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快上,你們這幫猿!你們要活到老不死嗎?

——無名排副,1918年

空降前,我總是不由自主發抖。當然,我接受了注射,也接受了催眠準備,照理說,我不可能真的害怕。艦上的精神科醫生檢查了我的腦波,也在我睡著之後問了我一些蠢問題,他告訴我,這不是恐懼,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是迫不及待的賽馬在起點閘門時的那種顫抖。

我不能說這對不對,我又沒當過賽馬。但事實是,我嚇呆了,每次都是。

倒數三十分鍾,我們在羅傑·楊號的空降艙集合之後,排長進來檢查我們。他不是我們正式的排長,因為拉紮克中尉在我們上次空降的時候“買地”[1]了;他其實是排副,也就是職業軍人隨艦中士,名叫傑洛,綽號“啫喱”,有芬蘭與土耳其的血統,來自環繞比鄰星的伊斯坎德爾——黑黝黝的小個子,看起來像文職人員,但我看過他對付兩個狂怒的大兵。那兩人很壯碩,他必須伸長了手才抓得到他們,然後像敲椰子一樣把兩人的腦袋砸在一起,再迅速後退,避開他們倒下的路線。

下了任務,他人還不錯——就一個中士來說。你甚至能當麵叫他“啫喱”。新兵當然不能放肆,但你隻要做過一次戰鬥空降就能這樣叫他。

但他現在有任務在身。我們每個人都檢查了自己的作戰裝備(這可是你自己的小命——明白嗎?),代理排副叫我們集合之後,已經仔細檢查了我們,現在啫喱又要再檢查一遍。他繃著惡狠狠的臉,眼睛不放過任何細節。來到我前麵的弟兄跟前,他停下來,按了那人腰帶上的一個鈕,得到他的身體狀況讀數。“出列!”

“可是,排副,隻是感冒而已。醫官說……”

啫喱打斷了他的話。“可是什麽!”他厲聲說,“醫官又不去空降——你也不會去,因為你發燒,體溫升高一度半。空降在即,你以為我有時間陪你瞎扯嗎?出列!”

詹金斯離開了我們,看起來既傷心又生氣——我也覺得很糟。因為上次空降,中尉買地了,人員往上調升,所以這次空降,我才會是第二分隊的副分隊長,而現在我的分隊會有一個缺口,卻沒辦法補上。這可不妙,它意味著如果某人碰上什麽棘手的事叫人幫忙,將沒人可以幫他。

啫喱繼續檢查,沒再刷掉別人。不久,他快步走到我們前麵,仔細端詳著我們,哀怨地搖了搖頭。“一幫猿!”他咆哮著,“說不定你們這次空降全都去買地,他們可以從頭開始,打造中尉心目中的理想部隊。但大概不行——看看我們如今招到的那些新兵。”他突然挺直身子,大聲說:“我隻是要提醒你們這幫猿,你們每個都花了政府大筆金錢,算上武器、裝甲、彈藥、儀器以及訓練,所有的一切,包括讓你們吃得太飽的糧食——都是成本,湊起來超過五十萬。再把你們實際值的三毛錢加進去,總數相當可觀。”他怒目瞪著我們:“所以務必帶回來!少了你們沒關係,但我們不能損失你們身上穿的那套昂貴服裝。我不希望你們中有任何人逞英雄,中尉不會喜歡的。你們有工作要做,你們下去就好好做,也要豎起耳朵注意歸隊號聲,回收時刻你們就要現身,動作迅速,而且要照規矩來。懂嗎?”

他又怒目而視:“你們應該知道計劃。但你們有些人無法接受催眠,所以我概略地說一下。你們以兩條散兵戰線空降,預計間隔兩千碼。你們一落地,立刻取得我的方位,在你找掩護的同時,取得你班上弟兄的方位與距離,左右兩邊都要。這時你已經浪費了十秒,所以你要盡量破壞、摧殘手邊的任何目標,直到側衛落地。”(他在說我——身為副分隊長,我會是左翼側衛,旁邊沒有同伴照應。我又開始發抖。)

“左右翼側衛一落地,立刻將兩條線拉直!保持平均間隔!放下你正在做的事,立刻行動!十二秒了。然後以跳位方式前進,單雙數交叉,副分隊長留心計數,指導包圍動作。”他看著我,“如果你們把這個做對——我可不敢肯定——那麽,歸隊號聲響起的時候,左右兩翼將會接觸……這時候,你們就要回家了。有什麽疑問嗎?”

沒有疑問——從來沒有。他繼續說:“還有一點……這次隻是突襲,不是戰鬥,隻要展示火力,進行威嚇。我們的任務是讓敵人知道,我們能摧毀他們的城市——隻是沒有這麽做。但是,即使我們沒有全麵轟炸,他們也不安全。你們不必俘虜敵人,而且非不得已不要殺生,但要把我們襲擊的整個區域都摧毀。我不想看到你們哪個閑人,帶著沒用完的炸彈回艦上。明白嗎?”他看了一下時間,“‘拉紮克的硬漢’聲譽卓著,你們務必維持。中尉買地之前,曾經要我告訴你們,他會時刻盯著你們……還有,他期望你們聲名遠播!”

啫喱看了一下第一分隊長米利亞丘中士,說:“給牧師五分鍾。”有幾個弟兄走了過去,跪在米利亞丘前麵,但不見得是他教派的——穆斯林、基督徒、靈知派、猶太教徒,無論誰在空降前想要他的祝福,他都有求必應。我聽說,以前部隊的隨軍神職人員不會跟同袍並肩作戰,但我一直不明白那怎麽可能行得通。我的意思是,要是牧師自己都不願意做,又怎麽可能為這件事祈福呢?反正,在機動步兵部隊,人人空降,人人作戰——牧師、廚師,還有老大的文書員。一旦我們從發射管下去,就不會有硬漢還留在艦上——當然,除了詹金斯,那也不是他的錯。

我沒有走過去。我總是擔心,如果我走過去,就會有人看出我在發抖,而且,反正牧師在那兒也能為我祈福。但是,最後幾個弟兄起身時,他卻走了過來,用他的頭盔抵住我的頭盔,這樣可以私下講話。“約翰尼,”他輕聲說,“這是你成為士官後的第一次空降。”

“是啊。”我其實不是士官,正如啫喱其實不是軍官。

“就一件事,約翰尼,不要買地。你知道該做什麽,做你分內的事。做就是了,別想著拿勳章。”

“呃,謝謝牧師,我不會的。”

他又用某種我聽不懂的語言輕聲說了什麽,再拍拍我的肩膀,便很快回到他自己的分隊。啫喱大喊:“立——正!”我們全都利落站好。

“全排注意!”

“分隊在!”米利亞丘與約翰遜呼應。

“分隊注意——左右舷——準備空降!”

“各分隊!進入空降囊!行動!”

“各班行動!”——我必須等到第四班與第五班進入空降囊,往發射管移動之後,我的空降囊才會從左舷軌道冒出來,讓我爬進去。我想到那些古代士兵,不曉得他們爬進特洛伊木馬的時候會不會發抖?還是隻有我會這樣呢?每一個人密封的時候,啫喱都要檢查,然後,他親自為我密封。這時他湊近我,說:“別搞砸了,約翰尼,這就像是一次操練。”

我頭頂的艙蓋關上,隻有我獨自一人了。“就像是一次操練。”他這麽說!我開始抖得控製不住了。

然後,我通過耳機聽到啫喱從中線發射管說話:“報告艦橋!‘拉紮克的硬漢’……準備空降!”

“倒數十七秒,中尉!”我聽到艦長用令人愉快的女低音回答——卻氣憤她竟然稱呼啫喱“中尉”。確實,我們的中尉死了,也許啫喱會晉升為軍官……但我們仍是“拉紮克的硬漢”。

她又說:“祝各位好運!”

“謝謝艦長。”

“請各位做好準備!倒數五秒。”

我全身被綁得嚴嚴實實——腹部、前額、脛部,但我抖得更厲害了。

從艦上被卸載之後,你會好一點。但在卸下之前,你坐在那兒,身處完全的黑暗中,裹得像個木乃伊,抵抗加速,隻能勉強呼吸——而且,你知道自己在空降囊裏,周圍隻有氮氣,即使你能把頭盔打開,你也不會打開——也知道反正空降囊被發射管緊緊包圍,如果在你射出去之前,本艦就被擊中,那麽沒有人來得及為你做最後的禱告,你就會死在那兒,動彈不得,無能為力。正是黑暗中無盡的等待,才會導致顫抖——以為他們忘了你……或者星艦被炮火擊穿,留在軌道上,失效了,很快你也會買地,動彈不得,窒息而死。或者進入墜毀軌道,即使沒在下來的路上燒焦,最後你也會買地。

然後,艦上的減速程序衝擊了我們,我停止顫抖。我猜有八個重力加速度,或者可能達到了十個重力加速度。由女飛行員駕駛星艦實在令人不放心,你身上綁著束帶的每一處都得有瘀痕。對啦,沒錯,我知道她們當飛行員的表現比男人更好,因為她們反應較快,而且能承受更多力。她們能更快進去,更快出來,因而有助於提高每個人的生存機會,無論你們的或她們的。可是,用你正常體重的十倍撞在你的脊柱上,這還是不怎麽好玩。

但我必須承認,狄拉卓雅艦長技藝純熟。一旦停止減速,羅傑·楊號就沒有亂動的餘地了。馬上,我聽到她厲聲說:“中線發射管……發射!”兩聲反衝的巨響,意味著卸下了啫喱與代理排副——緊接著是“左右舷發射管——自動發射!”開始卸下我們其餘的人。

“砰!”你的空降囊猛然一動,往前挪一個位置——“砰!”再次猛然向前,完全像一顆顆子彈,壓進某種老式自動武器的彈膛。嗯,我們的情形就是這樣……隻不過這槍管其實是太空運輸艦裏的一對發射管,而每顆子彈就是一個空降囊,大得(隻是勉強)足以容納一名步兵,加上所有的野戰裝備。

“砰!”我本來習慣了三號位,早早出去,現在卻成了末尾,在三個班中最後一個出去。即使一秒發射一個空降囊,等待還是令人難耐。我試著去數已經發出幾聲“砰”——砰!(十二)砰!(十三)砰!(十四——聲音怪怪的,因為是空的,詹金斯本來應該在裏麵)砰!——

接著一聲“哐啷!”——輪到我了,我的空降囊猛力撞進發射膛——然後轟隆一聲,爆炸產生好大的撞擊力,使得艦長的減速動作相較之下像是愛撫。

突然間,一切都感覺不到了。

什麽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壓力,沒有重量。我在黑暗中飄浮著……自由墜落,也許在30英裏高處,在有效大氣層上方,失重落向地表,掉到一顆你從來沒見過的行星上。但我現在不抖了,在此之前的等待才是折磨。一旦卸下,你就不可能受傷了——因為,如果出了任何差錯,你很快就會去買地,完全來不及注意到自己死了。

我幾乎立刻感覺到空降囊扭轉、搖擺,然後穩定下來,讓我的體重壓在自己背上……重量增加很快,隨著空降囊達到稀薄高層大氣的終端速度,我也達到我在那個行星上應有的體重(聽說是0.87個重力加速度)。真正技藝高超的飛行員(艦長就是)會控製接近與減速,讓你從管口出來時的發射速度,相對於該行星在那個高度的自轉速度,達到在空中的相對靜止。載人的空降囊很重,穿透高層大氣高速而稀薄的風,不會被吹得偏離位置太遠——但是即便如此,下來的路上整個排也一定會散開,使得卸下時的理想隊形打了折扣。草率的飛行員可能把這個情況弄得更糟,造成突擊組員分散得太廣闊,根本不可能完成回收的會合,更別說要執行預定的任務了。必須有人送步兵到作戰區域,我想,從某方麵來看,飛行員就像我們一樣不可或缺。

從空降囊進入大氣層的那種輕緩,我能感覺出來,艦長放下我們時的側向速度接近零,你不可能求得更好的情況了。我覺得很滿意——我們在著陸時不僅能保持緊密的隊形,而且沒有浪費時間,更重要的是,如果一個飛行員能妥善放你下去,也會利落而精準地收你回來。

外層殼燃燒、脫落——掉得不平均,因為我翻滾了。然後剩餘的部分剝離,又把我轉正了。第二層殼的紊流減速開始起作用,路程變得顛簸……隨著碎片一次一塊燒掉,還會顛簸得更厲害,這時,第二層殼開始碎裂。有很多項設計幫助空降戰士活得夠久,領到退役津貼,其中一樣就是空降囊剝落的皮,它不僅能讓你慢下來,也會在目標地區上空撒下很多垃圾,每空降一個人,雷達會偵測到幾十個目標造成的反射,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是一個人、一顆炸彈,或是任何東西,這些足以造成彈道電腦神經崩潰——也確實會。

更好玩的是,在空降之後的幾秒鍾時間,你的星艦會拋下一連串的假蛋,假的掉落比較快,因為外皮不會脫落。那些蛋會掉到你底下,爆炸,拋出“窗口”,甚至表現得像火箭側路的應答器,它還會做許多其他事,進一步擾亂地麵上的“歡迎委員會”。

與此同時,這艘艦會牢牢鎖定你們排長的定向信標,忽略本身製造的雷達“雜訊”,追蹤你們下去,計算衝擊數據,留待日後運用。

第二層殼脫盡的時候,第三層殼自動打開我的第一道帶狀降落傘。這道傘沒有撐很久,但本來就不必撐多久;它又猛又重扯了一下,達到好幾個重力加速度,隨即脫離,與我分道揚鑣了。第二道傘撐得稍微久一點,第三道傘則是撐了好一陣子,然後,空降囊內部開始變得太熱,我開始想著降落。

最後一道傘斷掉的時候,第三層殼就剝落了。現在,我周圍沒有任何東西,隻有我身上的裝甲,還有一個塑膠蛋。我仍然被綁在內部,動彈不得,此時該決定我要如何著陸,地點又在哪裏。我沒有移動臂膀(也動不了),隻用拇指按下開關,就能得到“近接”[2]讀數——我頭盔內有儀器反射鏡,就在額頭前方,讀數在上麵閃爍時就能看到。

1.8英裏[3]——比我認為的理想距離近了一點,尤其是在沒有同伴的情況下。內層蛋已經達到穩定的速度,我留在裏麵沒什麽用了,而表皮溫度顯示還要等一段時間才會自動打開蛋殼——於是我用另一隻拇指撥動一個開關,擺脫這個東西。

第一發炸藥切斷了所有的綁帶;第二發將塑膠蛋炸開,裂成八塊——我在戶外了,坐在空中,能看到了!更妙的是,拋棄的八塊蛋殼有金屬塗層(但不包括我用來取得近接讀數的那一小片)造成反射,就像一個穿著裝甲的人。任何雷達監測係統,無論使用活人還是電腦,都很難分辨我與附近的垃圾有何差別,更不用提成千上萬的碎片,分散在我上下左右幾英裏的範圍。機動步兵訓練的一部分,就是讓他從地麵觀察(目視與雷達都看)空降會讓地麵部隊看得多麽眼花繚亂——因為當你還在空中的時候,感覺好像**裸,很容易驚慌,可能太早打開傘,因而成為容易擊中的目標;或是打不開傘,因而摔斷腳踝——斷的也可能是脊骨或頭骨。

於是,我伸展肢體,甩掉筋骨的不適,看看周圍,然後折起身體再伸直,變成燕式跳水姿勢,臉部朝下,好好看一看。下方(按照計劃)還是夜晚,但你有紅外線窺視鏡,在你習慣使用之後,可以相當清楚地評估地形。斜切過城市的河流幾乎在我正下方,我正在快速接近,好像在發光,顯然河的溫度比陸地高。我不在乎自己落在河的左岸或右岸,但我不想掉進河裏,那樣會拖慢我的行動。

我注意到一道閃光,射向右邊,差不多達到了我所在的高度;下方某個不友善的土著居民燒掉了什麽東西,很可能是我的蛋殼碎片。於是,我立即發射了第一道降落傘,打算(如果可能)將我自己扯離他的屏幕範圍,因為他在追蹤距離越來越近的目標。我準備迎接衝擊、承受衝擊,然後飄浮下來,大約二十秒後再卸傘——希望落下的速度與我周圍其他東西相同,否則這又是另一個引起注意的方式。

這肯定起作用了,因為我沒被燒焦。

離地大約六百英尺[4],我射出第二道傘……很快就被吹向河麵,我發現自己會經過河邊一座平頂倉庫之類的建築物,在它上方100英尺處……於是我拋脫降落傘,利用動力服的跳躍噴射,降落在屋頂上,落點差強人意,但彈跳得有點厲害。著陸的同時,我掃描搜尋傑洛中士的信標。

我發現自己下錯邊了——我應該在河的另一邊。我在頭盔內部的羅盤環上看到啫喱的星點,距離預定位置偏南太多——這表示我太偏北了。我奔向屋頂靠近河的那邊,同時查看旁邊的班長相對於我的距離與方位,發現他的位置偏了超過一英裏,我喊道:“埃斯!調整間距!”同時,我跳下建築物、過河,往後扔了一顆炸彈。埃斯的回答是我可以預料的——埃斯應該在我這個位置,但他不想放棄自己的班;然而,他並不樂意聽我的命令。

我覺得倉庫在我後麵升上來,當我還在河麵上方的時候,感受到爆炸的衝擊,倘若我在預定的那一邊,就會受到建築物遮蔽。這一下差點造成我的陀螺儀翻滾,我自己也差點翻滾。我剛才設定炸彈倒數十五秒……真有嗎?我突然明白,自己剛才激動過頭了,一旦你落到地麵,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的事。“就像是一次操練。”這種態度才對,正如啫喱給我的告誡。花時間把事情做對,即使要多花半秒。

落地的時候,我又看了一下埃斯的讀數,再次告訴他調整班員位置。他沒有回答,但已經在做,我就不追究了。隻要埃斯做好他分內的事,我就能吞下他的無禮對待——暫時吞下。但是,等我們回到艦上(如果啫喱留著我繼續擔任副分隊長),我們終究得找一個安靜的角落解決,看看誰才是老大。他是職業軍人下士,我隻是服役的準下士代理下士,但他現在得歸我管,在這類情況下,實在不能有人頂嘴。但這不是長久之計。

然而我此刻沒有時間想這件事。就在我跳躍過河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肥美的目標,想在別人注意到之前拿下來——在山丘上有一大群可愛的、看起來像公共建築的東西,也許是神殿,或是宮殿。這些在我們掃掠區域的範圍外,距離超出邊界好幾英裏,但遊擊戰的一條規則就是彈藥至少一半要用在掃掠區域的範圍外,那樣會讓敵人一直搞不清楚你實際上在哪裏——要那樣做,而且不停移動,做什麽事都要快。因為情況總是彼眾我寡,人數懸殊,所以出其不意與速度才救得了你。

在我查看埃斯,第二次告訴他拉直戰線的同時,我已經裝載了火箭彈發射器。我聽到啫喱的聲音通過全員線路傳來:“全排注意!跳位動作!向前!”

我的上級約翰遜中士跟著下令:“跳位!單數兵!前進!”

這樣就留給我二十秒的時間,什麽都不必煩惱,於是我跳起來,落在最靠近我的建築物上,將發射器舉到肩頭,找到目標,扣第一道扳機,讓火箭彈瞄準目標——再扣第二道扳機,送它上路,然後我跳回地麵。“第二分隊,雙數兵注意!”我大喊,並且在心裏默數,時間一到就命令:“前進!”

我自己也往前進,躍過下一排建築物,而且,趁自己還在空中的時候,我拿著手持式噴焰器,掃過河岸的第一排。那些建築似乎是木造結構,看起來像縱火的好時機——運氣好的話,那些倉庫會有幾座存放油製品,甚至爆炸物。落地的時候,我肩上的Y形架發射了兩顆小型高爆彈,從我的右側與左側各往外飛兩百碼,但我根本沒看到那兩顆高爆彈做了什麽,因為這時我的第一支火箭彈擊中了——不會弄錯(如果你曾經見過),就是原子彈爆炸的強光。當然,這隻是個小不點,還不到2000噸標稱威力,經過改造與內爆擠壓,小於臨界質量即可爆炸——但又有誰想要與宇宙級災難同處一室呢?這足以清除那座小山頂,又能讓城裏的每一個人找地方躲避放射性落塵。更妙的是,若是有哪個本地鄉下人碰巧在戶外,往那個方向看,就會有兩個小時完全看不到別的東西——意思就是我。閃光沒有令我目眩,也不會影響我們哪個弟兄,因為我們的麵罩含有厚重的鉛,還有窺視鏡蓋住眼睛——而且我們受過訓練,如果碰巧看到強光,就會很快轉身,用裝甲承受。

所以,我隻是用力眨眼——不料一睜開眼,卻直直盯著一個當地的住民,正好從我麵前建築物的一個開口出來。他看著我,我看著他,然後,他開始舉起什麽東西——我猜想是武器——這時候,啫喱大喊:“單數兵!前進!”

我沒有時間陪他玩,因為我距離當時的預定地點超過500碼[5]。我左手還握著噴焰器,於是我烤了他,再躍過他剛才藏身的建築物,同時在心裏開始計數。手持式噴焰器主要用於縱火,但在狹路相逢的時候,因為不需要怎麽瞄準,是很好的防禦性殺傷武器。

我一方麵太激動,另一方麵又焦急地要跟上,結果跳得太高,也太寬了。你總覺得有一種**,想要充分運用跳躍設備——但千萬不要!那樣就會讓你在空中停留好幾秒,變成一個肥肥的大目標。前進的方式就是在你接近的時候,緊貼著各棟建築物快速掠過;在下方的時候,你要充分利用掩護——而且絕對不要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秒,永遠不要給他們時間瞄準你。離開此地,去哪兒都好,總之要不斷移動。

在這裏,我犯了錯誤——跳過一排建築物有餘,又不足以抵達更後麵一排,結果竟然落到一座屋頂上。但這不是平坦的屋頂——不然我可能逗留三秒鍾,發射另一支小不點原子火箭彈;這座屋頂像是管道、柵柱以及各種鐵件組成的叢林——也許是工廠,或是某種化工作坊。這兒沒有地方可以落腳。更糟的是,上麵還有五六個土著居民。這些怪家夥是人形的,有八九英尺高,比我們瘦多了,體溫也比較高;他們不穿衣服,通過一組窺視鏡來看,他們就像霓虹燈招牌那樣顯眼。在大白天,用你的肉眼,他們看起來更古怪,但我寧願對抗他們,也不想麵對蛛形蟲——那些蟲子令我反胃。

倘若這幾個家夥三十秒前就在屋頂上,就會被我的火箭彈爆炸閃花眼,也就不可能看到我,或是看到任何東西。但我不能確定,也無論如何不想跟他們糾纏——這次不是那種突襲。於是我再次跳起,還在空中的時候,撒出滿滿一把的十秒“火丸”,這讓他們有的忙了。落地之後立刻再跳起,同時大喊:“第二分隊!雙數兵!……前進!”我趕緊繼續跟上,同時,每次我跳起來,都在努力尋找有什麽值得使用火箭彈的目標。我還有三顆這種小小的原子火箭彈,當然不打算帶回去。但我不斷被灌輸一個概念:使用原子武器,必須把錢花在刀口上——這隻是我第二次獲準攜帶這種東西。

此刻,我正在試著找到他們的自來水廠。隻要直接擊中,可能造成整個城市無法居住,強迫他們撤離,但不會直接殺死任何人,而這正是我們奉命執行的那種滋擾,目標應該是在——根據我們在催眠狀態下研究的地圖——從我目前的地方往上遊大約三英裏處。

但我看不到,可能是我跳得不夠高。我是很想冒險跳得更高,但我記得米利亞丘說過的話,“別想著拿勳章”,因此遵守教誨。我將Y形架發射器設為自動,每次落地會擲出兩顆小小的炸彈。在兩次落地之間,我多多少少隨機放火燒東西,同時試著找到自來水廠,或是什麽值得破壞的目標。

嗯,上麵有什麽東西,不遠不近——自來水廠或是什麽的,反正規模很大。於是,我跳到旁邊最高建築物的屋頂,看準目標發射出去。跳下來的時候,我聽到啫喱喊:“約翰尼!紅毛!開始彎曲側翼。”

我回答收到,也聽到紅毛回答收到,同時將我的信標切到閃爍信號,這樣紅毛才容易確認我的位置。我也查看他的距離與方位,同時大喊:“第二分隊!向內彎曲,收攏包圍!班長回報!”

第四班與第五班回答:“照辦。”埃斯說:“我們已經在做了——你自己加緊腳步。”

紅毛的信標顯示右側翼幾乎在我正前方,而且有15英裏遠。天哪!埃斯說得對,我必須加緊腳步,否則根本不能及時趕上——而我身上還有兩英擔[6]重的彈藥與各種雜物,我必須找機會用掉。我們以V字隊形降落,啫喱在V字的底部,紅毛與我在兩臂的端點;現在我們必須接近回收會合點,形成一個圓圈……這就意味著紅毛與我兩人必須跑過的地麵比其他弟兄多,而且仍然要做足我們分內的破壞任務。

一旦我們開始包圍,至少意味著跳位前進結束了,我可以不必計數,隻要專心注意速度。附近開始變得不宜久留,我們一開始有出其不意的優勢,在降落的過程中沒有被擊中(至少我希望沒有人在途中被擊中),而且在他們當中橫衝直撞,我們可以隨意開火,不必擔心打到弟兄。而他們若想射擊我們,卻很可能打到自己人——前提是如果他們真的能發現我們,進行射擊的話。(我不是博弈理論專家,但我懷疑有沒有電腦可能及時分析我們正在做什麽,用以預測我們接下來會在哪裏。)

然而,主場的各種防禦力量開始反擊,也不管有沒有經過協調。我有兩三次與爆炸物擦身而過,近到即使我在裝甲裏麵牙齒也會打戰。還有一次,我被某種射線從旁掃過,使得我毛發直豎,而且有一瞬間像是半癱瘓——仿佛撞了尺骨端,但不是局部發麻,而是全身發麻。幸好動力服已經收到跳躍的指令,否則我猜自己大概無法離開那裏。

像這樣的事會讓你暫停下來,懷疑你為什麽想要從軍——隻不過我此時忙得不可開交,不可能暫停去想任何事。有兩次胡亂跳過建築物時,我落進一群土著居民中間——又立刻跳起來,同時拿著手持式噴焰器狂掃四麵八方。

這樣快速衝刺,縮短了我大約一半的距離——也許有四英裏。我用了最短的時間,但除了隨意破壞,沒做太多其他的事。在兩個跳躍前,我的Y形架就空了,由於此時我獨自處在某種庭院,於是我停下來,將保留的高爆彈放進發射器,同時再查看埃斯的方位——我發現我距離側翼班的前麵夠遠,可以考慮用掉最後兩支原子火箭彈了。然後,我跳到附近最高的建築物頂上。

天色漸亮,可以看見周圍了。我將窺視鏡往上撥到前額,以肉眼快速掃視一遍,看看我們後麵有沒有值得射擊的目標——什麽都好,我沒時間挑剔了。

在太空港方向的地平線上好像有什麽——也許是行政與管製中心,甚至可能是一艘星艦。幾乎在同一個方向,隻有一半遠的地方,有一個龐大的結構,我無法識別,甚至看不出大概。到太空港的距離遠極了,但我讓火箭彈盯住,說:“寶貝,去找它!”我擰了一下尾部——將最後一枚拍進去,送它飛向那個較近的目標,然後我又跳起來。

我剛離開,那座建築物就承受了一次正麵攻擊。可能是有個瘦皮人(正確)判斷出了這值得犧牲他們的一座建築物以嚐試打倒我們中的一個,或者,也可能是我們哪個弟兄放煙火太不小心了。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我都不想從那個點起跳,哪怕隻是快速飛掠。我決定,接下來的兩座建築物,我要穿過去,而不是跳過去。於是,我在落地的同時,也抓起背上的重型噴焰器,並且將窺視鏡往下撥,遮住眼睛。我使用刀形射線,火力全開,對付我前方的一道牆。一截牆壁垮了下來,我衝了進去。

然後以更快的速度退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剛才砸開的是什麽。是正在做禮拜的教堂,還是瘦皮人的廉價旅社?甚至可能是他們的防衛總部。我隻知道,那是一個很大的空間,擠滿了瘦皮人,比我一輩子想看的還要多。

大概不是教堂,因為在我退出來的時候,有人朝我射擊——隻是一顆彈丸,碰到裝甲就彈開了,害我耳朵嗡嗡響,也踉蹌了一下,並沒有傷到我。但這提醒了我,我不該就這麽離開,至少得送他們一件我來訪的紀念品。我隨手抓了腰帶上的一件東西,擲了進去——它開始發出嘎嘎聲。就像他們在基礎訓練時不斷叮嚀的,最好當下立即做些有建設性的事,別等到幾小時後才想出最佳方案。

純屬偶然,我蒙對了。這是一顆特製的炸彈,為了這件任務,發給我們一人一顆,附上指示說明,碰上能發揮效用的時候就見機行事。扔出去的時候,我聽到的嘎嘎聲,就是炸彈用瘦皮人的語言大叫(意譯):“我是個三十秒炸彈!我是個三十秒炸彈!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

目的就是折磨他們的神經。也許真的有效,因為確實折磨了我的神經。直接射殺還比較仁慈。我沒有等倒數完就跳走了,還想著他們會不會找到足夠的門窗,及時逃出來。

我跳到最高處的時候,取得紅毛閃爍信號的方位,落地的時候再取得埃斯的方位。我又落後了,必須快點趕上。

但三分鍾後,我們完成了包圍,紅毛在我左側半英裏外。他向啫喱回報。我們聽到啫喱用輕鬆的咆哮對全排說話:“圓圈閉合了,但信標還沒下來。慢慢向前移動,到處轉一轉,多製造一點麻煩——但要留意左右的弟兄,別給他們製造麻煩。幹得好,至少到目前為止——別搞砸了。全排注意!各分隊……集合!”

我也覺得幹得好,城市一大部分在燃燒,而且,雖然天色幾乎亮了,但因為濃煙密布,用肉眼不見得會比用窺視鏡看得清楚。

我們分隊長約翰遜出聲了:“第二分隊,點名!”

我跟著呼應:“第四、五、六班——點名,回報!”我們的新型通信裝置有各式各樣的安全線路,確實可以加快速度;啫喱可以對任何人說話,或者隻對他的分隊長說話;分隊長可以呼叫自己的整個分隊,或是他底下的士官。如此一來,全排集合速度可以加倍,尤其是分秒必爭的時候。我一邊聽著第四班報數,一邊盤點我剩餘的火力,然後擲出一顆炸彈,丟向轉角處探頭出來的瘦皮人。他離開了,所以我也離開——老大說了,“到處轉一轉”。

第四班的報數過程卡了一下,班長才想起來要補上詹金斯的數;第五班像撥算盤那樣順利完成,我開始感覺滿意了……然後是埃斯那班,報數到四號卻停住了。我喊:“埃斯,弗洛裏斯在哪裏?”

“閉嘴!”他說,“六號!報數!”

“六!”史密斯回應。

“七!”

“第六班,弗洛裏斯失蹤。”埃斯完成點名,說,“班長出去救援。”

“一員未到,”我向約翰遜報告,“第六班,弗洛裏斯。”

“失蹤或死亡?”

“我不知道,班長與副分隊長離隊救援。”

“約翰尼,你讓埃斯去就好。”

但我沒聽到,所以沒回答。我聽到他向啫喱報告,然後聽到啫喱咒罵。我要聲明,我不是想爭取勳章——救援本來就是副分隊長的事;他是後哨,最後一個進去的人,是消耗品。班長還有其他工作。你現在肯定明白了,隻要分隊長還活著,副分隊長就不是絕對必要的。

在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異常像消耗品,也幾乎要消耗掉了,因為我聽到宇宙中最甜美的聲音,那是回收接駁艇降落地點的信標,發出我們的歸隊號聲。信標是一支自動火箭,在回收接駁艇之前發射,它隻是一支大釘,插進地下就開始廣播那個“歡迎、歡迎”的音樂聲。回收接駁艇會在三分鍾後自動來到它上麵,你最好已經在旁邊等著,因為巴士不可能等你,而且不會有下一班。

但你不會棄另一個空降戰士於不顧,隻要他有一絲可能還活著——“拉紮克的硬漢”不會,任何機動步兵部隊都不會,你會設法帶他走。

我聽到啫喱下令:“注意,弟兄們!靠近回收圈,包圍封鎖!動作要快!”

然後,我聽到信標甜美的歌聲:“……光榮步兵,永恒不朽,羅傑·楊,聲名遠播,聲名遠播!”我多麽想飛奔過去,我能嚐到渴望的滋味。

但我卻往相反的方向跑,接近埃斯的信標,同時消耗掉我剩餘的炸彈與火丸,盡量減少身上的重量。“埃斯!你抓到他的信標了嗎?”

“有啦,回去,沒用的!”

“我現在能目視到你了。他在哪裏?”

“我的正前方,也許0.25英裏。走開!他是我的人。”

我沒有回答,隻是向左斜切,到達埃斯說的弗洛裏斯所在的地方。

然後,我發現埃斯正在仔細察看他,兩三個瘦皮人倒在一旁,更多個正在逃離。我在他身邊停下來。“我們趕快把他弄出裝甲——接駁艇就要下來了!”

“他傷得太重了!”

我看了一下,是真的——他的裝甲竟然有個洞,鮮血直冒出來。我覺得很為難。要救一個受傷的人,你要把他弄出裝甲,然後你隻要用手臂抱著他——穿著動力服毫無困難——然後彈跳著離開那裏。一個去掉裝備的人,重量少於你用掉的彈藥與消耗品。“我們怎麽辦?”

“我們扛他走,”埃斯嚴肅地說,“抓住他腰帶的左側。”他抓住右側,我們手忙腳亂地扶著弗洛裏斯站起來:“抓穩!好了……數拍,準備跳躍……一、二!”

我們跳——我們再跳——跳了一次又一次,埃斯負責喊跳,我們兩人扶穩弗洛裏斯,每次落地都要緊緊抓牢。他的陀螺儀似乎失效了。

我們聽到信標切斷了,表示回收接駁艇已經降落——我看到了接駁艇……但距離太遠了。我們聽到代理排副大喊:“一個接一個,準備登艇!”

然後啫喱大喊:“命令暫緩!”

我們終於衝到空曠處,看到接駁艇豎立著,聽到起飛警報嗚嚕嚕的聲響——看到整個排還在地麵上,圍成封鎖圈,蹲伏在他們形成的防護牆後麵。

我們聽到啫喱大喊:“一個接一個,進入接駁艇——行動!”

我們仍然距離太遠!我可以看見他們從第一班開始行動,衝進接駁艇,封鎖圈也就逐漸收緊。

突然間,有一個人影衝出封鎖圈,奔向我們,隻有“指揮者”動力服才可能達到那樣的速度。

我們還在空中的時候,啫喱趕上了我們,抓住弗洛裏斯的Y形架,助我們一臂之力。

三次跳躍,我們終於抵達接駁艇。其他人都在裏麵了,但艙門仍然開著。我們把他弄進去,隨即關上艙門,接駁艇駕駛員尖聲嚷著說我們害她錯過會合,這下子大家都要買地了!啫喱沒有理她,我們把弗洛裏斯放下來,自己也趴倒在他旁邊。當我們感受到升空的衝擊時,啫喱自言自語:“都到齊了,中尉,三員受傷——但都到齊了!”

我會說,狄拉卓雅艦長是最頂尖的飛行員。在太空軌道上,接駁艇與星艦會合要經過精確計算。我不知道怎麽算,但事實如此,你不可能改變。不可能的!

但她竟然做到了!她從觀測儀看到接駁艇未能準時發射,於是先減速再加速——對上了速度,帶我們進去,隻憑眼力與手感,根本沒時間做計算。倘若全能的上帝有一天需要助手維持群星的航向,我知道他可以上哪兒找。

弗洛裏斯死在升空的半途。

[1] 原文為bought farm,意指死亡。——編者注(本書中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編者注)

[2] 原文為proximity reading,這裏指與地麵距離瞬時值。

[3] 1英裏約等於1.609公裏。

[4] 1英尺約等於0.304米。

[5] 1碼約等於0.914米。

[6] 1英擔約等於50.802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