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最大的損失是被雨水激病。他們連孩子帶大人都一天到晚在街上找生意,而夏天的暴雨隨時能澆在他們的頭上。他們都是賣力氣掙錢,老是一身熱汗,而北方的暴雨是那麽急,那麽涼,有時夾著核桃大的冰雹;冰涼的雨點,打在那開張著的汗毛眼上,至少教他們躺在炕上,發一兩天燒。孩子病了,沒錢買藥;一場雨,催高了田中的老玉米與高粱,可是也能澆死不少城裏的貧苦兒女。大人們病了,就更了不得;雨後,詩人們吟詠著荷珠與雙虹;窮人家——大人病了——便全家挨了餓。一場雨,也許多添幾個妓女或小賊,多有些人下到監獄去;大人病了,兒女們作賊作娼也比餓著強!雨下給富人,也下給窮人;下給義人,也下給不義的人。其實,雨並不公道,因為下落在一個沒有公道的世界上。[205]

祥子病了。大雜院裏的病人並不止於他一個。

十九

祥子昏昏沉沉的睡了兩晝夜,虎妞著了慌。到娘娘廟[206],她求了個神方:一點香灰之外,還有兩三味草藥。給他灌下去,他的確睜開眼看了看,可是待了一會兒又睡著了,嘴裏唧唧咕咕的不曉得說了些什麽。虎妞這才想起去請大夫[207]。紮了兩針,服了劑藥,他清醒過來,一睜眼便問:“還下雨嗎?”

第二劑藥煎好,他不肯吃。既心疼錢,又恨自己這樣的不濟,居然會被一場雨給激病,他不肯喝那碗苦汁子。為證明他用不著吃藥,他想馬上穿起衣裳就下地。可是剛一坐起來,他的頭像有塊大石頭贅著,脖子一軟,眼前冒了金花,他又倒下了。什麽也無須說了,他接過碗來,把藥吞下去。

他躺了十天。越躺著越起急,有時候他趴在枕頭上,有淚無聲的哭。他知道自己不能去掙錢,那麽一切花費就都得由虎妞往外墊;多咱把她的錢墊完,多咱便全仗著他的一輛車子;憑虎妞的愛花愛吃,他供給不起,況且她還有了孕呢!越起不來越愛胡思亂想,越想越愁得慌,病也就越不容易好。[208]

剛顧過命來,他就問虎妞:“車呢?”

“放心吧,賃給丁四拉著呢!”

“啊!”他不放心他的車,唯恐被丁四——或任何人——給拉壞。可是自己既不能下地,當然得賃出去,還能閑著嗎?他心裏計算:自己拉,每天好歹一背拉[59]總有五六毛錢的進項。房錢,煤米柴炭,燈油茶水,還先別算添衣服,也就將夠兩個人用的,還得處處摳搜[60],不能像虎妞那麽滿不在乎。現在,每天隻進一毛多錢的車租,得幹賠上四五毛,還不算吃藥。假若病老不好,該怎辦呢?是的,不怪二強子喝酒,不怪那些苦朋友們胡作非為,拉車這條路是死路!不管你怎樣賣力氣,要強,你可就別成家,別生病,別出一點岔兒。哼!他想起來,自己的頭一輛車,自己攢下的那點錢,又招誰惹誰了?不因生病,也不是為成家,就那麽無情無理的丟了!好也不行,歹也不行,這條路上隻有死亡,而且說不定哪時就來到,自己一點也不曉得。想到這裏,由憂愁改為頹廢,嗐,幹它的去,起不來就躺著,反正是那麽回事!他什麽也不想了,靜靜的躺著。不久他又忍不下去了,想馬上起來,還得去苦奔;道路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在入棺材以前總是不斷的希望著。可是,他立不起來。隻好無聊的,乞憐的,要向虎妞說幾句話:

“我說那輛車不吉樣,真不吉祥!”

“養你的病吧!老說車,車迷!”

他沒再說什麽。對了,自己是車迷!自從一拉車,便相信車是一切,敢情……

病剛輕了些,他下了地。對著鏡子看了看,他不認得鏡中的人了:滿臉胡子拉碴,太陽與腮都癟進去,眼是兩個深坑,那塊疤上有好多皺紋!屋裏非常的熱悶,他不敢到院中去,一來是腿軟得像沒了骨頭,二來是怕被人家看見他。不但在這個院裏,就是東西城各車口上,誰不知道祥子是頭頂頭的[61]棒小夥子。祥子不能就是這個樣的病鬼!他不肯出去。在屋裏,又憋悶得慌。他恨不能一口吃壯起來,好出去拉車。可是,病是毀人的,它的來去全由著它自己。

歇了有一個月,他不管病完全好了沒有,就拉上車。把帽子戴得極低,為是教人認不出來他,好可以緩著勁兒跑。“祥子”與“快”是分不開的,他不能大模大樣的慢慢蹭,教人家看不起。

身子本來沒好利落,又貪著多拉幾號,好補上病中的虧空,拉了幾天,病又回來了。這回添上了痢疾。他急得抽自己的嘴巴,沒用,肚皮似乎已挨著了腰,還瀉。好容易痢疾止住了,他的腿連蹲下再起來都費勁,不用說想去跑一陣了。他又歇了一個月!他曉得虎妞手中的錢大概快墊完了!

到八月十五,他決定出車;這回要是再病了,他起了誓,他就去跳河!

在他第一次病中,小福子時常過來看看[209]。祥子的嘴一向幹不過虎妞,而心中又是那麽憋悶,所以有時候就和小福子說幾句。這個,招翻了虎妞。祥子不在家,小福子是好朋友;祥子在家,小福子是——按照虎妞的想法——“來吊棒[62]!好不要臉!”她力逼著小福子還上欠著她的錢,“從此以後,不準再進來!”

小福子失去了招待客人的地方,而自己的屋裏又是那麽破爛——炕席堵著後簷牆——她無可如何,隻得到“轉運公司”[63]去報名。可是,“轉運公司”並不需要她這樣的貨。人家是介紹“女學生”與“大家閨秀”的,門路高,用錢大,不要她這樣的平凡人物。她沒了辦法。想去下窯子,既然沒有本錢,不能混自家的買賣,當然得押給班兒裏。但是,這樣辦就完全失去自由,誰照應著兩個弟弟呢?死是最簡單容易的事,活著已經是在地獄裏。她不怕死,可也不想死,因為她要作些比死更勇敢更偉大的事。她要看著兩個弟弟都能掙上錢,再死也就放心了。自己早晚是一死,但須死一個而救活了倆!想來想去,她隻有一條路可走:賤賣。肯進她那間小屋的當然不肯出大價錢,好吧,誰來也好吧,給個錢就行。這樣,倒省了衣裳與脂粉;來找她的並不敢希望她打扮得怎麽夠格局,他們是按錢數取樂的;她年紀很輕,已經是個便宜了。

虎妞的身子已不大方便,連上街買趟東西都怕有些失閃,而祥子一走就是一天,小福子又不肯過來,她寂寞得像個被拴在屋裏的狗。越寂寞越恨,她以為小福子的減價出售是故意的氣她。她才不能吃這個癟子[64]:坐在外間屋,敞開門,她等著。有人往小福子屋走,她便扯著嗓子說閑話,教他們難堪,也教小福子吃不住。小福子的客人少了,她高了興。

小福子曉得這麽下去,全院的人慢慢就會都響應虎妞,而把自己攆出去。她隻是害怕,不敢生氣,落到她這步天地的人曉得把事實放在氣和淚的前邊。她帶著小弟弟過來,給虎妞下了一跪。什麽也沒說,可是神色也帶出來:這一跪要還不行的話,她自己不怕死,誰可也別想活著!最偉大的犧牲是忍辱,最偉大的忍辱是預備反抗。[210]

虎妞倒沒了主意[211]。怎想怎不是味兒,可是帶著那麽個大肚子,她不敢去打架。武的既拿不出來,隻好給自己個台階:她是逗著小福子玩呢,誰想弄假成真,小福子的心眼太死。這樣解釋開,她們又成了好友,她照舊給小福子維持一切。

自從中秋出車,祥子處處加了謹慎,兩場病教他明白了自己並不是鐵打的。多掙錢的雄心並沒完全忘掉,可是屢次的打擊使他認清楚了個人的力量是多麽微弱;好漢到時候非咬牙不可,[212]但咬上牙也會吐了血!痢疾雖然已好,他的肚子可時時的還疼一陣。有時候腿腳正好蹓開了,想試著步兒加點速度,肚子裏繩絞似的一擰,他緩了步,甚至於忽然收住腳,低著頭,縮著肚子,強忍一會兒。獨自拉著座兒還好辦,趕上拉幫兒車的時候,他猛孤仃的收住步,使大家莫名其妙,而他自己非常的難堪。自己才二十多歲,已經這麽鬧笑話,趕到三四十歲的時候,應當怎樣呢?這麽一想,他轟的一下冒了汗!

為自己的身體,他很願再去拉包車。到底是一工兒活有個緩氣的時候;跑的時候要快,可是休息的工夫也長,總比拉散座兒輕閑。他可也準知道,虎妞絕對不會放手他,成了家便沒了自由,而虎妞又是特別的厲害。他認了背運。

半年來的,由秋而冬,他就那麽一半對付,一半掙紮,不敢大意,也不敢偷懶,心中憋憋悶悶的,低著頭苦奔。低著頭,他不敢再像原先那麽楞蔥似的,什麽也不在乎了。至於掙錢,他還是比一般的車夫多掙著些。除非他的肚子正絞著疼,他總不肯空放走一個買賣,該拉就拉,他始終沒染上惡習[65]。什麽故意的繃大價,什麽中途倒車,什麽死等好座兒,他都沒學會。這樣,他多受了累,可是天天準進錢。他不取巧,所以也就沒有危險。

可是,錢進得不少,並不能剩下。左手進來,右手出去,一天一個幹淨。他連攢錢都想也不敢想了。他知道怎樣省著,虎妞可會花呢。虎妞的“月子”[213]是轉過年二月初的。自從一入冬,她的懷已顯了形,而且愛故意的往外腆著,好顯出自己的重要。看著自己的肚子,她簡直連炕也懶得下。作菜作飯全托付給了小福子,自然那些剩湯臘水的就得教小福子拿去給弟弟們吃。這個,就費了許多。飯菜而外,她還得吃零食,肚子越顯形,她就覺得越須多吃好東西[214];不能虧著嘴。她不但隨時的買零七八碎的,而且囑咐祥子每天給她帶回點兒來。祥子掙多少,她花多少,她的要求隨著他的錢漲落。祥子不能說什麽。他病著的時候,花了她的錢,那麽一還一報,他當然也得給她花。祥子稍微緊一緊手,她馬上會生病。“懷孕就是害九個多月的病,你懂得什麽?”她說的也是真話。

到過新年的時候,她的主意就更多了。她自己動不了窩,便派小福子一趟八趟的去買東西。她恨自己出不去,又疼愛自己而不肯出去,不出去又憋悶的慌,所以隻好多買些東西來看著還舒服些[215]。她口口聲聲不是為她自己買而是心疼祥子:“你苦奔了一年,還不吃一口哪?自從病後,你就沒十分足壯起來;到年底下還不吃,等餓得像個癟臭蟲哪?”祥子不便辯駁,也不會辯駁;及至把東西做好,她一吃便是兩三大碗。吃完,又沒有運動,她撐得慌,抱著肚子一定說是犯了胎氣!

過了年,她無論如何也不準祥子在晚間出去,她不定哪時就生養,她害怕。這時候,她才想起自己的實在歲數來,雖然還不肯明說,可是再也不對他講“我隻比你大‘一點’了”。她這麽鬧哄,祥子迷了頭。生命的延續不過是生兒養女,祥子心裏不由的有點喜歡,即使一點也不需要一個小孩,可是那個將來到自己身上,最簡單而最玄妙的“爸”字,使鐵心的人也得要閉上眼想一想,無論怎麽想,這個字總是動心的。祥子,笨手笨腳的,想不到自己有什麽好處和可自傲的地方;一想到這個奇妙的字,他忽然覺出自己的尊貴,仿佛沒有什麽也沒關係,隻要有了小孩,生命便不會是個空的。同時,他想對虎妞盡自己所能的去供給,去伺候,她現在已不是“一”個人;即使她很討厭,可是在這件事上她有一百成的功勞。不過,無論她有多麽大的功勞,她的鬧騰勁兒可也真沒法受。她一會兒一個主意,見神見鬼的亂哄,而祥子必須出去掙錢,需要休息,即使錢可以亂花,他總得安安頓頓的睡一夜,好到明天再去苦曳。她不準他晚上出去,也不準他好好的睡覺,他一點主意也沒有,成天際暈暈忽忽的,不知怎樣才好。有時候欣喜,有時候著急,有時候煩悶,有時候為欣喜而又要慚愧,有時候為著急而又要**,有時候為煩悶而又要欣喜,感情在他心中繞著圓圈,把個最簡單的人鬧得不知道了東西南北。有一回,他竟自把座兒拉過了地方,忘了人家雇到哪裏![216]

燈節左右,虎妞決定教祥子去請收生婆,她已支持不住。收生婆來到,告訴她還不到時候,並且說了些要臨盆時的征象。她忍了兩天,就又鬧騰起來。把收生婆又請了來,還是不到時候。她哭著喊著要去尋死,不能再受這個折磨。祥子一點辦法沒有,為表明自己盡心,隻好依了她的要求,暫不去拉車。

一直鬧到月底,連祥子也看出來,這是真到了時候,她已經不像人樣了。收生婆又來到,給祥子一點暗示,恐怕要難產。虎妞的歲數,這又是頭胎,平日缺乏運動,而胎又很大,因為孕期裏貪吃油膩;這幾項合起來,打算順順當當的生產是希望不到的。況且一向沒經過醫生檢查過,胎的部位並沒有矯正過;收生婆沒有這份手術,可是會說:就怕是橫生逆產呀!

在這雜院裏,小孩的生與母親的死已被大家習慣的並為一談。可是虎妞比別人都更多著些危險,別個婦人都是一直到臨盆那一天還操作活動,而且吃得不足,胎不會很大,所以倒能容易產生。她們的危險是在產後的失調,而虎妞卻與她們正相反。她的優越正是她的禍患。

祥子,小福子,收生婆,連著守了她三天三夜。她把一切的神佛都喊到了,並且許下多少誓願,都沒有用[217]。最後,她嗓子已啞,隻低喚著:“媽喲!媽喲!”收生婆沒辦法,大家都沒辦法,還是她自己出的主意,教祥子到德勝門外去請陳二奶奶——頂著一位蝦蟆大仙。陳二奶奶非五塊錢不來,虎妞拿出最後的七八塊錢來:“好祥子,快快去吧!花錢不要緊!等我好了,我乖乖的跟你過日子!快去吧!”

陳二奶奶帶著“童兒”——四十來歲的一位黃臉大漢——快到掌燈的時候才來到。她有五十來歲,穿著藍綢子襖,頭上戴著紅石榴花,和全份的鍍金首飾。眼睛直勾勾的,進門先淨了手,而後上了香;她自己先磕了頭,然後坐在香案後麵,呆呆的看著香苗。忽然連身子都一搖動,打了個極大的冷戰,垂下頭,閉上眼,半天沒動靜。屋中連落個針都可以聽到,虎妞也咬上牙不敢出聲。慢慢的,陳二奶奶抬起頭來,點著頭看了看大家;“童兒”扯了扯祥子,教他趕緊磕頭。祥子不知道自己信神不信,隻覺得磕頭總不會出錯兒。迷迷忽忽的,他不曉得磕了幾個頭。立起來,他看著那對直勾勾的“神”眼,和那燒透了的紅亮香苗,聞著香煙的味道,心中渺茫的希望著這個陣式裏會有些好處,呆呆的,他手心上出著涼汗。[218]

蝦蟆大仙說話老聲老氣的,而且有些結巴:“不,不,不要緊!畫道催,催,催生符!”

“童兒”急忙遞過黃綿紙,大仙在香苗上抓了幾抓,而後沾著吐沫在紙上畫。

畫完符,她又結結巴巴的說了幾句:大概的意思是虎妞前世裏欠這孩子的債,所以得受些折磨。祥子暈頭打腦的沒甚聽明白,可是有些害怕。

陳二奶奶打了個長大的哈欠,閉目楞了會兒,仿佛是大夢初醒的樣子睜開了眼。“童兒”趕緊報告大仙的言語。她似乎很喜歡:“今天大仙高興,愛說話!”然後她指導著祥子怎樣教虎妞喝下那道神符,並且給她一丸藥,和神符一同服下去。

陳二奶奶熱心的等著看看神符的效驗,所以祥子得給她預備點飯。祥子把這個托付給小福子去辦。小福子給買來熱芝麻醬燒餅和醬肘子;陳二奶奶還嫌沒有盅酒吃。

虎妞服下去神符,陳二奶奶與“童兒”吃過了東西,虎妞還是翻滾的鬧。直鬧了一點多鍾,她的眼珠已慢慢往上翻。陳二奶奶還有主意,不慌不忙的教祥子跪一股高香。祥子對陳二奶奶的信心已經剩不多了,但是既花了五塊錢,爽性就把她的方法都試驗試驗吧;既不肯打她一頓,那麽就依著她的主意辦好了,萬一有些靈驗呢![219]

直挺挺的跪在高香前麵,他不曉得求的是什麽神,可是他心中想要虔誠。看著香火的跳動,他假裝在火苗上看見了一些什麽形影,心中便禱告著。香越燒越矮,火苗當中露出些黑道來,他把頭低下去,手扶在地上,迷迷胡胡的有些發困,他已兩三天沒得好好的睡了。脖子忽然一軟,他唬了一跳,再看,香已燒得剩了不多。他沒管到了該立起來的時候沒有,拄著地就慢慢立起來,腿已有些發木。

陳二奶奶和“童兒”已經偷偷的溜了。

祥子沒顧得恨她,而急忙過去看虎妞,他知道事情到了極不好辦的時候。虎妞隻剩了大口的咽氣,已經不會出聲。收生婆告訴他,想法子到醫院去吧,她的方法已經用盡。

祥子心中仿佛忽然的裂了,張著大嘴哭起來。小福子也落著淚,可是處在幫忙的地位,她到底心裏還清楚一點:“祥哥!先別哭!我去上醫院問問吧?”

沒管祥子聽見了沒有,她抹著淚跑出去。

她去了有一點鍾。跑回來,她已喘得說不上來話。扶著桌子,她幹嗽了半天才說出來:醫生來一趟是十塊錢,隻是看看,並不管接生。接生是二十塊。要是難產的話,得到醫院去,那就得幾十塊了。“祥哥!你看怎辦呢?!”

祥子沒辦法,隻好等著該死的就死吧!

愚蠢與殘忍是這裏的一些現象;所以愚蠢,所以殘忍,卻另有原因。[220]

虎妞在夜裏十二點,帶著個死孩子,斷了氣。

二十

祥子的車賣了![221]

錢就和流水似的,他的手已攔不住;死人總得抬出去,連開張殃榜也得花錢。

祥子像傻了一般,看著大家忙亂,他隻管往外掏錢。他的眼紅得可怕,眼角堆著一團黃白的眵目糊;耳朵發聾,楞楞磕磕的隨著大家亂轉,可不知道自己作的是什麽。

跟著虎妞的棺材往城外走,他這才清楚了一些,可是心裏還顧不得思索任何事情。沒有人送殯,除了祥子,就是小福子的兩個弟弟,一人手中拿著薄薄的一打兒紙錢,沿路撒給那攔路鬼。

楞楞磕磕的,祥子看著杠夫把棺材埋好,他沒有哭。他的胸中像燒著一把烈火,把淚已燒幹,想哭也哭不出[222]。呆呆的看著,他幾乎不知那是幹什麽呢。直到“頭兒”過來交待,他才想起回家。

屋裏已被小福子給收拾好。回來,他一頭倒在炕上,已經累得不能再動。眼睛幹巴巴的閉不上,他呆呆的看著那有些雨漏痕跡的頂棚。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來。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樣好。他出去買了包“黃獅子”煙來。坐在炕沿上,點著了一支煙;並不愛吸。呆呆的看著煙頭上那點藍煙,忽然淚一串串的流下來,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裏來了幾年,這是他努力的結果,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車,車,車是自己的飯碗。買,丟了;再買,賣出去;三起三落,像個鬼影,永遠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與委屈[223]。沒了,什麽都沒了,連個老婆也沒了!虎妞雖然厲害,但是沒了她怎能成個家呢?看著屋中的東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淚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煙,越不愛吸越偏要吸。把煙吸完,手捧著頭,口中與心中都發辣,要狂喊一陣,把心中的血都噴出來才痛快。

不知道什麽工夫,小福子進來了,立在外間屋的菜案前,呆呆的看著他。

他猛一抬頭,看見了她,淚極快的又流下來。此時,就是他看見隻狗,他也會流淚;滿心的委屈,遇見個活的東西才想發泄;他想跟她說說,想得到一些同情。可是,話太多,他的嘴反倒張不開了。

“祥哥!”她往前湊了湊,“我把東西都收拾好了。”

他點了點頭,顧不及謝謝她;悲哀中的禮貌是虛偽。

“你打算怎辦呢?”

“啊?”他好像沒聽明白,但緊跟著他明白過來,搖了搖頭——他顧不得想辦法。

她又往前走了兩步,臉上忽然紅起來,露出幾個白牙,可是話沒能說出。她的生活使她不能不忘掉羞恥,可是遇到正經事,她還是個有真心的女人:女子的心在羞恥上運用著一大半。“我想……”她隻說出這麽點來。她心中的話很多;臉一紅,它們全忽然的跑散,再也想不起來。

人間的真話本來不多,一個女子的臉紅勝過一大片話;連祥子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在他的眼裏,她是個最美的女子,美在骨頭裏,就是她滿身都長了瘡,把皮肉都爛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224]。她美,她年輕,她要強,她勤儉。假若祥子想再娶,她是個理想的人。他並不想馬上就續娶,他顧不得想任何的事。可是她既然願意,而且是因為生活的壓迫不能不馬上提出來,他似乎沒有法子拒絕。她本人是那麽好,而且幫了他這麽多的忙,他隻能點頭,他真想過去抱住她,痛痛快快的哭一場,把委屈都哭淨,而後與她努力同心的再往下苦奔。在她身上,他看見了一個男人從女子所能得的與所應得的安慰。他的口不大愛說話,見了她,他願意隨便的說;有她聽著,他的話才不至於白說;她的一點頭,或一笑,都是最美滿的回答,使他覺得真是成了“家”。[225]

正在這個時候,小福子的二弟弟進來了:“姐姐!爸爸來了!”

她皺了皺眉。她剛推開門,二強子已走到院中。

“你上祥子屋裏幹什麽去了?”二強子的眼睛瞪圓,兩腳拌著蒜,東一晃西一晃的撲過來,“你賣還賣不夠,還得白教祥子玩?你個不要臉的東西!”

祥子,聽到自己的名字,趕了出來,立在小福子的身後。

“我說祥子,”二強子歪歪擰擰的想挺起胸脯,可是連立也立不穩,“我說祥子,你還算人嗎?你占誰的便宜也罷,單占她的便宜?什麽玩藝!”

祥子不肯欺負個醉鬼,可是心中的積鬱使他沒法管束住自己的怒氣。他趕上一步去。四隻紅眼睛對了光,好像要在空氣中激觸,發出火花。祥子一把扯住二強子的肩,就像提拉著個孩子似的,擲出老遠。

良心的譴責,借著點酒,變成狂暴:二強子的醉本來多少有些假裝。經這一摔,他醒過來一半。他想反攻,可是明知不是祥子的對手。就這麽老老實實的出去,又十分的不是味兒。他坐在地上,不肯往起立,又不便老這麽坐著。心中十分的亂,嘴裏隻好隨便的說了:“我管教兒女,與你什麽相幹?揍我?你姥姥!你也得配!”

祥子不願還口,隻靜靜的等著他反攻。

小福子含著淚,不知怎樣好。勸父親是沒用的,看著祥子打他也於心不安。她將全身都摸搜到了,湊出十幾個銅子兒來,交給了弟弟。弟弟平日絕不敢挨近爸爸的身,今天看爸爸是被揍在地上,膽子大了些。“給你,走吧!”

二強子棱棱著眼把錢接過去,一邊往起立,一邊叨嘮:“放著你們這群丫頭養的!招翻了太爺,媽的弄刀全宰了你們!”快走到街門了,他喊了聲:“祥子!擱著這個碴兒[66],咱們外頭見!”

二強子走後,祥子和小福子一同進到屋中。

“我沒法子!”她自言自語的說了這麽句,這一句總結了她一切的困難,並且含著無限的希望——假如祥子願意娶她,她便有了辦法。

祥子,經過這一場,在她的身上看出許多黑影來[226]。他還喜歡她,可是負不起養著她兩個弟弟和一個醉爸爸的責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處,至少是在經濟上幫了他許多。他不敢想小福子要是死吃他一口,可是她這一家人都不會掙飯吃也千真萬確。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隻生在大富之家。

他開始收拾東西。

“你要搬走吧?”小福子連嘴唇全白了。

“搬走!”他狠了心,在沒有公道的世界裏,窮人仗著狠心維持個人的自由,那很小很小的一點自由。

看了他一眼,她低著頭走出去。她不恨,也不惱,隻是絕望。[227]

虎妞的首飾與好一點的衣服,都帶到棺材裏去。剩下的隻是一些破舊的衣裳,幾件木器,和些盆碗鍋勺什麽的。祥子由那些衣服中揀出幾件較好的來,放在一邊;其餘的連衣服帶器具全賣。他叫來個“打鼓兒的”[67],一口價賣了十幾塊錢。他急於搬走,急於打發了這些東西,所以沒心思去多找幾個人來慢慢的繃著價兒[68]。“打鼓兒的”把東西收拾了走,屋中隻剩下他的一份鋪蓋和那幾件挑出來的衣服,在沒有席的炕上放著。屋中全空,他覺得痛快了些,仿佛擺脫開了許多纏繞,而他從此可以遠走高飛了似的。可是,不大一會兒,他又想起那些東西。桌子已被搬走,桌腿兒可還留下一些痕跡——一堆堆的細土,貼著牆根形成幾個小四方塊。看著這些印跡,他想起東西,想起人,夢似的都不見了。不管東西好壞,不管人好壞,沒了它們,心便沒有地方安放。他坐在了炕沿上,又掏出支“黃獅子”來。

隨著煙卷,他帶出一張破毛票兒來。有意無意的他把錢全掏了出來;這兩天了,他始終沒顧到算一算賬。掏出一堆來,洋錢,毛票,銅子票,銅子,什麽也有。堆兒不小,數了數,還不到二十塊。湊上賣東西的十幾塊,他的財產全部隻是三十多塊錢。

把錢放在炕磚上,他瞪著它們,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屋裏沒有人,沒有東西,隻剩下他自己與這一堆破舊黴汙的錢。這是幹什麽呢?

長歎了一聲,無可如何的把錢揣在懷裏,然後他把鋪蓋和那幾件衣服抱起來,去找小福子。[228]

“這幾件衣裳,你留著穿吧!把鋪蓋存在這一會兒,我先去找好車廠子,再來取。”不敢看小福子,他低著頭一氣說完這些。

她什麽也沒說,隻答應了兩聲。

祥子找好車廠,回來取鋪蓋,看見她的眼已哭腫。他不會說什麽,可是設盡方法想出這麽兩句:“等著吧!等我混好了,我來!一定來!”

她點了點頭,沒說什麽。

祥子隻休息了一天,便照舊去拉車。他不像先前那樣火著心拉買賣了,可也不故意的偷懶,就那麽淡而不厭的一天天的混。這樣混過了一個來月,他心中覺得很平靜。他的臉臌滿起來一些,可是不像原先那麽紅撲撲的了;臉色發黃,不顯著足壯,也並不透出瘦弱。眼睛很明,可沒有什麽表情,老是那麽亮亮的似乎挺有精神,又似乎什麽也沒看見。他的神氣很像風暴後的樹,靜靜的立在陽光裏,一點不敢再動。原先他就不喜歡說話,現在更不愛開口了[229]。天已很暖,柳枝上已掛滿嫩葉,他有時候向陽放著車,低著頭自言自語的嘴微動著,有時候仰麵承受著陽光,打個小盹;除了必須開口,他簡直的不大和人家過話。

煙卷可是已吸上了癮[230]。一坐在車上,他的大手便向腳墊下麵摸去。點著了支煙,他極緩慢的吸吐,眼隨著煙圈兒向上看,呆呆的看著,然後點點頭,仿佛看出點意思來似的。

拉起車來,他還比一般的車夫跑得麻利,可是他不再拚命的跑。在拐彎抹角和上下坡兒的時候,他特別的小心。幾乎是過度的小心。有人要跟他賽車,不論是怎樣的逗弄激發,他低著頭一聲也不出,依舊不快不慢的跑著。他似乎看透了拉車是怎回事,不再想從這裏得到任何的光榮與稱讚。

在廠子裏,他可是交了朋友;雖然不大愛說話,但是不出聲的雁也喜歡群飛。再不交朋友,他的寂寞恐怕就不是他所能忍受的了。他的煙卷盒兒,隻要一掏出來,便繞著圈兒遞給大家。有時候人家看他的盒裏隻剩下一支,不好意思伸手,他才簡截的說:“再買!”趕上大家賭錢,他不像從前那樣躲在一邊,也過來看看,並且有時候押上一注,輸贏都不在乎的,似乎隻為向大家表示他很合群,很明白大家奔忙了幾天之後應當快樂一下。他們喝酒,他也陪著;不多喝,可是自己出錢買些酒菜讓大家吃。以前他所看不上眼的事,現在他都覺得有些意思——自己的路既走不通,便沒法不承認別人作得對。朋友之中若有了紅白事,原先他不懂得行人情,現在他也出上四十銅子的份子,或隨個“公議兒”[69]。不但是出了錢,他還親自去吊祭或慶賀,因為他明白了這些事並非是隻為糟蹋錢,而是有些必須盡到的人情。在這裏人們是真哭或真笑,並不是瞎起哄。

那三十多塊錢,他可不敢動[231]。弄了塊白布,他自己笨手八腳的拿個大針把錢縫在裏麵,永遠放在貼著肉的地方。不想花,也不想再買車,隻是帶在身旁,作為一種預備——誰知道將來有什麽災患呢!病,意外的禍害,都能隨時的來到自己身上,總得有個預備。人並不是鐵打的,他明白過來。

快到立秋,他又拉上了包月。這回,比以前所混過的宅門裏的事都輕閑;要不是這樣,他就不會應下這個事來。他現在懂得選擇事情了,有合適的包月才幹;不然,拉散座也無所不可,不像原先那樣火著心往宅門裏去了。他曉得了自己的身體是應該保重的,一個車夫而想拚命——像他原先那樣——隻有喪了命而得不到任何好處。經驗使人知道怎樣應當油滑一些,因為命隻有一條啊![232]

這回他上工的地方是在雍和宮附近。主人姓夏,五十多歲,知書明禮;家裏有太太和十二個兒女。最近娶了個姨太太,不敢讓家中知道,所以特意的挑個僻靜地方另組織了個小家庭。在雍和宮附近的這個小家庭,隻有夏先生和新娶的姨太太;此外還有一個女仆,一個車夫——就是祥子。

祥子很喜歡這個事。先說院子吧,院中一共才有六間房,夏先生住三間,廚房占一間,其餘的兩間作為下房。院子很小,靠著南牆根有棵半大的小棗樹,樹尖上掛著十幾個半紅的棗兒。祥子掃院子的時候,幾乎兩三笤帚就由這頭掃到那頭,非常的省事。沒有花草可澆灌,他很想整理一下那棵棗樹,可是他曉得棗樹是多麽任性,歪歪擰擰的不受調理,所以也就不便動手。

別的工作也不多。夏先生早晨到衙門去辦公,下午五點才回來,祥子隻須一送一接;回到家,夏先生就不再出去,好像避難似的。夏太太倒常出去,可是總在四點左右就回來,好讓祥子去接夏先生——接回他來,祥子一天的工作就算交待了。再說,夏太太所去的地方不過是東安市場與中山公園什麽的,拉到之後,還有很大的休息時間。這點事兒,祥子鬧著玩似的就都作了。

夏先生的手很緊,一個小錢也不肯輕易撒手[233];出來進去,他目不旁視,仿佛街上沒有人,也沒有東西。太太可手鬆,三天兩頭的出去買東西;若是吃的,不好吃便給了仆人;若是用品,等到要再去買新的時候,便先把舊的給了仆人,好跟夏先生交涉要錢。夏先生一生的使命似乎就是鞠躬盡瘁的把所有的精力與金錢全敬獻給姨太太;此外,他沒有任何生活與享受。他的錢必須借著姨太太的手才會出去,他自己不會花,更說不到給人——據說,他的原配夫人與十二個兒女住在保定,有時候連著四五個月得不到他的一個小錢。

祥子討厭這位夏先生:成天際彎彎著腰,縮縮著脖,賊似的出入,眼看著腳尖,永遠不出聲,不花錢,不笑,連坐在車上都像個瘦猴;可是偶爾說一兩句話,他會說得極不得人心,仿佛誰都是混賬,隻有他自己是知書明禮的君子人。祥子不喜歡這樣的人。可是他把“事”看成了“事”,隻要月間進錢,管別的幹什麽呢?!況且太太還很開通,吃的用的都常得到一些;算了吧,直當是拉著個不通人情的猴子吧。

對於那個太太,祥子隻把她當作個會給點零錢的女人,並不十分喜愛她。她比小福子美多了,而且香粉香水的漚著,綾羅綢緞的包著,更不是小福子所能比上的。不過,她雖然長得美,打扮得漂亮,可是他不知為何一看見她便想起虎妞來;她的身上老有些地方像虎妞,不是那些衣服,也不是她的模樣,而是一點什麽態度或神味,祥子找不到適當的字來形容[234]。隻覺得她與虎妞是——用他所能想出的字——一道貨。她很年輕,至多也就是二十二三歲,可是她的氣派很老到,絕不像個新出嫁的女子,正像虎妞那樣永遠沒有過少女的靦腆與溫柔。她燙著頭,穿著高跟鞋,衣服裁得正好能幫忙她扭得有棱有角的。連祥子也看得出,她雖然打扮得這樣入時,可是她沒有一般的太太們所有的氣度。但是她又不像是由妓女出身。祥子摸不清她是怎回事。他隻覺得她有些可怕,像虎妞那樣可怕。不過,虎妞沒有她這麽年輕,沒有她這麽美好;所以祥子就更怕她,仿佛她身上帶著他所嚐受過的一切女性的厲害與毒惡。他簡直不敢正眼看她。

在這兒過了些日子,他越發的怕她了。拉著夏先生出去,祥子沒見過他花什麽錢;可是,夏先生也有時候去買東西——到大藥房去買藥。祥子不曉得他買的是什麽藥;不過,每逢買了藥來,他們夫婦就似乎特別的喜歡,連大氣不出的夏先生也顯著特別的精神。精神了兩三天,夏先生又不大出氣了,而且腰彎得更深了些,很像由街上買來的活魚,乍放在水中歡熾一會兒,不久便又老實了。一看到夏先生坐在車上像個死鬼似的,祥子便知道又到了上藥房的時候。他不喜歡夏先生,可是每逢到藥房去,他不由的替這個老瘦猴難過。趕到夏先生拿著藥包回到家中,祥子便想起虎妞,心中說不清的怎麽難受。他不願意懷恨著死鬼,可是看看自己,看看夏先生,他沒法不怨恨她了;無論怎說,他的身體是不像從前那麽結實了,虎妞應負著大部分的責任。

他很想辭工不幹了。可是,為這點不靠邊的事而辭工,又仿佛不像話;吸著“黃獅子”,他自言自語的說:“管別人的閑事幹嗎?!”[235]

二十一

**下市的時候,夏太太因為買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楊媽摔了一盆,就和楊媽吵鬧起來。楊媽來自鄉間,根本以為花草算不了什麽重要的東西;不過,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麽不重要,總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聲沒敢出。及至夏太太鬧上沒完,村的野的一勁兒叫罵,楊媽的火兒再也按不住,可就還了口。鄉下人急了,不會拿著尺寸說話,她抖著底兒把最粗野的罵出來。夏太太跳著腳兒罵了一陣[236],教楊媽馬上卷鋪蓋滾蛋。

可是,楊媽走後,夏太太對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氣[237]。沒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廚房做飯。她給祥子錢,教他出去買菜。買回來,她囑咐他把什麽該剝了皮,把什麽該洗一洗。他剝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飯,一邊作事,一邊找著話跟他說。她穿著件粉紅的衛生衣,下麵襯著條青褲子,腳上趿拉著雙白緞子繡花的拖鞋。祥子低著頭笨手笨腳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兒時時強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訴他非看看她不可,像香花那樣引逗蜂蝶。

祥子曉得婦女的厲害,也曉得婦女的好處;一個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何況,夏太太又遠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兩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樣的可怕,她可是有比虎妞強著許多倍使人愛慕的地方。

這要擱在二年前,祥子決不敢看她這麽兩眼。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一來是經過婦女引誘過的,沒法再管束自己。二來是他已經漸漸入了“車夫”的轍:一般車夫所認為對的,他現在也看著對;自己的努力與克己既然失敗,大家的行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個“車夫”不可,不管自己願意不願意[238];與眾不同是行不開的。那麽,拾個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認為正當的,祥子幹嗎見便宜不撿著呢?他看了這個娘們兩眼,是的,她隻是個娘們!假如她願意呢,祥子沒法拒絕。他不敢相信她就能這麽下賤,可是萬一呢?她不動,祥子當然不動;她要是先露出點意思,他沒主意。她已經露出點意思來了吧?要不然,幹嗎散了楊媽而不馬上去雇人,單教祥子幫忙做飯呢?幹嗎下廚房還擦那麽多香水呢?祥子不敢決定什麽,不敢希望什麽,可是心裏又微微的要決定點什麽,要有點什麽希望。他好像是作著個不實在的好夢,知道是夢,又願意繼續往下作。生命有種熱力逼著他承認自己沒出息,而在這沒出息的事裏藏著最大的快樂——也許是最大的苦惱,誰管它![239]

一點希冀,鼓起些勇氣;一些勇氣激起很大的熱力;他心中燒起火來。這裏沒有一點下賤,他與她都不下賤,欲火是平等的!

一點恐懼,喚醒了理智;一點理智澆滅了心火;他幾乎想馬上逃走。這裏隻有苦惱,上這條路的必鬧出笑話!

他不輕看這位姨太太,這位暗娼,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麽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個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惡,應當得些惡報。有他那樣的丈夫,她作什麽也沒過錯。有他那樣的主人,他——祥子——作什麽也沒關係。他膽子大起來。

可是,她並沒理會他看了她沒有。作得了飯,她獨自在廚房裏吃;吃完,她喊了聲祥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夥刷出來。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時候,就手兒買來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媽子去。你有熟人沒有,給薦一個?老媽子真難找!好吧,先吃去吧,別涼了!”

她說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淨了許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慚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強的人,不僅是不要強的人,而且是壞人!胡胡塗塗的扒摟了兩碗飯,他覺得非常的無聊。洗了家夥,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氣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黃獅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時候,他不知為什麽非常的恨這個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歡歡的,一撒手,把這老家夥摔個半死。他這才明白過來,先前在一個宅門裏拉車,老爺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爺不甚清楚,經老爺發覺了以後,大少爺怎麽幾乎把老爺給毒死;他先前以為大少爺太年輕不懂事,現在他才明白過來那個老爺怎麽該死。可是,他並不想殺人,他隻覺得夏先生討厭,可惡,而沒有法子懲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顛動車把,搖這個老猴子幾下。老猴子並沒說什麽,祥子反倒有點不得勁兒。他永遠沒作過這樣的事,偶爾有理由的作出來也不能原諒自己。後悔使他對一切都冷淡了些,幹嗎故意找不自在呢?無論怎說,自己是個車夫,給人家好好作事就結了,想別的有什麽用?

他心中平靜了,把這場無結果的事忘掉;偶爾又想起來,他反覺有點可笑。[240]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會兒就帶回來個試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兒。

星期一午飯後,夏太太把試工的老媽子打發了,嫌她太不幹淨。然後,她叫祥子去買一斤栗子來。

買了斤熟栗子回來,祥子在屋門外叫了聲。

“拿進來吧。”她在屋中說。

祥子進去,她正對著鏡子擦粉呢,還穿著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可是換了一條淡綠的下衣。由鏡子中看到祥子進來,她很快的轉過身來,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這個笑容中看見了虎妞,一個年輕而美豔的虎妞。他木在了那裏。他的膽氣,希望,恐懼,小心,都沒有了,隻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熱氣,撐著他的全體。這口氣使他進就進,退便退,他已沒有主張。

平日最怕最可恥的一件事,現在他打著哈哈似的泄露給大家——他撒不出尿來了![241]

大家爭著告訴他去買什麽藥,或去找哪個醫生。誰也不覺得這可恥,都同情的給他出主意,並且紅著點臉而得意的述說自己這種的經驗。好幾位年輕的曾經用錢買來過這種病,好幾位中年的曾經白拾過這個症候,好幾位拉過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質一樣的經驗,好幾位拉過包月的沒有親自經驗過這個,而另有些關於主人們的故事,頗值得述說。祥子這點病使他們都打開了心,和他說些知己的話。他自己忘掉羞恥,可也不以這為榮,就那麽心平氣和的忍受著這點病,和受了點涼或中了些暑並沒有多大分別。到疼痛的時候,他稍微有點後悔;舒服一會兒,又想起那點甜美。無論怎樣呢,他不著急;生活的經驗教他看輕了生命,著急有什麽用呢。

這麽點藥,那麽個偏方,揍出他十幾塊錢去;病並沒有除了根。馬馬虎虎的,他以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藥。趕到陰天或換節氣的時候,他的骨節兒犯疼,再臨時服些藥,或硬挺過去,全不拿它當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兒,身體算什麽呢?把這個想開了,連個蒼蠅還會在糞坑上取樂呢,何況這麽大的一個活人。[242]

病過去之後,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身量還是那麽高,可是那股正氣沒有了,肩頭故意的往前鬆著些,搭拉著嘴,唇間叼著支煙卷。有時候也把半截煙放在耳朵上夾著,不為那個地方方便,而專為耍個飄兒[70]。他還是不大愛說話,可是要張口的時候也勉強的耍點俏皮,即使說得不圓滿利落,好歹是那麽股子勁兒。心裏鬆懈,身態與神氣便吊兒啷當。

不過,比起一般的車夫來,他還不能算是很壞。當他獨自坐定的時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還想要強,不甘心就這麽溜下去。雖然要強並沒有用處,可是毀掉自己也不見得高明。在這種時候,他又想起買車。自己的三十多塊錢,為治病已花去十多塊,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來塊打底兒,他到底比別人的完全紮空槍更有希望。這麽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黃獅子”扔掉,從此煙酒不動,咬上牙攢錢。由攢錢想到買車,由買車便想到小福子。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她,自從由大雜院出來,始終沒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沒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髒病!

及至見了朋友們,他照舊吸著煙,有機會也喝點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幹二淨[243]。和朋友們在一塊,他並不挑著頭兒去幹什麽,不過別人要作點什麽,他不能不陪著。一天的辛苦與一肚子的委屈,隻有和他們說說玩玩,才能暫時忘掉。眼前的舒服驅逐走了高尚的誌願,他願意快樂一會兒,而後混天地黑的睡個大覺;誰不喜歡這樣呢,生活既是那麽無聊,痛苦,無望!生活的毒瘡隻能借著煙酒婦人的毒藥麻木一會兒,以毒攻毒,毒氣有朝一日必會歸了心,誰不知道這個呢,可又誰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這個呢?!

懶,能使人脾氣大。祥子現在知道怎樣對人瞪眼。對車座兒,對巡警,對任何人,他決定不再老老實實的敷衍。當他勤苦賣力的時候,他沒得到過公道。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樣的寶貴,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隨便的把車放下,他懶得再動,不管那是該放車的地方不是。巡警過來幹涉,他動嘴不動身子,能延宕一會兒便多停一會兒。趕到看見非把車挪開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閑著,他會罵。巡警要是不肯挨罵,那麽,打一場也沒什麽,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氣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獄也不吃虧。在打架的時候,他又覺出自己的力氣與本事,把力氣都砸在別人的肉上,他見了光明,太陽好像特別的亮起來。攢著自己的力氣好預備打架,他以前連想也沒想到過,現在居然成為事實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會兒的事;想起來,多麽好笑呢!

不要說是個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滿街橫行的汽車,他也不怕。汽車迎頭來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論汽車的喇叭怎樣的響,不管坐車的怎樣著急。汽車也沒了法,隻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開了,少吃許多塵土。汽車要是由後邊來,他也用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車不敢傷人,那麽為什麽老早的躲開,好教它把塵土都帶起來呢?巡警是專為給汽車開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與帶起來的塵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許汽車橫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頭等的“刺兒頭”,可是他們也不敢惹“刺兒頭”。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結果,苦人的耍刺兒含著一些公理。[244]

對於車座兒,他絕對不客氣。講到哪裏拉到哪裏,一步也不多走。講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裏”,沒那個事!座兒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曉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們是多麽怕髒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們——多數的——是多麽強橫而吝嗇。好,他早預備好了;說翻了,過去就是一把,抓住他們五六十塊錢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給他們印個大黑手印!贈給他們這麽個手印兒,還得照樣的給錢,他們曉得那隻大手有多麽大的力氣,那一把已將他們的小細胳臂攥得生疼。

對於車,他不再那麽愛惜了[245]。買車的心既已冷淡,對別人家的車就漠不關心。車隻是輛車,拉著它呢,可以掙出嚼穀與車份便算完結了一切;不拉著它呢,便不用交車份,那麽隻要手裏有夠吃一天的錢,就無須往外拉它。人與車的關係不過如此。自然,他還不肯故意的損傷了人家的車,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給保護著。有時候無心中的被別個車夫給碰傷了一塊,他決不急裏蹦跳的和人家吵鬧,而極冷靜的拉回廠子去,該賠五毛的,他拿出兩毛來,完事。廠主不答應呢,那好辦,最後的解決總出不去起打;假如廠主願意打呢,祥子陪著!

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麽樣的經驗便變成什麽樣的人,在沙漠裏養不出牡丹來。祥子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夫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麽個車夫樣的車夫。這麽著,他自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

冬天又來到,從沙漠吹來的黃風一夜的工夫能凍死許多人。聽著風聲,祥子把頭往被子裏埋,不敢再起來。直到風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響聲,他才無可如何的起來,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還是歇一天。他懶得去拿那冰涼的車把,怕那噎得使人惡心的風。狂風怕日落,直到四點多鍾,風才完全靜止,昏黃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紅。他強打精神,把車拉出來。揣著手,用胸部頂著車把的頭,無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著半根煙卷。一會兒,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倆買賣,好早些收車。懶得去點燈,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們點上。

在鼓樓前,他在燈下搶著個座兒,往東城拉。連大棉袍也沒脫,就那麽稀裏胡蘆的小跑著。他知道這不像樣兒,可是,不像樣就不像樣吧;像樣兒誰又多給幾個子兒呢?這不是拉車,是混;頭上見了汗,他還不肯脫長衣裳,能湊合就湊合。進了小胡同,一條狗大概看穿長衣拉車的不甚順眼,跟著他咬。他停住了車,倒攥著布撣子,拚命的追著狗打。一直把狗趕沒了影,他還又等了會兒,看它敢回來不敢。狗沒敢回來,祥子痛快了些:“媽媽的!當我怕你呢!”

“你這算哪道拉車的呀?我問你!”車上的人沒有好氣兒的問。

祥子的心一動,這個語聲聽著耳熟。胡同裏很黑,車燈雖亮,可是光都在下邊,他看不清車上的是誰。車上的人戴著大風帽,連嘴帶鼻子都圍在大圍脖之內,隻露著兩個眼[246]。祥子正在猜想。車上的人又說了話:

祥子明白了,車上的是劉四爺!他轟的一下,全身熱辣辣的,不知怎樣才好。

“我的女兒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裏立著,不曉得是自己,還是另一個人說了這兩個字。

“什麽?死了?”

“死了!”

“落在他媽的你手裏,還有個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來!下來!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來!”

劉四爺的手顫著,按著支車棍兒哆嗦著下來:“埋在了哪兒?我問你!”

“管不著!”祥子拉起車來就走。

他走出老遠,回頭看了看,老頭子——一個大黑影似的——還在那兒站著呢。

二十二

祥子忘了是往哪裏走呢。他昂著頭,雙手緊緊握住車把,眼放著光,邁著大步往前走;隻顧得走,不管方向與目的地。他心中痛快,身上輕鬆,仿佛把自從娶了虎妞之後所有的倒黴一股攏總都噴在劉四爺身上[247]。忘了冷,忘了張羅買賣,他隻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麽地方他必能找回原來的自己,那個無牽無掛,純潔,要強,處處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著的那塊黑影,那個老人,似乎什麽也不必再說了,戰勝了劉四便是戰勝了一切。雖然沒打這個老家夥一拳,沒踹他一腳,可是老頭子失去唯一的親人,而祥子反倒逍遙自在;誰說這不是報應呢!老頭子氣不死,也得離死差不遠!劉老頭子有一切,祥子什麽也沒有;而今,祥子還可以高高興興的拉車,而老頭子連女兒的墳也找不到!好吧,隨你老頭子有成堆的洋錢,與天大的脾氣,你治不服這個一天現混兩個飽的窮光蛋![248]

越想他越高興,他真想高聲的唱幾句什麽,教世人都聽到這凱歌——祥子又活了,祥子勝利了!晚間的冷氣削著他的臉,他不覺得冷,反倒痛快。街燈發著寒光,祥子心中覺得舒暢的發熱,處處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將來。半天沒吸煙了,不想再吸,從此煙酒不動,祥子要重打鼓另開張,照舊去努力自強,今天戰勝了劉四,永遠戰勝劉四;劉四的詛咒適足以教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惡氣吐出,祥子從此永遠吸著新鮮的空氣。看看自己的手腳,祥子不還是很年輕麽?祥子將要永遠年輕,教虎妞死,劉四死,而祥子活著,快活的,要強的,活著——惡人都會遭報,都會死,那搶他車的大兵,不給仆人飯吃的楊太太,欺騙他壓迫他的虎妞,輕看他的劉四,詐他錢的孫偵探,愚弄他的陳二奶奶,**他的夏太太……都會死,隻有忠誠的祥子活著,永遠活著!

“可是,祥子你得從此好好的幹哪!”他囑咐著自己,“幹嗎不好好的幹呢?我有誌氣,有力量,年紀輕!”他替自己答辯:“心中一痛快,誰能攔得住祥子成家立業呢?把前些日子的事擱在誰身上,誰能高興,誰能不往下溜?那全過去了,明天你們會看見一個新的祥子,比以前的還要好,好的多!”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隻有兩個。打算努力自強,他得去找這兩個——小福子與曹先生[249]。曹先生是“聖人”,必能原諒他,幫助他,給他出個好主意。順著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後再有小福子的幫助;他打外,她打內,必能成功,必能成功,這是無可疑的!

誰知道曹先生回來沒有呢?不要緊,明天到北長街去打聽;那裏打聽不著,他會上左宅去問。隻要找著曹先生,什麽便都好辦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祥子並沒混好,可是決定往好裏混,咱們一同齊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這樣計劃好,他的眼亮得像個老鷹的眼,發著光向四外掃射[250],看見個座兒,他飛也似跑過去,還沒講好價錢便脫了大棉襖。跑起來,腿確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熱氣支撐著全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還是沒有別人的份兒。見一輛,他開一輛,好像發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覺得身上輕了許多,腿又有了那種彈力,還想再跑,像名馬沒有跑足,立定之後還踢騰著蹄兒那樣。他一直跑到夜裏一點才收車。回到廠中,除了車份,他還落下九毛多錢。[251]

一覺,他睡到了天亮;翻了個身,再睜開眼,太陽已上來老高。疲乏後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來伸了個懶腰,骨節都輕脆的響,胃中像完全空了,極想吃點什麽。

吃了點東西,他笑著告訴廠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計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辦好,明天開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長街去,試試看,萬一曹先生已經回來了呢。一邊走,一邊心裏禱告著:曹先生可千萬回來了,別教我撲個空!頭一樣兒不順當,樣樣兒就都不順當!祥子改了,難道老天爺還不保佑麽?

到了曹宅門外,他的手哆嗦著去按鈴[252]。等著人來開門,他的心要跳出來。對這個熟識的門,他並沒顧得想過去的一切,隻希望門一開,看見個熟識的臉。他等著,他懷疑院裏也許沒有人,要不然為什麽這樣的安靜呢,安靜得幾乎可怕。忽然門裏有點響動,他反倒嚇了一跳,仿佛夜間守靈,忽然聽見棺材響了一聲那樣。門開了,門的響聲裏夾著一聲最可寶貴,最親熱可愛的“喲!”高媽!

“先生在家?”祥子顧不得說別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們就誰也不認識誰!連個好兒也不問!你真成,永遠是‘客(怯)木匠——一鋸(句)’!進來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邊往裏走,一邊問。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麽,先生,”高媽在書房外麵叫,“祥子來了!”

曹先生正在屋裏趕著陽光移動水仙呢:“進來!”

“唉,你進去吧,回頭咱們再說話兒;我去告訴太太一聲;我們全時常念道你!傻人有個傻人緣,你倒別瞧!”高媽叨嘮著走進去。

祥子進了書房:“先生,我來了!”想要問句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