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軍官僅有能力絕對不夠……他也應該是紳士,受過博雅教育、舉止有教養、禮貌周到,還有最高標準的個人榮譽感……部屬有功績的行為,軍官一定會注意到,即使獎勵隻是讚許的隻字片語。反過來說,對於任何部屬的任何一個錯誤,也不應該視而不見。

吾人現今主張之政治理念固然可能正確……治理軍艦本身必須絕對專製。

相信本人已清楚向諸位說明各項重大的責任……吾人必須運用現有的一切,盡最大的努力。

——約翰·保羅·瓊斯,1775年9月14日,

致函“北美起義者海軍委員會”內容摘錄

羅傑·楊號再次返回基地,空降囊與人員都要補充。詹金斯為了掩護救援而買地——那次行動也造成我們沒了牧師。除此之外,也要有人替換我。我戴著全新的中士袖章(代替米利亞丘),但我有個預感,我下了艦,就會換成埃斯戴——我知道,這對袖章多半是榮譽性的;升級是啫喱給我的送行禮,讓我更風光地進入軍官學校。

話雖如此,袖章還是讓我感覺挺得意的。在艦隊起降場,我穿過出口閘門,昂首闊步走到檢疫台,拿出我的派令等著蓋章。正在處理的時候,我聽到身後傳來恭敬有禮的聲音:“勞駕,中士,請問剛才下來的那艘接駁艇……是不是從羅傑……”

我轉身去看說話的人,眼睛先瞄到他的衣袖,看到那是一位身材瘦小、肩膀有點塌的下士,肯定是我們的一個……

“爸爸!”

這時,那個下士摟住我:“胡安!胡安!噢,我的小約翰尼!”

我吻他,抱著他哭了出來。守在檢疫台的那個平民雇員,可能從沒看過兩個士官互相親吻。哼,如果我注意到他挑一下眉毛,我會給他好看。但我沒留意他,因為我太忙了。他不得不提醒我,記得把我的派令帶走。

這時我們父子倆已經擦掉鼻涕,不再引人注目了。我說:“爸爸,我們找個角落坐下來講講話。我想要知道……嗯,一切!”我深吸一口氣,“我以為你死了。”

“沒有,或許有一兩次就差那麽一點。可是,兒子……中士……我真的必須確認一下那艘接駁艇。你知道……”

“噢,那個呀。是從羅傑·楊號下來的,我剛剛……”

他看起來極為失望。“那我必須離開了,就是現在,我必須去報到。”然後,他又急切地說,“可是,小胡安,你很快就會回到艦上,是嗎?還是要去休大假呢?”

“呃,不是。”我很快想了一下。沒料到事態竟然會這樣發展!“聽我說,爸爸,我知道接駁艇的時間表。你現在還不能上艦,至少還要等一小時。那艘接駁艇不是在執行快速回收任務;駕駛員會做最省燃料的會合,要等羅傑·楊號繞完這圈——甚至可能要等到下一圈,因為他們必須先裝貨。”

他疑惑地說:“我的命令說,立即前往第一艘回艦的接駁艇,向駕駛員報到。”

“爸爸,爸爸!你非得要這麽照規定來嗎?駕駛的姑娘才不在乎你是現在就登上接駁艇,還是他們要關門才去。反正出發前十分鍾,他們會通過擴音器播放專屬的歸隊號聲,也會廣播通知,你不可能錯過的。”

他讓我拉著他,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我們坐下來的時候,他又問:“胡安,你也會搭同一艘艇上去嗎?還是晚些呢?”

“呃……”我把我的派令拿給他看,似乎這是最簡單的說明方式。這好像那個《伊凡吉琳》[1]的故事——老天,真沒想到竟然會有這樣的轉折!

他看著派令,眼裏湧出淚水,我急忙說:“聽我說,爸爸,我會設法回來——除了‘硬漢’,我不想去其他部隊。如今你也在這裏……噢,我知道這令人失望,可是……”

“不是失望,胡安。”

“啊?”

“是驕傲,我兒子會成為軍官。我的小約翰尼——噢,也是有一點失望,因為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天。但我能多等一陣子。”他還在流淚,卻露出微笑:“你長高了,小夥子,也變壯了。”

“呃,我想也是。可是,爸爸,我還不是軍官,而且我可能隻會離開羅傑·楊號幾天而已。我的意思是,軍官學校有時很快就把人趕出來,而且……”

“夠了,年輕人!”

“啊?”

“你做得到,我們不要再說什麽‘趕出來’的話,”突然間,他又露出微笑,“這還是我頭一回能叫一個中士閉嘴。”

“嗯……爸爸,我當然會努力,如果我畢業了,我當然會申請回到羅傑·楊號。可是……”我越說越小聲。

“是的,我知道。你的申請不見得代表什麽,除非有適合的位子給你。沒關係,如果我們父子就隻有這一小時相聚,我們就充分利用——我以你為榮,高興得皺紋都快裂開了。約翰尼,你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噢,還好,很好。”我心裏想著,這並不算太糟,他跟著硬漢們一起,總是比去其他部隊來得好。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會關照他,確保他活著。我必須發個電報給埃斯——以父親的脾氣,根本不會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關係。“爸爸,你入伍多久了?”

“一年多一點。”

“竟然已經是下士了!”

父親陰鬱地微微一笑:“如今,人員晉升得很快。”

我不必問他是什麽意思——這當然是指傷亡。編製表上總是有空缺,得不到足額的熟練士兵來填滿。我反而說:“呃……可是,爸爸,你……嗯,我的意思是,你現在當兵,年紀是不是有點大呢?我的意思是,航天軍,或是後勤,或是……”

“我想要當機動步兵,我就能得到!”他強調說,“而且,我並不會比很多中士年長——事實上,我沒有那麽老。兒子,我比你大二十二歲,並不表示我就要坐輪椅,更何況年齡大也有優勢。”

嗯,有點道理。我想起新兵訓練的時候,齊姆中士發實習幹部袖章,他總是先試用年紀大些的人。而且,父親在基礎訓練時絕對不會像我那樣搞砸——他不會挨鞭子。很有可能在他完成基礎訓練之前,上級就認為他是當士官的材料。陸軍需要很多真正成熟的男人,放在中間階層,因為這是某種家長式的組織。

我不必問他為什麽想要當機動步兵,也不必問他為什麽或如何來到我們這艘艦——我隻是感覺溫暖、受寵若驚,勝過他曾經用言語給我的任何讚美。我也不想問他為什麽入伍,我覺得我知道原因:是母親,我們父子倆都沒提到她——這太痛苦了。

於是,我突然改變話題。“我想知道你的近況,你去了哪裏,做了什麽?”

“嗯,我在聖馬丁營受訓……”

“嗯?不是柯裏營嗎?”

“那是新的。但據我了解,也是一套同樣嚴格的訓練。隻是加快進度,縮短兩個月,星期天都沒有休息。然後,我申請去羅傑·楊號——沒有獲準——結果去了‘麥斯拉特利的義勇兵’,很好的部隊。”

“是的,我知道。”他們有勇猛、剛強,而且很難對付的名聲——幾乎像“硬漢”一樣優良。

“我應該說,曾經是很好的部隊。我跟著他們做了幾次空降,有幾個弟兄買了地,過了一段時間,我得到了這個。”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袖章,“我們空降‘冥界’的時候,我已經是下士了……”

“你當時在那裏嗎?我也在!”突然一陣溫暖的情緒,我一生不曾感覺與父親如此親近。

“我知道——至少我知道你的部隊在那裏。我猜,我大概在你北方50英裏處。它們突然大批從地底湧出來,像蝙蝠出洞般進行反擊,我們首當其衝。”父親聳了聳肩,“所以,一切結束之後,我成了沒有部隊的下士,我們剩下的人不夠組成結實的骨幹,於是他們派我來這裏。我本來會去‘京氏棕熊’,但我找負責分派的士官談了一下——果然,羅傑·楊號回來,有下士的職缺。於是,我就來了。”

“那麽,你是什麽時候入伍的呢?”我一開口,就發覺說錯話了——但我實在需要轉移話題,別再提“麥斯拉特利的義勇兵”了;幸存的孤軍,總是想要忘掉被殲滅的部隊。

父親輕聲說:“布宜諾斯艾利斯事件之後不久。”

“噢,我明白了。”

父親好一會兒都沒說什麽。然後,他柔聲說:“兒子,我不確定你真的明白。”

“爸爸?”

“嗯……不容易解釋。當然,這件事跟失去你母親有很大的關係。可是,我決定入伍,並不是為了替她報仇——雖然我也有那樣的想法。你跟這件事的關係更大……”

“我?”

“對,就是你。兒子,我一向比你母親更了解你在做什麽——別怪她,她從不曾有機會知道,就像鳥兒不懂遊泳是怎麽回事。也許我知道你為何這麽做,不過我猜你自己當時也不知道。我對你的憤怒,至少有一半純粹是怨恨……怨恨你竟然去做了某件我依稀知道——卻深埋在心底——自己早該去做的事。但你也不是我入伍的起因。你隻是加強了我的決心,也確實影響了我選擇的軍種。”

他停頓了一下:“你剛入伍的時候,我的狀況並不好。我經常去看催眠治療師——你從來沒想到,是不是?——但我們頂多隻能挖掘到這裏,我們隻是認清了我有極大的不滿。你離開之後,我怪罪你——但問題並不在你,我知道,我的治療師也知道。我想,我比大多數人更早知道,有真正的麻煩正在醞釀,因為宣布緊急狀態的整整一個月前,我們公司便受邀參加軍事組件的投標。你還在受訓的時候,我們已經幾乎完全轉為生產戰備物資。

“那段時間,我反倒覺得好一些,工作累得要死,忙到沒時間去看治療師。然後,我卻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困擾。”他微微一笑,“兒子,你知道平民的情形嗎?”

“嗯……我隻知道我們話不投機。”

“說得夠清楚了。你記得茹特曼夫人嗎?完成基礎訓練之後,我們休了幾天假,於是我回了一趟家。我見了我們的幾個朋友,算是道別——她是其中一位。她喋喋不休,突然說:‘那麽,你真的要出去嗎?嗯,如果你到了迥地,你真的一定要去找我親愛的朋友雷加圖夫婦。’

“我盡可能委婉告訴她,這件事似乎不太可能,因為蛛形蟲已經占領迥地。

“她一點也不擔心。她說:‘噢,沒問題——他們是平民!’”父親露出憤世嫉俗的微笑。

“是的,我知道。”

“不過,我說到後麵去了。我剛才告訴你,我還是越來越心煩意亂。你母親的死解除了我的顧慮,讓我能去做必須做的事……雖然她和我比大多數夫婦更親近,但她的死還是給了我更大的自由。我把生意交給莫拉雷斯……”

“莫拉雷斯老先生?他做得來嗎?”

“行的,不行也得行。我們之中的很多人,都在做以前不知道自己做得來的事。我給了他一大塊股份——你知道那句提到牛在場上踹穀的老話——其餘的我交付信托,分成兩半:一半給仁愛女修會,一半給你——無論你什麽時候想要回去接手,如果你想要的話。無所謂,我終於發現了自己到底有什麽不對勁。”他停了一下,然後輕聲說,“我必須實踐自己的信仰;我必須向自己證明我是個男子漢,不隻是生產與消費的經濟動物……而是人。”

就在這時候,我還來不及回答什麽,我們附近牆上的擴音器響起歌聲:“……羅傑·楊,聲名遠播,聲名遠播!”有個女子的聲音說:“聯邦輕型巡防運輸艦羅傑·楊號的人員,請注意,準備登上接駁艇。停泊位置H,還有九分鍾。”

父親迅速站起來,抓住他的個人裝備。“在叫我了!好好照顧自己,兒子——也要好好對付那些考試。否則,你會發現我還能打你屁股。”

“爸爸,我會的。”

他匆匆抱了我一下。“我們回來的時候再見!”然後他就不見了,動作迅速。

在校長的外間辦公室,我向一位艦隊中士報到,他看起來很像霍中士,就連缺一隻手臂也像。然而,他缺了霍中士的微笑。我說:“職業軍人胡安·裏科中士,奉命向校長報到。”

他看了一下時鍾:“你的接駁艇早在七十三分鍾前就下來了,怎麽回事?”

於是我告訴他。他抿著唇,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聽過各種五花八門的借口,但你剛才新增了一頁。你的父親,你的親爹,真的在你調離的時候,前往你原來那艘艦報到嗎?”

“千真萬確,中士,你可以去查——埃米利奧·裏科下士。”

“我們不會去查證這裏的‘青年紳士’說過的話。隻是如果哪天發現他們沒說實話,我們會一次算總賬。好,要是怕遲到而不肯與自己的老爸話別,這樣的小夥子無論如何也不值得。算了!”

“謝謝中士。請問我現在要向校長報到嗎?”

“你已經報到了,”他在一份名單上麵打鉤,“也許,再過一個月左右,他會派人去叫你,和二三十個學員一起談談。這是你的寢室分配,這是一份查核清單,列出你開始要做的事——你可以從剪下那對袖章開始。不過呢,先留著,你以後可能還需要。此時此刻,你是‘先生’,不是‘中士’。”

“是,長官。”

“不要叫我‘長官’,是我要叫你‘長官’,但你不會喜歡的。”

我不打算描述軍官培訓學校的情況。很像新兵訓練,但得“平方再立方”——還要加上一堆書。上午,我們像是二等兵,做那些同樣老套,也都是我們在基礎訓練與戰鬥中做過的事,並且因為我們做事的樣子而被罵——罵我們的還是士官。下午,我們是學員,是“紳士”,要聽講,要背誦一長串沒完沒了的科目:數學、科學、星係地理、異星學、催眠學、後勤、戰略與戰術、通信、軍事法、地形判讀、特殊武器、領導心理學,從大兵的照護與飲食,到薛西斯為什麽大敗,什麽都要學。最特別的是學習如何獨力製造災禍,同時密切注意另外五十個人,照顧他們,關愛他們,領導他們,解救他們——但絕對不能寵壞他們。

我們有床,卻用得太少;我們有寢室,附有衛浴設備;每四個學員配一個平民服務員,幫我們鋪床,整理內務,擦鞋,準備我們要穿的各種製服,幫忙跑腿處理各種雜事。這種服務並非為了奢侈享受——事實上也不是,而是為了減輕學員的負擔,不必做那麽多基礎訓練結業已經能做得很好的事,以便給他們更多時間,去完成顯然不可能的任務。

六日要勞碌做你一切的工,

第七日繼續苦幹,錘打磨煉。

或者,陸軍版本的結尾是,清掃馬廄。從這裏就看得出來,這種事已有幾百年的曆史。那些認為我們整天閑晃的平民,但願我能抓一個來,讓他讀一個月的軍官學校。

晚間以及星期日全天,我們讀書讀到眼睛灼熱,耳朵疼痛——然後睡覺(如果有時間睡),枕頭底下還有睡眠學習機的喇叭嗡嗡作響。

我們的行軍歌有貼切的悲觀:“我不從軍,我不從軍!若有的選,寧可犁田!”“不想再學作戰。”“悲泣母親哭喊著,別拉我兒去從軍。”還有——大家最愛的——經典老歌《出身行伍的軍官紳士》,副歌形容迷失的小羊:“……求神垂憐吾輩,咩!呀!咩!”

然而,我倒不記得有什麽不快樂,我猜是因為太忙了。沒有那種在新兵訓練時每個人都要碰到的心理“難關”,隻有那個一直存在的怕不及格的恐懼。我的數學準備不足尤其令我困擾。我的一個室友來自赫斯珀洛斯殖民地,名叫安傑爾,意思是“天使”,這貼切得奇怪。他經常陪我熬夜,輔導我數學。

大多數教官,尤其是軍官,都有某種傷殘。我隻記得有幾個還留著全套完整的臂、腿、視力、聽力等,他們都是士官級的戰鬥教官——但也不是每個戰鬥教官都四肢健全。指導我們下流打法的教練,他坐著動力輪椅,戴著塑料頸圈,頸部以下完全癱瘓。但他的口舌沒有癱瘓,眼睛過目不忘,而且他能用毒辣的方式分析與批評他看到的情況,彌補了他輕微的障礙。

起初,我納悶這些人顯然有資格申請重傷殘退伍、領全薪退職金,為什麽他們沒有接受回家養老。後來,我就不再想這件事了。

我猜,我的整個軍官學校課程的高點,就是伊班尼茲少尉來訪。黑眼珠姑娘已經是初級值更官暨見習飛行員,在輕型巡防運輸艦曼海姆號服役。我們正在排隊準備晚餐集合的時候,嬌小可人的卡門希妲出現了,穿著航天軍白色軍禮服,看起來非常俏麗活潑——她沿著隊伍走來,經過的時候,你能聽到眾多眼球轉動的哢嗒聲——她徑直走到值班軍官麵前,指名道姓要找我,聲音清晰,仿佛有穿透力。

值班軍官川達上尉,很多人相信他從來沒對自己的母親微笑過,但他對小卡門露出笑容,撐得他的臉變了形。他承認有我這個人……於是她眨著長長的黑睫毛看著他,解釋說她服役的星艦即將升空,能不能帶我出去吃晚餐呢?

然後,我發現自己竟然得到了極度不符合常規、完全沒有前例的三小時休假。可能是航天軍研發了某些催眠方法,還沒來得及傳給陸軍。或者,她的秘密武器可能比那個更古老,而且機動步兵用不了。無論如何,我不僅有了一段美妙的時光,在同學間(在此之前並不太高)的聲望更是爬升到令人驚奇的高度。

那是一個非常愉快的夜晚,就算第二天有兩堂課的測驗沒過也很值得。有一件事稍微影響了心情,我們各自聽說了卡爾的事——蟲子攻擊我們在冥王星的研究站,他隨之遇害——但也隻有稍微傷感,因為我們都學會了接受這樣的變故。

有一件事令我大吃一驚。我們吃飯的時候,卡門放鬆一些,脫了帽,她的一頭青絲不見了。我知道很多航天軍女孩剃了光頭——畢竟,生活在星艦上,照料長發很不實際,尤其是在無重力環境下,飛行員不能冒險讓頭發飄來飄去,那很礙事。嘖,我自己也剃了光頭,隻為了方便省事,幹淨整潔。可是,小卡門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總是包括這一頭濃密的波浪鬈發。

可是,你知道嗎?一旦看習慣了,還是相當可愛的。我的意思是,如果一個女孩子本來就好看,她剃了光頭還是好看。而且這確實能讓航天軍女孩有別於平民姑娘——是某種身份的象征,就像戰鬥空降的金骷髏頭。這使得卡門看起來出眾,帶給她威嚴。我第一次充分理解她真的是軍官,是戰鬥員——也是很漂亮的姑娘。

我回到營區,眼裏閃爍著星星,身上隱約飄著香氣。道別的時候,卡門吻了我。

在軍官學校的室內課程中,我唯一想要談談的內容就是,曆史與道德哲學。

我很驚訝,沒想到會發現這門課。曆史與道德哲學與作戰沾不上邊,也不會教你如何領導一個排,這門課與戰爭的關聯(若有關聯的話)是為什麽要打仗——任何學員進到軍官學校之前,早已有定見的一件事。機動步兵作戰,因為他是機動步兵。

我判斷,我必須再修一次這門課,是因為我們之中有些人(也許三分之一)在學校沒上過。我的同級學員有20%以上不是來自地球(相較於在地球出生的人,殖民地居民的入伍比例高出很多——有時會讓你覺得納悶),至於地球來的那75%左右的人,有些來自聯盟領土或別的地方,學校可能沒開“曆史與道德哲學”。所以,我猜想這門課可以輕鬆應付,會給我一點喘息空間準備艱難的課程,也就是要用到小數點的那些。

又錯了!不像我的高中課程,這回你必須及格。然而,不是通過考試。這門課程包含考試、準備論文、隨堂測驗,諸如此類——但沒有分數。你必須有教官的評價,而他也認為你值得成為軍官。

如果他把你刷下來,你會受到委員會審查,要質疑的不隻是你能不能成為軍官,還有你適不適合繼續待在陸軍,不管軍階高低,無論你運用武器可能有多快——然後決定是否要給你補課……或是幹脆踢你出去,讓你當個老百姓。

曆史與道德哲學就像一顆起延遲作用的炸彈。你會午夜夢回,想著:等一等,他那樣說是什麽意思?甚至我的高中課程也是如此,我當時根本還不知道杜波依斯中校在說什麽。年少的時候,我認為這門課程放在科學領域很沒道理。這一點也不像物理或化學,為什麽不是在模糊研究領域呢?應該屬於那裏才對!我會認真聽課,隻有一個原因:這門課裏有許多漂亮的論證。

直到我決定無論如何要從軍,過了很久之後,我才曉得杜波依斯“先生”當時想教我的是為什麽要作戰。

嗯,我為什麽要打仗呢?讓我的嫩皮暴露在惡意陌生人的暴力之下,難道不是很荒謬嗎?尤其是在任何軍階的薪俸都不優渥,領的錢勉強夠花,工作時間很糟,工作條件更糟的情況下。而我大可坐在家裏,任憑喜歡這種遊戲的愚鈍角色來處理這種事就好,是吧?特別是我對抗的那些陌生人,從來不曾對不起我個人,而我卻突然出現,攪得他們天翻地覆——這又是哪門子荒唐事?

我作戰,因為我是機動步兵嗎?老兄,你就像巴甫洛夫博士的狗那樣流口水。別流了,開始思考。

我們的教官裏德少校是盲人,他有個令人不安的習慣,就是直視著你,叫你的姓名。有一次,我們正在探討1987年及其後時期,俄英美同盟與大秦霸權戰爭之後的事件[2]。但是,當天稍早的時候,我們才聽到新聞說舊金山與聖華金穀受到攻擊;我以為他會對我們說些鼓舞士氣的話。畢竟,即使是一介平民,現在也應該明白了——我們和蟲子勢不兩立,不戰即死。

裏德少校並沒提到舊金山。他叫了其中一名學員總結《新德裏條約》,討論這份條約如何忽略了戰俘……言外之意,就是再也不提這個問題。停戰變成僵局,戰俘留在原地——有一邊是這樣;另一邊卻放他們走,讓他們在“混亂時期”設法回到家鄉——或者,如果他們不想回家也成。

裏德少校的“受害者”總結了未獲釋戰俘的情況:英國傘兵兩個師的幸存者外加幾千個平民,主要是在日本、菲律賓及俄羅斯被俘,由於“政治”犯罪而被判刑。

“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其他戰俘,”裏德少校的受害者繼續說,“是在戰爭期間與戰爭之前被俘——有傳聞說,有些人是在更早的戰爭中被俘,一直沒有獲釋。未獲釋的戰俘總共有多少人,一直沒有人知道。最佳估計值在六萬五千左右。”

“為什麽說‘最佳’?”

“呃,教官,這是教科書上的估計值。”

“請用精確的說法,數值是大於還是小於十萬呢?”

“呃,教官,我不知道。”

“也沒有人知道。大於一千嗎?”

“很有可能,教官,幾乎可以肯定。”

“絕對肯定——因為最終逃脫,設法回家,記錄中有名有姓的就超過這個數。我看得出來,你沒有仔細備課。裏科先生!”

現在換我成了受害者。“有!教官。”我回答道。

“一千名未獲釋的戰俘,足以成為發動或繼續一場戰爭的理由嗎?記住,如果發動或繼續戰爭,幾百萬無辜的人可能會死,幾乎肯定會死。”

我沒有猶豫:“是的,教官!理由綽綽有餘。”

“‘綽綽有餘’!好,那麽,一個沒有被敵方釋放的戰俘,足以成為發動或繼續一場戰爭的理由嗎?”

我猶豫了。我知道機動步兵的答案——但我認為那不是他要的。他厲聲說:“得了,得了,先生!我們有個上限是一千人,我請你考慮一個下限。但你不可能用一張寫著‘一鎊到一千鎊之間某個金額’的期票來付款——而發動一場戰爭要比付一點錢嚴重多了。為了救一個人,卻要危及一個國家——事實上是兩個國家——難道不會有罪過嗎?尤其是他可能不值得呢?或者可能在這期間死亡?意外死亡的人每天都有成千上萬……所以又何必為了一個人猶豫不決呢?回答!回答是,或者不是——你在耽擱全班。”

他惹得我很惱火,我給他空降戰士的答案:“是的,教官!”

“‘是’什麽?”

“報告教官,人數多少不重要,無論是一千個——還是隻有一個,你都要打。”

“啊哈!戰俘的人數無關緊要。很好,現在,證明你的答案。”

這就考倒我了。我知道這個答案是對的,但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繼續逼問我:“請說出來,裏科先生,這是精確的科學。你做了一個數學陳述,你必須提供證明。有人可能會聲稱,通過模擬可以推斷一顆馬鈴薯與一千顆馬鈴薯的價值相同,沒有更多,也沒有更少。不是嗎?”

“報告教官,不是!”

“為什麽不是?請證明。”

“人不是馬鈴薯。”

“好,很好,裏科先生!你疲憊的大腦給我們操勞了一整天,我想也夠了。用符號邏輯寫出你的證明,回答我原本的問題,明天帶到課堂上。我會給你一個提示,請看今天這章的第七條參考文獻。薩洛蒙先生!目前的政治體製如何從‘混亂時期’中演化出來?又有什麽道德上的正當理由呢?”

薩洛蒙在第一部分勉強過關。然而,沒有人能確切描述“聯邦”的起源,它就是形成了。20世紀末,隨著國家政府瓦解,必須有什麽東西填補權力真空,在許多情況下,是返鄉的退伍軍人。他們輸掉了一場戰爭,大多數人沒有工作。許多人對《新德裏條約》悲憤到了極點,尤其是戰俘問題搞得一團糟——而他們知道怎麽打仗。但那不是革命,更像是1917年在俄羅斯發生的情況——體製瓦解,有人乘虛而入。

已知的第一個案例發生在蘇格蘭的阿伯丁,而那就是典型的情況。有些退伍軍人組織起來維護治安,阻遏暴亂與掠奪,吊死了幾個人(包括兩名退伍軍人),他們決定隻允許退伍軍人進入他們的委員會,不準其他人參加。最初隻是霸道的決定——他們相互之間有一點信任,此外不信任別人。一開始隻是緊急措施,後來變成法製實務……前後經過一兩代的時間。

很可能是那些蘇格蘭退伍軍人,由於發現不得不吊死其他幾個退伍軍人,因此決定,如果他們非得這麽做不可,就不要讓任何“該死、牟取暴利、黑市、加班領雙倍薪、逃避兵役、不合時宜”的平民對此有任何發言權。叫他們做什麽就做什麽,明白嗎?——而我們這些猿負責把事情擺平!這是我的猜測,因為我可能會有同樣的感覺……此外,曆史學家一致認為,平民與退伍軍人之間的敵意很強烈,超過我們今天的想象。

薩洛蒙沒有照書上的說。最後,裏德少校不讓他說下去了。“寫一份總結,三千字,明天帶到課堂上。薩洛蒙先生,你能不能給我一個理由——不是曆史上的,也不是理論上的,而是實務上的——為什麽今天的參政權僅限於服完兵役的人呢?”

“呃,報告教官,因為他們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比較聰明。”

“荒謬至極!”

“教官?”

“這個詞對你來說太難了嗎?我是說,這是很愚蠢的想法。軍人並不比平民聰明;在許多情況下,平民聰明多了。依據的是一個小小的理由,它源自《新德裏條約》之前的未遂政變:所謂‘科學家的起義’就是讓聰明的精英來管事,你們就會擁有烏托邦。當然是徹底失敗了!因為對科學的追尋,盡管有其社會利益,但本身並不是社會美德;那些精英可能非常以自我為中心,以致缺乏社會責任感。先生,我剛才給你提示了,你能發現嗎?”

薩洛蒙回答:“呃,報告教官,軍人紀律嚴明。”

裏德少校對他很溫和。“抱歉,這是一個吸引人的理論,但沒有事實佐證。隻要你和我還留在軍中,我們就不準投票,而且,我們也無法證明軍紀使一個人在離開軍隊之後還能自律;退伍軍人的犯罪率與平民差不多。而且,你忘了,在和平時期,大多數的退伍軍人來自非戰鬥輔助勤務,不曾經曆充分的嚴苛軍事紀律,隻是經曆不斷煩擾、過勞、危險——然而,他們的投票有效。”

裏德少校微微一笑:“薩洛蒙先生,我給了你一個坑人的問題。繼續我們現有體製的務實理由,與繼續任何事的務實理由相同:這個體製還算令人滿意。

“然而,觀察細節還是能帶來啟發。縱觀曆史,為了全體的利益,人類一直努力將參政權交給會妥善守護且會明智運用的人。早期的嚐試之一是絕對君主製,以‘君權神授’的形式受到**的捍衛。

“有時候,人民嚐試挑選一個明智的君主,而不是留給神來決定,例如瑞典人挑了一個法國將軍伯納多特來統治他們。有人反對這種做法,理由是伯納多特家族人丁不旺。

“曆史上各種各樣的例子,從絕對的君主製,到徹底的無政府。人類嚐試了成千上萬種方法,提議的更多,有些極端詭異,例如柏拉圖極力主張螞蟻般的共生模式,隻不過標題《理想國》有誤導作用。但意圖一直是道德的:提供穩定且仁慈的政府。

“所有的體製都尋求實現此一目標:通過限製參政權,隻給據信有智能可公正使用的那些人。我再說一遍‘所有的體製’:即使是在所謂的‘無限製民主’,由於年齡、出身、人頭稅、犯罪前科或其他條件而被剝奪參政權的人口也不會少於四分之一。”

裏德少校露出憤世嫉俗的微笑:“我一直不能明白,讓一個三十歲的白癡投票,怎麽可能比一個十五歲的天才更明智……但這是‘民權神授’的時代。沒關係,他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價。

“參政權的授予,有各種不同的規則——出生地、家庭出身、種族、性別、財產、教育、年齡、宗教等等。這些體製全都有效,但沒有一個很好。每一種都被許多人視為暴政,最終都會自己垮掉或是被人推翻。

“現在,我們這裏還有另一個體製……而且我們的體製運作得相當好。許多人抱怨,但沒有人造反;對於全體的個人自由是曆史上最大的,法律少,稅負低,生活水平達到生產力許可的最高點,犯罪率降到最低點。為什麽?不是因為我們的選民比其他人聰明——我們已排除了那個論點。坦馬尼先生——你能不能告訴我們,相較於我們祖先用過的任何體製,我們的體製為什麽運作得更好呢?”

我不知道坦馬尼的姓氏來自何處,我猜他是印度人。他回答:“呃,我會大膽猜想,這是因為選舉人是一小群人,他們知道決策由自己掌握……所以他們研究各項議題。”

“請不要猜,這是精確科學。而且你猜錯了。有許多其他的體製,統治階層貴族是一個小團體,充分明白他們自己掌握重大的權力。此外,我們當中有參政權的公民,並不是在每個地方都隻有一小部分;你知道,或者說你應該知道,公民的比例在各地差異很大,例如伊斯坎德爾超過80%,而地球上的某些國家不到3%——然而,每個地方的政府都差不多。選民也不見得都是精英,他們並沒有給參政權的行使帶來任何特殊的智能、才華或訓練。那麽,我們的選民與過去行使參政權的人有什麽不同呢?我們猜得夠多了,那麽我就說顯而易見的:在我們的體製下,每個選民與公務員都是通過自願且困難的服務,證明了他自己將團體福祉置於個人利益之上。

“這就是那一項實際的差別。

“他的智慧可能有所欠缺,他的公民美德可能有所疏漏。但他的平均表現,遠勝於曆史上任何其他階級的統治者。”

裏德少校稍微停頓,摸了一下老式手表的表麵,“讀取”上麵的長短針。“這堂課就快結束了,我們能成功自我治理的道德原因卻還沒確定。不過,持續的成功絕對不是偶然。請牢記,這是科學,不是一廂情願的想法;宇宙就是這樣運作,而不是我們想要的那樣。投票就是行使權力,而且是最高的權力,其他的權力都從這裏衍生出來——比如我的權力,就是一天一次讓你的生活悲慘。你可以稱之為力量!——參政權就是力量,**而原始,有如束棒與斧。無論是由十人還是百億人行使,政治權力都是力量。

他挑了一個我答得出來的問題。“報告教官,責任。”

“鼓掌!出於實際麵的原因以及數學上可驗證的道德原因都是如此,權力與責任必須平等——否則,位能不等就會導致流動,最終仍會出現一種平衡的狀態。允許不負責任的權力,就是播下災難的種子;要一個人對他控製不了的任何事負責,就是盲目的愚蠢行為。無限製的民主政體並不穩定,因為公民對於行使主權的方式並不負責……隻能通過曆史的悲慘邏輯付出代價。我們必須支付的獨特‘人頭稅’是聞所未聞的。從來不曾有人嚐試判斷一個選民負起的社會責任,是否達到可說是無限權力的程度。倘若他投票選出不可能的事物,反而有可能發生災禍——於是,不管他願不願意,也被迫要負起責任,因而摧毀他自己,以及他毫無根基的廟堂。

“表麵上,我們的體製隻是略有不同;我們有民主,不受種族、膚色、信仰、出身、財富、性別或信念的限製,而且誰都可能獲得參政權:隻要熬過通常很短、不是太過艱難的服役期——對於我們的穴居祖先而言,隻不過是輕量的鍛煉。但那個細微的區別在於,其中一個體製行得通,因為這是為了符合事實而建構出來的,而另一個體製則是先天不穩定。由於參政權是終極的人類權力,因此我們得確保,行使該權力的每個人,都要承擔終極的社會責任——對於每一個希望有權控製國家的人,我們都要求他,為挽救國家的生命,要以自己的生命來擔保——如有必要可以舍去。因此,一個人能接受的最大責任,等同於一個人能行使的終極權力。陰與陽,完美且平等。”

少校又說:“有誰能解釋,為什麽從來沒有出現革命來反抗我們的體製?盡管事實上,曆史上每一個政府都曾麵對這樣的革命?盡管眾所周知,事實上各種抱怨總是很大聲,而且沒間斷過?”

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學員試著回答:“報告教官,革命是不可能的。”

“對,但為什麽呢?”

“因為革命——武裝起義——需要的不隻是不滿,還要積極奮鬥。一個革命者必須願意戰鬥,也願意捐軀——否則就隻是空談而已。如果你把那些好鬥的人挑出來,讓他們成為牧羊犬,羊群絕不會給你帶來麻煩。”

“說得很好!模擬一向靠不住,但這一個很接近事實。明天帶個數學證明來給我。還有時間討論一個問題——你們問,我回答。誰來問?”

“呃,請問教官,為什麽不幹脆……嗯,走到極限呢?規定人人服兵役,讓每一個人都能投票呢?”

“年輕人,你能修複我的視力嗎?”

“教官?哎呀,不能!”

裏德少校讓我們忙得不可開交。

但很有意思。他經常看似隨意地丟出一些媲美碩士論文的作業,我也是受害者之一。在一份作業中,我提出十字軍東征不同於大多數的戰爭。教官把那份作業退了回來,另外指派了這份,而且非寫不可:證明戰爭與完善的道德都起源於相同的遺傳。

因此,簡而言之:所有戰爭都是由人口壓力引起。(是的,甚至十字軍東征也是,不過你必須探究貿易路線、出生率,以及若幹其他事物來證明這一點。)道德——所有正確的道德規則——起源於求生存的本能;道德行為是比個體層級更上一層的生存行為——例如父親為了救自己的孩子而死。但是,人口壓力起因於人類彼此相依相存的過程,那麽戰爭呢?因為戰爭起因於人口壓力,所以是起源於同一個遺傳本能,而這個本能產生所有適合人類的道德規則。

證明要點:若能通過建構某種道德規範,在此規範之下,人口會受到資源的限製,由此減輕人口壓力(因此消除了那些太顯而易見的戰爭之惡),有沒有可能消弭戰爭呢?

姑且不論計劃生育的效用或道德,隻要通過觀察就能證實,任何族類一旦停止增長,就會被擴張的族類擠出去。在地球曆史上,有些人類族群抑製成長,結果其他族群進來,吞並了他們。

然而,我們暫且假設人類設法平衡出生與死亡,達到各行星剛好適合的程度,因而實現和平。那麽會發生什麽情況?

很快(大約下周三)蟲子就會進駐,殺光這個“不再研究戰爭”的物種,宇宙也會忘了我們。這仍然可能發生。我們若不擴散,消滅蟲子,它們就會擴散,消滅我們——因為兩者都是堅韌又聰明的種族,而且想要爭同一塊地。

人口壓力可能導致我們擠滿整個宇宙,達到摩肩接踵的程度,你知道有多快嗎?答案會讓你震驚,就我們種族的年齡而言,隻是一眨眼而已。

試試看——這是複利式擴張。

可是,人有任何“權力”擴散到整個宇宙嗎?

宇宙終究會讓我們知道人是否有“權力”擴散到宇宙各處。

與此同時,機動步兵會在第一線,繃緊神經,咬緊牙關,捍衛我們自己的族類。

學業接近尾聲,我們被分派出去,到各個有經驗的戰鬥指揮官麾下效力。這是一次準決賽考試,艦上的教官可能判定你沒有必需的條件。你可以要求委員會複審,但我從來沒聽過有誰這麽做;考生要不是帶著好成績回來——就是再也沒有人看到他們。

有些考生並不是沒通過測驗,而是戰死——因為他們就是被派遣到了即將投入戰鬥的艦上。校方要求我們將個人裝備打包妥當,整裝待發——有一天午餐時間,我們連上所有的學員實習軍官都被叫到,他們沒吃飯就離開了,於是我成了學員實習連長。

這就像新兵訓練營的袖章,也是某種令人不安的榮譽,但不到兩天,我自己的召喚也來了。

我快步趕到校長室,背著個人裝備袋,感覺好極了。我受夠了熬夜學習,眼睛刺痛,卻怎麽也趕不上進度,在課堂上表現很蠢;而在戰鬥部隊的陪伴下,愉快地待幾星期,這正是約翰尼需要的!

我經過幾個新學員,他們結成緊密的隊形,小跑去上課,個個神情嚴肅,好像發覺報考軍官學校可能是個錯誤決定,看到他們的樣子,我竟然忍不住唱起歌來。到了校長室附近擔心有人聽到,我連忙閉嘴。

有兩個學員,哈桑與伯德,已經在那裏了。“刺客”哈桑是我們這級年紀最大的,看起來像漁翁打開瓶子放出來的東西;伯德比一隻麻雀大不了多少,看起來也一點都不嚇人。

我們被迎進“至聖所”。尼爾森校長坐在輪椅上——除了周六的視察與閱兵,我們不曾看到他離開輪椅,我猜是因為走路很痛。但那並不表示你平常看不到他——你可能在黑板上解一個問題,一轉身,就發現那個輪椅在你後麵,尼爾森上校念著你寫錯的地方。

他從來不打擾上課——有個不成文的命令,不準喊“立正”,但這實在令人不安。他分身有術,學校裏好像有六個他。

校長的常任軍階是艦隊將軍(是的,就是那個尼爾森);他的上校軍階是臨時的,讓他可以擔任軍官學校校長,直到第二次退役。我曾經向一位補給士官長問起這件事,聽到相關規定似乎是說校長領的隻有上校的薪俸——但是,在他決定再次退休的那一天,就會恢複艦隊將軍的薪俸。

尼爾森上校抬起頭來,說:“早上好,各位先生,放輕鬆點。”我坐了下來,但不覺得輕鬆。他滑著輪椅到咖啡機旁邊,取出四個杯子,哈桑幫他端出來。我並不想喝咖啡,但學員不會拒絕校長的款待。

他啜了一口。“各位先生,我這兒有你們的派令,”他宣布,“還有你們的臨時任命書。”他繼續說,“但我想要確定你們了解自己的情況。”

校方已經向我們講過這一點。我們會擔任軍官,但隻能接受指導與測驗——是“超額、試用、臨時”的軍官。非常資淺,相當多餘,需要行為檢點,而且極為臨時;我們回來之後,就會恢複學員身份,而且隨時可能被我們的主考官判為不及格。

我們會是“臨時準尉”——這種軍階必要的程度,就像用魚身上的腳,擠在艦隊中士與真正軍官之間那條極細的分界線上。職位低得不能再低了,但仍然能被稱為“軍官”。如果有誰向準尉敬禮,肯定是當時的光線太差了。

“你們的任命書上寫著‘準尉’,”他又說,“但你們的薪俸還是一樣,對你的稱呼仍然是‘先生’,製服上唯一的改變就是肩章上的一顆星徽,甚至比學員徽章還要小。你繼續接受指導,因為還沒有確定你適不適合成為軍官。”上校微微一笑,“那麽,為什麽要稱呼你‘準尉’呢?”

我曾經想過這件事。為什麽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官階,卻不是真正的官階呢?

當然,我知道教科書上的答案……

“伯德先生,你說呢?”校長問。

“呃,報告校長,為了將我們放在指揮鏈上。”

“完全正確!”上校滑向一麵牆,上麵有一幅編製表。那是常見的金字塔形狀,從上到下,畫出了完整的指揮鏈。“看著這個……”他指著一個方塊,上麵寫著:“校長助理(肯德裏克小姐)。”有一條水平線連接到代表他自己的方塊。

“各位先生,”他繼續說,“要是沒有肯德裏克小姐,我會很難管理這個地方。她的腦袋就像能快速存取文件一樣,她對這裏的情況一清二楚。”他輕觸輪椅上的一個控製器,對著空氣說話:“肯德裏克小姐,伯德學員上學期的軍事法得了幾分?”

立刻傳來她的回答:“報告校長,93分。”

“謝謝!”他繼續說,“看到了嗎?任何東西,如果肯德裏克小姐做了記號,我就會在上麵簽名。我可不願意請個調查委員會,查清楚她有多少次讓我簽名,而我連看都沒看。伯德先生,告訴我……倘若我突然死了,肯德裏克小姐會繼續執行工作嗎?”

“哎呀,呃……”博弟一臉困惑不解,“我想,對於例行的事務,她會做必要的……”

他繼續說:“‘指揮鏈’不是一個空泛的詞,它真實得像一巴掌甩在臉上。倘若我命令你以學員的身份作戰,你能做的頂多就是傳達某人的命令。倘若你的排長買地退場了,然後你對一名二等兵下命令——很好的命令,有道理,有見識——你就做錯了,如果他聽從,那他也一樣錯。因為學員不能放在指揮鏈上。學員沒有編製,沒有軍階,因此並不算軍人。他的身份是學生,以後才會變回軍人——可能是軍官,或是他先前的軍階。雖然他受到陸軍的紀律規範,但他並不屬於陸軍。這就是為什麽……”

零!什麽都沒有。如果一個學員甚至不屬於陸軍……“上校!”

“呃?說吧,年輕人,裏科先生。”

我嚇了自己一跳,但我非說不可:“可是……校長,如果我們不屬於陸軍……那麽我們就不是機動步兵了嗎?”

他對我眨了眨眼:“你擔心這個嗎?”

“我,呃,報告校長,我相信我不會多喜歡這個。”我一點也不喜歡,感覺**裸的。

“我明白了,”他似乎沒有不高興,“小夥子,那些太空律師的觀點你讓我擔心就好。”

“可是……”

“這是命令。嚴格說來,你現在不是機動步兵。但機動步兵沒有忘記你;機動步兵不會忘記自己人,無論那些人在哪裏。倘若你此刻戰死,葬禮的身份就是胡安·裏科少尉,機動步兵……”尼爾森上校停了下來,又問道:“肯德裏克小姐,裏科先生在哪一艘艦服役?”

“羅傑·楊號。”

“謝謝。”他接著說,“……服役於地球聯邦輕型巡防運輸艦羅傑·楊號,隸屬於機動步兵第一師第三團,喬治連第二排的機動戰鬥部隊——人稱‘硬漢’,”一旦提醒他我服役的軍艦,他就能津津樂道,不必查閱任何數據,“優良的部隊,裏科先生——名聲響亮,勇猛頑強。你的‘最終派令’會回到他們那裏,讓他們吹響安息號;後人來到‘紀念堂’緬懷,看到你的姓名,下麵就會有這樣的描述。因此,我們總是會給陣亡的學員授軍官銜——以便我們送他回家,回到他的弟兄身邊。”

我心中湧起一陣寬慰與鄉愁,因而漏聽了幾個字。“……我講話的時候,請把嘴巴封好,我們會讓你回到你所屬的機動步兵部隊。見習巡航時,你必須是臨時軍官,因為戰鬥空降行動沒有位子給免費乘客。你會去作戰。你接受命令,也下達命令——名正言順的命令,因為你會有軍階,奉命在那個團隊服勤;因此,在執行指派給你的任務時,你下達的任何命令,就像總司令簽署的命令一樣有約束力。

他搖了搖頭。“不是‘代理排長’,不是帶頭操演的學員,不是‘接受指導的初級軍官’。突然間,你就是頭兒,是老大,是現場指揮官——你會震驚得反胃,發現你所有的同胞都要仰賴你一個人,等你告訴他們該做什麽、如何作戰、如何完成任務,然後活著離開。他們等待確實可靠的聲音發出命令——時間一秒一秒流逝——你是發出那個聲音的人,要作決策,下達正確的命令……而且不隻是正確的命令,還要有冷靜、鎮定自如的語氣。因為,很清楚了各位先生,你的團隊有麻煩了——很糟的麻煩!這時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還帶著驚慌的語氣,即使是銀河係最頂尖的戰鬥部隊,也會變成群龍無首、漫無規則、瘋狂恐懼的烏合之眾。

“整副無情的重擔隨時可能掉下來,事先沒有警告。你必須立即行動,隻有神看顧你。別指望他能給你戰術細節,這是你的工作。當下,你肯定會感覺驚慌,倘若神能幫助你穩住,讓你的語氣從容不迫,就等於幫了你天大的忙。”

上校停頓了一下。我頭腦清醒了,伯德一臉嚴肅卻又露著稚氣,哈桑則是皺著眉頭。我真希望回到羅傑·楊號的空降艙,袖章不要太多條,飯後能跟大家吹牛閑聊。副分隊長的工作有很多可說的——當你全心投入的時候,比死還要辛苦。

校長繼續說:“各位先生,這是關鍵時刻。遺憾的是,沒有已知的軍事科學方法,可以分辨哪些是真正的軍官,哪些隻是肩章有星徽的假貨——唯有通過戰火的考驗。真正的軍官通過考驗——或是英勇戰死;假貨就會垮掉。

“有時候,在垮掉的過程中,不稱職的人也會死。但悲慘的是連累其他人。優良的人員,中士、下士、二等兵,他們唯一的過錯就是招惹了致命的噩運,碰到一個無能的指揮官。

“我們努力避免這種情況。首先是我們堅不可破的原則,每一名學員都必須是訓練有素的戰士,經過戰火淬煉,是戰鬥空降的老手。曆史上沒有其他軍隊堅持這項原則,雖然有些確實很接近了。以前最傑出的軍事學校——聖西爾、西點、桑赫斯特、科羅拉多泉——大多數甚至沒有假裝遵守;他們接受平民男孩入學,加以訓練、授以官階,在沒有任何作戰經驗的情況下就派他們去帶兵……有時候,發現這個聰明的年輕‘軍官’原來是傻瓜、懦夫或是歇斯底裏的人,卻為時已晚。

“至少我們沒有那種不適合的人。我們知道你們是優秀的士兵——勇敢、熟練,通過了實戰考驗——否則你們不會在這裏。我們知道你們的智力與教育達到可接受的最低要求。從這裏開始,我們盡可能淘汰那些不太勝任的——盡快讓他們回到隊上,不要逼迫他們去做能力不及的事,那樣反而會糟蹋了良好的空降戰士。課程很艱難——因為日後有待你應付的事會更難。

“各位先生!——你們已經抵達這個關鍵點。你們準備宣誓了嗎?”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刺客”哈桑堅定回答:“是的,上校。”伯德與我也附和著說。

上校皺了皺眉。“我一再地說各位有多麽優秀——身體健全、心理警覺、訓練有素、紀律嚴明、家世清白,正是聰明青年軍官的典範……”他哼了一聲,“胡扯!你們有一天可能成為軍官。我希望如此……我們不僅很不願意浪費金錢、時間、心血,更重要的是,每次,我派一個像你們這樣半生不熟的軍官上艦隊,我都會感到不寒而栗,因為我知道自己放出去的可能是什麽樣的弗蘭肯斯坦怪物,卻要交給一個優良的戰鬥部隊。假如你們了解自己麵對的是什麽,你們不會一聽到那個問題就急著準備宣誓。你們可以拒絕,讓我不得不恢複你們的常任軍階,但你們不知道。

“那麽,我再試一次。裏科先生!你可曾想過,因為失去一個團而受到軍法審判,會是什麽感覺?”

我嚇呆了。“哎呀——沒有,校長,從來不曾想過。”受軍法審判——無論出於何種原因——對軍官來說,比一般士兵糟糕八倍。有些罪行,二等兵犯了會被開除(或許挨鞭子,也可能不會),但如果是軍官犯了,卻會被判處死刑,白活了一場!

“好好想一想,”他嚴肅地說,“我剛才提到你們排長可能陣亡,說的絕對不是最嚴重的軍事災難。哈桑先生!在單獨一場戰事中被擊垮的指揮鏈,最多曾經達到幾級?”

刺客眉頭皺得更緊了:“報告校長,我不確定。在‘蟲家行動’中,是不是有一段時間,有個少校在撤退前指揮一個旅?”

“有,他是腓德烈克斯,獲得了勳章與晉升。如果你去看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曆史,可以找到一個案例,有一名海軍初級軍官指揮一艘大型戰艦,除了作戰,還像艦隊司令那樣發出命令。雖然他的指揮鏈還有上級軍官,他們甚至沒受傷,但他有正當理由。那次是特殊情況——通信中斷。但我想到一個案例,不到六分鍾就消滅了四級——就好像有個排長眨了眨眼,便發現自己指揮著一個旅。你們有誰聽過嗎?”

一片死寂。

“好,那是拿破侖戰爭的時代,在邊緣爆發的其中一場戰事。這個年輕軍官屬於海軍,是某一艘艦上最低階的軍官,事實上,那艘艦還是風力推進的戰艦。這個年輕人跟你們同級大多數的學生差不多大,而且還沒正式授階。他的軍階是‘臨時準尉’——注意,這就是各位即將掛上的軍階。他沒有任何戰鬥經驗;在指揮鏈中,還有四個軍官在他上麵。海戰剛開打,他的指揮官就受傷了。他背起受傷的指揮官,離開火線。救起受傷的戰友——僅此而已。但他並沒有接到可以離開崗位的命令。偏偏,他在做這件事的時候,其他幾名軍官全都買了地,後來,他因為‘身為指揮官,擅離職守,敵前抗命’而受審。定罪!撤職!”

“為什麽不行?確實,我們會救傷者。但我們的情況與當年的海戰不同,而且是通過下命令給救傷的人員。但是,救傷絕對不是敵前開小差的借口。那個年輕人的親屬努力了150年,想要推翻他有罪的判決。當然沒成功。當時的某些情況或許有爭議,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在戰場上沒接到命令就擅離職守。確實,他太稚嫩了——但他很幸運,沒被絞死。”尼爾森上校冷眼盯著我,“裏科先生——這種事可能發生在你身上嗎?”

我吞吞吐吐地說:“報告校長,我希望不會。”

“讓我告訴你,這場見習巡航可能會怎麽樣。假設你參加一場多艦聯合行動,空降一整個團。當然,軍官先空降。這種做法有利有弊,但我們這樣做是出於士氣;沒有軍官,我們不會讓戰士先下去,降落到敵軍的行星。假設蟲子知道這點——它們可能真的知道了。假設它們想出某些招數,消滅了先下地的那些人……但還不夠好,沒有消滅整個空降部隊。這時候,既然你是超額的人,假設你不是跟著第一波下地,而是必須進入後麵沒人使用的空降囊。那麽,你會遇到什麽情況?”

“呃,報告校長,我不確定。”

“你剛剛承接了一個團的指揮權。先生,你要怎麽處理你的指揮權呢?快說——蟲子可不等人!”

“呃……”我想到書上的答案,像鸚鵡學舌那樣照搬出來,“報告校長,我會接手指揮,視情況允許,根據戰術局勢,采取我認為適當的行動。”

“你會,是嗎?”上校哼了一聲,“你也會去買地——無論是誰碰到那樣徹底搞砸的情況,都隻能這麽辦。但我希望你會盡力一搏——並且大聲喊出命令告訴某人怎麽做,無論有沒有道理。我們不會指望小貓打野貓還能獲勝——我們隻希望他們努力。好了,起立,舉起右手。”

他掙紮著站起來。三十秒後,我們就是軍官了——“臨時、試用、超額”的軍官。

我以為他馬上會發給我們肩章上的星徽,就放我們走。我們不能買星徽——而是借用,就像星徽所代表的臨時任命那樣。他卻往後一靠,看起來幾乎有了人味。

“聽著,小夥子——我給你們講了這可能會有多麽艱難。我想要你們擔心,事前就擔心,先計劃你們可能要采取哪些步驟,應付你們可能遭遇的各種壞消息的組合,充分體認到你的性命屬於你的士兵:千萬別采取自殺式行動,為了爭取榮耀而隨便拋棄……反之,如果情況需要你犧牲,你的命也不是自己要留就留。我想要你們在空降前擔心得不得了,這麽一來,動亂突然出現的時候,你們才有可能鎮定以對。

“當然這不可能做到,除非有一項助力。覺得負擔太重,難以承受的時候,唯一救得了你的因素是什麽?有誰知道?”

“噢,得了!”尼爾森上校輕蔑地說,“你們又不是新兵。哈桑先生!”

“報告校長,帶頭的士官。”刺客說得很慢。

“顯然是。他可能年紀比你大,參加過空降的次數比你多,而且肯定比你更了解他的團隊。因為他沒有背負最高指揮權那種令人恐懼、使人麻木的重任,他的思緒可能比你更清楚。詢問他的建議,你有一條線路就是專門為了這個。

“他對你的信心不會因此減低,他習慣了長官的谘詢。如果你不問,他會認定你是傻瓜,自以為無所不知——他會是對的。

“但是,你不見得要接受他的建議。無論你是不是采納他的想法,或者這些建議是否啟發什麽不同的計劃——你都要自己做決策,果斷發出命令。有一件事——也是唯一的事——會使一個優秀的排副心生恐懼,那就是發現自己碰到優柔寡斷的上級。

“從來沒有一個部隊,官兵之間的相互依賴,比機動步兵更強,而士官是我們團結在一起的黏合劑。切記切記!”

校長轉動輪椅,滑到辦公桌附近的一個櫥櫃。裏麵是一排又一排的小格,每格都有一個小盒子。他取出一個,打開盒子。“哈桑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