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吃完飯,他躺在了炕上,頭枕著手心,眼看著棚頂。
“嗨!幫著刷家夥!我不是誰的使喚丫頭!”她在外間屋裏叫。
很懶的他立起來,看了她一眼,走過去幫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緊,現在他憋著口氣來作事。在車廠子的時候,他常幫她的忙,現在越看她越討厭,他永遠沒恨人像恨她這麽厲害,他說不上是為了什麽。有氣,可是不肯發作,全圈在心裏;既不能和她一刀兩斷,吵架是沒意思的。在小屋裏轉轉著,他感到整個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東西,她四下裏掃了一眼,歎了口氣。緊跟著笑了笑。
“怎樣?”
“什麽?”祥子蹲在爐旁,烤著手;手並不冷,因為沒地方安放,隻好烤一烤。這兩間小屋的確像個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裏放手放腳好。
“帶我出去玩玩?上白雲觀?不,晚點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樂。雖然結婚不成個樣子,可是這麽無拘無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塊兒,痛痛快快的玩幾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錢;隻是沒有個知心的男子。現在,她要撈回來這點缺欠,要大搖大擺的在街上,在廟會上,同著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覺得滿世界帶著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為這麽來的一個老婆,隻可以藏在家中;這不是什麽體麵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顯擺越好[163]。還有,一出去,哪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車夫們誰不曉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後嘀嘀咕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還是蹲在那裏。
“有什麽可商量的?”她湊過來,立在爐子旁邊。
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著火苗。楞了好久,他說出一句來:“我不能這麽閑著!”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聲,“一天不拉車,身上就癢癢,是不是?你看老頭子,人家玩了一輩子,到老了還開上車廠子。他也不拉車,也不賣力氣,憑心路吃飯。你也得學著點,拉一輩子車又算老幾?咱們先玩幾天再說,事情也不單忙在這幾天上,奔什麽命?這兩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別成心氣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決定不讓步。既不能跺腳一走,就得想辦法作事,先必得站一頭兒,不能打秋千似的來回晃悠。
“好吧,你說說!”她搬過個凳子來,坐在火爐旁。
“你有多少錢?”他問。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嘛!你不是娶媳婦呢,是娶那點錢,對不對?”
祥子像被一口風噎住,往下連咽了好幾口氣[164]。劉老頭子,和人和廠的車夫,都以為他是貪財,才勾搭上虎妞;現在,她自己這麽說出來了!自己的車,自己的錢,無緣無故的丟掉,而今被壓在老婆的幾塊錢底下;吃飯都得順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雙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後自己抹了脖子。他們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著![165]
祥子立起來,想再出去走走;剛才就不應當回來。
看祥子的神色不對,她又軟和了點兒:“好吧,我告訴你。我手裏一共有五百來塊錢。連轎子,租房——三份兒[49],糊棚,做衣裳,買東西,帶給你,歸了包堆[50]花了小一百,還剩四百來塊。我告訴你,你不必著急。咱們給它個得樂且樂。你呢,成年際拉車出臭汗,也該漂漂亮亮的玩幾天;我呢,當了這麽些年老姑娘,也該痛快幾天。等到快把錢花完,咱們還是求老頭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他鬧翻了,決走不出來。現在我氣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隻有我這麽個女兒,你又是他喜愛的人,咱們服個軟,給他陪個‘不是’,大概也沒有過不去的事。這多麽現成!他有錢,咱們正當正派的承受過來,一點沒有不合理的地方;強似你去給人家當牲口!過兩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許不見你。一次不見,再去第二次;麵子都給他,他也就不能不回心轉意了。然後我再去,好歹的給他幾句好聽的,說不定咱們就能都搬回去。咱們一搬回去,管保挺起胸脯,誰也不敢斜眼看咱們;咱們要是老在這兒忍著,就老是一對黑人兒,你說是不是?”
祥子沒有想到過這個。自從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為娶過她來,用她的錢買上車,自己去拉。雖然用老婆的錢不大體麵,但是他與她的關係既是種有口說不出的關係,也就無可如何了。他沒想到虎妞還有這麽一招。把長臉往下一拉呢,自然這的確是個主意,可是祥子不是那樣的人。前前後後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點:自己有錢,可以教別人白白的搶去,有冤無處去訴。趕到別人給你錢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後,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當個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當人家的奴隸: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個人仿佛根本什麽也不是,隻是一隻鳥,自己去打食,便會落到網裏。吃人家的糧米,便得老老實實的在籠兒裏,給人家啼唱,而隨時可以被人賣掉!
他不肯去找劉四爺。跟虎妞,是肉在肉裏的關係;跟劉四,沒有什麽關係。已經吃了她的虧,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願意閑著!”他隻說了這麽一句,為是省得費話與吵嘴。
“受累的命嗎!”她敲著撩著的說,“不愛閑著,作個買賣去。”
“我不會!賺不著錢!我會拉車,我愛拉車!”祥子頭上的筋都跳起來。
“告訴你吧,就是不許你拉車!我就不許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誰別扭得過誰!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錢,你沒往外掏一個小錢。想想吧,咱倆是誰該聽誰的?”
祥子又沒了話。[166]
十六
閑到元宵節,祥子沒法再忍下去了。
虎妞很高興。她張羅著煮元宵,包餃子,白天逛廟,晚上逛燈。她不許祥子有任何主張,可是老不缺著他的嘴,變法兒給他買些做些新鮮的東西吃[167]。大雜院裏有七八戶人家,多數的都住著一間房;一間房裏有的住著老少七八口。這些人有的拉車,有的作小買賣,有的當巡警,有的當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誰也沒個空閑,連小孩子們也都提著小筐,早晨去打粥,下午去拾煤核。隻有那頂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凍得通紅的在院裏玩耍或打架。爐灰塵土髒水就都倒在院中,沒人顧得去打掃,院子當中間兒凍滿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來拿這當作冰場,嚷鬧著打冰出溜玩。頂苦的是那些老人與婦女。老人們無衣無食,躺在冰涼的炕上,幹等著年輕的掙來一點錢,好喝碗粥。年輕賣力氣的也許掙得來錢,也許空手回來,回來還要發脾氣,找著縫兒吵嘴。老人們空著肚子得拿眼淚當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婦人們,既得顧著老的,又得顧著小的,還得敷衍年輕掙錢的男人。她們懷著孕也得照常操作,隻吃著窩窩頭與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還得去打粥,兜攬些活計——幸而老少都吃飽了躺下,她們得抱著個小煤油燈給人家洗,作,縫縫補補[168]。屋子是那麽小,牆是那麽破,冷風從這麵的牆縫鑽進來,一直的從那麵出去,把所有的一點暖氣都帶了走。她們的身上隻掛著些破布,肚子盛著一碗或半碗粥,或者還有個六七個月的胎。她們得工作,得先盡著老的少的吃飽。她們渾身都是病,不到三十歲已脫了頭發,可是一時一刻不能閑著,從病中走到死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們募化。那些姑娘們,十六七歲了,沒有褲子,隻能圍著塊什麽破東西在屋中——天然的監獄——幫著母親作事,趕活。要到茅房去,她們得看準了院中無人才敢賊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們沒有見過太陽與青天。那長得醜的,將來承襲她們媽媽的一切;那長得有個模樣的,連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賣出,“享福去”!
就是在個這樣的雜院裏,虎妞覺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著急,而且可以走走逛逛的人。她高揚著臉,出來進去,既覺出自己的優越,並且怕別人沾惹她,她不理那群苦人。來到這裏作小買賣的,幾乎都是賣那頂賤的東西,什麽刮骨肉,凍白菜,生豆汁,驢馬肉,都來這裏找照顧主。自從虎妞搬來,什麽賣羊頭肉的,熏魚的,硬麵餑餑的,鹵煮炸豆腐的,也在門前吆喊兩聲。她端著碗,揚著臉,往屋裏端這些零食,小孩子們都把鐵條似的手指伸在口裏看著她,仿佛她是個什麽公主似的。她是來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願,看別人的苦處。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舉動,他是窮小子出身,曉得什麽叫困苦。他不願吃那些零七八碎的東西,可惜那些錢[169]。第二,更使他難堪的,是他琢磨出點意思來:她不許他去拉車,而每天好菜好飯的養著他,正好像養肥了牛好往外擠牛奶!他完全變成了她的玩藝兒。他看見過:街上的一條瘦老的母狗,當跑腿的時候,也選個肥壯的男狗。想起這個,他不但是厭惡這種生活,而且為自己擔心。他曉得一個賣力氣的漢子應當怎樣保護身體,身體是一切。假若這麽活下去,他會有一天成為一個幹骨頭架子,還是這麽大,而膛兒裏全是空的。他哆嗦起來。打算要命,他得馬上去拉車,出去跑,跑一天,回來倒頭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好東西,也就不伺候著她玩。他決定這麽辦,不能再讓步;她願出錢買車呢,好;她不願意,他會去賃車拉。一聲沒出,他想好就去賃車了。
十七那天,他開始去拉車[170],賃的是“整天兒”。拉過兩個較長的買賣,他覺出點以前未曾有過的毛病,腿肚子發緊,胯骨軸兒發酸。他曉得自己的病源在哪裏,可是為安慰自己,他以為這大概也許因為二十多天沒拉車,把腿撂生了;跑過幾趟來,把腿蹓開,或者也就沒事了。
又拉上個買賣,這回是幫兒車,四輛一同走。抄起車把來,大家都讓一個四十多歲的高個子在前頭走。高個子笑了笑,依了實,他知道那三輛車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賣了力氣,雖然明知跑不過後麵的三個小夥子,可是不肯倚老賣老。跑出一裏多地,後麵誇了他句:“怎麽著,要勁兒嗎?還真不離!”他喘著答了句:“跟你們哥兒們走車,慢了還行?!”他的確跑得不慢,連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勁兒才跟得上他。他的跑法可不好看:高個子,他塌不下腰去,腰和背似乎是塊整的木板,所以他的全身得整個的往前撲著;身子向前,手就顯著靠後;不像跑,而像是拉著點東西往前鑽。腰死板,他的胯骨便非活動不可;腳幾乎是拉拉在地上,加緊的往前扭。扭得真不慢,可是看著就知道他極費力。到拐彎抹角的地方,他整著身子硬拐,大家都替他攥著把汗;他老像是隻管身子往前鑽,而不管車過得去過不去。
拉到了,他的汗劈嗒啪嗒的從鼻尖上,耳朵唇上,一勁兒往下滴嗒。放下車,他趕緊直了直腰,咧了咧嘴。接錢的時候,手都哆嗦得要拿不住東西似的。
在一塊兒走過一趟車便算朋友,他們四個人把車放在了一處。祥子們擦擦汗,就照舊說笑了。那個高個子獨自蹓了半天,哽哽的幹嗽了一大陣,吐出許多白沫子來,才似乎緩過點兒來,開始跟他們說話兒:
“完了!還有那個心哪;腰,腿,全不給勁嘍!無論怎麽提腰,腿抬不起來;幹著急!”
“剛才那兩步就不離,你當是慢哪!”一個二十多歲矮身量的小夥子接過來:“不屈心,我們三個都夠棒的,誰沒出汗?”
高個子有點得意,可又慚愧似的,歎了口氣。
“就說你這個跑法,差不離的還真得教你給撅[51]了,你信不信?”另一個小夥子說。“歲數了,不是說著玩的。”
高個子微笑著,搖了搖頭:“也還不都在乎歲數,哥兒們!我告訴你一句真的,幹咱們這行兒的,別成家,真的!”看大家都把耳朵遞過來,他放小了點聲兒:“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閑著,玩完!瞧瞧我的腰,整的,沒有一點活軟氣!還是別跑緊了,一咬牙就咳嗽,心口窩辣蒿蒿的!甭說了,幹咱們這行兒的就得它媽的打一輩子光棍兒!連它媽的小家雀兒都一對一對兒的,不許咱們成家!還有一說,成家以後,一年一個孩子,我現在有五個了!全張著嘴等著吃!車份大,糧食貴,買賣苦,有什麽法兒呢!不如打一輩子光棍,犯了勁上白房子,長上楊梅大瘡,認命!一個人,死了就死了!這玩藝一成家,連大帶小,好幾口兒,死了也不能閉眼!你說是不是?”他問祥子。
祥子點了點頭,沒說出話來。
這陣兒,來了個座兒,那個矮子先講的價錢,可是他讓了,叫著高個子:“老大哥,你拉去吧!這玩藝家裏還有五個孩子呢!”
高個子笑了:“得,我再奔一趟!按說可沒有這麽辦的!得了,回頭好多帶回幾個餅子去!回頭見了,哥兒們!”
看著高個子走遠了,矮子自言自語的說:“混它媽的一輩子,連個媳婦都摸不著!人家它媽的宅門裏,一人摟著四五個娘們!”
“先甭提人家,”另個小夥子把話接過去,“你瞧幹這個營生的,還真得留神,高個子沒說錯。你就這麽說吧,成家為幹嗎?能擺著當玩藝兒看?不能![171]好,這就是樓子[52]!成天啃窩窩頭,兩氣夾攻,多麽棒的小夥子也得趴下!”
聽到這兒,祥子把車拉了起來,搭訕著說了句:“往南放放,這兒沒買賣。”
“回見!”那兩個年輕的一齊說。
祥子仿佛沒有聽見。一邊走一邊踢腿,胯骨軸的確還有點發酸!本想收車不拉了,可是簡直沒有回家的勇氣。家裏的不是個老婆,而是個吸人血的妖精!
天已慢慢長起來,他又轉晃了兩三趟,才剛到五點來鍾。他交了車,在茶館裏又耗了會兒。喝了兩壺茶,他覺出餓來,決定在外麵吃飽再回家。吃了十二兩肉餅,一碗紅豆小米粥,一邊打著響嗝一邊慢慢往家走。準知道家裏有個雷等著他呢,可是他很鎮定;他下了決心:不跟她吵,不跟她鬧,倒頭就睡,明天照舊出來拉車,她愛怎樣怎樣![172]
一進屋門,虎妞在外間屋裏坐著呢,看了他一眼,臉沉得要滴下水來。祥子打算合合稀泥,把長臉一拉,招呼她一聲。可是他不慣作這種事,他低著頭走進裏屋去。她一聲沒響,小屋裏靜得像個深山古洞似的。院中街坊的咳嗽,說話,小孩子哭,都聽得極真,又像是極遠,正似在山上聽到遠處的聲音。
倆人誰也不肯先說話,閉著嘴先後躺下了,像一對永不出聲的大龜似的。睡醒一覺,虎妞說了話,語音帶出半惱半笑的意思:“你幹什麽去了?整走了一天!”
“拉車去了!”他似睡似醒的說,嗓子裏仿佛堵著點什麽。
“嘔!不出臭汗去,心裏癢癢,你個賤骨頭!我給你炒下的菜,你不回來吃,繞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別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麽事都作得出來!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給你看看,我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
“我不能閑著!”
“你不會找老頭子去?”
“不去!”
“真豪橫!”
祥子真掛了火,他不能還不說出心中的話,不能再忍:“拉車,買上自己的車,誰攔著我,我就走,永不回來了!”
“嗯——”她鼻中旋轉著這個聲兒,很長而曲折。在這個聲音裏,她表示出自傲與輕視祥子的意思來,可是心中也在那兒繞了個彎兒[173]。她知道祥子是個——雖然很老實——硬漢。硬漢的話是向不說著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隨便的放手。他是理想的人:老實,勤儉,壯實;以她的模樣年紀說,實在不易再得個這樣的寶貝。能剛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瀎泧[53]他一把兒:“我也知道你是要強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你要是不肯找老頭子去呢,這麽辦:我去找。反正我是他的女兒,丟個臉也沒什麽的。”
“老頭要咱們,我也還得去拉車!”祥子願把話說到了家。
虎妞半天沒言語。她沒想到祥子會這麽聰明。他的話雖然是這麽簡單,可是顯然的說出來他不再上她的套兒,他並不是個蠢驢。因此,她才越覺得有點意思,她頗得用點心思才能攏得住這個急了也會尥蹶子[54]的大人,或是大東西。她不能太逼緊了,找這麽個大東西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得鬆一把,緊一把,教他老逃不出她的手心兒去。“好吧,你愛拉車,我也無法。你得起誓,不能去拉包車,天天得回來;你瞧,我要是一天看不見你,我心裏就發慌!答應我,你天天晚上準早早的回來!”
祥子想起白天高個子的話!睜著眼看著黑暗,看見了一群拉車的,作小買賣的,賣苦力氣的,腰背塌不下去,拉拉著腿。他將來也是那個樣。可是他不便於再別扭她,隻要能拉車去,他已經算得到一次勝利。“我老拉散座!”他答應下來。
雖然她那麽說,她可是並不很熱心找劉四爺去[174]。父女們在平日自然也常拌嘴,但是現在的情形不同了,不能那麽三說兩說就一天雲霧散,因為她已經不算劉家的人。出了嫁的女人跟娘家父母總多少疏遠一些。她不敢直入公堂的回去。萬一老頭子真翻臉不認人呢,她自管會鬧,他要是死不放手財產,她一點法兒也沒有。就是有人在一旁調解著,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也隻能勸她回來,她有了自己的家。
祥子照常去拉車,她獨自在屋中走來走去,幾次三番的要穿好衣服找爸爸去,心想到而手懶得動。她為了難。為自己的舒服快樂,非回去不可;為自己的體麵,以不去為是。假若老頭子消了氣呢,她隻要把祥子拉到人和廠去,自然會教他有事作,不必再拉車,而且穩穩當當的能把爸爸的事業拿過來。她心中一亮。假若老頭子硬到底呢?她丟了臉,不,不但丟了臉,而且就得認頭作個車夫的老婆了;她,哼!和雜院裏那群婦女沒有任何分別了。她心中忽然漆黑[175]。她幾乎後悔嫁了祥子,不管他多麽要強,爸爸不點頭,他一輩子是個拉車的。想到這裏,她甚至想獨自回娘家,跟祥子一刀兩斷,不能為他而失去自己的一切。繼而一想,跟著祥子的快活,又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她坐在炕頭上,呆呆的,渺茫的,追想婚後的快樂;這點快樂也不在這兒,也不在那兒,隻是那麽一點說不上來的什麽意思,全身像一朵大的紅花似的,香暖的在陽光下開開。不,舍不得祥子。任憑他去拉車,他去要飯,也得永遠跟著他。看,看院裏那些婦女,她們要是能受,她也就能受。散了,她不想到劉家去了。[176]
祥子,自從離開人和廠,不肯再走西安門大街。這兩天拉車,他總是出門就奔東城,省得西城到處是人和廠的車,遇見怪不好意思的。這一天,可是,收車以後,他故意的由廠子門口過,不為別的,隻想看一眼。虎妞的話還在他心中,仿佛他要試驗試驗有沒有勇氣回到廠中來,假若虎妞能跟老頭子說好了的話;在回到廠子以前,先試試敢走這條街不敢。把帽子往下拉了拉,他老遠的就溜著廠子那邊,唯恐被熟人看見。遠遠的看見了車門的燈光,他心中不知怎的覺得非常的難過。想起自己初到這裏來的光景,想起虎妞的**,想起壽日晚間那一場。這些,都非常的清楚,像一些圖畫浮在眼前。在這些圖畫之間,還另外有一些,清楚而簡短的夾在這幾張中間:西山,駱駝,曹宅,偵探……都分明的,可怕的,聯成一片。這些圖畫是那麽清楚,他心中反倒覺得有些茫然,幾乎像真是看著幾張畫兒,而忘了自己也在裏邊。及至想到自己與它們的關係,他的心亂起來,它們忽然上下左右的旋轉,零亂而迷糊,他無從想起到底為什麽自己應當受這些折磨委屈[177]。這些場麵所占的時間似乎是很長,又似乎是很短,他鬧不清自己是該多大歲數了。他隻覺得自己——比起初到人和廠的時候來——老了許多許多。那時候,他滿心都是希望;現在,一肚子都是憂慮。不明白是為什麽,可是這些圖畫決不會欺騙他。
眼前就是人和廠了,他在街的那邊立住,呆呆的看著那盞極明亮的電燈。看著看著,猛然心裏一動。那燈下的四個金字——人和車廠——變了樣兒!他不識字,他可是記得頭一個字是什麽樣子:像兩根棍兒聯在一處,既不是個叉子,又沒作成個三角,那麽個簡單而奇怪的字。由聲音找字,那大概就是“人”。這個“人”改了樣兒,變成了“仁”——比“人”更奇怪的一個字。他想不出什麽道理來[178]。再看東西間——他永遠不能忘了的兩間屋子——都沒有燈亮。
立得他自己都不耐煩了,他才低著頭往家走。一邊走著一邊尋思,莫非人和廠倒出去了?他得慢慢的去打聽,先不便對老婆說什麽。回到家中,虎妞正在屋裏嗑瓜子兒解悶呢。
“又這麽晚!”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好氣兒,“告訴你吧,這麽著下去我受不了!你一出去就是一天,我連窩兒不敢動,一院子窮鬼,怕丟了東西。一天到晚連句話都沒地方說去,不行,我不是木頭人。你想主意得了,這麽著不行!”
祥子一聲沒出。
“你說話呀!成心逗人家的火是怎麽著?你有嘴沒有?有嘴沒有?”她的話越說越快,越脆,像一掛小炮似的連連的響。
祥子還是沒有話說。
“這麽著得了,”她真急了,可是又有點無可如何他的樣子,臉上既非哭,又非笑,那麽十分焦躁而無法盡量的發作。“咱們買兩輛車賃出去,你在家裏吃車份兒行不行?行不行?”
“兩輛車一天進上三毛錢,不夠吃的!賃出一輛,我自己拉一輛,湊合了!”祥子說得很慢,可是很自然;聽說買車,他把什麽都忘了。
“那還不是一樣?你還是不著家兒!”
“這麽著也行,”祥子的主意似乎都跟著車的問題而來,“把一輛賃出去,進個整天的份兒。那一輛,我自己拉半天,再賃出半天去。我要是拉白天,一早兒出去,三點鍾就回來;要拉晚兒呢,三點才出去,夜裏回來。挺好!”
她點了點頭:“等我想想吧,要是沒有再好的主意,就這麽辦啦。”
祥子心中很高興。假若這個主意能實現,他算是又拉上了自己的車。雖然是老婆給買的,可是慢慢的攢錢,自己還能再買車。直到這個時候,他才覺出來虎妞也有點好處,他居然向她笑了笑,一個天真的,發自內心的笑,仿佛把以前的困苦全一筆勾銷,而笑著換了個新的世界,像換一件衣服那麽容易,痛快![179]
十七
祥子慢慢的把人和廠的事打聽明白:劉四爺把一部分車賣出去,剩下的全倒給了西城有名的一家車主。祥子能猜想得出,老頭子的歲數到了,沒有女兒幫他的忙,他弄不轉這個營業,所以幹脆把它收了,自己拿著錢去享福。他到哪裏去了呢?祥子可是沒有打聽出來。
對這個消息,他說不上是應當喜歡,還是不喜歡。由自己的誌向與豪橫說,劉四爺既決心棄舍了女兒,虎妞的計劃算是全盤落了空;他可以老老實實的去拉車掙飯吃,不依賴著任何人。由劉四爺那點財產說呢,又實在有點可惜;誰知道劉老頭子怎麽把錢攘出去呢,他和虎妞連一個銅子也沒沾潤著。[180]
可是,事已至此,他倒沒十分為它思索,更說不到動心。他是這麽想,反正自己的力氣是自己的,自己肯賣力掙錢,吃飯是不成問題的。他一點沒帶著感情,簡單的告訴了虎妞。
她可動了心。聽到這個,她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將來——完了!什麽全完了!自己隻好作一輩子車夫的老婆了!她永遠逃不出這個大雜院去!她想到爸爸會再要上一個老婆,而決沒想到會這麽抖手一走。假若老頭子真要上個小老婆,虎妞會去爭財產,說不定還許聯絡好了繼母,而自己得點好處……主意有的是,隻要老頭子老開著車廠子。決沒想到老頭子會這麽堅決,這麽毒辣,把財產都變成現錢,偷偷的藏起去[181]!原先跟他鬧翻,她以為不過是一種手段,必會不久便言歸於好,她曉得人和廠非有她不行;誰能想到老頭子會撒手了車廠子呢?!
春已有了消息,樹枝上的鱗苞已顯著紅肥。但在這個大雜院裏,春並不先到枝頭上,這裏沒有一棵花木[182]。在這裏,春風先把院中那塊冰吹得起了些小麻子坑兒,從穢土中吹出一些腥臊的氣味,把雞毛蒜皮與碎紙吹到牆角,打著小小的旋風。雜院裏的人們,四時都有苦惱。那老人們現在才敢出來曬曬暖;年輕的姑娘們到現在才把鼻尖上的煤汙減去一點,露出點紅黃的皮膚來;那些婦女們才敢不甚慚愧的把孩子們趕到院中去玩玩;那些小孩子們才敢扯著張破紙當風箏,隨意的在院中跑,而不至把小黑手兒凍得裂開幾道口子。但是,粥廠停了鍋,放賑的停了米,行善的停止了放錢;把苦人們仿佛都交給了春風與春光!正是春麥剛綠如小草,陳糧缺欠的時候,糧米照例的長了價錢。天又加長,連老人們也不能老早的就躺下,去用夢欺騙著饑腸。春到了人間,在這大雜院裏隻增多了困難。長老了的虱子——特別的厲害——有時爬到老人或小兒的棉花疙疸外,領略一點春光!
虎妞看著院中將化的冰,與那些破碎不堪的衣服,聞著那複雜而微有些熱氣的味道,聽著老人們的哀歎與小兒哭叫,心中涼了半截[183]。在冬天,人都躲在屋裏,髒東西都凍在冰上;現在,人也出來,東西也顯了原形,連碎磚砌的牆都往下落土,似乎預備著到了雨天便塌倒。滿院花花綠綠,開著窮惡的花,比冬天要更醜陋著好幾倍。哼,單單是在這時候,她覺到她將永遠住在此地;她那點錢有花完的時候,而祥子不過是個拉車的!
教祥子看家,她上南苑去找姑媽,打聽老頭子的消息。姑媽說四爺確是到她家來過一趟,大概是正月十二那天吧,一來是給她道謝,二來為告訴她,他打算上天津,或上海,玩玩去。他說:混了一輩子而沒出過京門,到底算不了英雄,乘著還有口氣兒,去到各處見識見識。再說,他自己也沒臉再在城裏混,因為自己的女兒給他丟了人。姑媽的報告隻是這一點,她的評斷就更簡單:老頭子也許真出了外,也許光這麽說說,而在什麽僻靜地方藏著呢;誰知道!
回到家,她一頭紮在炕上,門門的哭起來,一點虛偽狡詐也沒有的哭了一大陣,把眼泡都哭腫。
哭完,她抹著淚對祥子說:“好,你豪橫!都得隨著你了!我這一寶押錯了地方。嫁雞隨雞,什麽也說了。給你一百塊錢,你買車拉吧!”[184]
在這裏,她留了個心眼:原本想買兩輛車,一輛讓祥子自拉,一輛賃出去。現在她改了主意,隻買一輛,教祥子去拉;其餘的錢還是在自己手中拿著。錢在自己的手中,勢力才也在自己身上,她不肯都掏出來;萬一祥子——在把錢都買了車之後——變了心呢?這不能不防備!再說呢,劉老頭子這樣一走,使她感到什麽也不可靠,明天的事誰也不能準知道,頂好是得樂且樂,手裏得有倆錢,愛吃口什麽就吃口,她一向是吃慣了零嘴的。拿祥子掙來的——他是頭等的車夫——過日子,再有自己的那點錢墊補著自己零花,且先顧眼前歡吧。錢有花完的那一天,人可是也不會永遠活著!嫁個拉車的——雖然是不得已——已經是委屈了自己,不能再天天手背朝下跟他要錢,而自己袋中沒一個銅子。這個決定使她又快樂了點,雖然明知將來是不得了,可是目前總不會立刻就頭朝了下[185];仿佛是走到日落的時候,遠處已然暗淡,眼前可是還有些亮兒,就趁著亮兒多走幾步吧。
祥子沒和她爭辯,買一輛就好,隻要是自己的車,一天好歹也能拉個六七毛錢,可以夠嚼穀。不但沒有爭辯,他還覺得有些高興。過去所受的辛苦,無非為是買上車。現在能再買上,那還有什麽可說呢?自然,一輛車而供給兩個人兒吃,是不會剩下錢的;這輛車有拉舊了的時候,而沒有再製買新車的預備,危險!可是,買車既是那麽不易,現在能買上也就該滿意了,何必想到那麽遠呢!
雜院裏的二強子正要賣車。二強子在去年夏天把女兒小福子——十九歲——賣給了一個軍人。賣了二百塊錢。小福子走後,二強子頗闊氣了一陣,把當都贖出來,還另外作了幾件新衣,全家都穿得怪齊整的。二強嫂是全院裏最矮最醜的婦人,嚵腦門,大腮幫,頭上沒有什麽頭發,牙老露在外邊,臉上被雀斑占滿,看著令人惡心。她也紅著眼皮,一邊哭著女兒,一邊穿上新藍大衫。二強子的脾氣一向就暴,賣了女兒之後,常喝幾盅酒;酒後眼淚在眼圈裏,就特別的好找毛病[186]。二強嫂雖然穿上新大衫,也吃口飽飯,可是樂不抵苦,挨揍的次數比以前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二強子四十多了,打算不再去拉車。於是買了副筐子,弄了個雜貨挑子,瓜果梨桃,花生煙卷,貨很齊全。作了兩個月的買賣,粗粗的一摟賬,不但是賠,而且賠得很多。拉慣了車,他不會對付買賣;拉車是一衝一撞的事,成就成,不成就拉倒;作小買賣得苦對付,他不會。拉車的人曉得怎麽賒東西,所以他磨不開臉不許熟人們欠賬;欠下,可就不容易再要回來。這樣,好照顧主兒拉不上,而與他交易的都貪著賒了不給,他沒法不賠錢。賠了錢,他難過;難過就更多喝酒。醉了,在外麵時常和巡警們吵,在家裏拿老婆孩子殺氣。得罪了巡警,打了老婆,都因為酒。酒醒過來,他非常的後悔,苦痛。再一想,這點錢是用女兒換來的,白白的這樣賠出去,而且還喝酒打人,他覺得自己不是人。在這種時候,他能懊睡一天,把苦惱交給了夢。
他決定放棄了買賣,還去拉車,不能把那點錢全白白的糟踐了。他買上了車。在他醉了的時候,他一點情理不講。在他清醒的時候,他頂愛體麵。因為愛體麵,他往往擺起窮架子,事事都有個譜兒。買了新車,身上也穿得很整齊,他覺得他是高等的車夫,他得喝好茶葉,拉體麵的座兒。他能在車口上,亮著自己的車,和身上的白褲褂,和大家談天,老不屑於張羅買賣。他一會兒啪啪的用新藍布撣子抽抽車,一會兒跺跺自己的新白底雙臉鞋,一會兒眼看著鼻尖,立在車旁微笑,等著別人來誇獎他的車,然後就引起話頭,說上沒完。他能這樣白“泡”一兩天[187]。及至他拉上了個好座兒,他的腿不給他的車與衣服作勁,跑不動!這個,又使他非常的難過。一難過就想到女兒,隻好去喝酒。這麽樣,他的錢全白墊出去,隻剩下那輛車。
在立冬前後吧,他又喝醉。一進屋門,兩個兒子——一個十三,一個十一歲——就想往外躲。這個招翻了他,給他們一人一腳。二強嫂說了句什麽,他奔了她去,一腳踹在小肚子上,她躺在地上半天沒出聲。兩個孩子急了,一個拿起煤鏟,一個抄起擀麵杖,和爸爸拚了命。三個打在一團,七手八腳的又踩了二強嫂幾下。街坊們過來,好容易把二強子按倒在炕上,兩個孩子抱著媽媽哭起來。二強嫂醒了過來,可是始終不能再下地。到臘月初三,她的呼吸停止了,穿著賣女兒時候作的藍大衫。二強嫂的娘家不答應,非打官司不可。經朋友們死勸活勸,娘家的人們才讓了步,二強子可也答應下好好的發送她,而且給她娘家人十五塊錢[188]。他把車押出去,押了六十塊錢。轉過年來,他想出手那輛車,他沒有自己把它贖回來的希望。在喝醉的時候,他倒想賣個兒子,但是絕沒人要。他也曾找過小福子的丈夫,人家根本不承認他這麽個老丈人,別的話自然不必再說。
祥子曉得這輛車的曆史,不很喜歡要它,車多了去啦,何必單買這一輛,這輛不吉祥的車,這輛以女兒換來,而因打死老婆才出手的車!虎妞不這麽看,她想用八十出頭買過來,便宜!車才拉過半年來的,連皮帶的顏色還沒怎麽變,而且地道是西城的名廠德成家造的。買輛七成新的,還不得個五六十塊嗎?她舍不得這個便宜。她也知道過了年不久,處處錢緊,二強子不會賣上大價兒,而又急等著用錢。她親自去看了車,親自和二強子講了價,過了錢;祥子隻好等著拉車,沒說什麽,也不便說什麽,錢既不是他自己的。把車買好,他細細看了看,的確骨力硬棒。可是他總覺得有點別扭。最使他不高興的是黑漆的車身,而配著一身白銅活,在二強子打這輛車的時候,原為黑白相映,顯著漂亮;祥子老覺得這有點喪氣,像穿孝似的。他很想換一份套子,換上土黃或月白色兒的,或者足以減去一點素淨勁兒。可是他沒和虎妞商議,省得又招她一頓閑話。
可是,自從拉上這輛車,並沒有出什麽錯兒,雖然他心中嘀嘀咕咕的不安。天是越來越暖和了,脫了棉的,幾乎用不著夾衣,就可以穿單褲單褂了;北平沒有多少春天。天長得幾乎使人不耐煩了,人人覺得困倦。祥子一清早就出去,轉轉到四五點鍾,已經覺得賣夠了力氣。太陽可是還老高呢。他不願再跑,可又不肯收車,猶疑不定的打著長而懶的哈欠。
天是這麽長,祥子若是覺得疲倦無聊,虎妞在家中就更寂寞。冬天,她可以在爐旁取暖,聽著外邊的風聲,雖然苦悶,可是總還有點“不出去也好”的**。現在,火爐搬到簷下,在屋裏簡直無事可作。院裏又是那麽髒臭,連棵青草也沒有。到街上去,又不放心街坊們,就是去買趟東西也得直去直來,不敢多散逛一會兒。她好像圈在屋裏的一個蜜蜂,白白的看著外邊的陽光而飛不出去。跟院裏的婦女們,她談不到一塊兒。她們所說的是家長裏短,而她是野調無腔的慣了,不愛說,也不愛聽,這些個。她們的委屈是由生活上的苦痛而來,每一件小事都可以引下淚來;她的委屈是一些對生活的不滿意,她無淚可落,而是想罵誰一頓,出出悶氣。她與她們不能彼此了解,所以頂好各幹各的,不必過話[55]。
一直到了四月半,她才有了個伴兒。二強子的女兒小福子回來了。小福子的“人”[56]是個軍官。他到處都安一份很簡單的家,花個一百二百的弄個年輕的姑娘,再買份兒大號的鋪板與兩張椅子,便能快樂的過些日子。等軍隊調遣到別處,他撒手一走,連人帶鋪板放在原處。花這麽一百二百的,過一年半載,並不吃虧,單說縫縫洗洗衣服,作飯,等等的小事,要是雇個仆人,連吃帶掙的月間不也得花個十塊八塊的嗎?這麽娶個姑娘呢,既是仆人,又能陪著睡覺,而且準保幹淨沒病。高興呢,給她裁件花布大衫,塊兒多錢的事。不高興呢,教她光眼子在家裏蹲著,她也沒什麽辦法。等到他開了差呢,他一點也不可惜那份鋪板與一兩把椅子,因為欠下的兩個月房租得由她想法子給上,把鋪板什麽折賣了還許不夠還這筆賬的呢。
小福子就是把鋪板賣了,還上房租,隻穿著件花洋布大衫,戴著一對銀耳環,回到家中來的。[190]
二強子在賣了車以後,除了還上押款與利錢,還剩下二十來塊。有時候他覺得是中年喪妻,非常的可憐;別人既不憐惜他,他就自己喝盅酒,喝口好東西,自憐**。在這種時候,他仿佛跟錢有仇似的,拚命的亂花。有時候他又以為更應當努力去拉車,好好的把兩個男孩拉扯大了,將來也好有點指望。在這麽想到兒子的時候,他就嘎七馬八的買回一大堆食物,給他們倆吃。看他倆狼吞虎咽的吃那些東西,他眼中含著淚,自言自語的說:“沒娘的孩子!苦命的孩子!爸爸去苦奔,奔的是孩子!我不屈心,我吃飽吃不飽不算一回事,得先讓孩子吃足!吃吧!你們長大成人別忘了我就得了!”在這種時候,他的錢也不少花。慢慢的二十來塊錢就全墊出去了。
小福子回來了,他們見著了親人,一人抱著她一條腿,沒有話可說,隻流著淚向她笑。媽媽沒有了,姐姐就是媽媽!
二強子對女兒回來,沒有什麽表示。她回來,就多添了個吃飯的。可是,看著兩個兒子那樣的歡喜,他也不能不承認家中應當有個女的,給大家作作飯,洗洗衣裳。他不便於說什麽,走到哪兒算哪兒吧。
小福子長得不難看。雖然原先很瘦小,可是自從跟了那個軍官以後,很長了些肉,個子也高了些。圓臉,眉眼長得很勻調,沒有什麽特別出色的地方,可是結結實實的並不難看。上唇很短,無論是要生氣,還是要笑,就先張了唇,露出些很白而齊整的牙來。那個軍官就是特別愛她這些牙。露出這些牙,她顯出一些呆傻沒主意的樣子,同時也仿佛有點嬌憨。這點神氣使她——正如一切貧而不難看的姑娘——像花草似的,隻要稍微有點香氣或顏色,就被人挑到市上去賣掉。[191]
虎妞,一向不答理院中的人們,可是把小福子看成了朋友。小福子第一是長得有點模樣,第二是還有件花洋布的長袍,第三是虎妞以為她既嫁過了軍官,總得算見過了世麵,所以肯和她來往。婦女們不容易交朋友,可是要交往就很快;沒有幾天,她倆已成了密友。虎妞愛吃零食,每逢弄點瓜子兒之類的東西,總把小福子喊過來,一邊說笑,一邊吃著。在說笑之中,小福子愚傻的露出白牙,告訴好多虎妞所沒聽過的事。隨著軍官,她並沒享福,可是軍官高了興,也帶她吃回飯館,看看戲,所以她很有些事情說,說出來教虎妞羨慕。她還有許多說不出口的事:在她,這是**;在虎妞,這是些享受。虎妞央告著她說,她不好意思講,可是又不好意思拒絕。她看過春宮,虎妞就沒看見過。諸如此類的事,虎妞聽了一遍,還愛聽第二遍。她把小福子看成個最可愛,最可羨慕,也值得嫉妒的人。聽完那些,再看自己的模樣,年歲,與丈夫,她覺得這一輩子太委屈。她沒有過青春,而將來也沒有什麽希望,現在呢,祥子又是那麽死磚頭似的一塊東西!越不滿意祥子,她就越愛小福子,小福子雖然是那麽窮,那麽可憐,可是在她眼中是個享過福,見過陣式的,就是馬上死了也不冤。在她看,小福子就足代表女人所應有的享受。
二強子喝醉,有了主意:“你要真心疼你的兄弟,你就有法兒掙錢養活他們!都指著我呀,我成天際去給人家當牲口,我得先吃飽;我能空著肚子跑嗎?教我一個跟頭摔死,你看著可樂是怎著?你閑著也是閑著,有現成的,不賣等什麽?”
看看醉貓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兩個餓得像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子隻剩了哭。眼淚感動不了父親,眼淚不能喂飽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實在的來。為教弟弟們吃飽,她得賣了自己的肉。摟著小弟弟,她的淚落在他的頭發上,他說:“姐姐,我餓!”姐姐!姐姐是塊肉,得給弟弟吃![192]
虎妞不但不安慰小福子,反倒願意幫她的忙:虎妞願意拿出點資本,教她打扮齊整,掙來錢再還給她。虎妞願意借給她地方,因為她自己的屋子太髒,而虎妞的多少有個樣子,況且是兩間,大家都有個轉身的地方。祥子白天既不會回來,虎妞樂得的幫忙朋友,而且可以多看些,多明白些,自己所缺乏的,想作也作不到的事。每次小福子用房間,虎妞提出個條件,須給她兩毛錢。朋友是朋友,事情是事情,為小福子的事,她得把屋子收拾得好好的,既須勞作,也得多花些錢,難道置買笤帚簸箕什麽的不得花錢麽?兩毛錢絕不算多,因為彼此是朋友,所以才能這樣見情麵。
小福子露出些牙來,淚落在肚子裏。
祥子什麽也不知道,可是他又睡不好覺了。虎妞“成全”了小福子,也要在祥子身上找到失去了的青春。
十八
到了六月,大雜院裏在白天簡直沒什麽人聲。孩子們抓早兒提著破筐去拾所能拾到的東西;到了九點,毒花花的太陽已要將他們的瘦脊背曬裂,隻好拿回來所拾得的東西,吃些大人所能給他們的食物。然後,大一點的要是能找到世界上最小的資本,便去連買帶拾,湊些冰核去賣。若找不到這點資本,便結伴出城到護城河裏去洗澡,順手兒在車站上偷幾塊煤,或捉些蜻蜓與知了兒賣與那富貴人家的小兒。那小些的,不敢往遠處跑,都到門外有樹的地方,拾槐蟲,挖“金鋼”[57]什麽的去玩。孩子都出去,男人也都出去,婦女們都赤了背在屋中,誰也不肯出來;不是怕難看,而是因為院中的地已經曬得燙腳。
直到太陽快落,男人與孩子們才陸續的回來,這時候院中有了牆影與一些涼風,而屋裏圈著一天的熱氣,像些火籠;大家都在院中坐著,等著婦女們作飯。此刻,院中非常的熱鬧,好像是個沒有貨物的集市。大家都受了一天的熱,紅著眼珠,沒有好脾氣;肚子又餓,更個個急叉白臉[193]。一句話不對路,有的便要打孩子,有的便要打老婆;即使打不起來,也罵個痛快。這樣鬧哄,一直到大家都吃過飯。小孩有的躺在院中便睡去,有的到街上去撒歡[58]。大人們吃飽之後,脾氣和平了許多,愛說話的才三五成團,說起一天的辛苦。那吃不上飯的,當已無處去當,賣已無處去賣——即使有東西可當或賣——因為天色已黑上來。男的不管屋中怎樣的熱,一頭紮在炕上,一聲不出,也許大聲的叫罵。女的含著淚向大家去通融,不定碰多少釘子,才借到一張二十枚的破紙票。攥著這張寶貝票子,她出去弄點雜合麵來,勾一鍋粥給大家吃。
小福子也起得晚,可是她另有理由。她怕院中那些男人們斜著眼看她,所以等他們都走淨,才敢出屋門。白天,她不是找虎妞來,便是出去走走,因為她的廣告便是她自己。晚上,為躲著院中人的注目,她又出去在街上轉,約摸著大家都躺下,她才偷偷的溜進來。
在男人裏,祥子與二強子是例外[195]。祥子怕進這個大院,更怕往屋裏走。院裏眾人的窮說,使他心裏鬧得慌,他願意找個清靜的地方獨自坐著。屋裏呢,他越來越覺得虎妞像個母老虎。小屋裏是那麽熱,憋氣,再添上那個老虎,他一進去就仿佛要出不來氣。前些日子,他沒法不早回來,為是省得虎妞吵嚷著跟他鬧。近來,有小福子作伴兒,她不甚管束他了,他就晚回來一些。
二強子呢,近來幾乎不大回家來了。他曉得女兒的營業,沒臉進那個街門。但是他沒法攔阻她,他知道自己沒力量養活著兒女們。他隻好不再回來,作為眼不見心不煩。有時候他恨女兒,假若小福子是個男的,管保不用這樣出醜;既是個女胎,幹嗎投到他這裏來!有時候他可憐女兒,女兒是賣身養著兩個弟弟!恨吧疼吧,他沒辦法。趕到他喝了酒,而手裏沒了錢、他不恨了,也不可憐了,他回來跟她要錢。在這種時候,他看女兒是個會掙錢的東西,他是作爸爸的,跟她要錢是名正言順。這時候他也想起體麵來:大家不是輕看小福子嗎,她的爸爸也沒饒了她呀,他逼著她拿錢,而且罵罵咧咧,似乎是罵給大家聽——二強子沒有錯兒,小福子天生的不要臉。
他吵,小福子連大氣也不出。倒是虎妞一半罵一半勸,把他對付走,自然他手裏得多少拿去點錢。這種錢隻許他再去喝酒,因為他要是清醒著看見它們,他就會去跳河或上吊。
六月十五那天,天熱得發了狂。太陽剛一出來,地上已像下了火。一些似雲非雲,似霧非霧的灰氣低低的浮在空中,使人覺得憋氣[196]。一點風也沒有。祥子在院中看了看那灰紅的天,打算去拉晚兒——過下午四點再出去;假若掙不上錢的話,他可以一直拉到天亮:夜間無論怎樣也比白天好受一些。
虎妞催著他出去,怕他在家裏礙事,萬一小福子拉來個客人呢。“你當在家裏就好受哪?屋子裏一到晌午連牆都是燙的!”
街上的柳樹,像病了似的,葉子掛著層灰土在枝上打著卷;枝條一動也懶得動的,無精打采的低垂著。馬路上一個水點也沒有,幹巴巴的發著些白光。便道上塵土飛起多高,與天上的灰氣聯接起來,結成一片毒惡的灰沙陣,燙著行人的臉。處處幹燥,處處燙手,處處憋悶,整個的老城像燒透的磚窯,使人喘不出氣。狗趴在地上吐出紅舌頭,騾馬的鼻孔張得特別的大,小販們不敢吆喝,柏油路化開;甚至於鋪戶門前的銅牌也好像要被曬化。街上異常的清靜,隻有銅鐵鋪裏發出使人焦躁的一些單調的叮叮當當。[197]拉車的人們,明知不活動便沒有飯吃,也懶得去張羅買賣:有的把車放在有些陰涼的地方,支起車棚,坐在車上打盹;有的鑽進小茶館去喝茶;有的根本沒拉出車來,而來到街上看看,看看有沒有出車的可能。那些拉著買賣的,即使是最漂亮的小夥子,也居然甘於丟臉,不敢再跑,隻低著頭慢慢的走。每一個井台都成了他們的救星,不管剛拉了幾步,見井就奔過去;趕不上新汲的水,便和驢馬們同在水槽裏灌一大氣。還有的,因為中了暑,或是發痧,走著走著,一頭栽在地上,永不起來。
連祥子都有些膽怯了!拉著空車走了幾步,他覺出由臉到腳都被熱氣圍著,連手背上都流了汗。可是,見了座兒,他還想拉,以為跑起來也許倒能有點風。他拉上了個買賣,把車拉起來,他才曉得天氣的厲害已經到了不允許任何人工作的程度。一跑,便喘不過氣來,而且嘴唇發焦,明知心裏不渴,也見水就想喝。不跑呢,那毒花花的太陽把手和脊背都要曬裂。好歹的拉到了地方,他的褲褂全裹在了身上。拿起芭蕉扇搧搧,沒用,風是熱的。他已經不知喝了幾氣涼水,可是又跑到茶館去。兩壺熱茶喝下去,他心裏安靜了些。茶由口中進去,汗馬上由身上出來,好像身上已是空膛的,不會再藏儲一點水分。他不敢再動了。
坐了好久,他心中膩煩了。既不敢出去,又沒事可作,他覺得天氣仿佛成心跟他過不去。不,他不能服軟。他拉車不止一天了,夏天這也不是頭一遭,他不能就這麽白白的“泡”一天。想出去,可是腿真懶得動,身上非常的軟,好像洗澡沒洗痛快那樣,汗雖出了不少,而心裏還不暢快。又坐了會兒,他再也坐不住了,反正坐著也是出汗,不如爽性出去試試。[198]
一出來,才曉得自己的錯誤。天上那層灰氣已散,不甚憋悶了,可是陽光也更厲害了許多:沒人敢抬頭看太陽在哪裏,隻覺得到處都閃眼,空中,屋頂上,牆壁上,地上,都白亮亮的,白裏透著點紅;由上至下整個的像一麵極大的火鏡,每一條光都像火鏡的焦點,曬得東西要發火。在這個白光裏,每一個顏色都刺目,每一個聲響都難聽,每一種氣味都混含著由地上蒸發出來的腥臭。街上仿佛已沒了人,道路好像忽然加寬了許多,空曠而沒有一點涼氣,白花花的令人害怕。祥子不知怎麽是好了,低著頭,拉著車,極慢的往前走,沒有主意,沒有目的,昏昏沉沉的,身上掛著一層粘汗,發著餿臭的味兒。走了會兒,腳心和鞋襪粘在一塊,好像踩著塊濕泥,非常的難過。本來不想再喝水,可是見了井不由的又過去灌了一氣,不為解渴,似乎專為享受井水那點涼氣,由口腔到胃中,忽然涼了一下,身上的毛孔猛的一收縮,打個冷戰,非常舒服。喝完,他連連的打嗝。水要往上漾!
拿冬與夏相比,祥子總以為冬天更可怕。他沒想到過夏天這麽難受。在城裏過了不止一夏了,他不記得這麽熱過。是天氣比往年熱呢,還是自己的身體虛呢?這麽一想,他忽然的不那麽昏昏沉沉的了,心中仿佛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是的,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他害了怕,可是沒辦法。他沒法趕走虎妞,他將要變成二強子,變成那回遇見的那個高個子,變成小馬兒的祖父。祥子完了![199]
正在午後一點的時候,他又拉上個買賣。這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又趕上這一夏裏最熱的一天,可是他決定去跑一趟。他不管太陽下是怎樣的熱了:假若拉完一趟而並不怎樣呢,那就證明自己的身子並沒壞;設若拉不下來這個買賣呢,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一個跟頭栽死在那發著火的地上也好!
剛走了幾步,他覺到一點涼風,就像在極熱的屋裏由門縫進來一點涼氣似的。他不敢相信自己;看看路旁的柳枝,的確是微微的動了兩下。街上突然加多了人,鋪戶中的人爭著往外跑,都攥著把蒲扇遮著頭,四下裏找:“有了涼風!有了涼風!涼風下來了!”大家幾乎要跳起來嚷著。路旁的柳樹忽然變成了天使似的,傳達著上天的消息:“柳條兒動了!老天爺,多賞點涼風吧!”
還是熱,心裏可鎮定多了。涼風——即使是一點點——給了人們許多希望。幾陣涼風過去,陽光不那麽強了,一陣亮,一陣稍暗,仿佛有片飛沙在上麵浮動似的。風忽然大起來,那半天沒有動作的柳條像猛的得到什麽可喜的事,飄灑的搖擺,枝條都像長出一截兒來。一陣風過去,天暗起來,灰塵全飛到半空。塵土落下一些,北麵的天邊見了墨似的烏雲。祥子身上沒了汗,向北邊看了一眼,把車停住,上了雨布,他曉得夏天的雨是說來就來,不容工夫的。
剛上好了雨布,又是一陣風,黑雲滾似的已遮黑半邊天[200]。地上的熱氣與涼風攙合起來,夾雜著腥臊的幹土,似涼又熱;南邊的半個天響晴白日,北邊的半個天烏雲如墨,仿佛有什麽大難來臨,一切都驚慌失措。車夫急著上雨布,鋪戶忙著收幌子,小販們慌手忙腳的收拾攤子,行路的加緊往前奔[201]。又一陣風。風過去,街上的幌子,小攤,與行人,仿佛都被風卷了走,全不見了,隻剩下柳枝隨著風狂舞。
雲還沒鋪滿了天,地上已經很黑,極亮極熱的晴午忽然變成黑夜了似的。風帶著雨星,像在地上尋找什麽似的,東一頭西一頭的亂撞。北邊遠處一個紅閃,像把黑雲掀開一塊,露出一大片血似的。風小了,可是利颼有勁,使人顫抖。一陣這樣的風過去,一切都不知怎好似的,連柳樹都驚疑不定的等著點什麽。又一個閃,正在頭上,白亮亮的雨點緊跟著落下來,極硬的砸起許多塵土,土裏微帶著雨氣。大雨點砸在祥子的背上幾個,他哆嗦了兩下。雨點停了,黑雲鋪勻了滿天。又一陣風,比以前的更厲害,柳枝橫著飛,塵土往四下裏走,雨道往下落;風,土,雨,混在一處,聯成一片,橫著豎著都灰茫茫,冷颼颼,一切的東西都被裹在裏麵,辨不清哪是樹,哪是地,哪是雲,四麵八方全亂,全響,全迷糊。風過去了,隻剩下直的雨道,扯天扯地的垂落,看不清一條條的,隻是那麽一片,一陣,地上射起了無數的箭頭,房屋上落下萬千條瀑布[202]。幾分鍾,天地已分不開,空中的河往下落,地上的河橫流,成了一個灰暗昏黃,有時又白亮亮的,一個水世界。
雨小了些,祥子微微直了直脊背,吐出一口氣:“先生,避避再走吧!”
“快走!你把我扔在這兒算怎回事?”坐車的跺著腳喊。
祥子真想硬把車放下,去找個地方避一避。可是,看看身上,已經全往下流水,他知道一站住就會哆嗦成一團。他咬上了牙,蹚著水不管高低深淺的跑起來。剛跑出不遠,天黑了一陣,緊跟著一亮,雨又迷住他的眼。
拉到了,坐車的連一個銅板也沒多給。祥子沒說什麽,他已顧不過命來。[203]
雨住一會兒,又下一陣兒,比以前小了許多。祥子一氣跑回了家。抱著火,烤了一陣,他哆嗦得像風雨中的樹葉。虎妞給他衝了碗薑糖水,他傻子似的抱著碗一氣喝完。喝完,他鑽了被窩,什麽也不知道了,似睡非睡的,耳中刷刷的一片雨聲。
到四點多鍾,黑雲開始顯出疲乏來,綿軟無力的放著不甚紅的閃。一會兒,西邊的雲裂開,黑的雲峰鑲上金黃的邊,一些白氣在雲下奔走;閃都到南邊去,曳著幾聲不甚響亮的雷。又待了一會兒,西邊的雲縫露出來陽光,把帶著雨水的樹葉照成一片金綠。東邊天上掛著一雙七色的虹,兩頭插在黑雲裏,橋背頂著一塊青天。虹不久消散了,天上已沒有一塊黑雲,洗過了的藍空與洗過了的一切,像由黑暗裏剛生出一個新的,清涼的,美麗的世界[204]。連大雜院裏的水坑上也來了幾個各色的蜻蜓。
可是,除了孩子們赤著腳追逐那些蜻蜓,雜院裏的人們並顧不得欣賞這雨後的晴天。小福子屋的後簷牆塌了一塊,姐兒三個忙著把炕席揭起來,堵住窟窿。院牆塌了好幾處,大家沒工夫去管,隻顧了收拾自己的屋裏:有的台階太矮,水已灌到屋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拿著簸箕破碗往外淘水。有的倒了山牆,設法去填堵。有的屋頂漏得像個噴壺,把東西全淋濕,忙著往出搬運,放在爐旁去烤,或擱在窗台上去曬。在正下雨的時候,大家躲在那隨時可以塌倒而把他們活埋了的屋中,把命交給了老天;雨後,他們算計著,收拾著,那些損失;雖然大雨過去,一斤糧食也許落一半個銅子,可是他們的損失不是這個所能償補的。他們花著房錢,可是永遠沒人來修補房子;除非塌得無法再住人,才來一兩個泥水匠,用些素泥碎磚稀鬆的堵砌上——預備著再塌。房錢交不上,全家便被攆出去,而且扣了東西。房子破,房子可以砸死人,沒人管。他們那點錢,隻能租這樣的屋子;破,危險,都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