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嚇壞了,我不幹了,

沒停步呀,我記得,

頭也不回跑回家,

鎖在媽媽房間裏。

洋基傻小子再接再厲,

洋基傻小子了不起,

留意音樂與舞步,

對姑娘們獻殷勤。

我從來不曾真正打算入伍。

當然更不會是步兵!哎呀,我寧願在公共廣場挨十鞭子,讓父親責怪我毀壞家族的名聲。

噢,我曾向父親提起這件事,在我高三那年接近期末的時候,我說我考慮參加“聯邦軍”。我想,每個快滿十八歲的孩子都想過——當時,我的生日快到了,就在畢業的那一周。當然,大多數人也隻是想想而已,漫不經心稍微考慮一下,然後就去做別的事了——上大學,找工作,諸如此類。我想,我本來也會是那樣……要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極為認真打算入伍的話。

中學的時候,我和卡爾做什麽事都在一起——一起看女孩子,一起兩對約會,一起參加辯論隊,一起在他家的實驗室玩電子設備。我自己對電子學理論懂得不多,但我拿焊槍的手還算利落,於是卡爾負責動腦,我則動手執行他的指示。這很好玩,我們一起做任何事都很好玩。卡爾家不像我家那麽有錢,但我們之間不介意那個。我十四歲生日的時候,父親給我買了一台勞斯牌直升機,那是我的,也差不多是卡爾的;反過來說,他家裏的實驗室也像是我的。

所以,當卡爾告訴我,他不打算直接升學,而是會先去服役——這時我猶豫了一下。他相當認真,似乎認為這件事又自然、又正確、又明顯。

於是我告訴他,我也要入伍。

他對我做了個奇怪的表情:“你老爸不會讓你去的。”

“嗯?他怎麽能阻止我呢?”他當然不能,法律不允許。這是任何人都能得到的第一個完全自由的選擇(也可能是最後一個),男孩或女孩年滿十八歲就能誌願入伍,任何人都不能幹預這件事。

“你到時就知道。”卡爾換了個話題。

於是,我去找父親商量,旁敲側擊,試探著問。

他放下報紙和雪茄,盯著我看:“兒子,你瘋了嗎?”

我喃喃地說,我想應該沒有。

“嗯,聽起來確實像,”他歎了一口氣,“不過呢,我早該預料到:這是男孩成長過程中一個可預測的階段。我記得,你學會走路,再也不是嬰兒的時候——坦白說,你有一點壞,持續了一段時間。你打破了你母親的一隻古董花瓶——我相當確定你是故意的——但你還太年幼,不懂得它的價值,所以你隻得到打手心的懲罰。我還記得有一天,你偷拿了我的一支雪茄,把你自己弄得多麽難受。你母親和我刻意不去注意,你那天晚上連晚餐都吃不下,我從來沒對你提起這件事,直到現在才說——小男孩總要親自試試這類事物,才會發現大男人做的壞事不適合他們。我們看著你進入青春期,有了轉變,開始注意女孩子的不同——以及美妙。”

他又歎了一口氣。“這些都是正常的階段。最後這一個,在青春期結束的時候,就是男孩決定入伍,穿上帥氣的軍服。或是認為自己戀愛了,而且是驚天動地的愛情,非得馬上結婚不可。或者可能兩樣都有。”他苦笑了一下,“我當年就是兩樣都有,但還好兩件事都及時刹車,沒有出醜,毀掉自己的人生。”

“可是,爸爸,我不會毀掉自己的人生,隻是有期限地服役——又不是職業軍人。”

“我們暫且擱下這件事,好嗎?聽著,讓我告訴你,你會去做什麽——因為你會想要去做。首先,一百多年來,我們家族一直遠離政治,專心經營家族事業——我不明白你有什麽理由打破那個優良的傳統。我想,這是受到你們高中那個家夥的影響——他姓什麽來著?你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

他說的是教我們曆史與道德哲學的老師——當然是退伍軍人。我回答:“杜波依斯先生。”

“哼,可笑的姓氏——挺適合他的,肯定是外國人。利用學校掩護經營地下募兵站,應該是違法的行為。我打算寫一封措辭嚴厲的信批評這種情況——納稅人也有一些權利!”

“可是,爸爸,他根本不做那樣的事!他……”我住了口,不知道如何描述。杜波依斯先生有一種目中無人、自以為高人一等的舉止,表現得好像我們沒有一個真正夠好,都不適合誌願從軍。我不喜歡他。“呃,剛好相反,他會讓我們打消念頭。”我補充道。

“哼!你知道怎麽牽豬嗎?沒關係。等你畢業之後,你會去哈佛大學讀商學院,你知道的。在那之後,你會去索邦大學深造,在此過程中,你也會旅行到幾個地方,見幾個我們的代理商,了解別的地方怎麽做生意。然後,你會回家工作。你會從低階的職位開始,進貨職員之類的,隻是為了走個形式——但還沒等你喘過氣,你就要擔任主管了,因為我不年輕了,你能越快上手、擔起責任,那就越好。隻要你有能力、有意願,你就會是大老板。行了!你覺得這樣的計劃如何?比起浪費你兩年的生命,這怎麽樣呢?”

我什麽都沒說。我想過了,這些話在我聽來都沒有新意。父親站了起來,伸手放在我的肩上。“兒子,不要以為我不體諒你,我明白的。但看看現實的狀況,倘若有戰爭,我會第一個鼓勵你——事業的方向也會以戰爭為基礎。可是現在沒有,謝天謝地,永遠不會再有。我們夠成熟,超越了戰爭。這顆行星現在和平又幸福,我們與其他行星的關係也夠好。所以,這個所謂的‘聯邦軍’又算是什麽呢?簡單地說,他們就是寄生蟲。一個沒有功能的器官,它徹底過時了,靠納稅人過活。那無疑是一種昂貴的方式:給那些不從軍就會找不到工作的次等人,讓他們服役幾年,靠公共支出過活,然後一輩子擺架子。這是你想要做的嗎?”

“卡爾不是次等人!”

“抱歉。不是,他是個好孩子……隻是受到誤導,”他皺了皺眉,然後微微一笑,“兒子,我有個東西,本來打算給你一個驚喜——一份畢業禮物。但我現在就告訴你,好讓你更容易忘掉這個愚蠢的念頭。倒不是我怕你可能會怎麽做:我對你的基本理智有信心,雖然你年紀還小。但你現在心裏有困擾,我知道——這將會清除你的困擾。你猜得到是什麽嗎?”

“呃,猜不到。”

他咧嘴一笑:“火星假期。”

我當時肯定是一臉驚呆了的表情:“天哪,爸爸,我完全想不到……”

“我本來就打算給你驚喜,看來我做到了。我知道你們小朋友聽到旅行會是什麽感覺,不過,在你第一次出去之後還會怎麽看我就不清楚了。但現在是你旅行的好時機——我有沒有提到是讓你自己去?這樣也可以轉移你的注意力……因為,一旦你開始擔起責任,即使是一星期的月球之旅也很難安排。”他拿起報紙,“不,不要謝我。先走開吧,讓我看完報紙——今晚有幾位先生會過來,他們很快就到了。談生意。”

我走開了。我猜,他以為那樣就解決了……我也認為自己已打定主意。火星!而且是我自己去!但我沒告訴卡爾這件事,因為我暗自懷疑他會認為這是賄賂——嗯,也許確實是。我隻是告訴他,對於這件事,父親與我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是呀,”他回答,“我們家也是,但這是我的人生。”

在曆史與道德哲學的最後一堂課,我想著這件事。這門課不同於其他課程的一點,在於每一個人都要修,但不一定要及格——杜波依斯先生似乎從來不在意我們有沒有理解他說的話。他隻會用左臂的殘肢指著你(他向來懶得喊姓名),突然拋出一個問題,然後論證就開始了。

但最後一天,他似乎想了解我們學到了些什麽。有個女生直率地告訴他:“我母親說,暴力永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是嗎?”杜波依斯先生陰鬱地看著她,“我確信,迦太基城的父老會很樂意知道這一點。你母親為什麽不去跟他們說呢?或者,你為什麽不去說呢?”

他們兩個以前就有過節——既然在這門課上不可能不及格,也就沒有必要討好杜波依斯先生。她尖聲說:“您在取笑我!大家都知道,迦太基城早就毀滅了!”

“你似乎沒有察覺這一點,”他繃著臉說,“既然你知道,難道你不承認暴力決定了他們的命運,而且相當徹底嗎?然而,我不是在取笑你個人,我鄙視的是一個不可原諒的愚蠢想法——這是我一貫的原則。要是有誰堅持這個不符合曆史——而且徹底不道德的教誨,說‘暴力永遠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我會建議召喚拿破侖一世與威靈頓公爵的鬼魂,讓他們辯論。希特勒的鬼魂可以當裁判,評審委員會很可能是渡渡鳥、大海雀和旅鴿。暴力,**裸的武力,在曆史上解決的問題可多了,其他手段都比不上,相反的觀點是最糟糕的那種一廂情願。忘卻這個基本真理的物種,總是要付出代價,就是生命與自由。”

他歎了一口氣:“又是一年,又是一班——對我而言,又是一次失敗。一個人可以引導孩童學習知識,卻不能讓他思考。”突然間,他又用殘肢指著我:“你!軍人與平民有什麽道德差異?”

“差異,”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在於公民美德。軍人對自己所屬政治實體的安全會親自承擔責任,也就是要捍衛國家,如有必要,會付出自己的生命。平民沒有這種責任。”

“書上的原話,”他輕蔑地說,“但你理解嗎?你相信嗎?”

“呃,老師,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我懷疑,要是有一天,‘公民美德’在你麵前呐喊,在座的各位沒有誰認得出來!”他看了看表,“今天就講到這裏,這門課也結束了。也許下次我們會在比較愉快的場合再見。下課!”

之後我們就畢業了,三天後是我的生日,然後是卡爾的生日,相隔不到一星期——我還沒告訴卡爾,我不打算入伍了。我確信他也認為我打消主意了,但我們一直沒攤開來討論——實在尷尬。我隻是安排時間,在他生日隔天見麵,我們一起去募兵辦事處。

在聯邦大廈的階梯上,我們遇到了卡門希妲·伊班尼茲,我們班上的女生;身為兩性族類的成員,這是其中一項美妙之處。卡門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不是任何人的女朋友;她從來不跟同一個男生連續約會兩次,而且對待我們每個人都同樣溫柔,卻不帶個人情感。但我跟她還算熟悉,因為她常來我們家借用奧運標準長度的遊泳池——有時帶一個男生,有時帶另一個男生,但我母親鼓勵她一個人來,她也偶爾照做——母親認為她是一個“好的影響”,她老人家總算說對了一次。

她看到我們便停下來,笑出了酒窩:“嗨,同學!”

“哈囉,黑眼珠姑娘,”我回答,“什麽風把你吹來的?”

“你猜不到嗎?今天是我生日。”

“嗯?生日快樂!”

“所以我來入伍。”

“噢……”我認為卡爾跟我一樣驚訝。但卡門希妲就是那樣,她從來不說別人閑話,也不輕易對別人說自己的事。“不是開玩笑吧?”我自作聰明地補了一句。

“我為什麽要開玩笑呢?我打算成為太空船飛行員——至少打算朝這個方向努力。”

“你不可能不成功。”卡爾連忙說。他說得對——我如今知道了他說得有多對。卡門嬌小勻稱、身體健康、反應敏捷——她做競技跳水的一係列動作,看起來輕鬆容易——而且她擅長數學。我呢,我不怎麽樣,代數得到C,商用算術得到B;她修了學校開的每一門數學課,還另請老師輔導進階課程。但我心中從沒想要冒出問號,事實是,小卡門那麽令人賞心悅目,你根本不會想到她有什麽專長。

“我們……呃,我,”卡爾說,“來這裏也是為了入伍。”

“還有我,”我附和說,“我們兩個都是。”不對,我明明還沒做決定,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噢,好極了!”

“我也打算報考太空飛行員。”我堅定地補充說。

她沒有笑,而是很認真地回答:“噢,多好呀!也許訓練的時候,我們會碰到。希望如此!”

“碰撞航線嗎?”卡爾問,“這樣對飛行員可不太好。”

“別鬧了,卡爾,當然是在地麵上。你也打算成為飛行員嗎?”

“我?”卡爾回答,“我不是當貨運司機的料。你懂我的——我想去星區研發,如果他們願意收我的話,我要做電子學。”

“竟然說‘貨運司機’!我希望他們派你去冥王星,讓你凍僵。不,我才不會那樣想——祝你好運!我們進去吧?”

募兵站就在圓形大廳的一處圍欄內。有個艦隊中士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穿著軍禮服,像馬戲表演那樣華麗而俗氣。他的胸前掛滿了我看不懂的綬帶。但他的右臂短了一大截,上衣經過特別裁製,沒有右邊的衣袖……而且,你走近圍欄的時候,可以看到他沒有腿。

他似乎不以為意。卡爾說:“早上好!我想入伍。”

“我也是。”我接著說。

他沒理會我們倆。雖然坐著,他還是設法鞠躬為禮,說:“早上好,小姐,我能為你做些什麽嗎?”

“我也想要入伍。”

他微微一笑。“好姑娘!你去201室,找羅哈絲少校就行了,她會協助你。”他上下打量她,“飛行員嗎?”

“如果可能的話。”

“你看起來就像。很好,去找羅哈絲小姐。”

她對他說了謝謝,對我們說了回頭見,隨即轉身離開。他將注意力轉向我們,打量著我們,完全沒有剛才對待小卡門的那種愉快。“你們呢?”他說,“參加什麽?勞動營嗎?”

“噢,不是!”我說,“我打算成為飛行員。”

他盯著我看了一下,很幹脆地將眼光轉向別處:“你呢?”

“我有興趣參加研究與開發部隊,”卡爾認真地說,“尤其是電子學。據我所知,機會很大。”

“是有機會,隻要你行,”艦隊中士繃著臉說,“既要有準備,也要有能力,缺一不可。聽著,小夥子,對於他們讓我坐在前台這件事,你們有什麽想說的嗎?”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卡爾說:“為什麽?”

“因為政府一丁點兒也不在乎你們入不入伍!因為這已經變成時尚,有些人——太多人了——服一期兵役,掙到參政權,能掛上綬帶,表示你是退伍軍人……無論你是不是上過戰場。但如果你想服役,而且我不能勸退你,那麽我們就必須接受你,因為這是憲法賦予你的權利。憲法說,每一個人,無論男女,與生俱來都有這樣的權利:可以通過服役取得完整的公民權——但事實是,我們越來越難找到事情給所有的誌願入伍者去做,頂多隻能給到幫廚士兵的頭銜。你們不可能全部都是真正的軍人,我們也不需要那麽多,而且,反正大多數誌願者都不是一等一的從軍材料。關於成為軍人需要什麽條件,你們有任何想說的嗎?”

“沒有。”我承認。

“大多數人以為隻需要兩隻手、兩隻腳,加上一個笨腦袋就可以了。對當炮灰的士兵來說,或許是這樣。可能愷撒大帝需要的也就隻有這樣。但是,今天的軍人是某種專家,有高超的技能,要是換成其他行業,都能達到‘精通’的程度:我們不能容許傻瓜。所以,對於那些堅持服兵役的人——但又沒有我們想要且必備的條件——我們必須想出一整串肮髒、惡劣、危險的工作,這可能會讓他們夾著尾巴跑回家,無法服完兵役……或者隻是達到了最低限度,讓他們一輩子記得公民權對他們很寶貴,因為他們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價。就說說剛才在這裏的那位年輕小姐——想成為飛行員。我希望她成功:我們總是需要優秀的飛行員,因為實在不夠。也許她會成功。但如果她沒有達標,她最後可能會去南極洲。因為隻看得到人造光,她漂亮的眼睛會變紅,因為長期從事辛苦、肮髒的工作,她的指節會長繭。”

我很想告訴他,卡門希妲至少能成為防空警戒的電腦程序員,因為她真的是數學高手。但他正在說話。

“所以,他們把我放在這裏,勸你們這些男孩打消念頭。看看這個。”他推動座椅,轉了一圈,確定我們看得到他沒有腿,“我們暫且假設,你們最後不會由於純粹沒有一技之長而到月球挖隧道,或是充當治療新疾病的真人實驗鼠;假設我們確實讓你成為戰士。看看我,這是你可能遇到的情況……前提是你沒有真正買地,讓你的家屬收到一封‘深表遺憾’的電報。後者更有可能,因為如今,在訓練或戰鬥中,受傷的不多。如果你們真的買地了,他們很可能附送一具棺材——我是極少數的例外,我很幸運……不過,也許你們不會管那個叫幸運。”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所以,你們兩個男生為什麽不回家,上大學,然後成為化學家或保險經紀人?或者——做什麽不好呢?服兵役不是童軍營,它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真正的軍事勤務,艱苦又危險,即使在和平時期也是這樣;二是極不合理,但同樣艱苦又危險的事。不是度假,不是浪漫的冒險。怎麽樣?”

卡爾說:“我來這裏就是要入伍。”

“我也是。”

“你們不能挑選服役的單位,你們明白嗎?”

卡爾說:“我以為我們能選擇誌願呢。”

“當然能。直到役期結束,這是你會作的唯一選擇。分派官也會注意你的選擇,他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檢查本周是否有任何要找左撇子的吹玻璃匠的需求——這是你認為會讓自己快樂的工作。倘若他很不情願地承認,你選擇的工作確實有需求——很可能在太平洋底——他接著會測驗你是否有先天的能力與後天的準備。二十次當中,大約有一次,他不得不承認,你每一項條件都符合,因此你會得到這個職位……直到有人惡搞,給你個派遣令去做什麽完全不同的事。但另外十九次,他會拒絕你,然後決定,他們需要人到土衛六實地測試生存裝備,而你正是那個人。”他像是沉思了一下,補充說,“土衛六很冷。而且,實驗設備故障的次數,多得令人驚奇。不過也必須有實地測試——不是所有的答案都能在實驗室得到。”

“我能勝任電子學的工作,”卡爾堅定地說,“如果有職位空缺的話。”

“是嗎?那麽,小兄弟,你怎麽樣?”

我猶豫了——卻也突然領悟,如果我不試試看,我會一輩子疑惑,除了當老板的兒子,我還能做什麽。“我打算冒險一試。”

“嗯,可別說我沒試著勸阻你們。你們的出生證明帶了嗎?也給我看看你們的身份證。”

十分鍾後,我們還沒宣誓入伍,而是到了頂樓,被人戳戳刺刺,還用熒光鏡檢查。我認為,身體檢查的構想就是,如果你沒病,他們會用最該死的辦法讓你生病。如果嚐試失敗,你就通過了。

我問其中一名醫生,有多少比例的受害者沒通過體檢。他顯得很詫異:“哎呀,我們從來不會淘汰任何人,法律不允許我們這樣做。”

“啥?我是說,請問醫生,這個令人起雞皮疙瘩的程序又是幹什麽的?”

“哎呀,它的作用就是,”他推著我轉個方向,再用小木槌敲我的膝蓋(我踢了他一下,但沒有很用力),“要了解你的身體狀況能夠執行哪些勤務。但是,如果你坐著輪椅進來這裏,兩眼全盲,仍然傻到堅持入伍,他們也會找到什麽能夠符合你身體條件的傻事。也許是憑著觸覺數毛毛蟲身上有幾根毛。要是你沒通過,隻有一種可能,就是精神科醫生判定你不能理解宣誓的內容。”

“噢,呃……醫生,你入伍的時候已經是醫生了嗎?或者是他們認定你應該成為醫生,再派你去學習呢?”

“我?”他似乎很震驚,“年輕人,我看起來有那麽傻嗎?我是平民雇員。”

“噢,對不起,醫生。”

“我不介意。但服兵役適合螞蟻,相信我。我看著他們去,看著他們回來——如果他們真的回來的話。我看到他們的變化。這又是何苦呢?隻是得到象征性的政治特權,換不了一毛錢,反正大多數人也沒有能力做明智的運用。我說,假如他們願意讓醫療人員管事……算了算了,你可能會認為我在鼓吹叛國,管他有沒有言論自由呢。可是,年輕人,如果你有足夠的智力數到十,趕快退出還來得及。行了,把這些文件拿回去給募兵中士——記得我說過的話。”

我回到圓形大廳,卡爾已經在那裏了。艦隊中士仔細看了我的文件,鬱悶地說:“顯然你們兩個都健康得不得了——除了腦袋有洞之外。稍等一下,我來找幾個見證人。”他按了一個鈕,兩個女辦事員走了出來,其中一個是凶悍的老太婆,另一個是有點可愛的姑娘。

他指了指我們的體檢表、出生證明以及身份證,一板一眼地說:“我邀請並且要求兩位,分別檢查這些證件,判斷其內容,並且各自獨立確認,各份文件與站在現場這兩個人有什麽關係。”

她們就像在做無聊的例行公事——我確信這種事本來就很無聊;然而,她們還是詳細檢查了每一份文件,而且取得我們的指紋——又一次!那個可愛的辦事員還戴上那種珠寶匠套在眼窩上的放大鏡,比較我們從出生到現在的指紋。她還用同樣的方法檢查我們的簽名。我開始懷疑我還是不是我自己。

艦隊中士又問:“兩位是否發現這些證件能讓他們有資格宣誓入伍?如果有,是什麽?”

“我們發現,”年紀大的那一位說,“每份體檢記錄都是由經核定的精神科醫生委員會出具,附有正式認證的結論,說明兩人的心智都有能力宣誓,而且兩人都沒有受到酒精、麻醉劑或其他導致失能的藥物影響,也沒有受到催眠。”

“很好,”他轉身看著我們,“跟著我念……

“本人,達到法定年齡,出於自我意願……”

“本人,”我們跟著念,“達到法定年齡,出於自我意願……

“……未曾受到任何形式的脅迫、承諾或**,並已受到充分的建議與警告,了解此誓的意義及後果……

“……現加入地球聯邦的聯邦軍,服役期不少於兩年,且得以由於聯邦軍之需求而延長……

(念到這部分,我有點哽住了。我一向認為“役期”就是兩年,因為大家談到役期都是那樣說的,即使我應該明白這沒那麽簡單。哎呀,我們簽下去就可能是一輩子。)

“本人發誓維護並捍衛聯邦憲法,對抗地球上與地球外所有敵人,保護並捍衛聯邦、聯盟國家及領地之全體公民與合法居民受憲法保障之自由與權利,無論是否在地球上,都將執行任何性質合法、由法定直接或代表職權指派給本人之職責……

“……並且服從地球軍總司令,以及在本人上級所有軍官或代表人員,給予本人之一切合法命令……

“……也會要求本人屬下之聯邦軍所有成員,或其他依法受本人命令指揮之人類或非人類,同樣服從……

“……而且,在本人現役期滿,勤務完成,光榮退伍,或是服滿此類役期,轉為非現職退役狀態,在本人之餘生,將會執行聯邦公民之所有職責及義務,享有聯邦公民之所有權利,包括但不限於履行參政權之職責、義務及權利,除非被同為主權公民合議庭判決,最終確認剝奪榮譽。”

(呼咻!)杜波依斯先生曾在曆史與道德哲學課堂為我們分析服役誓詞,也讓我們逐句研究——但你要直到那東西滾滾而來衝向你,才會感受到那笨拙的一大塊,就像奎師那[1]大神的座車那樣沉重、無法阻擋。

至少,這讓我察覺自己已經不是平民,不是襯衫下擺外露、腦袋空空的老百姓。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麽,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了。

“謹誓!”我們兩人都念完了,卡爾在胸前畫了十字,可愛女孩也這麽做。

在那之後,還有更多簽名、捺指紋。我們五人都要做,卡爾與我拍攝平麵彩色快照,當場即時壓印到我們的文件上。艦隊中士終於抬起頭來:“哎呀,早就過了午餐休息時間。小夥子,該去吃飯了。”

我用力咽口水:“呃……中士?”

“什麽事?有話快說。”

“我能不能打個電話給家人?告訴他們,我……告訴他們結果呢?”

“我們有更好的辦法。”

“長官?”

“你們現在休假四十八小時,”他冷冷地咧嘴一笑,“你們知不知道,如果不回來,會發生什麽事?”

“呃……軍法審判嗎?”

“沒事,什麽事都不會有。隻是你們的文件會加上標記:服役期未圓滿完成,而且你們永遠、永遠、永遠不會得到第二次機會。這是我們的冷靜期,在這期間,我們甩脫那些不是真正有意,也根本不應該宣誓的巨嬰。如此可以節省政府的錢,也免得這些孩子與家長經曆悲傷——左鄰右舍不會起疑。你甚至不需要告訴父母。”他把椅子推離辦公桌,“那麽,我會在後天中午看到你們——也許會。去拿你們的個人物品吧!”

這是個令人崩潰的休假。父親對我大發雷霆,然後再也不肯對我說話;母親病倒了。我終於離開的時候,比預定的出發時間早了一小時,送我出門的隻有早班的廚子和幾個家童。

我走到募兵中士的櫃台前,停在那邊,本來想敬禮,卻又覺得不知所措。他抬起頭來。“噢,這是你的文件。帶著文件去201室,他們會開始好好磨煉你。敲敲門,走進去就行了。”

兩天後,我知道了自己不會成為飛行員。考官們寫了一些關於我的事,包括:……對空間關係的直覺掌握不足……數學天分不足……數學基礎不足……反應時間尚可……視力良好。我很高興他們寫了最後兩項,我開始覺得自己有把握的是速度。

分派官讓我列出沒那麽喜歡的誌願,按照順序,然後我又多經曆了四天我聽過的最荒唐的性向測驗。我的意思是說,假設一名速記員跳到椅子上,尖叫著:“蛇!”但其實沒有蛇,隻是一截無害的塑膠軟管,像這樣,他們又能發現什麽。

筆試與口試大多同樣愚蠢,但他們似乎很喜歡這些事,所以我就做了。我做的最謹慎的事,就是依序列出我的誌願。當然,我將所有的航天軍職務(除了飛行員之外)列在最前——無論是輪機技師還是炊事員都好,我知道自己偏好任何航天軍職務勝於任何陸軍職務:我想遊曆各地。

接下來,我填了“情報”——我估計,間諜也可以到處去,這不可能沉悶。(我想錯了,但沒關係。)在那之後還有一長串:心戰、化學戰、生物戰、戰鬥生態學(我不知道這是什麽,但聽起來很有意思)、後勤部隊,接著是十幾項其他選擇。到了最底下,我有些猶豫,填了“軍犬部隊”和“步兵”。

我沒費事地列出各式各樣的非戰鬥輔助部隊。因為,如果沒被選中參加戰鬥部隊,我才不在乎他們是用我當實驗動物,還是派我參加改造金星環境的勞役——隨便哪一支都是下下簽。

在我宣誓入伍的一星期後,分派官懷斯先生派人來叫我。他其實是退役的心戰少校,由於人事需求而被召回,但他穿著便服,而且堅持叫他“先生”就好。你在他麵前大可放鬆心情,不必拘謹。他有我的誌願表,以及我所有測驗的報告,我也看到他拿著我的高中成績單——我覺得很高興,因為我在校的表現還不錯。我的成績排名夠高,卻又沒有高到被貼“學霸”標簽,沒掛掉過任何課程,隻退了一門課,而且我在其他方麵相當出風頭:遊泳隊、辯論隊、田徑隊、班級財務、年度文學比賽銀牌、同學會主席,諸如此類。麵麵俱到的記錄,都在成績單上。

我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說:“約翰尼,請坐。”又回去看成績單,然後把它放下來。“你喜歡狗嗎?”他問。

“嗯?報告長官,喜歡。”

“你喜歡到什麽程度呢?你的狗會睡在你**嗎?順道問一下,現在,你的狗在哪裏?”

“哎呀,我現在剛好沒有狗。但我養過狗——嗯,不會,它沒睡在我**過。因為,我母親不準狗進屋。”

“可是,你沒偷偷帶它進過屋嗎?”

“呃……”我本來想解釋,凡是母親心意已定的事,如果你試圖違抗,她會使出那套“沒有生氣但非常非常心痛”的招數。但我放棄了解釋:“沒有,長官。”

“嗯……你見過新創犬嗎?”

“呃,見過一次,長官。兩年前,他們在麥克阿瑟劇場展示過,但防虐畜協會給他們找碴兒。”

“我來告訴你軍犬隊的情況:新創犬不隻是會說話的狗。”

“我聽不懂麥克阿瑟劇場那隻新創犬說什麽,它們真的會說話嗎?”

“它們會說話。你隻是必須訓練自己的耳朵適應它們的口音。它們的嘴巴做不出‘b’‘m’‘p’‘v’的口型,你也必須習慣對應的聲音——有點像是顎裂語言障礙,隻是有障礙的聲母不同。無論如何,它們說話就像人類一樣清楚。但不應該認為新創犬是會說話的狗,應該說它們根本不是狗,而是某種由狗培養出來的人工變異共生體。受過訓練的新創犬,聰明程度大約是狗的六倍,那樣的智商可以說差不多像人類的白癡——隻不過如果那樣比較的話,對新創犬並不公平,因為白癡是一種缺陷,而新創犬對於其本身的職責來說可以說是個發揮穩定的天才。”

懷斯先生皺起了眉頭:“前提是,它要有它的共生體,這就是問題所在。嗯……你還太年輕,不可能結過婚,但你看過婚姻生活,至少看過自己的父母。與一隻新創犬結婚,你能想象嗎?”

“嗯?不能,我沒辦法。”

“在軍犬部隊,一人一犬之間的情感關係更親密,也更重要,遠遠超過大多數婚姻中的情感關係。如果領犬員死了,我們就殺死那隻新創犬——立刻動手!這是我們能為那個可憐的東西做的最好安排,某種安樂死。如果死的是新創犬……嗯,我們總不能殺死那個人——即使這可能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案。於是我們約束他的行動,讓他住院治療,慢慢協助他回歸正常生活。”他拿起筆,做了一個記號,“我想,一個沒有耍小聰明瞞過媽媽,讓狗跟自己一起睡的男孩,我們不能冒著風險派他去軍犬部隊。所以,我們來考慮別的。”

直到這時,我才發覺,列在軍犬部隊前麵的每一項選擇,我肯定都沒過——而且我剛才連這個也沒過。我大吃一驚,差點沒聽到他接下來說的話。懷斯少校說的時候像是在沉思,不帶表情,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事情已經消逝很久,而且距離很遠:“我曾經是軍犬部隊的一員。我的新創犬陣亡的時候,他們對我用鎮靜藥物,持續六星期,然後讓我複職,做其他工作。約翰尼,看看你修過的這些課……你為什麽沒學一些有用的東西呢?”

“長官?”

“現在太遲了,算了。嗯……你們曆史與道德哲學的老師似乎認為你很好。”

“他有嗎?”我很驚訝,“他說了什麽?”

懷斯微微一笑:“他說你不笨,隻是受環境影響而有些無知與偏見。從他口中說出來,這是很高的讚美——我了解他。”

在我聽來,這可不像什麽讚美!那個目中無人的頑固老……

“況且,”懷斯繼續說,“在‘電視欣賞’課程拿了‘C-’的男生,也不可能那麽差。我想,我們會接受杜波依斯先生的推薦。你想成為步兵嗎?”

我從聯邦大廈走出來,感覺有些悶悶不樂,卻也沒有真的不高興。至少我是軍人了,我口袋裏有文件可以證明。我還沒被歸類為太笨、太沒用,隻能做沒事找事的工作。

下班時間剛過幾分鍾,大樓空****的,隻剩下最精簡的夜班人員,偶爾還有幾個人經過。我在圓形大廳遇到一個正要離開的人,看起來有點麵熟,卻又認不出他是誰。

但他引起我的注意,也認出了我。“晚上好!”他輕快地說,“你還沒被分派出去嗎?”

這時候,我才認出他是誰——帶領我們宣誓入伍的艦隊中士。我猜我的下巴大概掉了下來:這個男人穿著平民的衣服,用兩條腿走動,而且兩旁的臂膀都在。“呃,中士,晚上好!”我咕噥著說。

他完全理解我的表情,看了看自己,露出從容自在的微笑:“小夥子,放輕鬆。下班之後,我就不必裝得那麽嚇人——我也不會。你還沒分派嗎?”

“當什麽兵?”

“機動步兵。”

他咧開了嘴,露出愉快的笑容,隨即伸出一隻手。“我的部隊!小夥子,握個手!我們會試著讓你變成男子漢——或是在這個過程中要了你的命。也許兩樣都有。”

“這是個好的選擇嗎?”我疑惑地問。

“‘好的選擇’?小夥子,這是唯一的選擇。機動步兵就是陸軍。其他部隊都是推推按鈕、做做研究而已,他們跟著我們,隻能幫忙遞工具,真正做事的是我們。”他再次握握手,又說:“寄卡片給我——‘聯邦大廈,艦隊霍中士’,我就收得到了。祝你好運!”然後他就離開了——抬頭挺胸,走路哢嗒有聲。

我看著自己的手。他伸出來讓我握的正是已經不在的那一隻——他的右手。然而,感覺卻像有血有肉,而且剛才握手堅定有力。我看過有關這類動力義肢的文章,但當你第一次碰到的時候,還是會覺得震驚。

我回到新兵在等待分派期間暫住的旅館——我們甚至還沒有製服,隻有在白天穿的素色工作服,下班就穿回自己的衣服。我回到寢室,開始打包,因為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打包是為了寄東西回家。懷斯告誡我少帶東西,除了家人的相片,或許再加上一件樂器,如果我有的話(我沒有)。卡爾三天前出發了,他得到了想要的研發任務。我也很高興,因為他一定會覺得困惑,不能理解我怎麽會抽到這個職位。小卡門也出發了,身份是見習軍官——隻要能通過考驗,她肯定會成為飛行員……我猜她行的。

我正在打包的時候,我的臨時室友進來了。“拿到派遣令了嗎?”他問。

“是啊。”

“什麽兵?”

“機動步兵。”

“步兵?噢,你這可憐的家夥!我為你感到難過,真的。”

我挺直了身子,氣憤地說:“閉嘴!機動步兵是陸軍最好的部隊——就等於是陸軍!你們其餘的笨蛋隻是跟著來,在旁邊幫忙遞工具而已——真正做事的是我們。”

他哈哈大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你想要吃拳頭嗎?”

[1] 印度教中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