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啊,祥子!”曹先生在書房裏立著,穿著短衣,臉上怪善淨的微笑。“坐下!那——”他想了會兒,“我們早就回來了,聽老程說,你在——對,人和廠。高媽還去找了你一趟,沒找到。坐下!你怎樣?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淚要落下來。他不會和別人談心,因為他的話都是血作的,窩在心的深處。鎮靜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變成的簡單的字,流瀉出來。一切都在記憶中,一想便全想起來,他得慢慢的把它們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說出一部活的曆史,雖然不曉得其中的意義,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輕輕的坐下,等著他說。

祥子低著頭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頭看著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個人聽他說,就不說也好似的。[253]

“說吧!”曹先生點了點頭。

祥子開始說過去的事,從怎麽由鄉間到城裏說起。本來不想說這些沒用的事,可是不說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顯著不齊全。他的記憶是血汗與苦痛砌成的,不能隨便說著玩,一說起來也不願掐頭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說的價值。

進城來,他怎樣作苦工,然後怎樣改行去拉車。怎樣攢錢買上車,怎樣丟了……一直說到他現在的情形。連他自己也覺著奇怪,為什麽他能說得這麽長,而且說得這麽暢快。事情,一件挨著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來。事情自己似乎會找到相當的字眼,一句挨著一句,每一句都是實在的,可愛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話也就沒法停住。沒有一點遲疑,混亂,他好像要一口氣把整個的心都拿出來。越說越痛快,忘了自己,因為自己已包在那些話中,每句話中都有他,那要強的,委屈的,辛苦的,墮落的,他。說完,他頭上見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像暈倒過去而出了涼汗那麽空虛舒服。

“現在教我給你出主意?”曹先生問。

祥子點了點頭;話已說完,他似乎不願再張口了。

“還得拉車?”

祥子又點了點頭。他不會幹別的。[254]

“既是還得去拉車,”曹先生慢慢的說,“那就出不去兩條路。一條呢是湊錢買上車,一條呢是暫且賃車拉著,是不是?你手中既沒有積蓄,借錢買車,得出利息,還不是一樣?莫如就先賃車拉著。還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盤兒。我看你就還上我這兒來好啦;我的車賣給了左先生,你要來的話,得賃一輛來;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來,“先生不記著那回事了?”

“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嘔!”曹先生笑起來,“誰記得那個!那回,我有點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幾個月,其實滿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給說好了,那個阮明現在也作了官,對我還不錯。那,大概你不知道這點兒;算了吧,我一點也沒記著它。還說咱們的吧:你剛才說的那個小福子,她怎麽辦呢?”

“我沒主意!”

“我給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麵租間房,還是不上算;房租,煤燈炭火都是錢,不夠。她跟著你去作工,哪能又那麽湊巧,你拉車,她作女仆,不易找到!這倒不好辦!”曹先生搖了搖頭,“你可別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

祥子的臉紅起來,哽吃了半天才說出來:“她沒法子才作那個事,我敢下腦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亂開了:許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團,又忽然要裂開,都要往外跑;他沒了話。[255]

“要是這麽著呀,”曹先生遲疑不決的說,“除非我這兒可以將就你們。你一個人占一間房,你們倆也占一間房;住的地方可以不發生問題。不知道她會洗洗作作的不會,假若她能作些事呢,就讓她幫助高媽;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媽一個人也太忙點。她呢,白吃我的飯,我可就也不給她工錢,你看怎樣?”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過,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議商議!”

“沒錯!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帶來,教太太看看!”

“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沒想到祥子還能有這麽個心眼,“這麽著吧,我先和太太提一聲,改天你把她帶來;太太點了頭,咱們就算成功!”

“那麽先生,我走吧?”祥子急於去找小福子,報告這個連希望都沒敢希望過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點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裏最可愛的時候。這一天特別的晴美,藍天上沒有一點雲,日光從幹涼的空氣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氣[256]。雞鳴犬吠,和小販們的吆喝聲,都能傳達到很遠,隔著街能聽到些響亮清脆的聲兒,像從天上落下的鶴唳。洋車都打開了布棚,車上的銅活閃著黃光。便道上駱駝緩慢穩當的走著,街心中汽車電車疾馳,地上來往著人馬,天上飛著白鴿,整個的老城處處動中有靜,亂得痛快,靜得痛快,一片聲音,萬種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藍天下麵,到處靜靜的立著樹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來,一直飛到空中去,與白鴿們一同去盤旋[257]!什麽都有了:事情,工錢,小福子,在幾句話裏美滿的解決了一切,想也沒想到呀!看這個天,多麽晴爽幹燥,正像北方人那樣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連天氣也好了,他似乎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冬晴。為更實際的表示自己的快樂,他買了個凍結實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滿嘴都是冰淩!紮牙根的涼,從口中慢慢涼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顫。幾口把它吃完,舌頭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開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見了那個雜院,那間小屋,與他心愛的人;隻差著一對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裏。隻要見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筆勾銷,從此另辟一個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過了去見曹先生的時候,曹先生與他的關係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換好。她不僅是朋友,她將把她的一生交給他,兩個地獄中的人將要抹去淚珠而含著笑攜手前進。曹先生的話能感動他,小福子不用說話就能感動他。他對曹先生說了真實的話,他將要對小福子說些更知心的話,跟誰也不能說的話都可以對她說。她,現在,就是他的命,沒有她便什麽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僅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須把她從那間小屋救拔出來,而後與他一同住在一間幹淨暖和的屋裏,像一對小鳥似的那麽快活,體麵,親熱!她可以不管二強子,也可以不管兩個弟弟,她必須來幫助祥子。二強子本來可以自己掙飯吃,那兩個弟弟也可以對付著去倆人拉一輛車,或作些別的事了;祥子,沒她可不行。他的身體,精神,事情,沒有一處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這麽個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興;天下的女人多了,沒有一個像小福子這麽好,這麽合適的!他已娶過,偷過;已接觸過美的和醜的,年老的和年輕的;但是她們都不能掛在他的心上,她們隻是婦女,不是伴侶。不錯,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個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為這個,她才更可憐,更能幫助他。那傻子似的鄉下姑娘也許非常的清白,可是絕不會有小福子的本事與心路。況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許多黑點呀!那麽,他與她正好是一對兒,誰也不高,誰也不低,像一對都有破紋,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擺在一起。[258]

無論怎想,這是件最合適的事。想過這些,他開始想些實際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錢,給她買件棉袍,齊理齊理鞋腳,然後再帶她去見曹太太。穿上新的,素淨的長棉袍,頭上腳下都幹幹淨淨的,就憑她的模樣,年歲,氣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討曹太太的喜歡。沒錯兒!

走到了地方,他滿身是汗。見了那個破大門,好像見了多年未曾回來過的老家:破門,破牆,門樓上的幾棵幹黃的草,都非常可愛。他進了大門,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顧不得敲門,顧不得叫一聲,他一把拉開了門。一拉開門,他本能的退了回來。炕上坐著個中年的婦人,因屋中沒有火,她圍著條極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門外,屋裏出了聲:“怎麽啦!報喪哪?怎麽不言語一聲楞往人家屋裏走啊?!你找誰?”

祥子不想說話。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著那扇破門,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棄了:“我找小福子!”[259]

“不知道!趕明兒你找人的時候,先問一聲再拉門!什麽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門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幹什麽呢。慢慢的他想起一點來,這一點隻有小福子那麽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過來,又走過去,像走馬燈上的紙人,老那麽來回的走,沒有一點作用,他似乎忘了他與她的關係。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縮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動。這才知道了難過。

在不準知道事情的吉凶的時候,人總先往好裏想。祥子猜想著,也許小福子搬了家,並沒有什麽更大的變動。自己不好,為什麽不常來看看她呢?慚愧令人動作,好補補自己的過錯。最好是先去打聽吧。他又進了大院,找住個老鄰居探問了一下。沒得到什麽正確的消息。還不敢失望,連飯也不顧得吃,他想去找二強子;找到那兩個弟弟也行。這三個男人總在街麵上,不至於難找。

見人就問,車口上,茶館中,雜院裏,盡著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問了一天,沒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車廠,身上已極疲乏,但是還不肯忘了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麽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經不在了麽?退一步想,即使她沒死,二強子又把她賣掉,賣到極遠的地方去,是可能的;這比死更壞!

煙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煙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260]

二十三

祥子在街上喪膽遊魂的走,遇見了小馬兒的祖父。老頭子已不拉車,身上的衣裳比以前更薄更破,扛著根柳木棍子,前頭掛著個大瓦壺,後麵懸著個破元寶筐子,筐子裏有些燒餅油鬼和一大塊磚頭。他還認識祥子。[261]

說起話來,祥子才知道小馬兒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輛破車賣掉,天天就弄壺茶和些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老人還是那麽和氣可愛,可是腰彎了許多,眼睛迎風流淚,老紅著眼皮像剛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對他略略說了幾句。

“你想獨自混好?”老人評斷著祥子的話,“誰不是那麽想呢?可是誰又混好了呢?當初,我的身子骨兒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現在的樣兒!身子好?鐵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們這個天羅地網。心眼好?有什麽用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並沒有這麽八宗事[262]!我當年輕的時候,真叫作熱心腸兒,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有用沒有?沒有!我還救過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過,有報應沒有?沒有!告訴你,我不定哪天就凍死,我算是明白了,幹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一個人能有什麽蹦兒[73]?看見過螞蚱吧?獨自一個兒也蹦得怪遠的,可是教個小孩子逮住,用線兒拴上,連飛也飛不起來[263]。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淨,誰也沒法兒治它們!你說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連個小孫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沒錢給他買好藥,眼看著他死在我的懷裏!甭說了,什麽也甭說了!——茶來!誰喝碗熱的?”

祥子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並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自己,專仗著自己,真像老人所說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強,要強有什麽用呢?就這麽大咧咧的瞎混吧:沒飯吃呢,就把車拉出去;夠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說明天的。這不但是個辦法,而且是唯一的辦法。攢錢,買車,都給別人預備著來搶,何苦呢?何不得樂且樂呢?

再說,設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還應當去努力,不為自己,還不為她嗎?既然找不到她,正像這老人死了孫子,為誰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訴了老人,他把老人當作了真的朋友。

“誰喝碗熱的?”老人先吆喝了聲,而後替祥子來想:“大概據我這麽猜呀,出不去兩條道兒:不是教二強子賣給人家當小啊,就是押在了白房子。哼,多半是下了白房子!怎麽說呢?小福子既是,像你剛才告訴我的,嫁過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買姨太太的要整貨。那麽,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白房子。我快六十歲了,見過的事多了去啦:拉車的壯實小夥子要是有個一兩天不到街口上來,你去找吧,不是拉上包月,準在白房子趴著呢;咱們拉車人的姑娘媳婦要是忽然不見了,總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兒去了。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肉,我明白,我知道!你去上那裏找找看吧,不盼著她真在那裏,不過,——茶來!誰喝碗熱的?!”

祥子一氣跑到西直門外。

一出了關廂,馬上覺出空曠,樹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連隻鳥也沒有。灰色的樹木,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房屋,都靜靜的立在灰黃色的天下;從這一片灰色望過去,看見那荒寒的西山[264]。鐵道北,一片樹林,林外幾間矮屋,祥子算計著,這大概就是白房子了。看看樹林,沒有一點動靜;再往北看,可以望到萬牲園外的一些水地,高低不平的隻剩下幾棵殘蒲敗葦。小屋子外沒有一個人,沒動靜。遠近都這麽安靜,他懷疑這是否那個出名的白房子了。他大著膽往屋子那邊走,屋門上都掛著草簾子,新掛上的,都黃黃的有些光澤。他聽人講究過,這裏的婦人,在夏天,都赤著背,在屋外坐著,招呼著行人。那來照顧她們的,還老遠的要唱著窯調[74],顯出自己並不是外行。為什麽現在這麽安靜呢?難道冬天此地都不作買賣了麽?

他正在這麽猜疑,靠邊的那一間的草簾子動了一下,露出個女人頭來。祥子嚇了一跳,那個人頭,猛一看,非常像虎妞的。他心裏說:“來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見鬼!”

“進來吧,傻乖乖!”那個人頭說了話,語音可不像虎妞的;嗓子啞著,很像他常在天橋聽見的那個賣野藥的老頭子,啞而顯著急切。

屋子裏什麽也沒有,隻有那個婦人和一鋪小炕,炕上沒有席,可是炕裏燒著點火,臭氣烘烘的非常的難聞。炕上放著條舊被子,被子邊兒和炕上的磚一樣,都油亮油亮的。婦人有四十來歲,蓬著頭,還沒洗臉。她下邊穿著條夾褲,上麵穿著件青布小棉襖,沒係鈕扣。祥子大低頭才對付著走進去,一進門就被她摟住了。小棉襖本沒扣著,胸前露出一對極長極大的奶來。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因為立著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歡遇上了她,常聽人說,白房子有個“白麵口袋”,這必定是她。“白麵口袋”這個外號來自她那兩個大奶——能一撩就放在肩頭上。遊客們來照顧她的,都附帶的教她表演這個。可是,她的出名還不僅因為這一對異常的大**。她是這裏的唯一的自由人。她自己甘心上這兒來混。她嫁過五次,男人都不久便像癟臭蟲似的死去,所以她停止了嫁人,而來到這裏享受。因為她自由,所以她敢說話。想探聽點白房子裏麵的事,非找她不可;別個婦人絕對不敢泄露任何事。因此,誰都知道“白麵口袋”,也不斷有人來打聽事兒。自然,打聽事兒也得給“茶錢”,所以她的生意比別人好,也比別人輕鬆。祥子曉得這個,他先付了“茶錢”。“白麵口袋”明白了祥子的意思,也就不再往前企扈。祥子開門見山的問她看見個小福子沒有?她不曉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樣形容了一番,她想起來了:

“有,有這麽個人!年紀不大,好露出幾個白牙,對,我們都管她叫小嫩肉。”

“她在哪屋裏呢?”祥子的眼忽然睜得帶著殺氣。

“她?早完了!”“白麵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樹林裏了!”

“怎麽?”

“小嫩肉到這兒以後,人緣很好。她可是有點受不了,身子挺單薄。有一天,掌燈的時候,我還記得真真的,因為我同著兩三個娘們正在門口坐著呢。唉,就是這麽個時候,來了個逛的,一直奔了她屋裏去;她不愛同我們坐在門口,剛一來的時候還為這個挨過打,後來她有了名,大夥兒也就讓她獨自個兒在屋裏,好在來逛她的決不去找別人。待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個樹林去。我們什麽也沒看出來,也沒人到屋裏去看她。趕到老叉杆[75]跟她去收賬的時候,才看見屋裏躺著個男人,赤身露體,睡得才香呢。他原來是喝醉了。小嫩肉把客人的衣裳剝下來,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不是天黑了,要命她也逃不出去。天黑,她又女扮男裝,把大夥兒都給蒙了。馬上老叉杆派人四處去找,哼,一進樹林,她就在那兒掛著呢。摘下來,她已斷了氣,可是舌頭並沒吐出多少,臉上也不難看,到死的時候她還討人喜歡呢!這麽幾個月了,樹林裏到晚上一點事兒也沒有,她不出來唬嚇人,多麽仁義!……”[265]

祥子沒等她說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來。走到一塊墳地,四四方方的種著些鬆樹,樹當中有十幾個墳頭。陽光本來很微弱,鬆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幹草與鬆花。什麽聲音也沒有,隻有樹上的幾個山喜鵲扯著長聲悲叫。這絕不會是小福子的墳,他知道,可是他的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麽也沒有了,連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強的,小福子是要強的,他隻剩下些沒有作用的淚,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領席,埋在亂死崗子,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場頭![266]

回到車廠,他懊睡了兩天。決不想上曹宅去了,連個信兒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兩天,他把車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塊空白,不再想什麽,不再希望什麽,隻為肚子才出來受罪,肚子飽了就去睡,還用想什麽呢,還用希望什麽呢?看著一條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邊等著吃點皮和須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這條狗一樣,一天的動作隻為撿些白薯皮和須子吃。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麽也無須乎想了。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裏去[267]。祥子還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麽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麽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隻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268]

冬天過去了,春天的陽光是自然給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賣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著冬衣,更根本不預備著再看見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麽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還活著,那就再說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輩子的事;現在,他隻顧眼前。經驗告訴了他,明天隻是今天的繼續,明天承繼著今天的委屈。賣了棉衣,他覺得非常的痛快,拿著現錢作什麽不好呢,何必留著等那個一陣風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麽他也想賣,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馬上出手。他喜歡看自己的東西變成錢,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別人手中,這最保險。把東西賣掉,到用的時候再去買;假若沒錢買呢,就幹脆不用。臉不洗,牙不刷,原來都沒大關係,不但省錢,而且省事。體麵給誰看呢?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肚子裏有好東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於像個餓死的老鼠。

祥子,多麽體麵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髒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發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車也不講究了,什麽新車舊車的,隻要車份兒小就好。拉上買賣,稍微有點甜頭,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車的不答應,他會瞪眼,打起架來,到警區去住兩天才不算一回事!獨自拉著車,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幫兒車,要是高興的話,他還肯跑一氣,專為把別人落在後邊。在這種時候,他也很會掏壞,什麽橫切別的車,什麽故意拐硬彎,什麽別扭著後麵的車,什麽抽冷子搡前麵的車一把,他都會。原先他以為拉車是拉著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耍壞;摔死誰也沒大關係,人都該死!

他又恢複了他的靜默寡言。一聲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壞。言語是人類彼此交換意見與傳達感情的,他沒了意見,沒了希望,說話幹嗎呢?除了講價兒,他一天到晚老閉著口;口似乎專為吃飯喝茶與吸煙預備的。連喝醉了他都不出聲,他會坐在僻靜的地方去哭。幾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裏去落淚;哭完,他就在白房子裏住下。酒醒過來,錢淨了手,身上中了病。他並不後悔;假若他也有後悔的時候,他是後悔當初他幹嗎那麽要強,那麽謹慎,那麽老實。該後悔的全過去了,現在沒有了可悔的事。[269]

現在,怎能占點便宜,他就怎辦。多吸人家一支煙卷,買東西使出個假銅子去,喝豆汁多吃幾塊鹹菜,拉車少賣點力氣而多爭一兩個銅子,都使他覺到滿意。他占了便宜,別人就吃了虧,對,這是一種報複!慢慢的再把這個擴大一點,他也學會跟朋友們借錢,借了還是不想還;逼急了他可以撒無賴。初一上來,大家一點也不懷疑他,都知道他是好體麵講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張嘴,就把錢借到。他利用著這點人格的殘餘到處去借,借著如白撿,借到手便順手兒花去。人家要債,他會作出極可憐的樣子去央求寬限;這樣還不成,他會去再借二毛錢,而還上一毛五的債,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說。一來二去,他連一個銅子也借不出了,他開始去騙錢花。凡是以前他所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見麵他會編一套謊,騙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馬上也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他低著頭思索,想壞主意,想好一個主意就能進比拉一天車還多的錢;省了力氣,而且進錢,他覺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於去找曹宅的高媽。遠遠的等著高媽出來買東西,看見她出來,他幾乎是一步便趕過去,極動人的叫她一聲高大嫂。

“喲!嚇死我了!我當是誰呢?祥子啊!你怎這麽樣了?”高媽把眼都睜得圓了,像看見一個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頭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說好了嗎?怎麽一去不回頭了?我還和老程打聽你呢,他說沒看見你,你到底上哪兒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場,差點死了!你和先生說說,幫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來上工!”祥子把早已編好的話,簡單的,動人的,說出。[270]

“先生沒在家,你進來見見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這個樣兒!你給說說吧!”

高媽給他拿出兩塊錢來:“太太給你的,囑咐你快吃點藥!”

“是了!謝謝太太!”祥子接過錢來,心裏盤算著上哪兒開發了它。高媽剛一轉臉,他奔了天橋,足玩了一天。

慢慢的把宅門都串淨,他又串了個第二回,這次可就已經不很靈驗了。他看出來,這條路子不能靠長,得另想主意,得想比拉車容易掙錢的主意。在先前,他唯一的指望便是拉車;現在,他討厭拉車。自然他一時不能完全和車斷絕關係,可是隻要有法子能暫時對付三餐,他便不肯去摸車把。他的身子懶,而耳朵很尖,有個消息,他就跑到前麵去。什麽公民團咧,什麽請願團咧,凡是有人出錢的事,他全幹。三毛也好,兩毛也好,他樂意去打一天旗子,隨著人群亂走。他覺得這無論怎樣也比拉車強,掙錢不多,可是不用賣力氣呢。打著麵小旗,他低著頭,嘴裏叼著煙卷,似笑非笑的隨著大家走,一聲也不出。到非喊叫幾聲不可的時候,他會張開大嘴,而完全沒聲,他愛惜自己的嗓子。對什麽事他也不想用力,因為以前賣過力氣而並沒有分毫的好處。在這種打旗呐喊的時候,設若遇見點什麽危險,他頭一個先跑開,而且跑得很快。他的命可以毀在自己手裏,再也不為任何人犧牲什麽。為個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樣毀滅個人,這是個人主義的兩端。[271]

二十四

又到了朝頂進香的時節,天氣暴熱起來。

賣紙扇的好像都由什麽地方忽然一齊鑽出來,跨著箱子,箱上的串鈴嘩啷嘩啷的引人注意。道旁,青杏已論堆兒叫賣,櫻桃照眼的發紅,玫瑰棗兒盆上落著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磁盆內放著層乳光,扒糕與涼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擺著各樣顏色的作料,人們也換上淺淡而花哨的單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許多顏色,像多少道長虹散落在人間。清道夫們加緊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潑灑清水,可是輕塵依舊往起飛揚,令人煩躁。輕塵中卻又有那長長的柳枝,與輕巧好動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覺到爽快。一種使人不知怎樣好的天氣,大家打著懶長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272]

秧歌,獅子,開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樣的會,都陸續的往山上去。敲著鑼鼓,挑著箱籠,打著杏黃旗,一當兒跟著一當兒,給全城一些異常的激動,給人們一些渺茫而又親切的感觸,給空氣中留下些聲響與埃塵。赴會的,看會的,都感到一些熱情,虔誠,與興奮。亂世的熱鬧來自迷信,愚人的安慰隻有自欺。這些色彩,這些聲音,滿天的晴雲,一街的塵土,教人們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廟的逛廟,看花的看花……至不濟的還可以在街旁看看熱鬧,念兩聲佛。[273]

天這麽一熱,似乎把故都的春夢喚醒,到處可以遊玩,人人想起點事作,溫度催著花草果木與人間享樂一齊往上增長。南北海裏的綠柳新蒲,招引來吹著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陰下,或**在嫩荷間,口裏吹著情歌,眉眼也會接吻。公園裏的牡丹芍藥,邀來騷人雅士,緩步徘徊,搖著名貴的紙扇;走乏了,便在紅牆前,綠鬆下,飲幾杯足以引起閑愁的清茶,偷眼看著來往的大家閨秀與南北名花。就是那向來冷靜的地方,也被和風晴日送來遊人,正如送來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綠葦,天然博物院的桑林與水稻,都引來人聲傘影;甚至於天壇,孔廟,與雍和宮,也在嚴肅中微微有些熱鬧。好遠行的與學生們,到西山去,到溫泉去,到頤和園去,去旅行,去亂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亂畫些字跡。寒苦的人們也有地方去,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廟,花兒市,都比往日熱鬧:各種的草花都鮮豔的擺在路旁,一兩個銅板就可以把“美”帶到家中去。豆汁攤上,鹹菜鮮麗得像朵大花,尖端上擺著焦紅的辣椒。雞子兒正便宜,炸蛋角焦黃稀嫩的惹人咽著唾液。天橋就更火熾,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著一座,潔白的桌布,與妖豔的歌女,遙對著天壇牆頭上的老鬆。鑼鼓的聲音延長到七八小時,天氣的爽燥使鑼鼓特別的輕脆,擊亂了人心。妓女們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單衣便可以漂亮的擺出去,而且顯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線。好清靜的人們也有了去處,積水灘前,萬壽寺外,東郊的窯坑,西郊的白石橋,都可以垂釣,小魚時時碰得嫩葦微微的動。釣完魚,野茶館裏的豬頭肉,鹵煮豆腐,白幹酒與鹽水豆兒,也能使人醉飽;然後提著釣竿與小魚,沿著柳岸,踏著夕陽,從容的進入那古老的城門。

到處好玩,到處熱鬧,到處有聲有色。[274]夏初的一陣暴熱像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處帶著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萬的人心都催眠過去,作夢似的唱著它的讚美詩。它汙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閑,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才盼著有些足以解悶的新聞,足以念兩三遍而不厭煩的新聞,足以讀完報而可以親身去看到的新聞,天是這麽長而晴爽啊![275]

這樣的新聞來了!電車剛由廠裏開出來,賣報的小兒已扯開尖嗓四下裏追著人喊:“槍斃阮明的新聞,九點鍾遊街的新聞!”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又一個銅板,都被小黑手接了去。電車上,鋪戶中,行人的手裏,一張一張的全說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曆史,阮明的訪問記,大字小字,插圖說明,整頁的都是阮明。阮明在電車上,在行人的眼裏,在交談者的口中,老城裏似乎已沒有了別人,隻有阮明[276];阮明今天遊街,今日被槍斃!有價值的新聞,理想的新聞,不但口中說著阮明,待一會兒還可看見他。婦女們趕著打扮;老人們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腳慢,落在後邊;連上學的小孩們也想逃半天學,去見識見識。到八點半鍾,街上已滿了人,興奮,希冀,擁擠,喧囂,等著看這活的新聞。車夫們忘了張羅買賣,鋪子裏亂了規矩,小販們懶得吆喝,都期待著囚車與阮明。曆史中曾有過黃巢,張獻忠,太平天國的民族,會挨殺,也愛看殺人。槍斃似乎太簡單,他們愛聽淩遲,砍頭,剝皮,活埋,聽著像吃了冰激淩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這一回,槍斃之外,還饒著一段遊街,他們幾乎要感謝那出這樣主意的人,使他們會看到一個半死的人擁在車上,熱鬧他們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監斬官,可也差不多了。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不清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教,願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看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像小兒割宰一隻小狗那麽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把婦人的乳與腳割下堆成小山,這是他們的快舉。他們沒得到這個威權,就不妨先多看些殺豬宰羊與殺人,過一點癮。連這個要是也摸不著看,他們會對個孩子也罵千刀殺,萬刀殺,解解心中的惡氣。

響晴的藍天,東邊高高的一輪紅日,幾陣小東風,路旁的柳條微微擺動[277]。東便道上有一大塊陰影,擠滿了人:老幼男女,醜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時,有的隻穿著小褂,都談笑著,盼望著,時時向南或向北探探頭。一人探頭,大家便跟著,心中一齊跳得快了些。這樣,越來越往前擁,人群漸漸擠到馬路邊上,成了一座肉壁,隻有高低不齊的人頭亂動。巡警成隊的出來維持秩序,他們攔阻,他們叱呼,他們有時也抓出個泥鬼似的孩子砸巴兩拳,招得大家哈哈的歡笑。等著,耐心的等著,腿已立酸,還不肯空空回去;前頭的不肯走,後麵新來的便往前擁,起了爭執,手腳不動,專憑嘴戰,彼此詬罵,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煩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們得了手,失了東西的破口大罵。喧囂,叫鬧,吵成一片,誰也不肯動,人越增多,越不肯動,表示一致的喜歡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靜了,遠遠的來了一隊武裝的警察。“來了!”有人喊了聲。緊跟著人聲嘈亂起來,整群的人像機器似的一齊向前擁了一寸,又一寸,來了!來了!眼睛全發了光,嘴裏都說著些什麽,一片人聲,整街的汗臭,禮教之邦的人民熱烈的愛看殺人呀。

阮明是個小矮個兒,倒捆著手,在車上坐著,像個害病的小猴子;低著頭,背後插著二尺多長的白招子。人聲就像海潮般的前浪催著後浪,大家都撇著點嘴批評,都有些失望:就是這麽個小猴子呀!就這麽稀鬆沒勁呀!低著頭,臉煞白,就這麽一聲不響呀[278]!有的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兒們,給他喊個好兒呀!”緊跟著,四麵八方全喊了“好!”像給戲台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輕蔑的,惡意的,討人嫌的,喊著。阮明還是不出聲,連頭也沒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嚇嘔的啐了他幾口。阮明還是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大家越看越沒勁,也越舍不得走開;萬一他忽然說出句“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呢?萬一他要向酒店索要兩壺白幹,一碟醬肉呢?誰也不肯動,看他到底怎樣。車過去了,還得跟著,他現在沒什麽表現,焉知道他到單牌樓不緩過氣來而高唱幾句《四郎探母》呢?跟著!有的一直跟到天橋;雖然他始終沒作出使人佩服與滿意的事,可是人們眼瞧著他吃了槍彈,到底可以算不虛此行。

在這麽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他慢慢的,輕手躡腳的往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幹,站了一會兒。聽著四外並沒有人聲,他輕輕的坐下。葦葉微動,或一隻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裏並沒有動靜,他又慢慢的坐下。這麽好幾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279]。呆呆的看著湖外的水溝裏,一些小魚,眼睛亮得像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衝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紮著想要停住。一個水蠍極快的跑過去。水流漸漸的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麵留下個旋渦與一些碎紋。翠鳥像箭似的由水麵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隻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的拾起塊小石,投在水裏,濺起些水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的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280]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仿佛有個鬼影老追隨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並不後悔,隻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著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後,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於吸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於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並立,一切可以換作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津貼。急於宣傳革命的機關,不能極謹慎的選擇戰士,願意投來的都是同誌。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管用什麽手段作出的成績;機關裏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隻拿錢不作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車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搖旗呐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並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麽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像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281]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隻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麽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麽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沒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隻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後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282]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熱鬧的天津在半夜裏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麵——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熏再往南方去;連抬杠的杠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麵當不了飯吃。

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鬆鶴鬆獅,紙紮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的,他替人家舉著花圈挽聯;他不喜,也不哭,他隻為那十幾個銅子,陪著人家遊街。穿上杠房或喜轎鋪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體麵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幹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幹淨利落一回。髒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著麵旗,或兩條挽聯,在馬路邊上緩緩的蹭。

打著那麽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煙卷頭兒,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後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著頭像作著個夢,又像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麽,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

體麵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裏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284]

[1]車口:停車處。

[2]拉晚兒:下午四點以後出車,拉到天亮以前。

[3]嚼穀:生活費,口糧。

[4]較比:意同“比較”。

[5]膠皮團:拉車這一行當。

[6]殺進他的腰:把他的腰部勒得細一些。

[7]一邊兒:同樣的。

[8]瓠(hù)子:瓠瓜。

[9]主兒:人。此處指包車的主人。

[10]吹了:散了,完了。

[11]拉伕:指抓老百姓充當夫役。

[12]棱縫:跡象。

[13]招呼吧:幹吧,闖吧。

[14]今兒個就是今兒個:意指成敗都在今天。

[15]把兒:量詞,五隻或七隻駱駝為一把兒。

[16]譜兒:樣子。

[17]大寶:重五十兩的銀元寶。

[18]放青:放牲口去青草地上吃草。

[19]脆快:幹脆,爽快。

[20]搪布:用作麵巾的一種粗布。

[21]耍骨頭:調皮搗亂。

[22]多喒(zán):什麽時候。

[23]不得哥兒們:沒人緣。

[24]白房子:最下等的妓院。

[25]一程子:一些日子。

[26]炸了醬:硬扣下。

[27]維廉·莫利司:即,威廉·莫裏斯(1834—1896),英國詩人,美術家。

[28]小過節兒:指細節,小規矩。

[29]“抄”買賣:指搶別人生意。

[30]滿天打油飛:各處遊**。

[31]放了鷹:全部丟失了。

[32]新新:新鮮,奇怪。

[33]鼓逗:指反複調弄。

[34]橫是:大概是。

[36]嘩啦:散了夥。

[37]不論秧子:不論是誰,無所顧忌。

[38]是了味:滿意。

[39]磨煩:拖時間。

[40]橫打了鼻梁:保證了。

[41]拿著時候:估計著適當的時刻。

[42]可著院子:與院子的麵積一樣大。

[43]水月燈:氣燈。

[44]泡:故意消磨。

[45]碎催:打雜的。

[46]咚咚嚓:娶親時鼓樂聲,意指娶親。

[47]家夥座兒:成套的桌椅餐具。

[49]三份兒:租房第一月付三個月的房租。

[50]歸了包堆:總共。

[51]撅:比輸了。

[52]樓子:亂子,毛病,問題。

[53]瀎泧(mā·sa):指懷柔籠絡。

[54]尥蹶子:不老實的騾馬亂踢後腿的動作。

[55]過話:交談。

[56]人:此處指男人。這種稱呼,僅用於非正式的男女關係上。

[57]金鋼:槐蟲的蛹。

[58]撒歡:歡奔亂跑。

[59]背拉:平均下來。

[60]摳搜:儉省。

[61]頭頂頭的:第一等的。

[62]吊棒:指調情。

[63]轉運公司:給暗娼介紹生意的地方。

[64]吃癟子:受窘,作難。

[65]“月子”:俗稱“坐月子”,指女人產後休息的日子。

[66]擱著這個碴兒:以後再說。

[67]打鼓兒的:北京收舊貨的小販。

[68]繃著價兒:等著高價。

[69]公議兒:共同商定的禮物。

[70]耍個飄兒:耍俏。

[71]皮:不焦脆。

[72]牙磣:壞的麵粉不純淨,吃時像咬著沙土的那種感覺。

[73]蹦兒:前途。

[74]窯調:妓院裏流行的小調。

[75]叉杆: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