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自由之樹必須不時補充養分,澆以愛國者的血……

——托馬斯·傑斐遜,1787年

也就是說,在我上艦報到之前,我還認為自己是“完訓軍人”。想法錯誤會犯什麽法嗎?

我明白,我沒提到地球聯邦怎樣從“和平”到“緊急狀態”,然後進入“戰爭”。我並沒有太密切注意這種事。我入伍的時候,還是“和平”,正常的情況,至少人們是那樣想的。(誰又會預料到別的情況呢?)然後,當我在柯裏營的時候,變成了“緊急狀態”,但我仍然沒注意,因為布龍斯基下士對我的發型、製服、戰鬥操練、單兵裝備有什麽看法可重要多了——齊姆中士對諸如此類事物有什麽看法,更是無比重要。無論如何,“緊急狀態”仍然是“和平”。

在“和平”的狀態,隻要不是達到頭版新聞、頭條報道那種顯著位置,平民通常不會注意軍人的傷亡——除非那個平民是傷亡軍人的親屬。但是,如果曆史上曾經有過某個“和平”時期,且這意味著完全沒有任何戰事在進行,目前我還沒能找到。我報到的第一個部隊是“威利的野貓”,正式名稱是第一機動步兵師第三團K連,他們的運輸艦是福吉穀號(我的個人裝備裏有那張使人產生誤解的證書),當我去報到的時候,戰事已經進行了好幾年。

曆史學家似乎無法達成共識,究竟這一次是要稱為“第三次太空大戰”(或是“第四次”)還是“第一次星際大戰”會更貼切。我們通常不用特別的稱呼,頂多隻會稱之為“蟲子戰爭”,無論如何,根據曆史學家的認定,“戰爭”始於我正式加入第一個部隊,登上第一艘星艦之後。直到那時,甚至之後的一段時間,一切都還算是“事件”“巡邏”或“治安行動”。然而,不管你是在某個“事件”中買地,或是在正式宣戰的情況下買地,死了就是死了,程度沒有差別。

可是說實話,對於戰爭,軍人不會比平民注意得更多,除了他自己參與的那一小塊,而且隻是當時那幾天。其餘的時間,他更關心的是睡覺時間、士官們各種怪異的行為,以及在正餐時間外,有沒有機會哄騙廚子弄些點心吃。然而,“小貓”史密斯、詹金斯和我在月球基地加入他們時,“威利的野貓”裏的每個人都至少參加過一次戰鬥空降——他們是真正的軍人,我們還不算。這一點,我們倒是看得很清楚——至少我是。而且,領教過新訓教官的刻意驚嚇之後,部隊裏的中士與下士都好相處得令人驚奇。

經過一小段時間才會發現,這種相對溫和的對待,隻是意味著我們是無名小卒,不怎麽值得費唇舌修理,直到我們參加空降——真正的空降——證明我們也許有可能取代在作戰中買地的“野貓”,我們現在睡的就是那些人的鋪位。

讓我告訴你,我當時有多稚嫩。福吉穀號還在月球基地的時候,我碰巧遇見我的分隊長,他穿著軍禮服,打扮得整齊漂亮,正準備出去走走。一個小巧的耳環別在他的左耳垂上。一顆很小的金骷髏頭,做工精致,下方不是傳統海盜旗兩根骨頭交叉的圖案,而是一整串小小的金骨,小到幾乎看不見。

在家的時候,每當我出門約會,總是戴耳環及其他珠寶飾品——我有幾個漂亮的夾式耳飾,鑲著像我小指尖那麽大的紅寶石,是我外曾祖父傳下來的。我喜歡珠寶,當初不能帶著去參加基礎訓練,我還覺得相當氣悶呢……但現在我發現一種珠寶,顯然適合搭配軍服。我沒穿耳洞——我母親不讚成男生穿耳洞——但我可以請珠寶匠將它安裝在夾式耳環上。我還有一些錢,是結訓發餉剩下來的,我急著花掉,好像怕放久了會發黴似的。“呃,中士?你在哪裏買到的那樣的耳環呢?相當好看。”

他沒有鄙夷的表情,甚至沒有笑容。他隻說:“你喜歡嗎?”

“我當然喜歡!”純金的原色,搭配軍服上的金穗與徽飾,比寶石的裝飾更好看。我在想,戴一對可能更漂亮,隻要搭配兩根交叉的骨頭,而不是像底下那樣雜亂。“基地的福利社有販售嗎?”我問。

“沒有,這裏的福利社不賣這種玩意兒。”他接著又說,“至少我認為你在這裏買不到——我希望如此。不過呢,我告訴你——等我們到了能讓你買到的地方,我會記得告訴你,我保證。”

“呃,謝謝!”

“不客氣。”

後來,我又看到好幾個小小的骷髏頭,有些“骨”比較多,有些比較少。我的猜測正確,這是穿著軍服時允許佩戴的飾品,至少休假期間可以佩戴。然後,我幾乎立刻有機會自己“買”一個,那時我才發現,對於這麽樸素的飾品而言,代價實在高得不合理。

那是“蟲家行動”,史書所載的“第一次克倫達蘇戰役”,發生在布宜諾斯艾利斯被毀後不久。失去布市的慘痛代價才讓眾多“地鼠”[1]明白大事不妙,因為不曾“出去”過的人,並不真正相信還有其他行星——至少內心沒有,而心裏相信才重要。我知道我以前也沒有這樣——我從小就是想到太空便興奮的人。

但布市真正激起了平民的**。他們大聲疾呼,要將我們分散在各地的部隊通通叫回家——肩並肩環繞著母星的軌道,攔阻敵人進入地球周圍的空間。這樣的想法當然很愚蠢,你想要打勝仗,靠的不是防守,而是攻擊——沒有哪個“國防部”贏過戰爭,看看曆史就會明白。但是,一旦確實注意到有戰爭,平民的標準反應似乎就是強烈要求使用防禦戰術。然後他們就想要主導戰爭——像是乘客碰到緊急狀況,試圖奪取駕駛員的操控裝置。

然而,沒有人問我的意見——有人這麽提醒我。姑且不論我們要履行條約義務,不可能把眾多部隊大老遠拖回家,更何況還要考慮對聯邦的許多殖民地行星,以及對我們的盟友,會有什麽樣的影響,此外我們也忙著做別的事,那就是到蟲子的地盤去作戰。我想,我對布市被摧毀的關注,遠不如大多數的平民。我們當時正在做“切連科夫推進”,已經跑出了兩三秒差距,在我們從這段航程出來之後,才從另一艘艦得知這個消息。

我記得當時想著,“天啊,太可怕了”。我們艦上有一個“大港人”,我為他感到難過。但布市不是我的家鄉,而地球又那麽遙遠,更何況我當時忙得不可開交——在那之後,隨即發動了對蟲子的母星克倫達蘇的攻擊。在趕路到會合點之前的那段時間,為了節省動力,同時提高速度,福吉穀號關掉了內部重力場,我們都被綁在鋪位上,在藥劑的作用下,睡得不省人事。

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損失確實對我意義重大,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但我要等到幾個月後才會知道。

空降克倫達蘇的時候,我是超額人員,被指派給一等兵巴姆柏格。聽到這個消息,他沒有當場發作,等到排副走出聽力可及的範圍,他立刻說:“聽著,新兵,你緊跟在我後麵,不要礙到我的路。要是你拖慢我,我就折斷你的蠢脖子。”

我隻能點點頭。我開始明白,這不是練習空降。

於是,我顫抖了好一會兒,然後我們下去了……

“蟲家行動”一團混亂,每一件事都出了錯。原本的計劃是全力以赴,擊垮敵軍,占領它們的首都,拿下它們母星的幾個重要據點,進而結束戰爭。結果卻反而是我們差一點輸掉戰爭。

我不是在批評狄恩斯將軍。聽說他要求更多兵力與更多的支援,卻遭到空域總司令的否決——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也不關我的事。此外,對於一些事後智者,我懷疑他們是否了解全局。

我隻知道,將軍與我們一起空降,在地麵指揮我們,而且,在局勢變得不可能挽回的時候,他個人領導牽製攻擊,讓我們之中的不少人(包括我)得以回收——他則在過程中買了地。他如今是克倫達蘇行星上的放射性殘骸,要軍法審判他也未免太遲了,所以何必多說呢?

對任何沒參加過空降,坐在安樂椅上的戰略家,我確實有一句話要說。是的,我同意,用氫彈是有可能重創蟲子的行星,直到地表鋪滿放射性玻璃。但那樣會打贏戰爭嗎?蟲子不像我們,這些“偽蛛形”甚至不像蜘蛛。它們是節肢動物,碰巧像是瘋子構想出來的巨大聰明蜘蛛,但它們的組織,在心理與經濟方麵更像螞蟻或白蟻;它們是實行終極獨裁的集體生物。轟擊它們行星的地表也許會殺死兵蟲與工蟲,卻不會殺死蟲腦階級與蟲後——就算用會鑽洞的氫火箭彈直接擊中目標,我想也沒有誰能確定那樣會殺死蟲後——我們並不知道它們藏得多深。我也不會急著查明真相,因為從那些洞下去的弟兄都沒有再上來。

所以,即使我們毀壞了克倫達蘇肥沃的地表,那又能怎麽樣呢?它們仍然會像我們一樣,擁有太空船、殖民地以及其他行星,而且它們的總部仍然完好無損——所以,除非它們投降,否則戰爭不會結束。我們當時還沒有新星炸彈,也不可能攻破克倫達蘇。假如它們吃了苦頭還是沒投降,戰爭仍然會繼續。

假如它們能投降……

兵蟲不可能投降。它們的勞工沒有作戰能力(你可能會浪費大量時間與彈藥射擊工蟲,它們根本不會吱聲),而兵蟲階級又不可能投降。但不要誤以為那些蟲子隻是愚笨的昆蟲——隻因為它們看起來像,而且不懂得如何投降。兵蟲戰士聰明機靈、技能熟練、攻擊勇猛——根據唯一的普適法則,如果蟲子先射擊,就代表它比你更機靈。你可能燒掉一條腿、兩條腿、三條腿,它還是會繼續過來;燒掉一邊的四條腿,它會翻覆——但還是繼續射擊。你必須對準神經殼,打中目標,它就會從你旁邊跑過去,亂射一通,直到撞上一堵牆或是什麽的。

那次空降,從一開始就一團糟。50艘艦應該會在我們這片區域從切連科夫推進器切換到反應推進器,還要彼此完美協調,那麽多艘艦到達軌道,準備放我們下來,保持隊形到我們應該落地的地方,但不能到繞行星一圈的程度,那樣會造成路線交叉。我想,這應該很難。嘖,我知道很難。可是,出了差錯的時候,問題卻要留給機動步兵扛。

我們算是運氣好的,因為我們還沒降到地麵,福吉穀號就帶著艦上所有的航天軍官兵買了地。在那緊密、快速的隊形中(每秒4.7英裏的軌道速度可不是散步),福吉穀號與伊普雷斯號相撞,兩艘艦都毀了。我們很幸運,當時已經離開發射管——我是指那些真的出來的人,因為撞毀的時候,福吉穀號仍在發射空降囊。但我並沒發覺這個狀況,因為我還被縛在繭裏,正衝向地麵。我想我們連長知道失去了運輸艦(艦上還有一半他的“野貓”)——他第一個出來,當他與艦長的指揮線路突然失聯的時候就會知道了。

但沒辦法問他了,因為他沒被收回來。我隻是逐漸開始明了情況一團糟。

接下來的十八小時是一場噩夢。我不會講太多,因為我也記不得太多,隻是零星片段,停格動畫那樣的恐怖場景。我一向不喜歡蜘蛛,不管有沒有毒;在**發現一隻常見的家隅蛛,就能令我毛骨悚然。至於狼蛛,簡直無法想象,我甚至不敢吃龍蝦、螃蟹或任何類似的東西。我第一眼看到“蟲子”的時候,差點嚇得魂飛魄散,也開始結結巴巴。過了幾秒之後,我才意識到我殺了它,還不住射擊。我想那應該是一隻工蟲,倘若是兵蟲,我懷疑自己沒有本事對付,更別說打贏了。

但是,在這方麵,我的情況比軍犬部隊好。他們要空降在我們整個目標區的周邊(如果空降進行得完美的話),而那些新創犬應該向外擴展,並且提供戰術情報給負責堅守周邊的攔截小隊。那些新創犬當然沒有武裝,頂多隻有尖牙。新創犬應該要聽、看、嗅,通過無線電告訴搭檔,自己發現了什麽;它身上隻帶著一台無線電裝備,以及一顆毀滅炸彈,萬一重傷或被俘,它可以自我毀滅(或由它的搭檔引爆)。

那些可憐的狗沒有等到被俘;顯然,大多數狗一接觸到蟲子就立即自殺。它們對蟲子的感覺跟我很像,隻不過更糟。現在已有受過特別訓練的新創犬,從幼年時期就學習觀察及躲避,不至於一看到或嗅到蟲子就炸掉自己的腦殼。但這一批並不是。

然而,出錯的並不是隻有這個,隨便指出任何一項都有問題。我當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我隻是緊跟在巴姆柏格後麵,看到任何在動的東西就開槍或噴焰,發現一個洞就丟下一顆榴彈。不久,我熟練了些,殺蟲子已經能夠不太浪費彈藥或燃料,雖然當時我還沒學到如何分辨有害與無害的蟲子。五十隻蟲子中隻有一隻是兵蟲——但那一隻抵得過另外的四十九隻。它們的個人武器不像我們的這麽重,但同樣致命——它們有一種射線能穿透裝甲,割開肌肉,就像切白煮蛋那麽容易,而且它們比我們更能合作無間……因為,為一“班”蟲子費力思考的大腦並不在你能觸及的地方,而是在某一個洞的深處。

巴姆柏格和我僥幸了相當長的時間,在大約一平方英裏的區域到處轉,看到洞口就用炸彈堵,發現地表有蟲就殺,盡可能節省動力服的噴射,以便應付緊急狀況。原本的打算是要拿下整個目標,好讓增援部隊與輜重裝備下來時不會遭遇重大抵抗——這不是突襲,這場戰役是為了建立灘頭堡,站穩、守住,以便輪換的部隊與輜重占領或平定整個行星。

隻不過,我們沒成功。

我們自己的分隊情況還好。雖然下錯了地點,而且與另一個分隊失去聯係——排長與排副都死了,而且我們一直沒有重新組織。但我們拿下了一塊區域,我們的特種武器班建立了一個據點,準備等輪換的部隊一出現,立刻將我們打下的地盤交給他們。

隻不過,他們沒出現。他們空降到我們原本應該空降的地方,遇到了不友善的土著居民,結果自身難保。我們一直沒看到他們。於是,我們留在原地,時有傷亡,也找機會出手還擊——我們的彈藥與跳躍燃料越來越少,甚至動力服的動力都不足。這種情況持續著,似乎過了幾千年。

為了回應特種武器班的求救呼叫,巴姆柏格和我沿著一道牆迅速前進,奔向他們,這時候,巴姆柏格前方的地麵突然裂開,一隻蟲子冒出來,巴姆柏格就倒下了。

我用噴焰器燒了那隻蟲子,又扔了一顆榴彈堵住那個洞,隨即轉身察看巴姆柏格的狀況。他倒下了,但看起來不像受了重傷。排副可以監測排上每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區分哪些人員已死亡,哪些隻是不能動彈,需要協助與救援。但你也能知道弟兄的身體狀況,隻要伸手去按他動力服腰帶上的開關。

我呼叫巴姆柏格,他沒有回答。他的體溫讀數是華氏99度,呼吸、心跳、腦波的讀數都是零——看起來很糟,但也許壞掉的是動力服,而不是他本人。我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卻忘了一點:假如壞掉的是動力服而不是人,溫度顯示器也不會有讀數。總之,我抓起掛在自己腰帶上的“開罐器”扳手,努力把他從動力服弄出來,同時盡量留意周遭的狀況。

然後,我聽到頭盔裏傳來全員注意的呼叫,那是我再也不想聽到的聲音。“快撤!回營!回營!救人,回營!奔向你聽得見的任何信標。六分鍾!全員注意,保護自己,救起隊友。衝向任何信標!快逃……”

我趕緊加快動作。

我試著把他拖出動力服,他的頭竟然掉了下來,於是我丟下他,趕快離開那裏。要是換成後來的空降任務,我會有足夠的理智把他的彈藥帶走,但我當時腦子混亂到無法思考,隻想趕快離開那裏,試著奔向我們原定的會合地點。

那裏已經撤空,我感覺失落,茫然,被拋棄了。然後,我聽到歸隊號聲,不是原本應該聽到的《洋基傻小子》(如果是從福吉穀號下來的接駁艇),而是我不熟悉的《糖樹林》。不管了,那也是信標,我向它衝去,揮霍掉我最後的跳躍燃料——趕在艙門關閉之前登艇,不久之後,我進了沃特雷克號,陷入極為震驚的狀態,竟然不記得自己的兵籍號碼。

後來我聽到有人說這是一次“戰略勝利”——但以我的親身經曆我會說,我們承受了嚴重的打擊。

六周後(感覺差不多像老了六十歲),在“聖地”的艦隊基地,我登上另一艘地麵接駁艇,前往羅傑·楊號,向艦上的傑洛中士報到。那時,我的左耳垂穿了孔,戴著一顆破骷髏頭耳環,下麵連著一根骨頭。詹金斯跟我一起,戴著一模一樣的耳環(“小貓”史密斯沒從發射管出來)。少數幾隻幸存的“野貓”分散到其他幾艘艦上;福吉穀號與伊普雷斯號相撞,讓我們失去了大約一半的兵力;地麵上那場悲慘的混亂,將我們的傷亡推到80%以上,當權者因而認為,幸存的人不可能撐起原來的部隊——不如就此關閉,將相關記錄歸檔,等到傷疤愈合之後再重啟K連(野貓),挑選新麵孔,保持舊傳統。

此外,其他部隊也有很多空缺需要填補。

傑洛中士熱情歡迎我們,說我們加入的是厲害的部隊,“全艦隊最優的”,這艘艦也是頂尖的,卻似乎沒有注意我們的金骷髏頭耳飾。當天稍晚,他帶我們到前麵去見中尉,中尉靦腆微笑,像父親那樣與我們閑談。我注意到詹金斯沒有戴著他的金骷髏頭。我也沒有——因為我已經發覺,“拉紮克的硬漢”沒人戴這玩意兒。

他們不戴的原因是,對於“拉紮克的硬漢”,你做過多少次戰鬥空降或是做過哪幾次一丁點兒都不重要;你要麽是硬漢,要麽不是——如果你不是,他們根本不在乎你是誰。由於加入時我們已經不是新兵,而是有戰鬥經驗的人員,他們姑且相信我們還行,讓我們感覺受到歡迎,卻免不了有點太客氣,就像對待暫住在家裏的客人,還不把我們當成家中的成員。

但是不到一星期,跟著他們做了一次戰鬥空降,我們就是羽毛長齊的硬漢了,是家中的成員,他們會直呼我們的名字,偶爾還會嚴厲批評,但雙方都不會記恨,此後就像親兄弟,財物借來借去,我們可以參與吹牛閑聊,有完全的自由表達自己的蠢意見——別人也同樣可以隨意反駁。隻要不是嚴格屬於勤務的場合,我們甚至能直呼士官的大名。當然,傑洛中士總是在值勤,除非你在地麵上碰到他,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是“啫喱”,而且他會刻意跟大家打成一片,好像他高貴威嚴的軍階在硬漢之間沒什麽。

但是,中尉一向是“中尉”——他從來不是“拉紮克先生”,甚至不是“拉紮克中尉”,中尉就是中尉,不論你跟他本人說話,還是談話中提到他,都是用這樣的第三人稱。仿佛中尉是唯一真神,傑洛中士是他的先知。如果啫喱是以自己的立場說“不行”,可能還有轉圜的餘地——至少對他手下的中士而言;但如果他說“中尉不會喜歡的”,他說的就是神諭,這件事就定下了。從來沒有人找中尉確認他會不會喜歡,反正神諭就是這麽說。

中尉像是我們的爸爸,愛我們、寵我們,然而,在艦上,他卻相當疏遠我們,甚至在地上也是——除非我們是空降下去的。但是,在空降任務中——嗯,一個排分散在100平方英裏的範圍內,想必一名軍官不會注意到排上每一個人。但他就是能!他會為每一個人的安危擔心得要命。我實在無法描述,他是怎麽隨時注意我們所有人的,但在混亂當中,他的話音會通過指揮線路傳來:“約翰遜!檢查第六班!史密斯有麻煩。”史密斯的班長還沒發覺,中尉就注意到了,這是千金難買的關懷。

除此之外,你完全且絕對肯定知道,隻要你還活著,要是沒有帶上你,中尉可不會進入回收接駁艇。在“蟲子戰爭”中有人被俘,但沒有一個是“拉紮克的硬漢”。

啫喱像是我們的媽媽,親近我們,照料我們,卻完全不寵壞我們。但他不會向中尉打我們的報告——硬漢們從來沒有軍法審判的案例,更不曾有人受到鞭打。啫喱甚至不常罰我們做額外勤務,他有其他方法鞭策我們。他可能會在日常檢查的時候上上下下打量你,直率地說:“你這樣子在航天軍可能還不錯。你為什麽不請調呢?”——這樣就會收到效果。我們深信不疑,航天軍的機組員穿著製服睡覺,而且從來不洗領口以下的部位。

但是,啫喱不必維持大兵的紀律,因為他隻管士官的紀律,同時期望士官同樣管好他們的部屬。剛進來的時候,我的班長是“紅毛”格林。兩次空降之後,我知道成為硬漢有多好,於是我高興過了頭,有點膨脹起來——竟然出言頂撞“紅毛”。他沒有向啫喱打我的報告;他隻是帶我去後麵的盥洗室,給我一頓中等程度的痛揍,後來,我們還成為相當好的朋友。事實上,後來他還推薦我成為準下士。

說真的,我們並不知道機組員是不是穿著製服睡覺。我們留在艦上屬於我們的區域,航天軍的人留在他們的區域,因為如果他們來到我們的地盤,若不是勤務需要,我們就會讓他們覺得不受歡迎——畢竟,人總是有必要維持社會規範,不是嗎?中尉的艙房在男軍官的地盤,那部分歸航天軍管,但我們也很少去那裏——除了勤務需要,不過那種情況並不多。我們確實會到前麵執行衛兵勤務,因為羅傑·楊號是男女混編,有女艦長與女領航官,還有幾名女性航天軍基層兵;在三十號艙壁之前,就是女士們的地盤——日夜都有兩名武裝機動步兵站崗,守著那一道分隔的門。(我們在戰鬥崗位時,所有的氣密門一律緊閉,那道門也一樣——大家都去空降了。)

軍官有權走到三十號艙壁之前執行勤務,而且所有的軍官,包括中尉,都在另一邊的食堂用餐,有男有女。但他們不會在那裏逗留,吃了飯就出來。也許其他輕型巡防艦有不同的做法,但羅傑·楊號是這樣做——中尉與狄拉卓雅艦長都想要艦務井然有序,也確實做到了。

然而,衛兵勤務是一種特權,像是某種休息,你站在那道門旁邊,手臂交疊,雙腳張開,打起瞌睡,什麽都不想……但總是帶著暖意也知道自己隨時可能會看見某個陰柔的生物——雖說除了勤務需要,你沒有資格跟她說話。有一次,我被叫到大老遠的艦長室,她對我說話——她直視著我,說:“請把這個交給輪機長。”

我在艦上的日常職務,除了打掃清潔,還要維修電子設備,在第一分隊長米利亞丘“牧師”的密切監督下,完全就像以前在卡爾的監督下做事。空降的頻率不是很高,而每人每天都要工作。如果一個人沒有任何其他才能,他總是能刷洗艙壁。在傑洛中士看來,沒有任何東西真的夠幹淨。我們遵守機動步兵規則:人人作戰,人人勞動。我們的一號廚師是第二分隊長約翰遜中士,一個高大親切的小子,來自佐治亞(西半球的那一個,不是另一個),是個很有才華的大廚。他也是個好好先生,喜歡在非正餐時間吃點零食,其他人當然也有份。

牧師帶一支分隊,廚師帶另一支,我們的靈魂與肉體都受到妥善照顧——可是,假設其中會有一個買地呢?你會選哪一個?有趣的觀點,我們從來不曾擺平爭議,但總是能討論一番。

羅傑·楊號繼續奔波,我們也做了幾次空降,每次都不一樣:每次空降必須不一樣,讓敵方摸不清你的模式。但暫時不再有激烈的戰鬥;我們單獨行動,巡邏、滋擾、突襲。事實上,地球聯邦當時也沒有能力發動大型戰役——“蟲家行動”搞得一團糟,損失了太多艘艦,人員傷亡更是慘重。這一切需要時間愈合,訓練更多的人員。

在這段時間,規模小、速度快的星艦,其中包括羅傑·楊號及其他輕型巡防運輸艦,試著到處神出鬼沒,打了就跑,想讓敵軍顧此失彼。我們時有傷亡,返回“聖地”領取空降囊的時候,也會填補缺員。每次空降,我仍然會發抖,但實際的空降並不是太頻繁,每次下去也不會很久——其間,就是跟著硬漢們在艦上日複一日地生活。

那是我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即使我從來沒有真正察覺——我跟大家一樣愛抱怨,每次發牢騷我都有份,而我也樂在其中。

我們其實沒有重大的挫折,直到中尉買了地。

我猜想,那是我人生中最糟的時期。我的情況已經很糟了,這是個人因素:蟲子破壞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我母親剛好在那裏。

我後來才發現這件事,有一次,我們到“聖地”補充空降囊,有一些郵件趕上了我們——我收到埃莉諾拉阿姨的短箋,因為她沒注記,所以沒轉成密碼,結果是原信很快送到,隻有差不多三行字的苦澀話語。不曉得為什麽,她似乎把母親的死歸咎於我。若說是我的錯,我也並不清楚到底她是認為既然我在軍中服役,就應該能預防突襲,還是她覺得我母親之所以會去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因為我該在家的時候卻不在家。反正,她竟然用同一句話就能暗示兩種意思。

我撕了信,想拋開這件事。我以為父母都死了——因為父親絕對不會讓母親一個人去那麽遠。埃莉諾拉阿姨沒有這麽說,但她無論如何不會提到父親,她心裏隻有姊妹的親情。我的猜測幾乎正確——後來,我才終於知道,父親本來計劃陪母親一起去,但突然有事,他隻好留下來解決,打算隔天再趕過去。可是,埃莉諾拉阿姨沒告訴我這個部分。

兩小時後,中尉派人來叫我,很溫和地問我要不要在“聖地”休假,下一趟巡邏回來再上艦——他提醒我,我累積了很多假,不妨先用掉一些。我不曉得他如何得知我家裏有人過世,但他顯然知道。我說,謝謝長官,不用了,我寧願等一陣子,跟著弟兄們一起休大假。

還好我那樣做了,我很欣慰,否則中尉買地的時候,我就不會在旁邊,那我一定承受不了。事情發生得非常快,就在回收前一刻,第三班有一個人受傷,傷勢不重但倒下了,於是副分隊長前去救援——結果自己也受了傷。中尉還是一如往常,同時注意著一切——他肯定從遠端檢查了每個人的身體狀況,但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隻是確認副分隊長還活著,然後親自去救他們兩人,利用動力服的臂膀,一手抓一個。

來到最後20英尺,他將傷者拋給其他隊員,送進回收接駁艇——等到其餘的人都進去了,防護罩撤除,封鎖圈也沒了,這時他被擊中,當場死亡。

我沒提到那個兵與副分隊長的姓名,這是故意的。中尉盡力救援我們每個人,直到最後一口氣。也許那個兵就是我,但他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這個家仿佛被砍了頭。他是一家之主,我們的稱號得自他,他像是父親,塑造了我們。

中尉走了之後,狄拉卓雅艦長邀請傑洛中士到前麵,跟其他部門的士官一起用餐,但他求艦長放過。你可曾見過性格堅忍的寡婦,將全家人團結在一起,表現得好像一家之主隻是出門一下,隨時會回來一樣?啫喱就是那樣做的。他對待我們,隻比從前嚴格了一點點,當他不得不說“中尉不會喜歡的”,聽到的人幾乎承受不住。啫喱並不常說這句話。

他盡量讓我們的戰鬥編製保持不變,沒有逐級調動每一個人,而是將第二分隊的副分隊長拔上來,放到(名義上)排副的位置,讓兩個分隊長留在最需要的地方——帶領原來的分隊——然後,他把我從準下士暨副班長挪上來,成為代理下士,擔任主要起擺飾作用的副分隊長。然後,他自己的表現仿佛中尉隻是暫時離開視線,他隻是像往常一樣傳達中尉的命令。

這個安排救了我們。

[1] 指一直在地球上生活,未離開過地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