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上哪兒去呢?這就成個問題,先不用想到別的了!下小店?不行!憑他這一身衣服,就能半夜裏丟失點什麽,先不說店裏的虱子有多麽可怕。上大一點的店?去不起,他手裏隻有五塊錢,而且是他的整部財產。上澡堂子?十二點上門,不能過夜。沒地方去。

因為沒地方去,才越覺得自己的窘迫。在城裏混了這幾年了,隻落得一身衣服,和五塊錢;連被褥都混沒了!由這個,他想到了明天,明天怎辦呢?拉車,還去拉車,哼,拉車的結果隻是找不到個住處,隻是剩下點錢被人家搶了去!作小買賣,隻有五塊錢的本錢,而連挑子扁擔都得現買,況且哪個買賣準能掙出嚼穀呢?拉車可以平地弄個三毛四毛的,作小買賣既要本錢,而且沒有準能賺出三餐的希望。等把本錢都吃進去,再去拉車,還不是脫了褲子放屁,白白賠上五塊錢?這五塊錢不能輕易放手一角一分,這是最後的指望!當仆人去,不在行;伺候人,不會;洗衣裳作飯,不會!什麽也不行,什麽也不會,自己隻是個傻大黑粗的廢物!

不知不覺的,他來到了中海。到橋上,左右空曠,一眼望去,全是雪花。他這才似乎知道了雪還沒住,摸一摸頭上,毛線織的帽子上已經很濕。橋上沒人,連崗警也不知躲在哪裏去了,有幾盞電燈被雪花打的仿佛不住的眨眼。祥子看看四外的雪,心中茫然。

他在橋上立了許久,世界像是已經死去,沒一點聲音,沒一點動靜,灰白的雪花似乎得了機會,慌亂的,輕快的,一勁兒往下落,要人不知鬼不覺的把世界埋上[121]。在這種靜寂中,祥子聽見自己的良心的微語。先不要管自己吧,還是得先回去看看曹家的人。隻剩下曹太太與高媽,沒一個男人!難道那最後的五塊錢不是曹先生給的麽?不敢再思索,他拔起腿就往回走,非常的快。[122]

門外有些腳印,路上有兩條新印的汽車道兒。難道曹太太已經走了嗎?那個姓孫的為什麽不拿她們呢?

不敢過去推門,恐怕又被人捉住。左右看,沒人,他的心跳起來,試試看吧,反正也無家可歸,被人逮住就逮住吧。輕輕推了推門,門開著呢。順著牆根走了兩步,看見了自己屋中的燈亮兒,自己的屋子!他要哭出來。彎著腰走過去,到窗外聽了聽,屋內咳嗽了一聲,高媽的聲音!他拉開了門。

“誰?喲,你!可嚇死我了!”高媽捂著心口,定了定神,坐在了**,“祥子,怎麽回事呀?”

祥子回答不出,隻覺得已經有許多年沒見著她了似的,心中堵著一團熱氣。

“這是怎麽啦?”高媽也要哭的樣子的問,“你還沒回來,先生打來電,叫我們上左宅,還說你馬上就來。你來了,不是我給你開的門嗎?我一瞧,你還同著個生人,我就一言沒發呀,趕緊進去幫助太太收拾東西。你始終也沒進去。黑燈下火的教我和太太瞎抓,少爺已經睡得香香的,生又從熱被窩裏往外抱。包好了包,又上書房去摘畫兒,你是始終不照麵兒,你是怎麽啦?我問你!糙糙的收拾好了,我出來看你,好,你沒影兒啦!太太氣得——一半也是急得—一直哆嗦。我隻好打電叫車吧。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麽‘空城計’,全走了哇。好,我跟太太橫打了鼻梁[40],我說太太走吧,我看著。祥子回來呢,我馬上趕到左宅去;不回來呢,我認了命!這是怎會說的!你是怎回事,說呀!”

祥子沒的說。

“說話呀!楞著算得了事嗎?到底是怎回事?”

“你走吧!”祥子好容易找到了一句話,“走吧!”

“你看家?”高媽的氣消了點。

“見了先生,你就說,偵探逮住了我,可又,可又,沒逮住我!”[123]

“這像什麽話呀?”高媽氣得幾乎要笑。

“你聽著!”祥子倒掛了氣,“告訴先生快跑,偵探說了,準能拿住先生。左宅也不是平安的地方。快跑!你走了,我跳到王家去,睡一夜。我把這塊的大門鎖上。明天,我去找我的事。對不起曹先生!”

“越說我越胡塗!”高媽歎了口氣,“得啦,我走,少爺還許凍著了呢,趕緊看看去!見了先生,我就說祥子說啦,教先生快跑。今個晚上祥子鎖上大門,跳到王家去睡;明天他去找事。是這麽著不是?”

祥子萬分慚愧的點了點頭。

高媽走後,祥子鎖好大門,回到屋中。破悶葫蘆罐還在地上扔著,他拾起塊瓦片看了看,照舊扔在地上。**的鋪蓋並沒有動。奇怪,到底是怎回事呢?難道孫偵探並非真的偵探?不能!曹先生要是沒看出點危險來,何至於棄家逃走?不明白!不明白!他不知不覺的坐在了床沿上。剛一坐下,好似驚了似的又立起來。不能在此久停!假若那個姓孫的再回來呢?!心中極快的轉了轉:對不住曹先生,不過高媽帶回信去教他快跑,也總算過得去了。論良心,祥子並沒立意欺人,而且自己受著委屈。自己的錢先丟了,沒法再管曹先生的。自言自語的,他這樣一邊兒叨嘮,一邊兒往起收拾鋪蓋。

扛起鋪蓋,滅了燈,他奔了後院。把鋪蓋放下,手扒住牆頭低聲的叫:“老程!老程!”老程是王家的車夫。沒人答應,祥子下了決心,先跳過去再說。把鋪蓋扔過去,落在雪上,沒有什麽聲響。他的心跳了一陣。緊跟著又爬上牆頭,跳了過去。在雪地上拾起鋪蓋,輕輕的去找老程。他知道老程的地方。大家好像都已睡了,全院中一點聲兒也沒有。祥子忽然感到作賊並不是件很難的事,他放了點膽子,腳踏實地的走,雪很瓷實,發著一點點響聲。找到了老程的屋子,他咳嗽了一聲[124]。老程似乎是剛躺下:“誰?”

“我,祥子!你開開門!”祥子說得非常的自然,柔和,好像聽見了老程的聲音,就像聽見個親人的安慰似的。

老程開了燈,披著件破皮襖,開了門:“怎麽啦?祥子!三要半夜的!”

祥子進去,把鋪蓋放在地上,就勢兒坐在上麵,又沒了話。

老程有三十多歲,臉上與身上的肉都一疙瘩一塊的,硬得出棱兒。平日,祥子與他並沒有什麽交情,不過是見麵總點頭說話兒。有時候,王太太與曹太太一同出去上街,他倆更有了在一處喝茶與休息的機會。祥子不十分佩服老程,老程跑得很快,可是慌裏慌張,而且手老拿不穩車把似的。在為人上,老程雖然怪好的,可是有了這個缺點,祥子總不能完全欽佩他。

今天,祥子覺得老程完全可愛了。坐在那兒,說不出什麽來,心中可是感激,親熱。剛才,立在中海的橋上;現在,與個熟人坐在屋裏;變動的急劇,使他心中發空;同時也發著些熱氣。

老程又鑽到被窩中去,指著破皮襖說:“祥子抽煙吧,兜兒裏有,別野的。”別墅牌的煙自從一出世就被車夫們改為“別野”的。

祥子本不吸煙,這次好似不能拒絕,拿了支煙放在唇間吧唧著。[125]

“怎麽啦?”老程問,“辭了工?”

“沒有,”祥子依舊坐在鋪蓋上,“出了亂子!曹先生一家子全跑啦,我也不敢獨自看家!”

“什麽亂子?”老程又坐起來。

“說不清呢,反正亂子不小,連高媽也走了!”

“四門大開,沒人管?”

“我把大門給鎖上了!”

“哼!”老程尋思了半天,“我告訴王先生一聲兒去好不好?”說著,就要披衣裳。

“明天再說吧,事情簡直說不清!”祥子怕王先生盤問他。

祥子說不清的那點事是這樣:曹先生在個大學裏教幾點鍾功課。學校裏有個叫阮明的學生,一向跟曹先生不錯,時常來找他談談。曹先生是個社會主義者,阮明的思想更激烈,所以二人很說得來。不過,年紀與地位使他們有點小衝突:曹先生以教師的立場看,自己應當盡心的教書,而學生應當好好的交待功課,不能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在成績上馬馬虎虎。在阮明看呢,在這種破亂的世界裏,一個有誌的青年應當作些革命的事業,功課好壞可以暫且不管。他和曹先生來往,一來是為彼此還談得來,二來是希望因為感情而可以得到夠升級的分數,不論自己的考試成績壞到什麽地步。亂世的誌士往往有些無賴,曆史上有不少這樣可原諒的例子。

到考試的時候,曹先生沒有給阮明及格的分數。阮明的成績,即使曹先生給他及格,也很富餘的夠上了停學。可是他特別的恨曹先生。他以為曹先生太不懂麵子;麵子,在中國是與革命有同等價值的。因為急於作些什麽,阮明輕看學問。因為輕看學問,慢慢他習慣於懶惰,想不用任何的勞力而獲得大家的欽佩與愛護;無論怎說,自己的思想是前進的呀!曹先生沒有給他及格的分數,分明是不了解一個有誌的青年;那麽,平日可就別彼此套近乎呀!既然平日交情不錯,而到考試的時候使人難堪,他以為曹先生為人陰險。成績是無可補救了,停學也無法反抗,他想在曹先生身上泄泄怒氣。既然自己失了學,那麽就拉個教員來陪綁。這樣,既能有些事作,而且可以表現出自己的厲害。阮明不是什麽好惹的!況且,若是能由這回事而打入一個新團體去,也總比沒事可作強一些。

他把曹先生在講堂上所講的,和平日與他閑談的,那些關於政治與社會問題的話編輯了一下,到黨部去告發——曹先生在青年中宣傳過激的思想。

曹先生也有個耳聞,可是他覺得很好笑。他知道自己的那點社會主義是怎樣的不徹底,也曉得自己那點傳統的美術愛好是怎樣的妨礙著激烈的行動。可笑,居然落了個革命的導師的稱號!可笑,所以也就不大在意,雖然學生和同事的都告訴他小心一些。鎮定並不能——在亂世——保障安全。[126]

寒假是肅清學校的好機會,偵探們開始忙著調查與逮捕。曹先生已有好幾次覺得身後有人跟著。身後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為嚴肅。他須想一想了:為造聲譽,這是個好機會;下幾天獄比放個炸彈省事,穩當,而有同樣的價值。下獄是作要人的一個資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將計就計的為自己造成虛假的名譽。憑著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個戰士;憑著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戰士。他找了左先生去。[127]

左先生有主意:“到必要的時候,搬到我這兒來,他們還不至於搜查我來!”左先生認識人;人比法律更有力。“你上這兒來住幾天,躲避躲避。總算我們怕了他們。然後再去疏通,也許還得花上倆錢。麵子足,錢到手,你再回家也就沒事了。”

孫偵探知道曹先生常上左宅去,也知道一追緊了的時候他必定到左宅去。他們不敢得罪左先生,而得嚇嚇就嚇嚇曹先生。多咱把他趕到左宅去,他們才有拿錢的希望,而且很夠麵子。敲祥子,並不在偵探們的計劃內,不過既然看見了祥子,帶手兒的活,何必不先拾個十頭八塊的呢?

對了,祥子是遇到“點兒”上,活該。誰都有辦法,哪裏都有縫子,隻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

把一支煙燒完,祥子還是想不出道理來,他像被廚子提在手中的雞,隻知道緩一口氣就好,沒有別的主意。他很願意和老程談一談,可是沒話可說,他的話不夠表現他的心思的,他領略了一切苦處,他的口張不開,像個啞巴。買車,車丟了;省錢,錢丟了;自己一切的努力隻為別人來欺侮!誰也不敢招惹,連條野狗都得躲著,臨完還是被人欺侮得出不來氣!

先不用想過去的事吧,明天怎樣呢?曹宅是不能再回去,上哪裏去呢?“我在這兒睡一夜,行吧?”他問了句,好像條野狗找到了個避風的角落,暫且先忍一會兒;不過就是這點事也得要看明白了,看看妨礙別人與否。

“你就在這兒吧,冰天雪地的上哪兒去?地上行嗎?上來擠擠也行呀!”

祥子不肯上去擠,地上就很好。

老程睡去,祥子來回的翻騰,始終睡不著。地上的涼氣一會兒便把褥子冰得像一張鐵,他蜷著腿,腿肚子似乎還要轉筋。門縫子進來的涼風,像一群小針似的往頭上刺。他狠狠的閉著眼,蒙上了頭,睡不著。聽著老程的呼聲,他心中急躁,恨不能立起來打老程一頓才痛快。越來越冷,凍得嗓子中發癢,又怕把老程咳嗽醒了。

睡不著,他真想偷偷的起來,到曹宅再看看。反正事情是吹了,院中又沒有人,何不去拿幾件東西呢?自己那麽不容易省下的幾個錢,被人搶去,為曹宅的事而被人搶去,為什麽不可以去偷些東西呢。為曹宅的事丟了錢,再由曹宅給賠上,不是正合適麽?這麽一想,他的眼亮起來,登時忘記了冷;走哇!那麽不容易得到的錢,丟了,再這麽容易得回來,走!

已經坐起來,又急忙的躺下去,好像老程看著他呢!心中跳了起來。不,不能當賊,不能!剛才為自己脫幹淨,沒去作到曹先生所囑咐的,已經對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窮死,不偷![128]

怎知道別人不去偷呢?那個姓孫的拿走些東西又有誰知道呢?他又坐了起來。遠處有個狗叫了幾聲。他又躺下去。還是不能去,別人去偷,偷吧,自己的良心無愧。自己窮到這樣,不能再教心上多個黑點兒!

再說,高媽知道他到王家來,要是夜間丟了東西,是他也得是他,不是他也得是他!他不但不肯去偷了,而且怕別人進去了。真要是在這一夜裏丟了東西,自己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他不冷了,手心上反倒見了點汗。怎辦呢?跳回宅裏去看著?不敢。自己的命是拿錢換出來的,不能再自投羅網。不去,萬一丟了東西呢?

想不出主意。他又坐起來,弓著腿坐著,頭幾乎挨著了膝。頭很沉,眼也要閉上,可是不敢睡。夜是那麽長,隻沒有祥子閉一閉眼的時間。

坐了不知多久,主意不知換了多少個。他忽然心中一亮,伸手去推老程:“老程!老程!醒醒!”[129]

“幹嗎?”老程非常的不願睜開眼,“撒尿,床底下有夜壺。”

“你醒醒!開開燈!”

“有賊是怎著?”老程迷迷忽忽的坐起來。

“你醒明白了?”

“嗯!”

“老程,你看看!這是我的鋪蓋,這是我的衣裳,這是曹先生給的五塊錢;沒有別的了?”

“沒了;幹嗎?”老程打了個哈欠。

“你醒明白了?我的東西就是這些,我沒拿曹家一草一木?”

“沒有!咱哥兒們,久吃宅門的,手兒粘贅還行嗎?幹得著,幹;幹不著,不幹;不能拿人家東西!就是這個事呀?”[130]

“你看明白了?”

老程笑了:“沒錯兒!我說,你不冷呀?”

“行!”

十三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買來雞喂著,雞的鳴聲比往日多了幾倍。處處雞啼,大有些豐年瑞雪的景況。祥子可是一夜沒睡好。到後半夜,他忍了幾個盹兒,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像浮在水上那樣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聽到了四外的雞叫,他實在撐不住了。不願驚動老程,他蜷著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還不敢起來。忍著,等著,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車的輪聲與趕車人的呼叱,他坐了起來。坐著也是冷,他立起來,係好了鈕扣,開開一點門縫向外看了看。雪並沒有多麽厚,大概在半夜裏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淥淥的看不甚清,連雪上也有一層很淡的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腳印,雖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還看得很真。

一來為有點事作,二來為消滅痕跡,他一聲沒出,在屋角摸著把笤帚,去掃雪。雪沉,不甚好掃,一時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彎得很低,用力去刮摣;上層的掃去,貼地的還留下一些雪粒,好像已抓住了地皮。直了兩回腰,他把整個的外院全掃完,把雪都堆在兩株小柳樹的底下。他身上見了點汗,暖和,也輕鬆了一些。跺了跺腳,他吐了口長氣,很長很白。[131]

進屋,把笤帚放在原處,他想往起收拾鋪蓋。老程醒了,打了個哈欠,口還沒並好,就手就說了話:“不早啦吧?”說得音調非常的複雜。說完,擦了擦淚,順手向皮襖袋裏摸出支煙來。吸了兩口煙,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別走!等我去打點開水,咱們熱熱的來壺茶喝。這一夜橫是夠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遞個和氣。但是,剛一說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團。

“不;我去!我還得請請你呢!”說著,老程極快的穿上衣裳,鈕扣通體沒扣,隻將破衣襖上攏了根搭包,叼著煙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掃完了?你真成!請請你!”

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會兒,老程回來了,端著兩大碗甜漿粥,和不知多少馬蹄燒餅與小焦油炸鬼。“沒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幹苦活兒,就是別缺著嘴,來!”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著碗喝起來,聲響很大而甜美。誰也沒說話,一氣把燒餅油鬼吃淨。[132]

“怎樣?”老程剔著牙上的一個芝麻。

“該走了!”祥子看著地上的鋪蓋卷。

“你說說,我到底還沒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遞給祥子一支煙,祥子搖了搖頭。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訴給老程了。結結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說了一遍,雖然很費力,可是說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過點味兒來:“依我看哪,你還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這麽擱下,錢也不能就這麽丟了!你剛才不是說,曹先生囑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麽,你一下車就教偵探給堵住,怪誰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兒來得太邪,你沒法兒不先顧自己的命!教我看,這沒有什麽對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後的事一五一十都對他實說,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還許賠上你的錢!你走吧,把鋪蓋放在這兒,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陽就得八點,趕緊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還有點覺得對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說得也很近情理——偵探拿槍堵住自己,怎能還顧得曹家的事呢?

“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個晚上你是有點繞住了;遇上急事,誰也保不住迷頭。我現在給你出的道兒準保不錯,我比你歲數大點,總多經過些事兒。走吧,這不是出了太陽?”

朝陽的一點光,借著雪,已照明了全城。藍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藍白之間閃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睜不開眼[133]!祥子剛要走,有人敲門。老程出去看,在門洞兒裏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凍得滴著清水,在門洞兒裏跺去腳上的雪。老程見祥子出來,讓了句:“都裏邊坐!”三個人一同來到屋中。

“那什麽,”王二搓著手說,“我來看房,怎麽進去呀,大門鎖著呢。那什麽,雪後寒,真冷!那什麽,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許是上海,我說不清。左先生囑咐我來看房。那什麽,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場!剛要依著老程的勸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會走了。楞了半天,他問了句:“曹先生沒說我什麽?”[134]

“那什麽,沒有。天還沒亮,就都起來了,簡直顧不得說話了。火車是,那什麽,七點四十分就開!那什麽,我怎麽過那院去?”王二急於要過去。

“跳過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給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鋪蓋卷來。

“你上哪兒?”老程問。

“人和廠子,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一句話說盡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與無可如何。他沒別的辦法,隻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隻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顧體麵,要強,忠實,義氣;都沒一點用處,因為有條“狗”命!

老程接了過來:“你走你的吧。這不是當著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沒動曹宅的!走吧。到這條街上來的時候,進來聊會子,也許我打聽出來好事,還給你薦呢。你走後,我把王二送到那邊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後院小屋裏。”祥子扛起來鋪蓋。

街上的雪已不那麽白了,馬路上的被車輪軋下去,露出點冰的顏色來。土道上的,被馬踏的已經黑一塊白一塊,怪可惜的[135]。祥子沒有想什麽,隻管扛著鋪蓋往前走。一氣走到了人和車廠。他不敢站住,隻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沒有勇氣進去。他一直的走進去,臉上熱得發燙。他編好了一句話,要對虎妞說:“我來了,瞧著辦吧!怎辦都好,我沒了法兒!”及至見了她,他把這句話在心中轉了好幾次,始終說不出來,他的嘴沒有那麽便利。

虎妞剛起來,頭發髭髭著,眼泡兒浮腫著些,黑臉上起著一層小白的雞皮疙瘩,像拔去毛的凍雞。

“喲!你回來啦!”非常的親熱,她的眼中笑得發了些光。[136]

“賃給我輛車!”祥子低著頭看鞋頭上未化淨的一些雪。

“跟老頭子說去。”她低聲的說,說完向東間一努嘴。

劉四爺正在屋裏喝茶呢,麵前放著個大白爐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見祥子進來,他半惱半笑的說:“你這小子還活著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沒來了?事情怎樣?買上車沒有?”

祥子搖了搖頭,心中刺著似的疼。“還得給我輛車拉,四爺!”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輛!”劉四爺倒了碗茶,“來,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來,立在火爐前麵,大口的喝著。茶非常的燙,火非常的熱,他覺得有點發困。把碗放下,剛要出來,劉四爺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麽?告訴你:你來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還要搭個棚呢,請請客。你幫幾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車。他們,”劉四爺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願意教他們吊兒啷當的瞎起哄。你幫幫好了。該幹什麽就幹,甭等我說。先去掃掃雪,晌午我請你吃火鍋。”[137]

“是了,四爺!”祥子想開了,既然又回到這裏,一切就都交給劉家父女吧;他們愛怎麽調動他,都好,他認了命!

“我說是不是?”虎姑娘拿著時候[41]進來了,“還是祥子,別人都差點勁兒。”

劉四爺笑了。祥子把頭低得更往下了些。

“來,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給你錢,先去買掃帚,要竹子的,好掃雪。得趕緊掃,今天搭棚的就來。”走到她的屋裏,她一邊給祥子數錢,一邊低聲的說:“精神著點!討老頭子的喜歡!咱們的事有盼望!”

祥子沒言語,也沒生氣。他好像是死了心,什麽也不想,給它個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兒就作,手腳不閑著,幾轉就是一天,自己頂好學拉磨的驢,一問三不知,隻會拉著磨走。[138]

他可也覺出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很高興。雖然不肯思索,不肯說話,不肯發脾氣,但是心中老堵一塊什麽,在工作的時候暫時忘掉,隻要有會兒閑工夫,他就覺出來這塊東西——綿軟,可是老那麽大;沒有什麽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像塊海綿似的。心中堵著這塊東西,他強打精神去作事,為是把自己累得動也不能動,好去悶睡。把夜裏的事交給夢,白天的事交給手腳,他仿佛是個能幹活的死人。他掃雪,他買東西,他去定煤氣燈,他刷車,他搬桌椅,他吃劉四爺的犒勞飯,他睡覺,他什麽也不知道,口裏沒話,心裏沒思想,隻隱隱的覺到那塊海綿似的東西!

地上的雪掃淨,房上的雪漸漸化完,棚匠“喊高兒”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講好的是可著院子[42]的暖棚,三麵掛簷,三麵欄杆,三麵玻璃窗戶。棚裏有玻璃隔扇,掛畫屏,見木頭就包紅布。正門旁門一律掛彩子,廚房搭在後院。劉四爺,因為慶九,要熱熱鬧鬧的辦回事,所以第一要搭個體麵的棚。天短,棚匠隻紮好了棚身,上了欄杆和布,棚裏的花活和門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來掛。劉四爺為這個和棚匠大發脾氣,氣得臉上飛紅。因為這個,他派祥子去催煤氣燈,廚子,千萬不要誤事。其實這兩件絕不會誤下,可是老頭子不放心。祥子為這個剛跑回來,劉四爺又教他去給借麻將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賭一下不可。借來牌,又被派走去借留聲機,作壽總得有些響聲兒。祥子的腿沒停住一會兒,一直跑到夜裏十一點。拉慣了車,空著手兒走比跑還累得慌;末一趟回來,他,連他,也有點抬不起腳來了。[139]

“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這麽個兒子,少教我活幾歲也是好的!歇著去吧,明天還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擠了擠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來找補活。彩屏懸上,畫的是“三國”裏的戰景,三戰呂布,長阪坡,火燒連營等等,大花臉二花臉都騎馬持著刀槍。劉老頭子仰著頭看了一遍,覺得很滿意。緊跟著家夥鋪來卸家夥:棚裏放八個座兒,圍裙椅墊凳套全是大紅繡花的。一份壽堂,放在堂屋,香爐蠟扡都是景泰藍的,桌前放了四塊紅氈子。劉老頭子馬上教祥子去請一堂蘋果,虎妞背地裏報給他兩塊錢,教他去叫壽桃壽麵,壽桃上要一份兒八仙人,作為是祥子送的。蘋果買到,馬上擺好;待了不大會兒,壽桃壽麵也來到,放在蘋果後麵,大壽桃點著紅嘴,插著八仙人,非常大氣。

“祥子送的,看他多麽有心眼!”虎妞堵著爸爸的耳根子吹噓,劉四爺對祥子笑了笑。

壽堂正中還短著個大壽字,照例是由朋友們贈送,不必自己預備。現在還沒有人送來,劉四爺性急,又要發脾氣:“誰家的紅白事,我都跑到前麵,到我的事情上了,給我個幹撂台,×他媽媽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兒,忙什麽呀?”虎妞喊著勸慰。

“我願意一下子全擺上;這麽零零碎碎的看著揪心!我說祥子,水月燈[43]今天就得安好,要是過四點還不來,我剮了他們!”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總在爸的麵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聲不出,把話聽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說,老爺子,”她撇著點嘴說,“要是有兒子,不像我就得像祥子!可惜我錯投了胎。那可也無法。其實有祥子這麽個幹兒子也不壞!看他,一天連個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劉四爺沒答碴兒,想了想:“話匣子呢?唱唱!”[140]

不知道由哪裏借來的破留聲機,每一個聲音都像踩了貓尾巴那麽叫得鑽心!劉四爺倒不在乎,隻要有點聲響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齊備了,隻等次日廚子來落座兒。劉四爺各處巡視了一番,處處花紅柳綠,自己點了點頭。當晚,他去請了天順煤鋪的先生給管賬,先生姓馮,山西人,管賬最仔細。馮先生馬上過來看了看,叫祥子去買兩份紅賬本,和一張順紅箋。把紅箋裁開,他寫了些壽字,貼在各處。劉四爺覺得馮先生真是心細,當時要再約兩手,和馮先生打幾圈麻將。馮先生曉得劉四爺的厲害,沒敢接碴兒。

牌沒打成,劉四爺掛了點氣,找來幾個車夫:“開寶,你們有膽子沒有?”

大家都願意來,可是沒膽子和劉四爺來,誰不知道他從前開過寶局!

“你們這群玩藝,怎麽活著來的!”四爺發了脾氣,“我在你們這麽大歲數的時候,兜裏沒一個小錢也敢幹,輸了再說;來!”

“來銅子兒的?”一個車夫試著步兒問。

“留著你那銅子吧,劉四不哄孩子玩!”老頭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禿腦袋,“算了,請我來也不來了!我說,你們去告訴大夥兒:明天落座兒,晚半天就有親友來,四點以前都收車,不能出來進去的拉著車亂擠!明天的車份兒不要了,四點收車。白教你們拉一天車,都心裏給我多念道點吉祥話兒,別沒良心!後天正日子,誰也不準拉車。早八點半,先給你們擺,六大碗,倆七寸,四個便碟,一個鍋子;對得起你們!都穿上大褂,誰短撅撅的進來把誰踢出去!吃完,都給我滾,我好招待親友。親友們吃三個海碗,六個冷葷,六個炒菜,四大碗,一個鍋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別看著眼饞。親友是親友;我不要你們什麽。有人心的給我出十大枚的禮,我不嫌少;一個子兒不拿,幹給我磕三個頭,我也接著。就是得規規矩矩,明白了沒有?晚上願意還吃我,六點以後回來,剩多剩少全是你們的;早回來可不行!聽明白了沒有?”

“明天有拉晚兒的,四爺,”一個中年的車夫問,“怎麽四點就收車呢?”

“拉晚的十一點以後再回來!反正就別在棚裏有人的時候亂擠!你們拉車,劉四並不和你們同行,明白?”

大家都沒的可說了,可是找不到個台階走出去,立在那裏又怪發僵;劉四爺的話使人人心中窩住一點氣憤不平[141]。雖然放一天車份是個便宜,可是誰肯白吃一頓,至少還不得出上四十銅子的禮;況且劉四的話是那麽難聽,仿佛他辦壽,他們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再說,正日子二十七不準大家出車,正趕上年底有買賣的時候,劉四犧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著“泡”[44]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裏立著,心中並沒有給劉四爺念著吉祥話兒。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來。

大家的怒氣仿佛忽然找到了出路,都瞪著祥子的後影[142]。這兩天了,大家都覺得祥子是劉家的走狗,死命的巴結,任勞任怨的當碎催[45]。祥子一點也不知道這個,幫助劉家作事,為是支走心中的煩惱;晚上沒話和大家說,因為本來沒話可說。他們不知道他的委屈,而以為他是巴結上了劉四爺,所以不屑於和他們交談。虎妞的照應祥子,在大家心中特別的發著點酸味,想到目前的事,劉四爺不準他們在喜棚裏來往,可是祥子一定可以吃一整天好的;同是拉車的,為什麽有三六九等呢?看,劉姑娘又把祥子叫出去!大家的眼跟著祥子,腿也想動,都搭訕著走出來。劉姑娘正和祥子在煤氣燈底下說話呢,大家彼此點了點頭。

十四

劉家的事辦得很熱鬧。劉四爺很滿意有這麽多人來給他磕頭祝壽。更足以自傲的是許多老朋友也趕著來賀喜。由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這場事不但辦得熱鬧,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經落伍,而四爺的皮袍馬褂都是新作的。以職業說,有好幾位朋友在當年都比他闊,可是現在——經過這二三十年來的變遷——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難吃上飽飯。看著他們,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壽堂,畫著長阪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麵,他覺得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他“改了良”。連賭錢,他都預備下麻將牌,比押寶就透著文雅了許多。

可是,在這個熱鬧的局麵中,他也感覺到一點淒涼難過[143]。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壽日來的人不過是鋪戶中的掌櫃與先生們,和往日交下的外場光棍。沒想到會也來了些女客。雖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獨,沒有老伴兒,隻有個女兒,而且長得像個男子。假若虎妞是個男子,當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個老鰥夫,或者也就不這麽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麽也不缺,隻缺個兒子。自己的壽數越大,有兒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壽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應落淚。不管自己怎樣改了良,沒人繼續自己的事業,一切還不是白饒?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歡,大家給他祝壽,他大模大樣的承受,仿佛覺出自己是鼇裏奪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氣兒塌下點去。看著女客們攜來的小孩子們,他又羨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們親近,不親近又覺得自己別扭。他要鬧脾氣,又不肯登時發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場人,不能在親友麵前出醜[144]。他願意快快把這一天過去,不再受這個罪。

還有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給車夫們擺飯的時節,祥子幾乎和人打起來。

八點多就開了飯,車夫們都有點不願意。雖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車份兒,可是今天誰也沒空著手來吃飯,一角也罷,四十子兒也罷,大小都有份兒禮金。平日,大家是苦漢,劉四是廠主;今天,據大家看,他們是客人,不應當受這種待遇。況且,吃完就得走,還不許拉出車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準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滾之列,可是他願意和大家一塊兒吃。一來是早吃完好去幹事,二來是顯著和氣。和大家一齊坐下,大家把對劉四的不滿意都挪到他身上來。剛一落座,就有人說了:“哎,您是貴客呀,怎和我們坐在一處?”祥子傻笑了一下,沒有聽出來話裏的意味。這幾天了,他自己沒開口說過閑話,所以他的腦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

大家對劉四不敢發作,隻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製,喜酒!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有的悶喝,有的猜開了拳;劉老頭子不能攔著他們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隨群,也就跟著喝了兩盅。喝著喝著,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轄。有的就說:“祥子,駱駝,你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著老爺小姐!趕明兒你不必拉車了,頂好跟包去!”祥子聽出點意思來,也還沒往心中去;從他一進人和廠,他就決定不再充什麽英雄好漢,一切都聽天由命。誰愛說什麽,就說什麽。他納住了氣。有的又說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們憑力氣掙錢,人家祥子是內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來。祥子覺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麽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這幾句閑話呢,他還沒出聲。鄰桌的人看出便宜來,有的伸著脖子叫:“祥子,趕明兒你當了廠主,別忘了哥兒們哪!”祥子還沒言語,本桌上的人又說了:“說話呀,駱駝!”

“哼,你怎麽不能呢,眼看著就咚咚嚓[46]啦!”

祥子沒繞搭過來,“咚咚嚓”是什麽意思,可是直覺的猜到那是指著他與虎妞的關係而言。他的臉慢慢由紅而白,把以前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來,全堵在心上。幾天的容忍緘默似乎不能再維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見個出口就要激衝出去。正當這個工夫,一個車夫又指著他的臉說:“祥子,我說你呢,你才真是啞巴吃扁食,心裏有數兒呢。是不是,你自己說,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來,臉上煞白[145],對著那個人問:“出去說,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們確是有心“咬”他,撇些閑盤兒,可是並沒預備打架。

忽然一靜,像林中的啼鳥忽然看見一隻老鷹。祥子獨自立在那裏,比別人都高著許多,他覺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氣在心頭,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們大家都動手,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釘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沒有?”

大家忽然想過味兒來,幾乎是一齊的:“得了,祥子,逗著你玩呢!”

劉四爺看見了:“坐下,祥子!”然後向大家,“別瞧誰老實就欺侮誰,招急了我把你們全踢出去!快吃!”

祥子離了席。大家用眼梢兒撩著劉老頭子,都拿起飯來。不大一會兒,又嘁嘁喳喳的說起來,像危險已過的林鳥,又輕輕的啾啾。

祥子在門口蹲了半天,等著他們。假若他們之中有敢再說閑話的,揍!自己什麽都沒了,給它個不論秧子吧!

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來,並沒再找尋他。雖然沒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點氣。繼而一想,今天這一舉,可是得罪了許多人。平日,自己本來就沒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無處去訴;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點後悔。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著,有點發痛。他立起來,管它呢,人家那三天兩頭打架鬧饑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嗎?老實規矩就一定有好處嗎?這麽一想,他心中給自己另畫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的祥子,與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146]。這是個見人就交朋友,而處處占便宜,喝別人的茶,吸別人的煙,借了錢不還,見汽車不躲,是個地方就撒尿,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拉到“區”裏去住兩三天不算什麽。是的,這樣的車夫也活著,也快樂,至少是比祥子快樂。好吧,老實,規矩,要強,既然都沒用,變成這樣的無賴也不錯。不但是不錯,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漢的氣概,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低著頭吃啞巴虧。對了!應當這麽辦!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

反倒有點後悔,這一架沒能打成。好在不忙,從今以後,對誰也不再低頭。

下午三四點鍾還來了些拜壽的,老頭子已覺得索然無味,客人越稱讚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覺得沒什麽意思。

到了掌燈以後,客人陸續的散去,隻有十幾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還沒走,湊起麻將來。看著院內的空棚,被水月燈照得發青,和撤去圍裙的桌子,老頭子覺得空寂無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不過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沒有兒孫們穿孝跪靈,隻有些不相幹的人們打麻將守夜!他真想把現在未走的客人們趕出去;乘著自己有口活氣,應當發發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殺氣。怒氣便拐了彎兒,越看姑娘越不順眼。祥子在棚裏坐著呢,人模狗樣的,臉上的疤被燈光照得像塊玉石。老頭子怎看這一對兒,怎別扭!

虎姑娘一向野調無腔慣了,今天頭上腳下都打扮著,而且得裝模作樣的應酬客人,既為討大家的稱讚,也為在祥子麵前露一手兒。上半天倒覺得這怪有個意思,趕到過午,因有點疲乏,就覺出討厭,也頗想找誰叫罵一場。到了晚上,她連半點耐性也沒有了,眉毛自己叫著勁,老直立著。[148]

七點多鍾了,劉四爺有點發困,可是不服老,還不肯去睡。大家請他加入打幾圈兒牌,他不肯說精神來不及,而說打牌不痛快,押寶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願中途改變,他隻好在一旁坐著。為打起點精神,他還要再喝幾盅,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吃飽,而且抱怨廚子賺錢太多了,菜並不豐滿。由這一點上說起,他把白天所覺到的滿意之處,全盤推翻:棚,家夥座兒[47],廚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麽些錢,都捉了他的大頭,都冤枉!

管賬的馮先生,這時候,已把賬殺好:進了二十五條壽幛,三堂壽桃壽麵,一壇兒壽酒,兩對壽燭,和二十來塊錢的禮金。號數不少,可是多數的是給四十銅子或一毛大洋。

聽到這個報告,劉四爺更火啦。早知道這樣,就應該預備“炒菜麵”!三個海碗的席吃著,就出一毛錢的人情?這簡直是拿老頭子當冤大腦袋!從此再也不辦事,不能賠這份窩囊錢!不用說,大家連親帶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歲的人了,反倒聰明一世,胡塗一時,教一群猴兒王八蛋給吃了!老頭子越想越氣,連白天所感到的滿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塗;心裏這麽想,嘴裏就念道著,帶著許多街麵上已不通行的咒罵。

哪知道,老頭子說著說著繞到她身上來。她決定不吃這一套!他辦壽,她跟著忙亂了好幾天,反倒沒落出好兒來,她不能容讓!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講理!她馬上還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錢辦事,礙著我什麽啦?”[149]

老頭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礙著你什麽了?簡直的就跟你!你當我的眼睛不管閑事哪?”

“你看見什麽啦?我受了一天的累,臨完拿我殺氣呀,先等等!說吧,你看見了什麽?”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靈便。

“你甭看著我辦事,你眼兒熱!看見?我早就全看見了,哼!”

“我幹嗎眼兒熱呀?!”她搖晃著頭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麽?”

“那不是?!”劉四往棚裏一指——祥子正彎著腰掃地呢。

“他呀?”虎妞心裏哆嗦了一下,沒想到老頭的眼睛會這麽尖,“哼!他怎樣?”

“不用揣著明白的,說胡塗的!”老頭子立了起來,“要他沒我,要我沒他,幹脆的告訴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應當管!”

虎妞沒想到事情破的這麽快,自己的計劃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頭子已經點破了題!怎辦呢?她的臉紅起來,黑紅,加上半殘的粉,與青亮的燈光,好像一塊煮老了的豬肝,顏色複雜而難看[150]。她有點疲乏;被這一激,又發著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亂。她不能就這麽窩回去,心中亂也得馬上有辦法。頂不妥當的主意也比沒主意好,她向來不在任何人麵前服軟!好吧,爽性來幹脆的吧,好壞都憑這一錘子了!

“今兒個都說清了也好,就打算是這麽筆賬兒吧,你怎樣呢?我倒要聽聽!這可是你自己找病,別說我有心氣你!”

打牌的人們似乎聽見他們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別的,為抵抗他們的聲音,大家把牌更摔得響了一些,而且嘴裏叫喚著紅的,碰……

祥子把事兒已聽明白,照舊低著頭掃地,他心中有了底;說翻了,揍![151]

“你簡直的是氣我嗎!”老頭子的眼已瞪得極圓,“把我氣死,你好去倒貼兒?甭打算,我還得活些年呢!”

“甭擺閑盤,你怎辦吧?”虎妞心裏噗通,嘴裏可很硬。

“我怎辦?不是說過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不能都便宜了個臭拉車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來,看準了劉四,問:“說誰呢?”

劉四狂笑起來:“哈哈,你這小子要造反嗎?說你哪,說誰!你給我馬上滾!看著你不錯,賞你臉,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幹什麽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滾!永遠別再教我瞧見你,上他媽的這兒找便宜來啦,啊?”

祥子沒有個便利的嘴,想要說的話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頭上來。他呆呆的立在那裏,直著脖子咽吐沫。[152]

“給我滾!快滾!上這兒來找便宜?我往外掏壞的時候還沒有你呢,哼!”老頭子有點純為唬嚇祥子而唬嚇了,他心中恨祥子並不像恨女兒那麽厲害,就是生著氣還覺得祥子的確是個老實人。[153]

“好了,我走!”祥子沒話可說,隻好趕緊離開這裏;無論如何,鬥嘴他是鬥不過他們的。

車夫們本來是看熱鬧,看見劉四爺罵祥子,大家還記著早晨那一場,覺得很痛快。及至聽到老頭子往外趕祥子,他們又向著他了——祥子受了那麽多的累,過河拆橋,老頭子翻臉不認人,他們替祥子不平。有的趕過來問:“怎麽了,祥子?”祥子搖了搖頭。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個閃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計劃是沒多大用處了,急不如快,得趕緊抓住祥子,別雞也飛蛋也打了!“咱們倆的事,一條繩拴著倆螞蚱,誰也跑不了!你等等,等我說明白了!”她轉過頭來,衝著老頭子:“幹脆說了吧,我已經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兒我也上哪兒!你是把我給他呢?還是把我們倆一齊趕出去?聽你一句話!”

虎妞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麽快,把最後的一招這麽早就拿出來。劉四爺更沒想到事情會弄到了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軟,特別是在大家麵前。“你真有臉往外說,我這個老臉都替你發燒!”他打了自己個嘴巴,“呸!好不要臉!”

打牌的人們把手停住了,覺出點不大是味來,可是胡裏胡塗,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有的立起來,有的呆呆的看著自己的牌。

話都說出來,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臉?別教我往外說你的事兒,你什麽屎沒拉過?我這才是頭一回,還都是你的錯兒: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你六十九了,白活!這不是當著大眾,”她向四下裏一指,“咱們弄清楚了頂好,心明眼亮!就著這個喜棚,你再辦一通兒事得了!”

“我?”劉四爺的臉由紅而白,把當年的光棍勁兒全拿了出來,“我放把火把棚燒了,也不能給你用!”

“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聲音非常的難聽,“我卷起鋪蓋一走,你給我多少錢?”

“錢是我的,我愛給誰才給!”老頭子聽女兒說要走,心中有些難過,但是為鬥這口氣,他狠了心。

“你的錢?我幫你這些年了;沒我,你想想,你的錢要不都填給野娘們才怪,咱們憑良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說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裏,沒有一句話可說。

講動武,祥子不能打個老人,也不能打個姑娘。他的力量沒地方用。耍無賴,隻能想想,耍不出。論虎妞這個人,他滿可以跺腳一跑。為目前這一場,她既然和父親鬧翻,而且願意跟他走;骨子裏的事沒人曉得,表麵上她是為祥子而犧牲;當著大家麵前,他沒法不拿出點英雄氣兒來。他沒話可說,隻能立在那裏,等個水落石出;至少他得作到這個,才能像個男子漢。[154]

劉家父女隻剩了彼此瞪著,已無話可講;祥子是閉口無言。車夫們,不管向著誰吧,似乎很難插嘴。打牌的人們不能不說話了,靜默得已經很難堪。不過,大家隻能浮麵皮的敷衍幾句,勸雙方不必太掛火,慢慢的說,事情沒有過不去的。他們隻能說這些,不能解決什麽,也不想解決什麽。見兩方麵都不肯讓步,那麽,清官難斷家務事,有機會便溜了吧。

沒等大家都溜淨,虎姑娘抓住了天順煤廠的馮先生:“馮先生,你們鋪子裏不是有地方嗎?先讓祥子住兩天。我們的事說辦就快,不能長占住你們的地方。祥子你跟馮先生去,明天見,商量商量咱們的事。告訴你,我出回門子,還是非坐花轎不出這個門!馮先生,我可把他交給你了,明天跟你要人!”[155]

馮先生直吸氣,不願負這個責任。祥子急於離開這裏,說了句:“我跑不了!”

馮先生們把劉四爺也勸進去,老頭子把外場勁兒又拿出來,請大家別走,還得喝幾盅:“諸位放心,從此她是她,我是我,再也不吵嘴。走她的,隻當我沒有過這麽個丫頭。我外場一輩子,臉教她給丟淨!倒退二十年,我把她們倆全活劈了!現在,隨她去;打算跟我要一個小銅錢,萬難!一個子兒不給!不給!看她怎麽活著!教她嚐嚐,她就曉得了,到底是爸爸好,還是野漢子好!別走,再喝一盅!”

大家敷衍了幾句,都急於躲避是非。

祥子上了天順煤廠。

事情果然辦得很快。虎妞在毛家灣一個大雜院裏租到兩間小北房;馬上找了裱糊匠糊得四白落地;求馮先生給寫了幾個喜字,貼在屋中。屋子糊好,她去講轎子:一乘滿天星的轎子,十六個響器,不要金燈,不要執事。一切講好,她自己趕了身紅綢子的上轎衣;在年前趕得,省得不過破五就動針。喜日定的是大年初六,既是好日子,又不用忌門。她自己把這一切都辦好,告訴祥子去從頭至腳都得買新的:“一輩子就這麽一回!”

祥子手中隻有五塊錢!

虎妞又瞪了眼:“怎麽?我交給你那三十多塊呢?”

祥子沒法不說實話了,把曹宅的事都告訴了她。她眨巴著眼似信似疑的[156]:“好吧,我沒工夫跟你吵嘴,咱們各憑良心吧!給你這十五塊吧!你要是到日子不打扮得像個新人,你可提防著!”

祥子穿著由天橋買來的新衣,紅著臉,戴著三角錢一頂的緞小帽。他仿佛忘了自己,而傻傻忽忽的看著一切,聽著一切,連自己好似也不認識了。他由一個煤鋪遷入裱糊得雪白的新房,不知道是怎回事:以前的事正如煤廠裏,一堆堆都是黑的;現在茫然的進到新房,白得閃眼,貼著幾個血紅的喜字。他覺到一種嘲弄,一種白的,渺茫的,悶氣[157]。屋裏,擺著虎妞原有的桌椅與床;火爐與菜案卻是新的;屋角裏插著把五色雞毛的撢子。他認識那些桌椅,可是對火爐,菜案,與雞毛撢子,又覺得生疏。新舊的器物合在一處,使他想起過去,又擔心將來。一切任人擺布,他自己既像個舊的,又像是個新的,一個什麽擺設,什麽奇怪的東西;他不認識了自己。他想不起哭,他想不起笑,他的大手大腳在這小而暖的屋中活動著,像小木籠裏一隻大兔子,眼睛紅紅的看著外邊,看著裏邊,空有能飛跑的腿,跑不出去!虎妞穿著紅襖,臉上抹著白粉與胭脂,眼睛溜著他。他不敢正眼看她。她也是既舊又新的一個什麽奇怪的東西,是姑娘,也是娘們;像女的,又像男的;像人,又像什麽凶惡的走獸!這個走獸,穿著紅襖,已經捉到他,還預備著細細的收拾他。誰都能收拾他,這個走獸特別的厲害,要一刻不離的守著他,向他瞪眼,向他發笑,而且能緊緊的抱住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盡。他沒法脫逃。他摘了那頂緞小帽,呆呆的看著帽上的紅結子,直到看得眼花——一轉臉,牆上全是一顆顆的紅點,飛旋著,跳動著,中間有一塊更大的,紅的,臉上發著醜笑的虎妞![158]

婚夕,祥子才明白:虎妞並沒有懷了孕。像變戲法的,她解釋給他聽:“要不這麽冤你一下,你怎會死心踏地的點頭呢!我在褲腰上塞了個枕頭!哈哈,哈哈!”她笑得流出淚來:“你個傻東西!甭提了,反正我對得起你;你是怎個人,我是怎個人?我楞和爸爸吵了,跟著你來,你還不謝天謝地?”

第二天,祥子很早就出去了。多數的鋪戶已經開了市,可是還有些家關著門。門上的春聯依然紅豔,黃的掛錢卻有被風吹碎了的。街上很冷靜,洋車可不少,車夫們也好似比往日精神了一些,差不離的都穿著雙新鞋,車背後還有貼著塊紅紙兒的。祥子很羨慕這些車夫,覺得他們倒有點過年的樣子,而自己是在個葫蘆裏憋悶了這好幾天;他們都安分守己的混著,而他沒有一點營生,在大街上閑晃。他不安於遊手好閑,可是打算想明天的事,就得去和虎妞——他的老婆商議;他是在老婆——這麽個老婆!——手裏討飯吃。空長了那麽高的身量,空有那麽大的力氣,沒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個紅襖虎牙的東西;吸人精血的東西;他已不是人,而隻是一塊肉。他沒了自己,隻在她的牙中掙紮著,像被貓叼住的一個小鼠。他不想跟她去商議,他得走;想好了主意,給她個不辭而別。這沒有什麽對不起人的地方,她是會拿枕頭和他變戲法的女怪!他窩心,他不但想把那身新衣扯碎,也想把自己從內到外放在清水裏洗一回,他覺得混身都粘著些不潔淨的,使人惡心的什麽東西,教他從心裏厭煩。他願永遠不再見她的麵!

脫得光光的,看著自己的肢體,他覺得非常的羞愧。下到池子裏去,熱水把全身燙得有些發木,他閉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往外放射著一些積存的汙濁[159]。他幾乎不敢去摸自己,心中空空的,頭上流下大汗珠來。一直到呼吸已有些急促,他才懶懶的爬上來,混身通紅,像個初生下來的嬰兒。他似乎不敢就那麽走出來,圍上條大毛巾,他還覺得自己醜陋;雖然汗珠劈嗒啪嗒的往下落,他還覺得自己不幹淨——心中那點汙穢仿佛永遠也洗不掉:在劉四爺眼中,在一切知道他的人眼中,他永遠是個偷娘們的人!

汗還沒完全落下去,他急忙的穿上衣服,跑了出來。他怕大家看他的赤身!出了澡堂,被涼風一颼,他覺出身上的輕鬆。街上也比剛才熱鬧的多了。響晴的天空,給人人臉上一些光華。祥子的心還是揪揪著,不知上哪裏去好。往南,往東,再往南,他奔了天橋去。新年後,九點多鍾,鋪戶的徒弟們就已吃完早飯,來到此地。各色的貨攤,各樣賣藝的場子,都很早的擺好占好。祥子來到,此處已經圍上一圈圈的人,裏邊打著鑼鼓。他沒心去看任何玩藝,他已經不會笑。

平日,這裏的說相聲的,耍狗熊的,變戲法的,數來寶的,唱秧歌的,說鼓書的,練把式的,都能供給他一些真的快樂,使他張開大嘴去笑。他舍不得北平,天橋得算一半兒原因。每逢望到天橋的席棚,與那一圈一圈兒的人,他便想起許多可笑可愛的事。現在他懶得往前擠,天橋的笑聲裏已經沒了他的份兒。他躲開人群,向清靜的地方走,又覺得舍不得[160]!不,他不能離開這個熱鬧可愛的地方,不能離開天橋,不能離開北平。走?無路可走!他還是得回去跟她——跟她!——去商議。他不能走,也不能閑著。他得退一步想,正如一切人到了無可如何的時候都得退一步想。什麽委屈都受過了,何必單在這一點上叫真兒呢?他沒法矯正過去的一切,那麽隻好順著路兒往下走吧。

他站定了,聽著那雜亂的人聲,鑼鼓響;看著那來來往往的人,車馬,忽然想起那兩間小屋。耳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眼前的人物似乎不見了,隻有那兩間白,暖,貼著紅喜字的小屋,方方正正的立在麵前。雖然隻住過一夜,但是非常的熟習親密,就是那個穿紅襖的娘們仿佛也並不是隨便就可以舍棄的。立在天橋,他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是;在那兩間小屋裏,他有了一切。回去,隻有回去才能有辦法。明天的一切都在那小屋裏。羞愧,怕事,難過,都沒用;打算活著,得找有辦法的地方去。

“上哪兒啦?你!”她一邊去盛白菜,一邊問。

“洗澡去了。”他把長袍脫下來。

“啊!以後出去,言語一聲!別這麽大咧咧的甩手一走!”

他沒言語。

“會哼一聲不會?不會,我教給你!”

他哼了一聲,沒法子!他知道娶來一位母夜叉,可是這個夜叉會做飯,會收拾屋子,會罵他也會幫助他,教他怎樣也不是味兒!他吃開了饅頭。飯食的確是比平日的可口,熱火;可是吃著不香,嘴裏嚼著,心裏覺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種痛快,他吃不出汗來。[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