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輕易獲得的東西,我們並不珍重……如果對自由這樣神聖的東西反而索價不高,那豈非咄咄怪事。

——托馬斯·潘恩

亨德裏克被踢出去後,當天夜裏,我陷入了柯裏營那段時期的穀底。我睡不著——你必須經曆過新兵訓練營,才會理解一名新兵究竟要消沉到什麽程度,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我一整天都沒做真正的操練,所以身體還不算疲倦,雖然上級認為我能正常“執勤”,但我的肩膀還在痛,母親的來信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此外,每次閉上眼睛,我就會聽見那聲劈啪,看見亨德裏克重重倒在鞭刑柱上。

我並不是為了失去新兵訓練營袖章而煩惱,那玩意兒一點都不重要了——我準備放棄服役,下定決心了。倘若不是大半夜手邊也沒有紙筆,我當時就會這麽做。

亨德裏克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但隻不過持續了半秒鍾。這也真的隻能算是過失,因為,雖然他很討厭部隊(有誰喜歡呢),卻一直努力要熬過去,爭取參政權;他有意從政——他談了很多這方麵的事,等到他取得公民權,如何“會有一些改變——你們拭目以待”。

嗯,他再也不能參與公職,隻是疏忽了那麽一瞬間,他就完了。

如果這種事能發生在他身上,就也有可能發生在我身上。倘若我一時疏忽呢?明天,或是下星期?甚至不準自行放棄服役……而是隨著鼓聲被押出去,在我背上留下鞭痕。

是時候承認我錯了,父親才是對的;是時候呈上那張薄薄的紙,溜回家,告訴父親,我準備去上哈佛,然後進入家族企業工作——如果他還願意讓我做的話。是時候了,晨起第一件事就應該去找齊姆中士,告訴他,我受夠了。但還是要等到早上,因為你不會在半夜叫醒齊姆中士,除非是確定會被他歸類為緊急狀況的事——相信我,你不會的!不會對齊姆中士這麽做。

齊姆中士……

他帶給我的憂慮,就像亨德裏克的案子一樣多。在軍法審判結束,亨德裏克被帶走之後,齊姆中士留下來,對弗蘭克爾上尉說:“報告營長,我可以跟營長談談嗎?”

“當然可以,我本來就有意請你留下來談談。請坐!”

齊姆朝我這邊瞟了一眼,上尉也望向我,不用等人叫我出去,我就自動消失了。外間辦公室沒有別的軍人,隻有兩個平民文書員。我不敢去外麵,因為上尉可能會叫我,於是我在一排公文箱後麵找到一張椅子坐下來。

我的頭靠在隔間板上,因此能聽見他們講話。營部不是帳篷,而是建築物,以便容納固定式通信與記錄設備。但這是一座“極簡野戰建築物”,也就是一座小屋,室內的隔間板並不厚重。我猜那兩個平民應該聽不到,因為兩人都戴著轉錄耳機,低著頭打字——此外,他們跟這事也沒關係。我並不是有意偷聽——呃,嗯,也許是有意的。

齊姆說:“報告長官,我要請調到戰鬥部隊。”

弗蘭克爾回答:“我聽不見,查理,我又耳背了。”

齊姆說:“我相當認真,長官,我不適合這種任務。”

弗蘭克爾惱火地說:“中士,別再對我抱怨你的麻煩,至少等到我們把職責任務都解決掉再說。到底發生了什麽情況?”

齊姆拘謹地說:“上尉,那小子沒有必要挨十鞭。”

弗蘭克爾回答:“當然沒有。你知道是誰搞砸的——我也知道。”

“是的,長官,我知道。”

“嗯?你比我更清楚,這個階段的年輕人都是狂野的動物。你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安全轉身,背對他們,什麽時候不行。你知道關於第9080條的準則以及現行命令——絕對不能讓他們有機會違反。當然,有些人就是會想試試看——假如缺乏血性,也不會是機動步兵的材料了。他們在隊伍裏還算溫順,吃飯、睡覺,或是乖乖坐著聽講都夠安全,這時候你可以背對他們。可是,帶他們去野外,進行戰鬥操練,或是做什麽能讓他們激動起來、充滿腎上腺素的事,他們就會像滿滿一帽子的雷酸汞那樣易爆。你知道這一點,你們所有的教官都知道;你們受過訓練——應該能提高警覺,應該能防患於未然,別讓事情發生。解釋給我聽,一個沒受過訓練的新兵,怎麽可能把你的眼睛打腫?他根本不應該碰到你,看到他有什麽打算的時候,你就應該把他打昏。所以,你為什麽沒有繃緊神經?是你的反應變慢了嗎?”

“我不知道。”齊姆回答得很慢,“我猜肯定是。”

“哼!如果是真的,你最不該去的就是戰鬥部隊。但這不是真的。或者說,上次你和我一起過招的時候,也不過三天前,你就不是這樣。所以,是什麽出錯了?”

齊姆慢吞吞回答:“我想,在我印象中,我把他歸類為安全的人。”

“沒有這樣的人。”

“是,長官,但他那麽認真,那麽頑強下定決心要熬出頭——他不是這個料,但一直努力。我肯定是下意識那樣想了。”齊姆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猜是因為我喜歡他。”

弗蘭克爾哼了一聲:“教官要避免喜歡學員。”

“我知道,長官。但我真的喜歡,他們是一群好孩子。到現在,我們已經把真正沒用的人都甩掉了——亨德裏克唯一的缺點——除了笨手笨腳之外——就是自以為知道所有的答案。這點我倒不介意,我自己在那個年紀也是自以為什麽都知道。沒用的人已經回家,還留下來的都有熱忱、渴望表現,而且繃緊神經——可愛得像一窩牧羊犬幼崽。他們之中有很多會成為真正的軍人。”

“所以,那就是罩門。你喜歡他……所以你未能及時鉗住他,而他最終得到了軍法審判,挨了鞭子,然後因行為不當遭勒令退伍,好極了。”

齊姆誠摯地說:“長官,我向老天祈禱,希望有什麽方法能由我來承受鞭打。”

“還輪不到你,我軍階比你高。你以為剛才這個時間,我在許什麽願嗎?從我看到你進來這裏,帶著青腫眼眶的那一刻起,你以為我在擔心什麽?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要用行政懲罰輕輕帶過,那個年輕傻瓜卻跟自己過不去。可是,我萬萬沒想到,他竟然瘋狂到自己講出來,說他給了你一拳——他就是蠢!幾星期前,你就該放他離開部隊……而不是一直照料他,直到他惹上麻煩。但他自己講出來了,還在目擊者麵前對我說,逼得我不得不正式處理——這麽一來,我們就慘了。沒法不留記錄,沒法避免開庭……隻能走完整個令人沮喪的程序,吞下我們的苦藥,最後還多了一個餘生都將反對我們的平民。因為他必須挨鞭子,你我都不可能代他受罰,即使這是我們的過失。因為,全團必須看到觸犯第9080條的後果。是我們的過失……但他卻要挨打。”

“是我的過失,上尉,正因為如此,我才會想要調職。呃,長官,我想,這樣對部隊最好。”

“你想,是嗎?但應該是我決定怎樣對我的營最好,而不是你,中士。查理,你認為是誰挑你出來的?又是為什麽呢?回想十二年前,你還是下士,記得嗎?你當時在哪裏?”

“在這裏,上尉,你清楚得很。就在這裏,在這片荒涼的大草原上——我真希望自己沒有回來!”

“我們不都是這樣嗎?但這碰巧是陸軍最重要也最微妙的工作——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屁孩變成戰士。當年,在你帶的分隊裏,誰是最糟的屁孩?”

“嗯……”齊姆答得很慢,“上尉,我倒不至於會說你是最糟的那個。”

“你不會,是嗎?但你可能要使勁兒想,才想得出另一個。我當時恨透了你,齊姆‘下士’。”

齊姆的語氣聽起來很驚訝,也有一點受傷:“上尉,真的嗎?我當時不討厭你——我相當喜歡你。”

“是嗎?嗯,‘討厭’是另一件教官承受不起的樂事。我們不能討厭他們,我們不能喜歡他們,但我們必須教導他們。可是,如果你當時喜歡我——嗯,在我看來,你表現的方式好像很奇怪。現在你仍然喜歡我嗎?別回答這個問題,我不在乎你喜歡或不喜歡——或者應該說,無論你喜不喜歡,我都不想知道。別管了,反正當時我很討厭你,常常做夢都想著用各種方法對付你。但你總是繃緊神經,從來不給我機會去買一張我自己的第9080條的票。所以,多虧了你,如今我才會在這裏。現在,來處理你的請求:當年,我還是新兵的時候,你有一條命令,經常一遍又一遍對我說。我討厭極了,幾乎勝過你做過或說過的任何事。你還記得嗎?我記得,現在我就要回敬你:‘閉嘴,好好當兵!’”

“遵命,長官。”

“先別走。這件討厭的麻煩事倒不見得一無可取;咱們都知道,任何新兵團都需要一次嚴厲的教訓,才會懂得第9080條的意義。他們還沒學著思考,他們不肯讀,也很少聽進去——但他們看得到……年輕的亨德裏克的不幸,可能有一天會挽救他的某個弟兄,不至於被吊著脖子搖晃,直到氣絕、身亡、死翹翹!但我很遺憾,這個足以當成教訓的案例竟然出自我的營,我當然不願意本營再出一個。你把教官們集合起來,告誡他們,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左右,那些小子會處在某種震驚的狀態。然後,他們會變得悶悶不樂,緊張的情緒就會累積。到了大約星期四或星期五,某個無論如何將被退訓的小子會開始想,亨德裏克受到的處罰也不是那麽重,挨的鞭數還不如酒醉駕駛……他會開始尋思,也許值得朝他最憎恨的教官猛揮一拳。中士——這樣的禍事絕對不能發生!明白嗎?”

“明白,長官。”

“我要他們比原來謹慎八倍。我要他們保持距離,我要他們後腦勺也長眼睛,我要他們像貓展會場的老鼠一樣警覺。布龍斯基——你要特別找布龍斯基談一談,他對待別人經常太過友善。”

“報告長官,我會導正布龍斯基。”

“務必做到。因為,下一個小子準備揮拳的時候,一定要重拳製止——別再發生像今天這樣的疏漏。一定要立刻打昏那小子,而且教官自己絕對不能被沾上——否則我會讓那個無能的教官吃不了兜著走。這一點,你要讓他們知道。他們必須教那些小子,違反第9080條不是代價高昂,而是根本不可能……即使隻是嚐試,也會得到一陣昏睡,一桶水潑在臉上,還有非常疼痛的下巴——除此之外,不會有別的。”

“遵命,長官,會做到的。”

“最好給我做到!要是有哪個教官疏忽,我不隻要他好看,還會親自帶他去外麵的大草原,給他一頓痛揍……因為我不想再看到由於教官的草率,而讓哪個小子再被掛到那根鞭刑柱上。你可以走了。”

“遵命,上尉,下午愉快。”

“有什麽好愉快的?查理……”

“長官,什麽事?”

“如果你今晚不是太忙,要不要帶著你的軟鞋和防護墊來軍官營區,咱們過幾招吧?暫定八點左右。”

“遵命,長官。”

“這不是命令,而是邀請。假如你真的變慢了,也許我能踢掉你的肩胛。”

“呃,上尉會想押個小賭注嗎?”

“啥?我成天坐在這張辦公桌前,隻能在旋轉椅上伸伸腿,這公平嗎?我才不要!除非你同意一隻腳踩在水泥桶裏比試。說真的,查理,我們今天夠慘了,而在一切好轉之前,可能還有更壞的情況。如果你和我好好出一身汗,互踢幾腳,也許我們今晚都能睡著,暫時不去為那些媽寶煩惱。”

“我會到,上尉,晚餐別吃太飽——我也需要先處理幾件事。”

“我不去吃晚餐了。我打算就坐在這裏,使勁兒做完這份季度報告,團長希望在晚餐後立刻看到,偏偏某個人,我就不提姓名了,害我進度落後兩小時。所以,我們今晚的過招,我可能會遲幾分鍾。先走開吧,查理,暫時別煩我,待會兒見。”

齊姆中士離開了,走得突然,我幾乎沒有時間彎身係鞋帶,以便在他經過外間辦公室的時候消失,躲到公文櫃後麵。弗蘭克爾上尉已經在喊叫:“勤務兵!勤務兵!勤——務——兵!我必須召喚你三次嗎?你叫什麽名字?自罰一小時額外勤務,全套裝備。去找E、F、G連的連長,轉達我的問候,說我希望在閱兵之前見見他們。然後趕去我的帳篷,幫我拿一套幹淨的軍禮服,軍帽、佩槍、鞋、綬帶——不要勳章,幫我在這裏擺好。然後去掛下午的病號——如果你能用那隻手臂抓癢,我看到你抓了,想必你的肩膀不會太痛。在門診集合號之前,你還有十三分鍾——動作要快,士兵!”

我做到了……在高級教官的淋浴間(勤務兵哪裏都能去)找到其中兩位,第三位連長在自己的辦公桌前;上級給你的命令並非不可能——隻是好像不可能,不過也幾乎是這樣。門診集合號響起的時候,我正在擺放弗蘭克爾上尉準備穿去閱兵的軍服。他沒有抬頭,咆哮著說:“撤回那個額外勤務,你可以走了。”所以我回去了,卻又因為“服裝不整,有兩項不符規定”被罰額外勤務,然後看到亨德裏克在機動步兵部隊服役的遺憾結局。

所以,那天晚上,我才會想那麽多事,躺在那裏睡不著。我早就知道齊姆中士很努力,我一直以為他對自己的成績得意自滿,從沒想到他竟然可能不是那樣。他看起來那麽自負,那麽自信,那麽沉穩麵對世界——包括他自己。

想到這個無敵的機器人竟然可能感覺自己失敗了,感覺個人受到那麽深刻的恥辱,導致他想逃離,將麵孔隱藏在陌生人當中,還提出借口說,他離開“對部隊最好”——這件事給我的震撼,就像看到亨德裏克受鞭打那麽強——在某些方麵甚至更強。

而且,弗蘭克爾上尉同意他的看法——我的意思是這項失敗的嚴重性——然後揪著這事刺痛他,嚴厲批評他。哎呀!我說真的。中士才不會被修理,中士專門修理人,這是自然法則。

但我不得不承認,齊姆中士承受(以及忍受)那麽徹底的羞辱與難堪,相較之下,我曾經有意或無意聽到的士官罵人,簡直就像一首情歌。然而,上尉甚至沒有拉高嗓門。

整個事件太荒謬了,我從來沒想過要向任何人提起。

再說到弗蘭克爾上尉——我們不常見到軍官。他們在傍晚閱兵的時候出現,在最後一刻才從容地信步到來,沒做任何會出一滴汗的事;他們一星期檢查一次,私下對士官們作一些評論,這些評論總是意味著有人倒黴,但不會是他們;每星期,他們決定哪一連得到守衛團旗的榮譽。除此之外,他們偶爾會冒出來做突擊檢查,穿著褶痕筆直的服裝,無可挑剔,冷淡高傲,隱約飄來古龍水的氣味——隨即又消失。

噢,他們之中總會有人陪我們做行軍訓練,還有兩次,弗蘭克爾上尉示範精湛的法國踢腿術。但軍官不必操勞——不必真正操勞,他們也無須擔憂,因為士官在他們下麵,而不是上麵。

但看樣子弗蘭克爾上尉工作得很努力,連飯都沒空吃,他一直忙得不可開交,處理這個處理那個,抱怨缺乏運動,寧願耗費自己的自由時間,隻為了出一身汗。

至於擔憂,老實說,對亨德裏克這碼事,他似乎比齊姆更煩惱。然而,他甚至不認得亨德裏克,還要問他的名字。

我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對於自己所在世界的本質,我完全搞錯了,仿佛每一個部分都與表麵上看起來完全不同——像是發現自己的母親不是任何你見過的人,而是戴著橡膠麵具的陌生人。

但我確信一件事:我甚至不想知道機動步兵其實是什麽。如果真的那麽艱難,就連高高在上的神——士官與軍官——都能因此不快樂,那麽對約翰尼來說,肯定是太艱難了!在一個你不理解的部隊裏,你怎麽能避免犯錯呢?我可不想被吊著脖子搖晃,直到氣絕、身亡、死翹翹!我甚至不想冒著可能受到鞭打的風險……即使有醫生在旁待命,確定不會對你造成任何永久性傷害。我們家族沒有人受過鞭打(當然,除了在學校被打板子之外,這根本不能相提並論)。我們家族沒出過罪犯,父母兩邊都家世清白,甚至不曾有誰遭到過指控。我們是光榮的家族,唯一缺乏的就是公民權,父親認為這不是真實的榮譽,而是虛榮、無用的東西。可是,倘若我受到鞭打——嗯,他可能會氣到中風。

然而,亨德裏克做的事,我也都想過要做,而且想了一千次。為什麽我還沒做呢?我猜是因為膽小。我知道,那些教官,隨便哪一位都能把我痛揍一頓,所以我閉著嘴,從來不曾嚐試。沒勇氣,約翰尼。至少亨德裏克有勇氣,我沒有……沒有勇氣的人,根本從一開始就不該進陸軍。

此外,弗蘭克爾上尉甚至不認為那是亨德裏克的過失。即使我由於缺乏勇氣而沒有犯第9080條,哪天我或許會做錯別的事——其實是無心之失——結果還是落得癱倒在鞭刑柱上?

是時候該離開了,約翰尼,趁你還沒輸的時候。

母親的來信隻是加強了我的決心。隻要父母仍拒絕我,我就能硬著心腸對待他們——但他們軟化的時候,我就無法承受了。或者,至少母親軟化了。她寫道:

……但恐怕我必須告訴你,你父親仍然不準別人提到你的名字。可是,親愛的孩子,那是他悲傷的方式,因為他不能哭。你必須理解,我親愛的寶貝,他愛你,勝過愛自己的生命——比他愛我更深——還有,你一定傷他很深。他告訴別人,你是成年人,有能力自己作決定,他以你為榮。但他那麽說是因為拉不下臉,一個自尊心強的男人感覺難堪痛苦,因為內心受到很深的傷害,而傷他的卻是他最愛的那個人。你必須理解,小胡安,他沒有說起你,也還沒寫信給你,是因為他不能——還不能,他要先等時間衝淡他的悲傷,達到他能承受的程度。到了那時候,我會知道的,然後我會替你說情——我們會再次團聚。

我自己呢?無論寶貝兒子做了什麽事,怎麽可能真正惹怒母親呢?你可能傷我的心,但你不可能讓我少愛你。無論你在哪裏,無論你決定做什麽,你永遠是我撞疼了膝蓋,就會跑到我身邊尋求安慰的小男孩。我膝上的空間縮小了,也或許是你長大了(隻是我一直還不相信),但母親總是會等在那裏,等你需要她的時候。小男孩終究需要母親的安慰,親愛的兒子,你說對不對?我希望是這樣,我希望你會寫信告訴我。

但我必須補充,因為你隔了那麽久都沒寫信來,考慮到這一點,如果你寫信給我,也許最好還是寄給埃莉諾拉阿姨(除非情況改變,我會讓你知道)。她會立刻轉交給我——不會引起更多不愉快。你明白嗎?

一千個吻,給我的寶貝

你的母親

我明白,明白得很——如果父親不能哭,我能。我哭了。

終於,我睡著了……馬上又被警報聲驚醒。我們迅速出動,跑到投彈練習場,整個團進行了一次模擬操練,沒有動用彈藥。除此之外,我們穿著全套無裝甲的裝備,包括耳塞接收器,我們才剛散開,就傳來了“不許動”的命令。

我們維持不動至少一小時——我的意思是我們保持姿勢,幾乎屏住呼吸。倘若有隻老鼠躡腳走過去也會發出響聲。確實有什麽東西,而且就在我身上跑過去,我想是一隻郊狼,我一直動也沒動。我們維持那個“不許動”的狀態,冷得受不了,但我並不在乎,我知道這是我的最後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甚至沒聽到起床號;幾周來的第一次,我竟然要被敲下床,勉強趕上晨間列隊。反正早餐之前也沒機會放棄服役,因為第一步必須先去見齊姆,可是他沒來吃早餐。這次我先問了布龍斯基是否允許我去見連長,他說:“當然可以,請自便。”他沒有問我為什麽。

可是,他人不在那裏,你也見不到。早餐後,我們開始訓練行軍,我仍然沒看到他。那是一趟當天來回的練習行軍,有直升機給我們送午餐——意想不到的奢侈,因為沒在行軍前發放野戰口糧,通常意味著要練習挨餓,除非你預先藏點東西在身上……我沒帶,我的心事太多了。

齊姆中士跟著口糧一起出現,他就在野地裏喊人來收信——這倒不是意想不到的奢侈。對於機動步兵,我會這麽說:他們可能削減你的食物、飲水、睡眠,或是什麽別的東西,事先沒有任何警告,但隻要情況許可,他們會盡快讓你收到信件,絕對不會多耽擱一分鍾。那是你的,他們會設法用最快的運輸方式交給你,你一有休息機會就能看信,即使正在演習也一樣。對我來說,這倒不是太重要,因為在母親寫信給我之前(除了卡爾的兩三封來信),我收到的隻有垃圾郵件。

齊姆派發信件的時候,我甚至沒湊過去,我覺得回營之前不適合找他談——沒必要讓他有理由注意到我,還是等我們實際回到團部附近再說。所以,當他叫到我的姓名,高舉一封信的時候,我吃了一驚,連忙跑過去拿。

我卻又吃了一驚——信的署名竟然是杜波依斯先生,那個教我們曆史與道德哲學的高中老師。即使是收到聖誕老人的來信,我也不會更吃驚了。

然後,我讀信的時候,似乎仍然像是哪裏搞錯了。我還得查看收信地址與回信地址,說服自己這封信真的是他寫的,而且確實是寫給我的。

親愛的孩子:

自從得知你不僅誌願從軍,更選擇了我當年服役的部隊,我很早就想要寫信給你,表達我的喜悅與驕傲。但不會表達驚訝,這是我意料中的事——不過可能還是有些驚喜,純粹屬於個人,因為你選擇了機動步兵。這種圓滿不常發生,然而卻能讓一個老師感覺所有的努力都值得了。我們必須先篩掉大量卵石、許多砂礫,才會淘到金子——但這就是回報。

看到這裏,你顯然就會明白我為什麽沒有立刻寫信給你。許多年輕人在新兵訓練期間退出,不見得是由於什麽該受譴責的過錯。我一直等待(通過我自己的人脈,我隨時得知最新消息),要等到你“熬出頭”,通過那個難關(我們都太清楚那個難關!),並且確定你會完成訓練並服完役期,除非發生意外或疾病。

你此時正在經曆服役最困難的部分——不是體能上的最難(然而體能再也不會困擾你,因為你現在到了一定的程度了),而是精神上的最難——那些深入心底,攪動靈魂的重新調整、重新評估,讓潛在的公民蛻變成真正的公民。或者,我應該這樣說:你已經通過了最難的部分,盡管你前方還會有各種磨難,以及一個比一個更高的障礙,你仍然必須一一排除。但真正重要的是那個“難關”——而且,小夥子,據我對你的了解,我知道我等了夠久,可以確定你通過了你的“難關”——否則你現在早已回家了。

當你抵達了那個精神上的山頂,這時候,你會有感覺,會有某種新的感覺。或許你沒有最貼切的字眼來形容(我知道自己還是新兵的時候也沒有)。所以,也許你願意容許年紀大些的戰友借給你這些話語,因為別人的隻字片語往往對你有幫助。那就是這句:一個人可能承受的最崇高命運,就是願意用自己的凡胎肉體,擋在他所愛的家園與戰爭的荒蕪之間。當然,你看得出來,這些話不是我說的。基本的真理不能改變,一旦某個有體悟的人表達了其中一項,無論這個世界變了多少,都沒有必要再重新表述。這是永恒的真理,對於所有的人,所有的國家,都不會因地點或時間而變。

請讓我收到你的回複——如果你能撥出一些寶貴的睡覺時間,偶爾給一個老頭寫一封信。此外,如果你碰巧遇見任何我舊時的同袍,請轉達我最溫暖的問候。

祝你好運,戰士!你讓我引以為榮。

瓊·V.杜波依斯

機動步兵中校(退役)

信末的署名與來信本身一樣令人驚奇。老毒舌竟然是中校?哎呀,我們營長隻是少校。在學校的時候,杜波依斯先生從來沒提過軍階之類的事。我們曾經想(如果想過一點的話),他必定當過下士或什麽的,因為失去一隻手而退伍,然後有人幫他安排一份輕鬆的工作,去教一門不見得要通過,甚至不必開的課程——學生隻要聽課就好。我們當然知道他是退伍軍人,因為曆史與道德哲學必須由公民執教。但他竟然是機動步兵?看起來不像。他神經質,有點兒瞧不起人,像舞蹈教師那一類型——不是我們這些猿的一分子。

但他又是那樣署名的。

回營的路程很漫長,我一路上都在想那封令人驚奇的信,那一點也不像他曾經在課堂上說過的話——噢,我的意思不是這跟他在課堂上告訴我們的任何事有所矛盾,隻是語氣完全不同。打從什麽時候起,中校竟然會稱呼一個新兵“戰友”呢?

當時,他還隻是“杜波依斯先生”,而我是不得不聽他講課的學生,他似乎沒有把我看在眼裏——隻是有一次,他好像在暗示我太有錢,卻沒有足夠的見識,惹得我心裏很氣惱。(就算我老爸有能力把整間學校買下來,送給我當聖誕禮物——那樣有罪嗎?那根本不關他的事。)

他曾經喋喋不休講述“價值”,將那種理論與正統的“效用”理論比較。杜波依斯先生這樣說:“當然,這種理論對價值的定義很荒謬。任何人再怎麽努力,也不會將泥巴餅變成蘋果餡餅;泥巴餅還是泥巴餅,價值是零。由此推論,缺乏技能的工作很可能減少價值;好好的麵團,加上新鮮的青蘋果,都是本身有價值的東西,碰到不會烹飪的人卻可能搞砸,變成不能吃的東西,價值是零。反之,優秀的大廚能用相同的材料,做出比普通的蘋果餡餅更有價值的甜點,卻不會比普通的廚師準備普通的甜點多花力氣。

“這些廚藝的例子推翻了價值理論——從這個謬論,衍生出了共生模式整個宏偉的欺詐——並且闡明了以效用來衡量、符合常識定義的真理。”

杜波依斯曾經揮動他的殘肢,指著我們:“然而——後麵的同學,醒醒!——然而,提出理論的那個頭發淩亂的神秘主義老頭,雖然華而不實、飽受折磨、頭腦不清,而且神經質、不科學、不講邏輯,但這個浮誇的騙子,仍然瞥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真理。倘若他擁有分析的頭腦,他可能會有係統地表達出價值的第一種充分的定義……因而可能挽救這顆行星,避免無盡的悲傷。

“也可能不會。”他又說,“你!”

我一下子坐直了。

“如果你聽不進去,也許你可以告訴全班,‘價值’是相對值還是絕對值?”

我一直在聽,隻是不明白有什麽理由不能閉著眼睛、放鬆脊椎聽講。但他的問題考倒我了,我還沒細看那天的作業。“絕對值。”我回答,用猜的。

“錯!”他冷冷地說,“‘價值’隻對活的生物才有意義。一件東西的價值總是相對於某個特定的人,完全屬於個人,而且對每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有不同的量——‘市場價值’是虛構的,隻是粗略猜測這些因人而異的價值平均之後的結果,這一切必須有定量的不同,否則根本不可能進行交易。”(我曾經納悶,假如父親聽到有人說“市場價值”是“虛構”的,他會怎麽說——可能會嗤之以鼻吧。)

“這種因人而異的關係,也就是‘價值’,對個人而言有兩項因素:第一,他能用一件東西做什麽,亦即帶給他的用處……第二,他必須做些什麽才可以得到,亦即他付出的成本。有一首老歌斷言說:‘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是免費的。’不是真的!完全錯誤!正是這個悲慘的謬誤,引起20世紀民主國家的衰落與瓦解;那些高尚的實驗失敗了,因為人民受到引導,相信無論他們想要什麽,隻要投票……就會得到,不必勞苦,不必流汗,不必流淚。

“有價值的東西不可能免費。即使是生命的氣息,也要在出生時付出代價,通過喘氣的努力與痛苦。”他還在看著我,又說,“如果你們這些男生女生都必須辛苦煎熬,才會得到你們的玩具,就像初生嬰兒必須使勁掙紮求生那樣,你們會比較快樂……人生也會豐富得多。對你們之中的一些人,就現況而言,我同情你們的財富帶來的貧困。你!我頒給你百米短跑的大獎,這樣會讓你快樂嗎?”

“呃,我想應該會。”

“請不要閃爍其詞。你得到了這個獎——來,我寫出來:‘百米短跑冠軍大獎’。”他還真的回到我座位旁,把那個貼在我胸口,“行了!你快樂嗎?你會珍惜——還是不會呢?”

我很氣惱。先是那個關於有錢人家孩子的爛笑話——典型的酸言酸語,那些沒錢的人愛說的——現在又是這場滑稽戲。我撕了下來,扔回去給他。

杜波依斯先生露出驚訝的表情:“難道這沒讓你快樂嗎?”

“你明明知道我是第四名!”

“沒錯!第一名的獎對你沒有價值……因為不是你贏來的。但是,得到第四名,你享有適度的滿足感,這是你努力得來的。我相信,在場的夢遊者有幾個人理解了這出小小的道德劇。我猜想,寫那首歌的詩人想要這樣的寓意: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必須用金錢以外的代價來購買——這是實話——隻是他這話的字麵意義卻有謬誤。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超越了金錢;這些事物的代價是痛苦、汗水以及奉獻……生命中最珍貴的那一件事物,代價就是生命本身——為理想價值付出的終極代價。”

在我們行軍回營的路上,我仔細思索杜波依斯先生——杜波依斯中校——說過的話,以及他那封不尋常的信。後來我不得不停止回憶,因為樂隊放慢了腳步,來到我們附近,排成縱列,我們唱了一會兒一係列的法語軍歌——當然有《馬賽曲》,還有《瑪德隆》《辛勞與危險之子》,然後是《外籍兵團》以及《來自阿爾芒蒂耶爾的小姐》。

有樂隊演奏是好事,可以讓你馬上提振精神,不再拖著腳步走在草原上。我們起初隻有罐頭音樂,而且隻有閱兵與集合才用。但是,上級早早發現了誰會演奏,誰不會演奏,他們提供樂器,組織了團部樂隊,都是我們自己人——甚至指揮與領隊也是新兵。

這並不表示他們能逃掉任何事。噢,不!隻是意味著允許並鼓勵他們利用自己的時間,在晚上、星期天之類的時間練習——而且,他們在閱兵時不會留在自己那排的隊伍,而是要昂首闊步,反向行進,演奏軍樂。我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那樣安排的。例如,我們的牧師就是正在受訓的新兵。他比我們大多數人年長,曾經擔任神職,屬於某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小教派。但他講道的時候充滿**,無論他的神學是不是正統(不要問我),而且就他的身份,當然理解新兵的各種問題。何況唱歌也很有趣。此外,星期天上午,從晨間內務值勤到午餐之間,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樂隊遇到嚴重的人才流失,但他們總是能設法繼續。營區有四套風笛,還有幾套蘇格蘭製服,由卡梅倫氏的族長捐贈,他的兒子受訓的時候死在那裏——而且,我們這群新兵有一個原來是風笛手,他在蘇格蘭童軍團的時候學的。很快,我們就有了四名風笛手,也許不是很好,但很響亮。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風笛似乎很奇怪,而且初學者的練習可能會讓你聽得牙酸——聽起來、看起來,仿佛他的腋下夾著一隻貓,嘴裏含著貓尾巴,時不時咬一下。

但聽習慣後,你會越來越喜愛。第一次,我們的風笛手走到樂隊前麵,吹起《阿萊曼英魂》,我的頭發直豎,幾乎把帽子頂了起來——這令你感動,眼眶含淚。

我們當然不可能帶著閱兵場的樂隊出去訓練行軍,因為樂隊沒有任何特殊待遇。低音號、低音鼓必須留下來,因為樂隊的弟兄也必須背負全套裝備,大家都一樣,隻有帶一件夠小的樂器,才不會增加負擔。但機動步兵有幾種軍樂器,我相信是別人沒有的,例如有一種小盒子,像口琴那麽大,那是一種電子小玩意兒,卻能假裝銅管樂器,效果令人驚奇,而且吹奏的方式相同。走向地平線的時候,一聽到召喚樂隊集合,樂隊的人並沒有停步,隻是卸下自己的裝備,由他的同班弟兄幫忙分擔,他自己則小跑到團旗連的縱隊位置,開始大聲吹奏。

樂聲逐漸飄向後方,幾乎聽不見了,於是我們停止唱歌,因為音樂離得太遠的時候,你自己的歌聲就會沒了節拍。

我突然發現自己感覺挺好的。

我試著去想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感覺。因為我們再過兩三個小時就會回營,我就能放棄服役了嗎?

並不是。我決定要放棄服役的時候,這確實給了我一定程度的寧靜,將我痛苦不堪的恐慌平息下來,讓我得以入睡。但這次是別的原因——而我看不出是什麽。

我突然明白了,我過了我的難關!

我越過了杜波依斯中校寫的那個“難關”。我真的越了過去,開始往下走,輕鬆搖擺著。我們通過的大草原就像煎餅一樣平坦,但我依然像爬坡般疲憊吃力,一路走去又走回,直到回程的半路上。然後,在某個時刻——我想,是在我們唱歌的時候——我過了那個難關,之後一路都像下坡。我感覺身上的裝備變輕了,心裏也不再擔憂。

回營之後,我沒有找齊姆中士談,因為我不需要了。反而是他來找我談,在我們解散的時候,他示意我跟他走。

“長官?”

“這是私人問題……你可以不回答,除非你想回答。”他住了口,我猜他是不是懷疑我聽到了他被嚴厲批評,心底打了個冷戰。

“今天發信的時候,”他說,“你有一封信。我注意到回信地址上——純屬偶然,這不關我的事——那個姓名。在某些地方,這是相當常見的姓氏,不過——這是私人問題,你不需要回答——也許,寫那封信的人,是不是恰巧斷了左手,在手腕的地方呢?”

我猜,我的下巴掉了下來:“你怎麽知道呢,長官?”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在附近。是杜波依斯中校,對嗎?”

“是的,長官,”我補充說,“他是我的高中老師,教曆史與道德哲學。”

我想,就隻有那麽一次,我讓齊姆中士刮目相看,即使隻有一點點。他的眉毛抬高了幾毫米,眼睛稍微睜大了一些。“是嗎?你真是非常幸運,”他又說,“你回信的時候——如果不介意的話——你可以說,隨艦副官齊姆向他致意。”

“好的,長官。噢……報告長官,我想也許他問候了你。”

“什麽?”

“呃,我不太肯定,”我拿出那封信,隻念了“如果你碰巧遇見任何我舊時的同袍,請轉達我最溫暖的問候”。“長官,這是要轉達給你的嗎?”

齊姆沉思著,眼光好像穿透了我,望向別處:“呃?是的,不過不止我一個。非常感謝。”然後突然間,一切結束了,他利落地說:“九分鍾後閱兵,你還要衝澡、換衣服。動作要快,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