝過去,大聲嚷著:“大家都出來!伸出腿!動作要快!”我正好拉起頭上的被子,卻被自己的帆布床絆倒,摔向又冷又硬的地麵。

這是沒有人情味的照料,他甚至沒有看我是不是落了地。

十分鍾後,太陽正要從東方地平線探出頭來,我穿著長褲、汗衫、鞋,跟著其他人列隊,排得參差不齊,準備做早操。麵對我們的是一個高大、肩膀寬闊、看起來惡狠狠的漢子,穿著就像我們——隻不過我看起來像、感覺也像沒做好防腐的死屍。而他則是下巴刮得鐵青,長褲褶痕拉得筆直,鞋子擦亮到能給你當鏡子,舉止警覺、清醒、放鬆,而且好好休息過。他會給你那種好像從來都不需要睡覺的印象——隻要每行進一萬英裏檢查一下,偶爾為自己撣撣灰塵就行了。

他怒吼著:“全連注意!立——正!我是職業隨艦中士齊姆,你們的連長。對我說話,你們要敬禮,叫‘長官’——看到任何帶著教官短杖的人,你們要敬禮,叫‘長官’……”他攜帶著一支輕便手杖,這時候,他拿起來做了個快速反向扇形切,示範他所說的教官短杖是什麽意思。昨晚抵達的時候,我注意到有幾個人帶著,還想自己也弄一根——看起來挺時髦,現在,我改變想法了。“……我們這裏沒有足夠的軍官讓你們練習,所以你們就在我們身上練習。誰打噴嚏?”

沒有回答……

“誰——打——噴——嚏!”

“是我。”有個聲音回答。

“是我,什麽?”

“我打噴嚏。”

“報告長官,我打噴嚏!”

“報告長官,我打噴嚏。報告長官,我很冷。”

“喲嗬!”齊姆大步走向打噴嚏的那個人,將輕便手杖的金屬包頭“唰”的一下伸到他鼻子底下,問道:“姓啥?”

“報告長官……詹金斯。”

“詹金斯……”齊姆複述,仿佛這個詞有些令人反感,甚至可恥,“我想,你某個夜晚出去巡邏的時候也會打噴嚏,隻因為你流鼻涕,是嗎?”

“報告長官,我希望不會。”

“我也希望。可是,你會冷。嗯……我們來解決這個問題。”他用他的棍棒指了一下,“看到那邊的軍械庫了嗎?”我放眼望去,除了一片大草原,幾乎什麽都沒看到,隻有一棟建築,遠在天邊。

“出列!跑過去繞圈。我叫你跑,快!布龍斯基!盯著他。”

“好的,中士。”在場還有五六個攜帶短杖的人,其中一個跑在詹金斯後麵,輕鬆趕上他,用短杖拍打他的下臀。齊姆轉身回來麵對我們其餘的人,我們仍然立正,但冷得瑟瑟發抖。他走來走去,仔細打量我們,似乎非常不滿意。最後,他走到我們前麵,搖了搖頭,看起來像自言自語,但他的聲音可以傳到大家耳邊:“想不到這種事竟然發生在我身上!”

他看著我們:“你們這些猿——不對,不是‘猿’,你們還不夠格。你們這夥可鄙的病懨懨的猴……你們這群胸膛塌陷、肚皮鬆弛、口水直流,從圍裙帶裏逃出來的難民。我這輩子還沒看過這麽不體麵的一團讓媽媽寵壞的小寶貝兒——你,那裏!縮腹!兩眼直視前方!我說的就是你!”

雖然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說我,但我還是收縮小腹。他一直沒閉嘴,我聽著他大發雷霆,開始忘了自己的雞皮疙瘩。他講那麽多卻沒有重複,而且沒用到褻瀆或**的話語。(我後來才曉得他把那些留給很特殊的場合,而這次並不是。)但他描述我們身體、心智、道德、遺傳方麵的各種缺點,達到異乎尋常的程度——且說的都是些很侮辱人的細節。

但不曉得為什麽,我並不覺得受到侮辱。我對他對語言的掌控力很有興趣——真希望我們當年的辯論隊有他參加。

終於,他停了一下,似乎要哭出來。“我受不了了,”他恨恨地說,“我非發泄一下不可——你們還比不上我六歲時玩的一組木偶士兵。行了!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家夥,有沒有誰自認為可以擊敗我?這群人裏有男子漢嗎?出聲呀!”

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我當然也沒出聲。我對他可以徹底擊敗我這件事沒有一點懷疑——我確信。

我聽到有人出聲,在隊伍的遠處,高個子那頭。“報告長官……俺覺得俺可以。”

齊姆看起來很滿意:“很好!站出來這裏,走到我看得到你的地方。”那個新兵走了出來,他的體格確實驚人,比齊姆中士高了至少三英寸[1],肩膀也更寬闊。“士兵,姓啥?”齊姆問道。

“報告長官,布雷肯裏奇——俺體重210磅[2],而且沒有‘肚皮鬆弛’。”

“你想打一架,我們需要按照什麽特定的方式進行嗎?”

“報告長官,你自己挑個死法,俺不挑剔。”

“行,沒有規則。你隨時可以開始。”齊姆把自己的短杖扔在一旁。

一開始——就結束了。大個兒新兵坐在地上,右手握著左腕,但什麽也沒說。

齊姆彎身看著他:“折了嗎?”

“報告長官……估計是。”

“抱歉,你把我催急了一點。你知道怎麽去醫務所嗎?算了——瓊斯!帶布雷肯裏奇去醫務所。”他們離開前,齊姆拍拍他的右肩,輕聲說:“過一個月左右,我們再試一次,我示範給你看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我想,這本來是私下的交談,但他們站得不遠,距離我慢慢凍僵的地方約有六英尺。

齊姆退後一步,喊道:“好,本連有一個男子漢,至少有一個。我感覺好些了。我們能再來一個嗎?還是再來兩個?你們這幫癩蛤蟆,有沒有哪兩個自認為對付得了我呢?”他來回掃視著我們的隊伍,“膽小鬼,沒骨氣——噢,噢!有嗎?站出來。”

有兩個人,原本並肩排在隊伍裏,這時一起站了出來。我想他們在那裏就低聲做了安排,但因為他們在高個子那一頭,所以我沒聽到。齊姆對著他們微笑:“姓啥,這樣才好找到你們的親屬,快說。”

“海因裏希。”

“海因裏希,忘了什麽?”

“報告長官,海因裏希!”他跟另一名新兵迅速交頭接耳一番,然後有禮貌地說,“報告長官,他還不會講多少標準英語。”

“報告長官,邁耶!”第二個人用德語回答。

“沒關係,很多人剛來這裏的時候都不太會講——我自己當年也是。告訴邁耶不必擔心,他學得會。但他明白我們要做什麽嗎?”

邁耶用德語表示肯定。

“當然,長官,他聽得懂標準語,隻是講得不流利。”

“好,你們臉上那些疤是哪裏弄來的?海德堡嗎?”

“非也……不是,報告長官,是柯尼斯堡。”

“差不多啦。”剛才打倒布雷肯裏奇之後,齊姆已經撿起短杖,這時,他打了個回旋問,“也許你們想要各借一支?”

“報告長官,這樣對您不公平,”海因裏希謹慎回答,“赤手空拳,如果您同意的話。”

“隨便,不過你們有可能看走眼。柯尼斯堡,是嗎?規則呢?”

“報告長官,三個人怎麽可能講規則呢?”

“這點倒是耐人尋味。那麽,我們先說好,如果挖出了眼睛,結束的時候要還給對方。告訴你的弟兄,我準備好了,你們隨時可以開始。”齊姆把短杖拋到旁邊,有人接住了。

“你開玩笑,長官,我們不挖眼睛。”

“不挖眼睛,同意。準備好就出手。”

“什麽?”

“來打一架!否則就入列!”

現在我不確定當時看到的情況是不是這樣——可能是後來受訓才懂了一些——但我現在認為情況應該是這樣:那兩個人往外移動,夾攻我們連長,一人一邊將他包抄,但仍然保持安全距離。從這個位置,單打獨鬥的人可以從四種基本動作中選擇一種,而這些動作都能確保他獲得優勢,原因有二:一是自己的機動性;二是一個人的協調其實比兩個人優越——齊姆中士說(說得正確),任何烏合之眾聚在一起反而更弱,還不如一個人單打獨鬥,除非經過密切合作的完善訓練。舉例來說,齊姆可能佯裝要對其中一個動手,卻很快跳向另一個,一出手就重創對方,例如造成膝蓋斷裂——然後好整以暇地解決了第一個人。

他反而讓他們攻擊。邁耶快速撲向他,我想是打算用“身體阻截”將他撞倒在地,同時海因裏希跟著攻他上盤,也許是用靴子踢的。一切似乎是那樣開始的。

我認為我當時看到的是這樣:邁耶那招身體阻截根本沒碰到他。齊姆中士一個回旋,麵對邁耶,同時一腳往外踢中海因裏希的肚子——這時邁耶縱身一躥,齊姆順勢用力推他一把,讓他飛得老高。

但我能確定的就隻有這樣了。打鬥才開始就結束了,兩個日耳曼小子睡得很安詳,一個趴著,一個躺著,他們幾乎連在一起。齊姆則是仔細察看他們,連大氣也沒喘一下。“瓊斯!”他說,“不對,瓊斯離開了,對吧?馬哈茂德!拿水桶來,然後把他們插回原來的隊伍。我的牙簽在誰那兒?”

過了一會兒,兩人清醒了,全身濕淋淋回到隊伍中。齊姆看著我們,語氣溫和地問:“還有人嗎?或是我們要開始做早操了?”

我沒料到竟然還有人——我猜他可能也沒料到。但是,從左側矮個兒們的地方,有個小子出列,來到隊伍中央的正前方。齊姆低頭看他。“隻有你嗎?還是你要挑個搭檔?”

“報告長官,就隻有我。”

“就照你說的。姓啥?”

“報告長官,鈴見。”

齊姆睜大了眼睛:“跟鈴見上校有關係嗎?”

“報告長官,正是家父。”

“啊,是啊!嗯!黑帶嗎?”

“報告長官,還沒。”

“我想你應該夠格。那麽,鈴見,我們要使用競賽規則呢,還是我要派人叫醫護兵過來?”

“由您決定,長官。但我認為,如果允許我提出意見的話,使用競賽規則會比較審慎。”

“我不知道你說這話究竟什麽意思,但我同意。”齊姆把他的權威象征拋到旁邊,然後,天哪,他們竟然退後一步,麵對麵,互相鞠躬。

在那之後,他們半蹲著互相繞圈,雙手比畫著試探動作,看起來像兩隻雄雞。

突然間,兩人交手了——那個小家夥貼近地麵,齊姆中士從他頭上飛過去。但他落地時沒有像邁耶那樣發出沉悶、令人呼吸停止的砰然巨響,而是打了個滾就站起來,鈴見也同樣很快站穩,麵對著他。“萬歲!”齊姆用日語大吼一聲,然後咧嘴一笑。

“謝謝!”鈴見用日語回答,也報以咧嘴一笑。

兩人再次接觸,幾乎沒有停頓,我以為中士又要飛起來。並沒有,他直接滑過去,然後就是一片混亂,分不清誰的臂膀誰的腿,動作慢下來的時候,你可以看到齊姆抓住鈴見的左腳,塞向他的右耳——當然塞不進去。

鈴見用一隻還能活動的手拍拍地麵,齊姆立即讓他起來,然後兩人再次互相鞠躬。

“長官,再來一場嗎?”

“抱歉,我們還有工作要做。改天再找時間,好嗎?算是玩樂……也讓你贏回麵子。也許我剛才應該告訴你,令尊大人指導過我。”

“我已經猜到了,長官,那就改天。”

齊姆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入列,士兵。全連注意!”

接下來的二十分鍾,我們做了一遍柔軟體操,我本來還冷得發抖,這時卻熱得流汗。齊姆親自帶領著我們一起做,從頭到尾,還大聲數拍子。我們練完的時候,他臉不紅氣不喘,也看不出有任何衣衫不整。那天早上以後,他不曾再領操(我們後來就沒在早餐之前見過他,軍官自有特權),但那天早上還是他親自示範的。整套做完之後,我們全都筋疲力盡,他領著我們小跑前往食堂帳篷,一路上對我們大喊:“加快腳步!動作迅速!你們敢再拖拖拉拉!”

在柯裏營,我們去哪裏都是小跑。我從來沒搞清楚這個柯裏是誰,但他肯定是徑賽健將。

布雷肯裏奇已經在食堂帳篷裏,手腕包著固定敷料,但手指露在外麵。我聽到他說:“沒啥,隻是旁彎骨折——俺以前玩得比這個大多了。但你們等著瞧——俺會修理他。”

我有疑慮。鈴見還有可能——但那隻大猿休想。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級別差了多少。打從見到齊姆的第一刻,我就不喜歡齊姆,但他令人佩服。

早餐還可以——每一餐都還可以,沒有某些寄宿學校的那種荒唐事,要讓你生活悲慘,吃飯也不得安寧。如果你想要倒在桌上,兩隻手往嘴裏塞食物,沒有誰會幹預你——這樣很好,因為用餐幾乎是唯一沒有什麽人會欺負你的時間。早餐的菜色一點都不像我在家吃慣的東西,那些為我們服務的平民,倘若他們的母親看到他們打菜的方式,可能會臉色蒼白,跑回房間——但食物是熱的,分量很足,即使算不上精致,至少烹飪得還可以。我的食量是平常的四倍左右,又灌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加入奶精與大量的糖——我能吃掉一條鯊魚,甚至等不及剝皮。

我開始吃第二盤的時候,詹金斯出現了,後麵跟著布龍斯基下士。經過齊姆單獨坐的那桌,他們停了一下,然後詹金斯走到我旁邊的空凳子,整個人垮了下來。他看起來相當糟——臉色蒼白,精疲力竭,呼吸聲音刺耳。我說:“好了,我幫你倒些咖啡。”

他搖了搖頭。

“你最好還是吃點東西,”我堅持,“來一些炒蛋——容易吞咽。”

“吃不下。噢,那個肮髒、齷齪的某某,”他開始咒罵齊姆,用某種低沉、幾乎沒有起伏的單調聲音,“我隻是請求他讓我去躺一下,不吃早餐。布龍斯基不肯讓我休息——說我必須去見連長。所以我去了,對他說我病了,我告訴他了。他隻是摸摸我的臉頰,數數我的脈搏,告訴我門診集合號是九點鍾,卻不肯讓我回帳篷休息。噢,那個卑鄙小人!我會挑個黑夜抓住他,我會的!”

無論如何,我還是用湯匙舀了一些蛋給他吃,也倒了咖啡。不久,他開始吃。我們大多數人還在吃的時候,齊姆中士起身離開,經過我們這桌時,他停了一下。“詹金斯!”

“呃?是,長官。”

“聽到‘0900’門診集合號就去看醫生。”

詹金斯的下頜肌肉抽搐著。他回答得很慢:“報告長官……我不需要吃藥,我會撐過去。”

“‘0900’,這是命令。”他離開了。

詹金斯又開始了單調的念叨。終於,他緩了下來,吃了一口蛋,說話稍微大聲一些:“我實在忍不住納悶,什麽樣的媽才會生出那樣的兒子。我隻想看她一眼,就這樣。他是媽媽養大的嗎?”

這是修辭性質的反問句,卻得到了回答。在我們這桌的上首,隔了幾張凳子,坐著一位下士教官。他吃完了,正在抽煙、剔牙,兩件事同時進行,他剛才顯然在聽。“詹金斯……”

“呃……長官?”

“你不知道中士們的事嗎?”

“嗯……我正在學習。”

“他們沒有媽。問問任何受過訓練的大兵吧,”他朝我們噴了一口煙,“他們通過細胞分裂繁殖……就像細菌那樣。”

[1] 1英寸等於2.54厘米。

[2] 1磅等於0.453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