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能奉獻的別無他物,唯有熱血、辛勞、眼淚、汗水。

——丘吉爾(20世紀軍人、政治家)

經過突襲瘦皮人的行動——迪茲·弗洛裏斯買地的那次突襲,也就是傑洛中士擔任排長的第一次空降——我們回到艦上,有個照管接駁艇氣閘的炮手對我說:

“情況如何?”

“例行工作。”我簡短回答。我想,他開口是表示友好,但我感覺很混亂,沒心情說話——難過,因為弗洛裏斯;高興,因為我們無論如何還是救到了人;氣憤,因為救到了人還是沒用;這一切還糾纏著那種既精疲力竭又幸福的感覺,因為我再次回到艦上還能使喚雙臂雙腿,注意到四肢都還齊全。此外,對一個從沒做過空降的人,你要怎麽跟他聊空降呢?

“是嗎?”他回答,“你們比較輕鬆。閑混三十天,工作三十分鍾。我呢,三班站一班,左右再調換。”

“是呀,我猜也是,”我表示同意,轉身離開,“我們有些人就是天生運氣好。”

“阿兵哥,你又不必跟真空打交道。”他在我背後喊道。

然而,那個航天軍炮手說的也有幾分道理。我們空降戰士就像早期機械化戰爭的飛行員;漫長而忙碌的從軍生涯,其中可能隻有幾小時是實際麵對敵人的戰鬥,剩下的就是訓練,做好準備,出去——然後回來,收拾殘局,準備下一次,其間就是練習,練習,再練習。我們下次的空降是將近三周後的事,目標是另一個恒星係的某顆行星——那裏也是蟲子的地盤。即使有切連科夫推進器,恒星之間還是很遠。

在這段時間,由啫喱提名,我正式升下士,因為我們自己的軍官暫缺,所以由狄拉卓雅艦長批準。理論上,要等到艦隊機動步兵分派站批準補額,我的下士軍階才會成為常任,但那沒有什麽意義,因為傷亡率那麽高,編製表總是有空缺,卻沒有足夠的血肉之軀可以填補。啫喱說我是下士,我就是下士了,其餘隻是繁文縟節而已。

但那個炮手說什麽“閑混”,這就有失公允了:有五十三套動力裝甲,兩次空降之間都要檢查、保養、修複,更不用提還有武器及特殊裝備。有時候,經過檢查之後,米利亞丘會刷掉某一套動力服,啫喱會批準,然後,艦上的武器官法利中尉會判定,在沒有基地設備的情況下,他無法修複——於是,就要從庫房領出一套新的動力服。從“冷機”到“熱機”的準備是嚴格艱辛的過程,需要二十六個工時,這還不算穿戴的人自己需要花的時間。

我們一直很忙。

但我們也有歡樂時光。總是有若幹個競賽在進行,從“雙陸棋”到“榮譽班”,而且我們有幾立方光年範圍裏最好的(嗯,可能是唯一的)爵士樂隊,約翰遜中士吹著小號銅管,帶領他們奏出輕柔甜美的詩歌或是響徹艙壁鋼板的軍樂,這視場合需要而定。在那次技藝高超、臨時改變彈道的回收會合之後,排裏的金工技師一等兵阿奇製作了一個羅傑·楊號的模型送給艦長,我們都簽了名。阿奇將我們的簽名刻在底板上,寫著:“獻給熱辣飛行員伊薇特·狄拉卓雅——‘拉紮克的硬漢’致謝。”我們邀請她來後麵一起用餐,“硬漢爵士樂團”現場演奏,然後阿奇獻上模型給她。她感動得流淚,吻了阿奇——也吻了啫喱,他臉紅得發紫。

升下士之後,我實在必須找埃斯把話講清楚,因為啫喱留著我繼續擔任副分隊長。這可不太妙。人員應該按部就班往上升,我應該先擔任班長,而不是從準下士副班長直接跳到下士副分隊長。啫喱當然知道這一點,但我很清楚,他是在努力維持部隊的原貌,盡可能像中尉在世時那樣——這就意味著他要讓各班長與分隊長留在原位。

但這麽一來,卻留給我一個棘手的問題:我底下的三名下士班長其實都比我資深——萬一約翰遜中士下次空降不幸買了地,我們不僅會失去優秀的廚師,也會變成由我領導分隊。下命令的時候,絕對不能有任何疑慮的陰影,在戰鬥中可不行;我們再次空降之前,我必須清除任何可能的陰影。

埃斯正是問題所在。他不隻是三個班長中最資深的,還是職業下士,而且年紀比我大。如果埃斯接受了我,另外兩個班也不會給我找麻煩。

在艦上,我跟他沒什麽問題。我們合力救出弗洛裏斯之後,他對我還算客氣。但另一方麵,我們也沒什麽可能出問題的事:我們在艦上的職務碰不到一起,除了每日集合與站崗,而那些都是預先安排的。但你能感覺到,他對待我的方式,不像是願意接受我的命令的樣子。

於是,我趁著沒值勤的時間去找他。他躺在自己的鋪位上,正在看一本叫《太空遊騎兵對抗銀河係》的書——編得相當精彩的故事,隻不過我懷疑可曾有哪個軍隊曆險那麽多,蠢事卻那麽少。(艦上的圖書室還不錯。)

“埃斯,我要找你談一談。”

他抬頭看了一眼:“是嗎?我下勤務了。”

“我現在就要找你談,先把書放下。”

“什麽事這麽緊急?我要先把這一章看完。”

“噢,算了吧,埃斯,要是你等不及,我就告訴你結局。”

“你敢,我就痛打你一頓。”但他把書放下,坐了起來,聽我說話。

我說:“埃斯,關於分隊組織的這件事——你比我資深,你應該擔任副分隊長。”

“噢,所以又是那件事了!”

“是的,我想,咱們應該去找約翰森,請他找啫喱解決這件事。”

“你這麽想,是嗎?”

“是的,我這麽想,應該要這麽辦。”

“是嗎?聽著,矮子,我們把事情講清楚。我對你沒有反感。事實上,我們救弗洛裏斯那天,你動作迅速,我要向你致敬。可是,如果你想要一個班,你自己去帶出來,別想搶我的人。哎呀,我的小夥子甚至不會為你削馬鈴薯皮。”

“這是你最後的結論嗎?”

“這是我最初、最後,也是唯一的結論。”

我歎了一口氣:“我就猜你會這麽說,但我還是得確定才行。那麽,這樣就清楚了。隻是,我心裏還有一件事。我剛好注意到盥洗室需要打掃……我想,也許咱們該去處理一下。所以,把你的書放在一邊……就像啫喱說的,士官總是在值勤。”

他沒有立刻動作,隻是輕聲說:“矮子,你真的認為有這個必要嗎?我說了,我對你沒有反感。”

“看起來像有。”

“你以為你行嗎?”

“我當然能試試看。”

“好吧,我們就來解決這件事。”

我們走到後麵的盥洗室,有個二等兵正準備淋浴,洗他其實不需要的澡,我們把他趕出去,鎖上了門。埃斯說:“矮子,你希望有什麽限製嗎?”

“嗯……我沒打算殺你。”

“行!不能造成骨折,也不能讓你或我無法參加下次空降——當然,萬一出意外另當別論。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合適。”我同意,“呃,我想,也許我該脫掉襯衫。”

“不想襯衫沾上血跡。”他放鬆了一些。

我開始脫衣,他竟然一腳踢向我的膝蓋。沒有預備動作,直截了當,幹淨利落。

隻不過,我的膝蓋不在那裏——我早就學到了。

真正的搏鬥通常隻會持續一兩秒,因為隻需要那麽一點時間,就足以打死或打昏一個人,或是使他失去戰鬥能力。但我們講好了要避免造成永久傷殘,這麽一來,情況就不同了。我們兩人都年輕,體能極佳、訓練有素,而且挨得住打。埃斯身材比較高大,而我也許反應快了一點點。在這種情況下,慘痛的事也就隻能繼續下去,直到其中一個被打得無法還擊——除非有人半途僥幸得手。但我們兩人都不容許有僥幸的機會:我們都是專業戰士,而且謹慎小心。

所以,這確實持續了一段漫長、繁瑣、痛苦的時間。細節太瑣碎了,也毫無意義;此外,我也沒有時間記下過程。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仰躺著,埃斯往我臉上潑水。他看著我,然後拖我站起來,推我靠在艙壁上,把我穩住:“打我!”

“嗯?”我頭暈目眩,看到雙重影像。

“約翰尼……打我。”

他的臉在我前麵,好像飄浮在半空中。我看準位置,用盡全身力氣猛擊,其實隻夠打扁健康狀況不佳的蚊子。他閉上眼,倒在甲板上,我不得不抓著一根柵柱,才沒跟著他倒下去。

他慢慢站起來。“好,約翰尼,”他搖著頭說,“我得到教訓了。從此以後,我……或是分隊裏的任何人,都不會再無禮頂撞你。行嗎?”

我點了點頭,我的頭好痛。

“握手嗎?”他問。

我們握了手,我的手也好痛。

對於戰爭的走向,幾乎任何人知道的都比我們多,雖說我們身在其中。當然,這是在蟲子(通過瘦皮人)找到我們的母星並且發動突襲,摧毀布宜諾斯艾利斯,將“交火”變成全麵開戰之後。但當時我們還沒整軍經武,瘦皮人也還沒倒戈變成我們的戰友,以及實質上的盟軍。我們已經從月球設置地球防衛封鎖圈,而且部分已經生效(我們當時並不知道),但概括來說,地球聯邦正在節節敗退。

這一點,我們也不知道。而我們更不知道,有人正在艱苦努力,設法顛覆敵方的聯盟,策反瘦皮人倒向我們這邊。他們沒有告訴我們,但我們最接近得知真相的時間點,就是在弗洛裏斯陣亡的那場突襲之前:我們收到指示,對瘦皮人寬容一些,盡可能摧毀物產,但除非無法避免,否則別殺人。

對於一個人不知道的事,即使他被俘也不可能泄露,無論是藥物、拷打、洗腦,還是沒完沒了的睡眠剝奪,都不可能擠出他不曾擁有的秘密。所以,上麵隻告訴我們基於戰術目的必須知道的事。眾所周知,過去有些軍隊垮掉,放棄作戰,是因為那些人不知道自己為誰或是為何而戰,因此缺乏作戰的意願。但機動步兵沒有那種弱點。首先,我們每個人都是誌願者,各人的原因可能不同——有些很好,有些不好。但現在我們作戰,因為我們是機動步兵,我們是專業人士,有團隊精神。我們是“拉紮克的硬漢”,是僅存的機動步兵中最精良的部隊;我們爬進各自的空降囊,因為啫喱告訴我們是時候了,我們就下去作戰,因為這是“拉紮克的硬漢”該做的事。

我們確實不知道,我們正在節節敗退。

那些蟲子會產卵。它們不僅產卵,還會儲備起來,視需要孵化。如果我們殺掉一隻兵蟲——或是一千隻、一萬隻——替補蟲員隨即孵化,我們還沒回到基地就能投入新的戰鬥。你姑且可以這樣想象,某個蟲子族群督導打電話聯絡地底深處某個地方,說:“喬治,準備一萬隻兵蟲,星期三之前要就緒……然後,告訴工程部門啟動N、O、P、Q、R儲備孵化器,需求升高了。”

我不是說他們的程序確實如此,但結果就是那樣。可是,不要誤以為它們的行動純粹出於本能,像是白蟻或螞蟻;它們的行動就像我們一樣聰明(愚蠢的種族可不會建造太空船!),而且協調力好多了。訓練一個二等兵達到能與夥伴協同作戰的時間,至少需要一年,但蟲子戰士一孵出來就能做到這一點。

如果我們殺掉一千隻蟲子,要付出一名機動步兵的代價,對蟲子就等於一場勝利。我們付出昂貴的代價,逐漸了解一個民族通過演化適應之後,若是采用絕對的共生模式,能達到多大的效率。蟲子部長對兵員的消耗,不會比我們對彈藥的消耗更在乎。也許隻要體察到大秦霸權給俄英美同盟的悲痛,我們可能早就明白了蟲子在這方麵的特性。然而,“曆史教訓”的麻煩在於,我們通常要經過慘痛的失敗,才會深切體悟這個教訓。

但我們在逐漸學習。每一次與它們接觸而產生的各項技術指導與戰術準則命令,都迅速分享到整個艦隊。我們學到如何分辨工蟲與兵蟲——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從背甲的形狀來判斷,但快速的經驗法則是:如果它衝向你,就是兵蟲;如果它跑掉,你也可以轉身不理。我們甚至學到不要在兵蟲身上浪費彈藥,除非是為了保護自己;我們的目標應該是它們的巢穴。找到一個洞口,先丟下一顆毒氣彈,幾秒鍾後,它會輕輕爆開,釋出某種油性**,揮發後形成針對蟲子設計的神經毒氣(對我們無害),這種毒氣比空氣重,因此會繼續下沉——接著改用高爆榴彈,把那個洞口封住。

我們仍然不知道達到的深度能否殺死蟲後——但我們確實知道蟲子不喜歡這些戰術;這點再無疑問,因為我們有來自瘦皮人的情報,而且還經過了對蟲子本身的實證。此外,我們用這種方式完全清除了它們在“冥界”的殖民地。也許它們設法撤出了蟲後與蟲腦……但至少我們逐漸學到如何打擊它們。

但在硬漢們看來,這些毒氣彈隻不過是另一項操練,要根據命令,按照規範,而且繃緊神經。

終於,我們必須回“聖地”補充空降囊了。空降囊是消耗品(嗯,我們也是),用完的時候,你必須返回基地——即使切連科夫推進器還能帶著你繞銀河兩圈。在此之前不久,有一份電文傳來:啫喱榮譽晉升為中尉,代替拉紮克。啫喱想要默不作聲,但狄拉卓雅艦長發布了消息,然後要求他到前麵和其他軍官一起用餐。其餘的時間,他仍然待在後麵。

但那時候,我們已經做過幾次由他充當排長的空降,部隊也習慣了沒有中尉——仍然令人心痛,但已成為慣例。傑洛正式晉升軍官之後,有個話題慢慢在我們之間傳開,大家私下討論:是時候了,我們也該改用老大的名號,就像其他部隊那樣。

約翰森資曆較深,代表大家去找啫喱談這件事。他挑了我陪他去,給他壯膽。“幹啥?”啫喱咆哮著說。

“呃,排副……我是說,排長,我們一直在思考……”

“用什麽思考?”

“嗯,弟兄們在討論,他們認為——嗯,他們說,部隊應該要改稱‘啫喱的捷豹’。”

“他們這樣說,是嗎?有幾個人喜歡這個名號?”

“全體一致同意。”約翰森直率地說。

“是嗎?五十二票讚成……一票反對,反對票獲勝。”再也沒人提起這個話題。

在那之後不久,我們進入“聖地”軌道。我很高興能夠下地,之前的兩天,因為輪機長正在作一些調整,星艦內部的偽重力場大半時間關閉,使得我們處在自由落體的環境——我很討厭。我永遠當不了真正的太空族,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全排休大假十天,轉移到基地的住宿營房。

我從來不曉得“聖地”的坐標,也不知道該行星環繞的恒星名稱或編號——因為你不知道的事,你就不可能泄漏。位置是絕對最高機密,隻有艦長、領航官……之類的人知道,而且,據我了解,他們每一個人都接到命令,也受到催眠暗示,如有必要就自我了斷,以避免被俘。所以,我並不想知道。考慮到月球基地可能被攻下,地球本身也可能被占領,聯邦盡量將資源放在“聖地”,萬一家鄉發生災難,也不見得意味著投降。

但我能告訴你這是什麽樣的行星:很像地球,但有些“遲緩”。

名副其實的遲緩,像一個孩子花了十年才學會揮手說再見,卻一直學不會跟著兒歌節奏拍手。這顆行星與地球的相似度非常高,根據行星學家的說法,兩顆行星的年齡相同;天文物理學家則說,此行星環繞的恒星與太陽年齡相同,而且屬於同一種光譜類型。這裏有豐富的動植物,與地球相同的大氣(夠接近了),天氣也差不多;甚至有個夠大的衛星,因而有類似地球的特殊潮汐。

具有這麽多優勢,卻好像才剛離開起跑線。你看,缺少突變——沒有地球那麽高的天然輻射。

典型且發展程度最高的植物,是一種非常原始的巨蕨;最高級的動物是一種原始昆蟲,甚至還沒發展出群落。我說的不是從地球移植來的動植物——我們的東西一進來,就把原生的物種掃到旁邊了。

由於缺乏輻射,突變率極不健康,因而將演化進程幾乎壓低到零,“聖地”原有的生命形式根本沒有像樣的演化機會,也不適合競爭。生物的基因模式有相當長的時間維持固定,且沒有什麽適應能力——就像打橋牌每次都拿到同一手牌,一次又一次,持續億萬年,卻沒有希望拿到好一點的牌。

隻要這些物種的競爭僅限於相互之間,就沒有太大的問題——低能對上低能,可以這麽說。但是,引進了在輻射量高、競爭激烈的行星上演化出來的類型,原生的物種就比不過了。

確實,從高中生物學來看,以上的說法十分顯而易見……但告訴我這件事的人,一位在當地研究站工作的高額頭的人,卻提出了一個我怎麽也想不到的觀點。

移民到“聖地”的人類會怎麽樣呢?

不是像我這樣的過客,而是長住那裏的殖民者,其中有很多人出生在那裏,他們的後代也會住在那裏,甚至一代一代繁衍下去——那些後代會怎樣呢?沒有輻射,對個人並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反而還會安全一點——白血病,以及某些類型的癌症,在那裏幾乎聞所未聞。除此之外,目前的經濟形勢對他們有利:種植一畝(地球)小麥的時候,甚至不需要除草。地球小麥會取代任何原生種。

但是,這些殖民者的後代不會演化,即使有也不多。這個家夥告訴我,通過其他原因的突變,他們可能改善一點點,例如從移民增加新血,以及從他們已有的基因模式之間的自然選擇——但是,相較於地球,或是任何尋常的行星,這樣的演化速度實在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會發生什麽情況呢?他們會不會固定在目前的水平,而其餘的人類繼續前進,超越他們,直到他們成為活化石,就像太空船上有個古猿人那樣不搭調呢?

或者,他們會不會擔心後代的命運,因而定期給自己一劑X射線,或者也許每年引爆大量汙染型的核爆,在他們的大氣層中累積某種放射性落塵貯藏呢?(當然這也表示接受輻射對他們自身立即產生危險,以便提供適量的突變遺傳,增進後代子孫的利益。)

這個家夥預測,他們不會采取任何行動。他聲稱,人類太過個人主義,太過以自我為中心,不會為未來的世世代代擔憂那麽多。他說,由於缺乏輻射而導致遙遠後代的基因貧瘠化,是大多數人根本沒有能力擔心的事。當然,這是很遙遠的威脅——演化的運作如此緩慢,即使在地球上,新物種的發展也是幾千幾萬年的事。

我不知道。嘖,有大半的時間,我都不知道自己將會做什麽,我又怎麽可能預測一群陌生的殖民者會怎麽做呢?但我確信一點:“聖地”將會受到完全殖民,殖民者不是我們,就是蟲子,不然就是某個其他種族。這裏有成為烏托邦的潛力,而且,在銀河係的這一端,令人滿意的地產很稀有,不會留給成績沒有達標的原始生命形式。

這裏已經是個令人愉快的地方。首先,以幾天的假期而言,它在許多方麵比地球的大部分地區更好。其次,雖然這裏的平民非常多,超過百萬,但就平民來說,他們並不差。他們知道外麵正在打仗。他們有一半的人受雇於基地或戰爭產業;其餘的人生產食物,賣給艦隊。你可能會說,他們是戰爭的既得利益者,但是,無論動機是什麽,他們都尊重軍服,也不會憎惡穿軍服的人——恰恰相反,如果有個機動步兵走進那裏的商店,店家會稱呼他“長官”,而且似乎真正發自內心,即使他隻是想把沒價值的東西賣個高價。

但是,首先要知道,這些平民有一半是女性。

你必須曾經出去,參與一段漫長的巡邏,才會充分理解這一點。你需要有這樣的經驗:盼望著你有衛兵勤務那天,每次值班六小時,站兩小時,有權讓你的脊柱貼著三十號艙壁,豎起耳朵隻為傾聽女性的聲音。我想,在隻有男人的艦上,其實比較單純,但我會選擇羅傑·楊號。知道你作戰的終極原因真的存在,她們不隻是想象力虛構出來的事物,你會覺得比較好受。

除了平民當中美妙的50%,聯邦軍在“聖地”的人員也有大約40%是女性。全部加起來,你就得到了已知宇宙中最美麗的風景。

除了這些無與倫比的天然優勢,還有大量的人為努力,不讓休大假被白白浪費。大多數平民似乎有兩份工作,他們整夜辛勞,熬出了黑眼圈,努力確保現役軍人假期愉快。從基地到市區的那一段丘吉爾路,兩旁商家林立,都是為了讓一個人與他反正用不著的錢無痛分離,換成茶點、娛樂、音樂的愉快陪伴。

如果你能通過這些圈套,因為錢包已經失血殆盡,市區還有別的地方幾乎同樣令人滿意(我的意思是那裏也有女孩子),由感恩的大眾免費提供——很像溫哥華的社交中心,但更歡迎軍人光臨。

聖地,尤其是“聖靈市”,讓我覺得是如此理想的地方,我半認真考慮著,在我的役期結束時,要不要申請在那裏退伍——畢竟,我不會真正在乎我的後代(如果有的話)經過二萬五千年的繁衍,是不是像大家一樣都有長長的綠色卷須,或是隻有我不得不湊合著用的配件。研究站的那個教授一樣的人說什麽缺乏輻射有多可怕,那種言論嚇不倒我;在我看來(根據我的觀察),人類這個種族反正也達到了終極巔峰。

毫無疑問,一隻紳士疣豬對一隻淑女疣豬也會有同樣的感覺——但如果是這樣,它和我都非常真誠。

那裏也有其他的休閑機會。我有個特別愉快的記憶,有一天晚上,一桌的硬漢與鄰桌一群航天軍(不是羅傑·楊號的人)開始了友好的討論。辯論激烈起來,聲音有點大,就在我們開始熱身,準備反駁的時候,有幾個基地警察進來,用震撼槍將雙方分開。倒沒有什麽嚴重後果,隻不過我們必須賠損壞家具的錢——基地司令官的立場是,應該允許正在休大假的人有一點自由,隻要他不犯“墜機三十一條”的其中一條。

住宿營房也還好——算不上豪華,但還舒適,食堂一天二十五小時開放,各種差事都有平民代勞。沒有起床號,沒有熄燈號,你其實是在休假,也沒有必要非待在營房不可。然而,我還是住在營房——不花錢就有幹淨、柔軟的床,還有那麽多更好的方法可以花累積的薪俸,花錢住旅館似乎荒謬透頂。每天多出一小時也很好,因為這意味著能睡足九小時,還不必動用白天的時間——我盡量補眠,我的睡眠不足顯然能追溯到“蟲家行動”。

這裏感覺跟旅館差不多,埃斯和我兩人在來訪士官的營區共用一間寢室。在假期很遺憾就要接近尾聲的一天,差不多是當地中午的時候,我才要翻身繼續睡,埃斯突然搖晃我的床:“阿兵哥,動作要快!蟲子攻來了。”

我叫他先滾去對付蟲子。

“我們出去走一走。”他堅持說。

“沒錢。”前一天晚上,我有個約會,對象是在研究站工作的化學家(當然是女性,也很有女性魅力)。她在冥王星認識了卡爾,然後,卡爾寫信給我,如果我什麽時候到“聖地”,可以約她出來。她是個苗條的紅發女郎,有昂貴的品位。顯然,卡爾曾經向她暗示過我錢太多卻不知道怎麽花——因為她決定,當天晚上正是她認識一下當地香檳酒的時候。我沒有讓卡爾失望,招認我隻有戰士的薪餉;我買酒給她,自己喝據說是(但其實不是)新鮮鳳梨飲料的東西。結果是我隻好走路回家——出租車並不是免費的。話雖如此,還是值得。畢竟,錢是什麽?我說的當然是打蟲子的錢。

“沒事,”埃斯回答,“我可以借你——我昨晚運氣不錯,碰到一個不懂得百分比的航天軍。”

於是我起床、刮臉、衝澡,然後我們去排隊打飯,取了半打帶殼的蛋,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像是馬鈴薯、火腿、鬆餅之類的食物,先墊墊肚子,再然後我們出去找東西吃。沿著丘吉爾路走得很熱,埃斯決定去一家小酒館歇一下。我跟著進去,看看他們的鳳梨飲料是不是真的。並不是,但夠冰。畢竟不可能事事盡如人意。

我們聊這個聊那個,埃斯又點了一輪。我試了他們的草莓飲料——還是一樣。埃斯盯著自己的酒杯,然後說:“可曾想過報考軍官學校嗎?”

我說:“啥?你瘋了嗎?”

“沒有。聽我說,約翰尼,這場戰爭可能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無論他們給家裏的鄉親做了什麽宣傳,但你知我知,蟲子可沒那麽容易罷手。所以你為什麽不做點打算呢?就像那個誰說的,如果你非得參加樂隊,揮棍子總比扛大鼓好。”

話題的轉折把我嚇了一跳,尤其是從埃斯口中說出來。“那你呢?你打算報考軍官學校嗎?”

“我?”他回答,“檢查一下你的線路,小夥子——你問錯了。我讀書不多,而且我比你大了十歲。但你的教育水平足以參加軍官學校選拔考試,而且你有他們欣賞的智商。我敢保證,如果你轉為職業軍人,你會比我先當上中士……而且隔天就被選進軍官學校。”

“現在我曉得你瘋了!”

“你仔細聽你老爹說話。我很不願意告訴你這件事,但你正好夠傻、夠熱心、夠誠懇,足以成為漢子們愛戴的那種軍官,他們會願意追隨你踏入某種愚蠢的困境。可是,我呢……嗯,我是天生的士官,有適當的悲觀態度,可以抵消你們這種人的熱情。有一天,我會升到中士。再過不久,我就會做滿二十年退役,找到一份給老兵的工作——也許是警察——娶個跟我一樣品位低劣、好脾氣的肥老婆,然後我會看看球、釣釣魚,高高興興地逐漸凋零。”

埃斯停頓一下,舔舔嘴唇。“可是,你呢,”他繼續說,“你會留下來,可能當到高階軍官,光榮戰死,我會看到新聞,與有榮焉地說:‘我認識他,哎喲,我還曾經借錢給他——當年我們都是下士。’怎麽樣?”

“我從來沒想過,”我慢吞吞地說,“我隻是打算服完我的役期。”

他咧嘴笑笑,表情酸澀:“今天你看到了誰服完役期領錢走人嗎?你認為兩年可以當完兵嗎?”

他講的有點道理。隻要戰爭還在繼續,“役期”就不會結束——至少空降戰士是如此。這主要是心態的差異,至少目前是這樣。我們這些在“服役期”的人,至少感覺上像短暫的煎熬,我們大可說:“等這場爛透的戰爭結束的時候。”職業軍人不會那樣說,他們哪兒也不去,除了退役——或是買地。

另一方麵,其實我們也一樣。可是如果你轉成“職業”,然後沒有做滿二十年……嗯,他們可能會對你的參政權找麻煩,即使他們不會留著不想待下去的人。

“也許不止兩年,”我承認,“但戰爭不會永遠打下去。”

“不會嗎?”

“怎麽可能會呢?”

“我知道才怪!他們不會告訴我這種事。但我知道困擾你的不是這碼事,約翰尼,有女孩子在等你嗎?”

“沒有。嗯,曾經有,”我回答得很慢,“但她甩了我。”這隻不過是某種溫和的裝飾,我臨時塞進去的小謊,因為埃斯似乎認為應該有。卡門不是我的女朋友,她也從來沒等誰——她很少寫信給我,但她的來信總是以“親愛的約翰尼”開頭。

埃斯點了點頭,像是了然於心。“她們每次都這樣。她們寧願嫁給平民,有人在身邊,想罵人的時候就有得罵。沒關係,小夥子——等你退役之後,你會發現很多人樂意嫁給你……而且,到了那個年紀,你也比較懂得應付女人。婚姻是年輕男人的災難,老男人的慰藉。”他看著我的玻璃杯,“看到你喝那種泥漿,實在令我倒胃口。”

“看到你喝的東西,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告訴他。

他聳了聳肩:“就像我說的,什麽樣的人都有。你仔細想一想。”

“我會的。”

過了一會兒,埃斯開始跟人打牌,他借給我一些錢,我出去走一走,我需要想一想。

職業軍人?先別管軍官不軍官,我想要走職業路線嗎?哎呀,我經曆這一切,就是為了得到我的參政權,對不對?如果轉成職業軍人,距離投票的權利就遠了,我還不如不要入伍……因為隻要你還穿著軍服,就不能投票。當然,本來就應該這樣——哎呀,倘若他們讓硬漢們去投票,那些笨蛋可能會投票決定不做空降。那可不行!

然而,我當初入伍,就是為了投票權。

不過真的是那樣嗎?

我曾經在乎的是投票權嗎?不是,而是那種威信,那種榮耀,那種地位……那是身為公民才會有的。

是這樣嗎?

打死我也想不起來當初我為什麽入伍。

無論如何,造就公民的並不是投票的過程——中尉體現了公民一詞最真實的意義,即使他活得不夠久,沒能來得及投票。每次進行空降,他都是在“投票”。

我也是!

我腦海裏傳來杜波依斯中校的聲音:“公民權是一種態度,一種心境,一種感性的信念,將大我置於小我之前……而那個小我應該謙卑地以犧牲為榮,使大我得以存活。”

我仍然不知道是否渴望用自己唯一且僅有的軀體,“擋在我所愛的家園與戰爭的荒蕪之間”——每次空降,我仍然不由自主地顫抖,而那個“荒蕪”可能相當淒涼。然而,我終於知道了杜波依斯中校在說些什麽。機動步兵是我的,而我是他們的。如果這是機動步兵做的事,那麽這就是我的事。愛國主義對我來說有點深奧,它規模太大,看不見全貌。但機動步兵是我的團體,我是其中的一分子。他們是我僅有的家人,他們是我不曾有過的兄弟,比卡爾來得更親近。如果我離開他們,我會感覺迷失。

所以,我為什麽不成為職業軍人呢?

好了,好了——可是,這個報考軍官的愚蠢舉動又如何呢?那是另一回事了。我能想象自己投入二十年,然後輕鬆過日子,就像埃斯描述的那樣,胸前掛著綬帶,腳上穿著絨氈軟鞋……或是退伍軍人會堂的夜晚,與同屬那裏的老兵一起閑話當年勇。但是軍官學校呢?我仿佛聽見了詹金斯的高論。有一次,大家吹牛閑聊,我們談到這些事,他說:“我是大兵!我打算一直當個大兵!當大兵的時候,他們不會對你有什麽期望。誰想要當軍官呀?或是甚至中士呢?你們呼吸同樣的空氣,難道不是嗎?吃同樣的食物,去同樣的地方,做同樣的空降。可是,大兵沒有煩惱。”

詹金斯說的也有道理。袖章給我帶來了什麽——除了滿頭包之外?

然而,我知道,如果給我機會成為中士,我會接受的。你不會拒絕,空降戰士不會拒絕任何事,會挺身努力一試。我想,考軍官也是一樣。

倒不是說心想就能事成。我以為自己是誰呀,可能成為像拉紮克中尉那樣的人嗎?

我信步走著,竟然走到軍官學校附近,不過我相信自己並不是有意往那兒走。一個連的學員出來在閱兵場上跑步操練,看起來根本就像基礎訓練的新兵。天氣很熱,一點也不像在羅傑·楊號的空降艙吹牛閑聊那麽舒適——哎呀,自從完成基礎訓練之後,我的行軍距離還不曾超過三十號艙壁——那種莫名其妙的訓練已成過去。

我看了他們一會兒,汗水濕透了他們的製服;我聽著他們被罵——罵人的也是中士。好像昨日重現!我搖了搖頭,離開那裏。

我走回住宿營房,前往單身軍官住宿區,找到啫喱的房間。

他在裏麵,腳蹺在桌上,正在看雜誌。我敲了敲門框。他抬起頭來,咆哮著問:“幹嗎?”

“排副……我是說,排長……”

“有話快說!”

“報告長官,我想要轉到職業。”

他猛然站了起來:“舉起右手。”

他帶領我宣誓,同時伸手拉開桌子的抽屜,拿出相關文件。

原來他已經將我的文件準備好,等我簽名就行。我甚至還沒告訴埃斯呢。怎麽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