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她也勸祥子把錢放出去,完全出於善意;假若他願意的話,她可以幫他的忙:
“告訴你,祥子,擱在兜兒裏,一個子永遠是一個子!放出去呢,錢就會下錢!沒錯兒,咱們的眼睛是幹什麽的?瞧準了再放手錢,不能放禿尾巴鷹。當巡警的到時候不給利,或是不歸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話,他的差事得擱下,敢!打聽明白他們放餉的日子,堵窩掏;不還錢,新新[32]!將一比十,放給誰,咱都得有個老底;好,放出去,海裏摸鍋,那還行嗎?你聽我的,準保沒錯!”
祥子用不著說什麽,他的神氣已足表示他很佩服高媽的話。及至獨自一盤算,他覺得錢在自己手裏比什麽也穩當。不錯,這麽著是死的,錢不會下錢;可是丟不了也是真的。把這兩三個月剩下的幾塊錢——都是現洋——輕輕的拿出來,一塊一塊的翻弄,怕出響聲;現洋是那麽白亮,厚實,起眼,他更覺得萬不可撒手,除非是拿去買車。各人有各人的辦法,他不便全隨著高媽。
原先在一家姓方的家裏,主人全家大小,連仆人,都在郵局有個儲金折子。方太太也勸過祥子:“一塊錢就可以立折子,你怎麽不立一個呢?俗言說得好,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到無時盼有時;年輕輕的,不乘著年輕力壯剩下幾個,一年三百六十天不能天天是晴天大日頭。這又不費事,又牢靠,又有利錢,哪時彆住還可以提點兒用,還要怎麽方便呢?去,去要個單子來,你不會寫,我給你填上,一片好心!”
祥子知道她是好心,而且知道廚子王六和奶媽子秦媽都有折子,他真想試一試。可是有一天方大小姐叫他去給放進十塊錢,他細細看了看那個小折子,上麵有字,有小紅印;通共,哼,也就有一小打手紙那麽沉吧。把錢交進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畫了幾個字,打上了個小印。他覺得這不是騙局,也得是騙局[79];白花花的現洋放進去,憑人家三畫五畫就算完事,祥子不上這個當。他懷疑方家是跟郵局這個買賣——他總以為郵局是個到處有分號的買賣,大概字號還很老,至少也和瑞蚨祥,鴻記差不多——有關係,所以才這樣熱心給拉生意。即使事實不是這樣,現錢在手裏到底比在小折子上強,強的多!折子上的錢隻是幾個字!
對於銀行銀號,他隻知道那是出“座兒”的地方,假若巡警不阻止在那兒擱車的話,準能拉上“買賣”。至於裏麵作些什麽事,他猜不透。不錯,這裏必是有很多的錢;但是為什麽單到這裏來鼓逗[33]錢,他不明白;他自己反正不容易與它們發生關係,那麽也就不便操心去想了。城裏有許多許多的事他不明白,聽朋友們在茶館裏議論更使他發胡塗,因為一人一個說法,而且都說的不到家。他不願再去聽,也不願去多想,他知道假若去打搶的話,頂好是搶銀行;既然不想去作土匪,那麽祥子拿著自己的錢好了,不用管別的。他以為這是最老到的辦法。
高媽知道他是紅著心想買車,又給他出了主意:
“祥子,我知道你不肯放賬,為是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也是個主意!我要是個男的,要是也拉車,我就得拉自己的車;自拉自唱,萬事不求人!能這麽著,給我個知縣我也不換!拉車是苦事,可是我要是男的,有把子力氣,我楞拉車也不去當巡警;冬夏常青,老在街上站著,一月才掙那倆錢,沒個外錢,沒個自由;一留胡子還是就吹,簡直的沒一點起色。我是說,對了,你要是想快快買上車的話,我給你個好主意:起上一隻會,十來個人,至多二十個人,一月每人兩塊錢,你使頭一會;這不是馬上就有四十來的塊?你橫是[34]多少也有個積蓄,湊吧湊吧就弄輛車拉拉,幹脆大局!車到了手,你幹上一隻黑簽兒會[35],又不出利,又是體麵事,準得對你的心路!你真要請會的話,我來一隻,決不含忽!怎樣?”
這真讓祥子的心跳得快了些!真要湊上三四十塊,再加上劉四爺手裏那三十多,和自己現在有的那幾塊,豈不就是八十來的?雖然不夠買十成新的車,八成新的總可以辦到了!況且這麽一來,他就可以去向劉四爺把錢要回,省得老這麽擱著,不像回事兒。八成新就八成新吧,好歹的拉著,等有了富餘再換。
可是,上哪裏找這麽二十位人去呢?即使能湊上,這是個麵子事,自己等錢用麽就請會,趕明兒人家也約自己來呢?起會,會這個窮年月,常有嘩啦[36]了的時候!好漢不求人;幹脆,自己有命買得上車,買;不求人![80]
看祥子沒動靜,高媽真想俏皮他一頓,可是一想他的直誠勁兒,又不大好意思了:“你真行!小胡同趕豬——直來直去;也好!”
祥子沒說什麽,等高媽走了,對自己點了點頭,似乎是承認自己的一把死拿值得佩服,心中怪高興的。
已經是初冬天氣,晚上胡同裏叫賣糖炒栗子,落花生之外,加上了低悲的“夜壺嘔”。夜壺挑子上帶著瓦的悶葫蘆罐兒,祥子買了個大號的。頭一號買賣,賣夜壺的找不開錢,祥子心中一活便,看那個頂小的小綠夜壺非常有趣,綠汪汪的,也撅著小嘴:“不用找錢了,我來這麽一個!”
放下悶葫蘆罐,他把小綠夜壺送到裏邊去:“少爺沒睡哪?送你個好玩藝!”[81]
大家都正看著小文——曹家的小男孩——洗澡呢,一見這個玩藝都憋不住的笑了。曹氏夫婦沒說什麽,大概覺得這個玩藝雖然蠢一些,可是祥子的善意是應當領受的,所以都向他笑著表示謝意。高媽的嘴可不會閑著:
“你看,真是的,祥子!這麽大個子了,會出這麽高明的主意;多麽不順眼!”
小文很喜歡這個玩藝,登時用手捧澡盆裏的水往小壺裏灌;“這小茶壺,嘴大!”
大家笑得更加了勁。祥子整著身子——因為一得意就不知怎麽好了——走出來。他很高興,這是向來沒有經驗過的事,大家的笑臉全朝著他自己,仿佛他是個很重要的人似的。微笑著,又把那幾塊現洋搬運出來,輕輕的一塊一塊往悶葫蘆罐裏放,心裏說:這比什麽都牢靠!多咱夠了數,多咱往牆上一碰;拍喳,現洋比瓦片還得多![82]
他決定不再求任何人。就是劉四爺那麽可靠,究竟有時候顯著別扭,錢是丟不了哇,在劉四爺手裏,不過總有點不放心。錢這個東西像戒指,總是在自己手上好。這個決定使他痛快,覺得好像自己的腰帶又殺緊了一扣,使胸口能挺得更直更硬。
天是越來越冷了,祥子似乎沒覺到。心中有了一定的主意,眼前便增多了光明;在光明中不會覺得寒冷。地上初見冰淩,連便道上的土都凝固起來,處處顯出幹燥,結實,黑土的顏色已微微發些黃,像已把潮氣散盡。特別是在一清早,被大車軋起的土棱上鑲著幾條霜邊,小風尖溜溜的把早霞吹散,露出極高極藍極爽快的天;祥子願意早早的拉車跑一趟,涼風颼進他的袖口,使他全身像洗冷水澡似的一哆嗦,一痛快。有時候起了狂風,把他打得出不來氣,可是他低著頭,咬著牙,向前鑽,像一條浮著逆水的大魚;風越大,他的抵抗也越大,似乎是和狂風決一死戰。猛的一股風頂得他透不出氣,閉住口,半天,打出一個嗝,仿佛是在水裏紮了一個猛子。打出這個嗝,他繼續往前奔走,往前衝進,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住這個巨人;他全身的筋肉沒有一處鬆懈,像被螞蟻圍攻的綠蟲,全身搖動著抵禦[83]。這一身汗!等到放下車,直一直腰,吐出一口長氣,抹去嘴角的黃沙,他覺得他是無敵的;看著那裹著灰沙的風從他麵前掃過去,他點點頭。風吹彎了路旁的樹木,撕碎了店戶的布幌,揭淨了牆上的報單,遮昏了太陽,唱著,叫著,吼著,回**著;忽然直馳,像驚狂了的大精靈,扯天扯地的疾走;忽然慌亂,四麵八方的亂卷,像不知怎好而決定亂撞的惡魔;忽然橫掃,乘其不備的襲擊著地上的一切,扭折了樹枝,吹掀了屋瓦,撞斷了電線;可是,祥子在那裏看著;他剛從風裏出來,風並沒能把他怎樣了!勝利是祥子的!及至遇上順風,他隻須拿穩了車把,自己不用跑,風會替他推轉了車輪,像個很好的朋友。
自然,他既不瞎,必定也看見了那些老弱的車夫。他們穿著一陣小風就打透的,一陣大風就吹碎了的,破衣;腳上不知綁了些什麽。在車口上,他們哆嗦著,眼睛像賊似的溜著,不論從什麽地方鑽出個人來,他們都爭著問:“車?!”拉上個買賣,他們暖和起來,汗濕透了那點薄而破的衣裳。一停住,他們的汗在背上結成了冰。遇上風,他們一步也不能抬,而生生的要曳著車走;風從上麵砸下來,他們要把頭低到胸口裏去;風從下麵來,他們的腳便找不著了地;風從前麵來,手一揚就要放風箏;風從後邊來,他們沒法管束住車與自己。但是他們設盡了方法,用盡了力氣,死曳活曳得把車拉到了地方,為幾個銅子得破出一條命。一趟車拉下來,灰土被汗合成了泥,糊在臉上,隻露著眼與嘴三個凍紅了的圈。天是那麽短,那麽冷,街上沒有多少人;這樣苦奔一天,未必就能掙上一頓飽飯;可是年老的,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年小的,有父母弟妹!冬天,他們整個的是在地獄裏,比鬼多了一口活氣,而沒有鬼那樣清閑自在;鬼沒有他們這麽多的吃累!像條狗似的死在街頭,是他們最大的平安自在;凍死鬼,據說,臉上有些笑容![84]
祥子怎能沒看見這些呢。但是他沒工夫為他們憂慮思索。他們的罪孽也就是他的,不過他正在年輕力壯,受得起辛苦,不怕冷,不怕風;晚間有個幹淨的住處,白天有件整齊的衣裳,所以他覺得自己與他們並不能相提並論,他現在雖是與他們一同受苦,可是受苦的程度到底不完全一樣;現在他少受著罪,將來他還可以從這裏逃出去;他想自己要是到了老年,決不至於還拉著輛破車去挨餓受凍。他相信現在的優越可以保障將來的勝利。正如在飯館或宅門外遇上駛汽車的,他們不肯在一塊兒閑談;駛汽車的覺得有失身分,要是和洋車夫們有什麽來往。汽車夫對洋車夫的態度,正有點像祥子的對那些老弱殘兵;同是在地獄裏,可是層次不同。他們想不到大家須立在一塊兒,而是各走各的路,個人的希望與努力蒙住了各個人的眼,每個人都覺得赤手空拳可以成家立業,在黑暗中各自去摸索個人的路。祥子不想別人,不管別人,他隻想著自己的錢與將來的成功。[85]
街上慢慢有些年下的氣象了。在晴明無風的時候,天氣雖是幹冷,可是路旁增多了顏色:年畫,紗燈,紅素蠟燭,絹製的頭花,大小蜜供,都陳列出來,使人心中顯著快活,可又有點不安;因為無論誰對年節都想到快樂幾天,可是大小也都有些困難。祥子的眼增加了亮光,看見路旁的年貨,他想到曹家必定該送禮了;送一份總有他幾毛酒錢。節賞固定的是兩塊錢,不多;可是來了賀年的,他去送一送,每一趟也得弄個兩毛三毛的。湊到一塊就是個數兒;不怕少,隻要零碎的進手;他的悶葫蘆罐是不會冤人的!晚間無事的時候,他釘坑兒看著這個隻會吃錢而不願吐出來的瓦朋友,低聲的勸告:“多多的吃,多多的吃,夥計!多咱你吃夠了,我也就行了!”
年節越來越近了,一晃兒已是臘八。歡喜或憂懼強迫著人去計劃,布置;還是二十四小時一天,可是這些天與往常不同,它們不許任何人隨便的度過,必定要作些什麽,而且都得朝著年節去作,好像時間忽然有了知覺,有了感情,使人們隨著它思索,隨著它忙碌。祥子是立在高興那一麵的,街上的熱鬧,叫賣的聲音,節賞與零錢的希冀,新年的休息,好飯食的想象……都使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歡喜,盼望。他想好,破出塊兒八毛的,得給劉四爺買點禮物送去。禮輕人物重,他必須拿著點東西去,一來為是道歉,他這些日子沒能去看老頭兒,因為宅裏很忙;二來可以就手要出那三十多塊錢來。破費一塊來錢而能要回那一筆款,是上算的事。這麽想好,他輕輕的搖了搖那個撲滿,想象著再加進三十多塊去應當響得多麽沉重好聽。是的,隻要一索回那筆款來,他就沒有不放心的事了!
一天晚上,他正要再搖一搖那個聚寶盆,高媽喊了他一聲:“祥子!門口有位小姐找你;我正從街上回來,她跟我直打聽你。”等祥子出來,她低聲找補了句,“她像個大黑塔!怪怕人的!”
祥子的臉忽然紅得像包著一團火,他知道事情要壞![86]
九
祥子幾乎沒有力量邁出大門坎去。昏頭打腦的,腳還在門坎內,借著街上的燈光,已看見了劉姑娘。她的臉上大概又擦了粉,被燈光照得顯出點灰綠色,像黑枯了的樹葉上掛著層霜。祥子不敢正眼看她。[87]
虎妞臉上的神情很複雜:眼中帶出些渴望看到他的光兒;嘴可是張著點,露出點兒冷笑;鼻子縱起些紋縷,折疊著些不屑與急切;眉棱棱著,在一臉的怪粉上顯出妖媚而霸道。看見祥子出來,她的嘴唇撇了幾撇,臉上的各種神情一時找不到個適當的歸束[88]。她咽了口吐沫,把複雜的神氣與情感似乎鎮壓下去,拿出點由劉四爺得來的外場勁兒,半惱半笑,假裝不甚在乎的樣子打了句哈哈:
“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頭啊!”她的嗓門很高,和平日在車廠與車夫們吵嘴時一樣。說出這兩句來,她臉上的笑意一點也沒有了,忽然的仿佛感到一種羞愧與下賤,她咬上了嘴唇。
“別嚷!”祥子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唇上,爆裂出這兩個字,音很小,可是極有力。[89]
“哼!我才怕呢!”她惡意的笑了,可是不由她自己似的把聲音稍放低了些。“怨不得你躲著我呢,敢情這兒有個小妖精似的小老媽兒;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玩藝,別看傻大黑粗的,韃子拔煙袋,不傻假充傻!”她的聲音又高了起去。
“別嚷!”祥子唯恐怕高媽在門裏偷著聽話兒。“別嚷!這邊來!”他一邊說一邊往馬路上走。
“上哪邊我也不怕呀,我就是這麽大嗓兒!”嘴裏反抗著,她可是跟了過來。
過了馬路,來到東便道上,貼著公園的紅牆,祥子——還沒忘了在鄉間的習慣——蹲下了:“你幹嗎來了?”
“我?哼,事兒可多了!”她左手插在腰間,肚子努出些來。低頭看了他一眼,想了會兒,仿佛是發了些善心,可憐他了:“祥子!我找你有事,要緊的事!”
這聲低柔的“祥子”把他的怒氣打散了好些,他抬起頭來,看著她,她還是沒有什麽可愛的地方,可是那聲“祥子”在他心中還微微的響著,帶著溫柔親切,似乎在哪兒曾經聽見過,喚起些無可否認的,欲斷難斷的,情分。他還是低聲的,但是溫和了些:“什麽事?”
“祥子!”她往近湊了湊,“我有啦!”
“有了什麽?”他一時蒙住了。
“這個!”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楞頭磕腦的,他“啊”了一聲,忽然全明白了。一萬樣他沒想到過的事都奔了心中去,來得是這麽多,這麽急,這麽亂,心中反猛的成了塊空白,像電影片忽然斷了那樣。街上非常的清靜,天上有些灰雲遮住了月,地上時時有些小風,吹動著殘枝枯葉,遠處有幾聲尖銳的貓叫。[90]祥子的心裏由亂而空白,連這些聲音也沒聽見;手托住腮下,呆呆的看著地,把地看得似乎要動;想不出什麽,也不願想什麽;隻覺得自己越來越小,可又不能完全縮入地中去,整個的生命似乎都立在這點難受上;別的,什麽也沒有!他這才覺出冷來,連嘴唇都微微的顫著。
“別緊自蹲著,說話呀!你起來!”她似乎也覺出冷來,願意活動幾步。
他僵不吃的立起來,隨著她往北走,還是找不到話說,混身都有些發木,像剛被凍醒了似的。
“你沒主意呀?”她瞭了祥子一眼,眼中帶出憐愛他的神氣。[91]
他沒話可說。
“趕到二十七呀,老頭子的生日,你得來一趟。”
“忙,年底下!”祥子在極亂的心中還沒忘了自己的事。
“我知道你這小子吃硬不吃軟,跟你說好的算白饒!”她的嗓門又高起去,街上的冷靜使她的聲音顯著特別的清亮,使祥子特別的難堪。“你當我怕誰是怎著?你打算怎樣?你要是不願意聽我的,我正沒工夫跟你費吐沫玩!說翻了的話,我會堵著你的宅門罵三天三夜!你上哪兒我也找得著!我還是不論秧子[37]!”
“別嚷行不行?”祥子躲開她一步。
“怕嚷啊,當初別貪便宜呀!你是了味[38]啦,教我一個人背黑鍋,你也不捋開死××皮看看我是誰!”
“你慢慢說,我聽!”祥子本來覺得很冷,被這一頓罵罵得忽然發了熱,熱氣要頂開凍僵巴的皮膚,混身有些發癢癢,頭皮上特別的刺鬧得慌。
“這不結啦!甭找不自在!”她撇開嘴,露出兩個虎牙來,“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別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沒你的好兒,告訴你!”
“不……”祥子想說“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可是沒有想齊全;對北平的俏皮話兒,他知道不少,隻是說不利落;別人說,他懂得,他自己說不上來。
“不什麽?”
“說你的!”
“我給你個好主意,”虎姑娘立住了,麵對麵的對他說,“你看,你要是托個媒人去說,老頭子一定不答應。他是拴車的,你是拉車的,他不肯往下走親戚。我不論,我喜歡你,喜歡就得了嗎,管它娘的別的幹什麽!誰給我說媒也不行,一去提親,老頭子就當是算計著他那幾十輛車呢;比你高著一等的人物都不行。這個事非我自己辦不可,我就挑上了你,咱們是先斬後奏;反正我已經有了,咱們倆誰也跑不了啦!可是,咱們就這麽直入公堂的去說,還是不行。老頭子越老越胡塗,咱倆一露風聲,他會去娶個小媳婦,把我硬攆出來。老頭子棒之呢,別看快七十歲了,真要娶個小媳婦,多了不敢說,我敢保還能弄出兩三個小孩來,你愛信不信!”
“走著說。”祥子看站崗的巡警已經往這邊走了兩趟,覺得不是勁兒。
“就在這兒說,誰管得了!”她順著祥子的眼光也看見了那個巡警,“你又沒拉著車,怕他幹嗎?他還能無因白故的把誰的××咬下來?那才透著邪行呢!咱們說咱們的!你看,我這麽想:趕二十七老頭子生日那天,你去給他磕三個頭。等一轉過年來,你再去拜個年,討他個喜歡。我看他一喜歡,就弄點酒什麽的,讓他喝個痛快。看他喝到七八成了,就熱兒打鐵,你幹脆認他作幹爹。日後,我再慢慢的教他知道我身子不方便了。他必審問我,我給他個‘徐庶入曹營——一語不發’。等他真急了的時候,我才說出個人來,就說是新近死了的那個喬二——咱們東邊杠房的二掌櫃的。他無親無故的,已經埋在了東直門外義地裏,老頭子由哪兒究根兒去?老頭子沒了主意,咱們再慢慢的吹風兒,頂好把我給了你,本來是幹兒子,再作女婿,反正差不很多;順水推舟,省得大家出醜。你說我想的好不好?”
祥子沒言語。[92]
覺得把話說到了一個段落,虎妞開始往北走,低著點頭,既像欣賞著自己的那片話,又仿佛給祥子個機會思索思索。這時,風把灰雲吹裂開一塊,露出月光,二人已來到街的北頭。禦河的水久已凍好,靜靜的,灰亮的,坦平的,堅固的,托著那禁城的紅牆。禁城內一點聲響也沒有,那玲瓏的角樓,金碧的牌坊,丹朱的城門,景山上的亭閣,都靜悄悄的好似聽著一些很難再聽到的聲音。小風吹過,似一種悲歎,輕輕的在樓台殿閣之間穿過,像要道出一點曆史的消息。虎妞往西走,祥子跟到了金鼇玉蝀。橋上幾乎沒有了行人,微明的月光冷寂的照著橋左右的兩大幅冰場,遠處亭閣暗淡的帶著些黑影,靜靜的似凍在湖上,隻有頂上的黃瓦閃著點兒微光。樹木微動,月色更顯得微茫;白塔卻高聳到雲間,傻白傻白的把一切都帶得冷寂蕭索,整個的三海在人工的雕琢中顯出北地的荒寒[93]。到了橋頭上,兩麵冰上的冷氣使祥子哆嗦了一下,他不願再走。平日,他拉著車過橋,把精神全放在腳下,唯恐出了錯,一點也顧不得向左右看。現在,他可以自由的看一眼了,可是他心中覺得這個景色有些可怕:那些灰冷的冰,微動的樹影,慘白的高塔,都寂寞的似乎要忽然的狂喊一聲,或狂走起來!就是腳下這座大白石橋,也顯著異常的空寂,特別的白淨,連燈光都有點淒涼。他不願再走,不願再看,更不願再陪著她;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頭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個死魚似的凍在冰裏。
“明兒個見了!”他忽然轉身往回走。
“祥子!就那麽辦啦,二十七見!”她朝著祥子的寬直的脊背說。說完,她瞭了白塔一眼,歎了口氣,向西走去。
祥子連頭也沒回,像有鬼跟著似的,幾出溜便到了團城,走得太慌,幾乎碰在了城牆上。一手扶住了牆,他不由的要哭出來[94]。楞了會兒,橋上叫:“祥子!祥子!這兒來!祥子!”虎妞的聲音!
他極慢的向橋上挪了兩步,虎妞仰著點身兒正往下走,嘴張著點兒:“我說祥子,你這兒來;給你!”他還沒挪動幾步,她已經到了身前:“給你,你存的三十多塊錢;有幾毛錢的零兒,我給你補足了一塊。給你!不為別的,就為表表我的心,我惦念著你,疼你,護著你!別的都甭說,你別忘恩負義就得了!給你!好好拿著,丟了可別賴我!”
祥子把錢——一打兒鈔票——接過來,楞了會兒,找不到話說。
“得,咱們二十七見!不見不散!”她笑了笑,“便宜是你的,你自己細細的算算得了!”她轉身往回走。
他攥著那打兒票子,呆呆的看著她,一直到橋背把她的頭遮下去。灰雲又把月光掩住;燈更亮了,橋上分外的白,空,冷。他轉身,放開步,往回走,瘋了似的;走到了街門,心中還存著那個慘白冷落的橋影,仿佛隻隔了一眨眼的工夫似的。
到屋中,他先數了數那幾張票子;數了兩三遍,手心的汗把票子攥得發粘,總數不利落。數完,放在了悶葫蘆罐兒裏。坐在床沿上,呆呆的看著這個瓦器[95],他打算什麽也不去想;有錢便有辦法,他很相信這個撲滿會替他解決一切,不必再想什麽。禦河,景山,白塔,大橋,虎妞,肚子……都是夢;夢醒了,撲滿裏卻多了三十幾塊錢,真的!
看夠了,他把撲滿藏好,打算睡大覺,天大的困難也能睡過去,明天再說!
躺下,他閉不上眼!那些事就像一窩蜂似的,你出來,我進去,每個肚子尖上都有個刺!
不願意去想,也實在因為沒法兒想,虎妞已把道兒都堵住,他沒法脫逃。
最好是跺腳一走。祥子不能走。就是讓他去看守北海的白塔去,他也樂意;就是不能下鄉!上別的都市?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願死在這兒。
既然不想走,別的就不用再費精神去思索了。虎妞說得出來,就行得出來;不依著她的道兒走,她真會老跟著他鬧哄;隻要他在北平,她就會找得著!跟她,得說真的,不必打算耍滑。把她招急了,她還會抬出劉四爺來,劉四爺要是買出一兩個人——不用往多裏說——在哪個僻靜的地方也能要祥子的命!
把虎妞的話從頭至尾想了一遍,他覺得像掉在個陷阱裏,手腳而且全被夾子夾住,決沒法兒跑。他不能一個個的去批評她的主意,所以就找不出她的縫子來,他隻感到她撒的是絕戶網,連個寸大的小魚也逃不出去!既不能一一的細想,他便把這一切作成個整個的,像千斤閘那樣的壓迫,全壓到他的頭上來。在這個無可抵禦的壓迫下,他覺出一個車夫的終身的氣運是包括在兩個字裏——倒黴!一個車夫,既是一個車夫,便什麽也不要作,連娘兒們也不要去粘一粘;一粘就會出天大的錯兒。劉四爺仗著幾十輛車,虎妞會仗著個臭×,來欺侮他!他不用細想什麽了;假若打算認命,好吧,去磕頭認幹爹,而後等著娶那個臭妖怪。不認命,就得破出命去!
想到這兒,他把虎妞和虎妞的話都放在一邊去;不,這不是她的厲害,而是洋車夫的命當如此,就如同一條狗必定挨打受氣,連小孩子也會無緣無故的打它兩棍子。這樣的一條命,要它幹嗎呢?豁上就豁上吧!
他不睡了,一腳踢開了被子,他坐了起來。他決定去打些酒,喝個大醉;什麽叫事情,哪個叫規矩,×你們的姥姥!喝醉,睡!二十七?二十八也不去磕頭,看誰怎樣得了祥子!披上大棉襖,端起那個當茶碗用的小飯碗,他跑出去。[96]
風更大了些,天上的灰雲已經散開,月很小,散著寒光。祥子剛從熱被窩裏出來,不住的吸溜氣兒。街上簡直已沒了行人,路旁還隻有一兩輛洋車,車夫的手捂在耳朵上,在車旁跺著腳取暖。祥子一氣跑到南邊的小鋪,鋪中為保存暖氣,已經上了門,由個小窗洞收錢遞貨。祥子要了四兩白幹,三個大子兒的落花生。平端著酒碗,不敢跑,而像轎夫似的疾走,回到屋中。急忙鑽入被窩裏去,上下牙磕打了一陣,不願再坐起來。酒在桌上發著辛辣的味兒,他不很愛聞,就是對那些花生似乎也沒心程去動。這一陣寒氣仿佛是一盆冷水把他澆醒,他的手懶得伸出來,他的心也不再那麽熱。
躺了半天,他的眼在被子邊上又看了看桌上的酒碗。不,他不能為那點纏繞而毀壞了自己,不能從此破了酒戒[97]。事情的確是不好辦,但是總有個縫子使他鑽過去。即使完全無可脫逃,他也不應當先自己往泥塘裏滾;他得睜著眼,清清楚楚的看著,到底怎樣被別人把他推下去。
滅了燈,把頭完全蓋在被子裏,他想就這麽睡去。還是睡不著,掀開被看看,窗紙被院中的月光映得發青,像天要亮的樣子。鼻尖覺到屋中的寒冷,寒氣中帶著些酒味。他猛的坐起來,摸住酒碗,吞了一大口!
十
個別的解決,祥子沒那麽聰明。全盤的清算,他沒那個魄力。於是,一點兒辦法沒有,整天際圈著滿肚子委屈。正和一切的生命同樣,受了損害之後,無可如何的隻想由自己去收拾殘局。那鬥落了大腿的蟋蟀,還想用那些小腿兒爬。祥子沒有一定的主意,隻想慢慢的一天天,一件件的挨過去,爬到哪兒算哪兒,根本不想往起跳了。
離二十七還有十多天,他完全注意到這一天上去,心裏想的,口中念道的,夢中夢見的,全是二十七。仿佛一過了二十七,他就有了解決一切的辦法,雖然明知道這是欺騙自己。有時候他也往遠處想,譬如拿著手裏的幾十塊錢到天津去;到了那裏,碰巧還許改了行,不再拉車。虎妞還能追到他天津去?在他的心裏,凡是坐火車去的地方必是很遠,無論怎樣她也追不了去。想得很好,可是他自己良心上知道這隻是萬不得已的辦法,再分能在北平,還是在北平!這樣一來,他就又想到二十七那一天,還是這樣想近便省事,隻要混過這一關,就許可以全局不動而把事兒闖過去;即使不能幹脆的都擺脫清楚,到底過了一關是一關。
怎樣混過這一關呢?他有兩個主意:一個是不理她那回事,幹脆不去拜壽。另一個是按照她所囑咐的去辦。這兩個主意雖然不同,可是結果一樣:不去呢,她必不會善罷甘休;去呢,她也不會饒了他。他還記得初拉車的時候,摹仿著別人,見小巷就鑽,為是抄點近兒,而誤入了羅圈胡同;繞了個圈兒,又繞回到原街。現在他又入了這樣的小胡同,仿佛是;無論走哪一頭兒,結果是一樣的。
在沒辦法之中,他試著往好裏想,就幹脆要了她,又有什麽不可以呢?可是,無論從哪方麵想,他都覺著憋氣。想想她的模樣,他隻能搖頭。不管模樣吧,想想她的行為;哼!就憑自己這樣要強,這樣規矩,而娶那麽個破貨,他不能再見人,連死後都沒臉見父母!誰準知道她肚子裏的小孩是他的不是呢?不錯,她會帶過幾輛車來;能保準嗎?劉四爺並非是好惹的人!即使一切順利,他也受不了,他能幹得過虎妞?她隻須伸出個小指,就能把他支使的頭暈眼花,不認識了東西南北。他曉得她的厲害!要成家,根本不能要她,沒有別的可說的!要了她,便沒了他,而他又不是看不起自己的人!沒辦法![98]
沒方法處置她,他轉過來恨自己,很想脆脆的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可是,說真的,自己並沒有什麽過錯。一切都是她布置好的,單等他來上套兒。毛病似乎是在他太老實,老實就必定吃虧,沒有情理可講!
更讓他難過的是沒地方去訴訴委屈。他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朋友。平日,他覺得自己是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牽無掛的一條好漢。現在,他才明白過來,悔悟過來,人是不能獨自活著的。特別是對那些同行的,現在都似乎有點可愛。假若他平日交下幾個——他想——像他自己一樣的大漢,再多有個虎妞,他也不怕;他們會給他出主意,會替他拔創賣力氣。可是,他始終是一個人;臨時想抓朋友是不大容易的!他感到一點向來沒有過的恐懼。照這麽下去,誰也會欺侮他;獨自一個是頂不住天的!
這點恐懼使他開始懷疑自己[99]。在冬天,遇上主人有飯局,或聽戲,他照例是把電石燈的水筒兒揣在懷裏;因為放在車上就會凍上。剛跑了一身的熱汗,把那個冰涼的小水筒往胸前一貼,讓他立刻哆嗦一下;不定有多大時候,那個水筒才會有點熱和勁兒。可是在平日,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麽說不過去;有時候揣上它,他還覺得這是一種優越,那些拉破車的根本就用不上電石燈。現在,他似乎看出來,一月隻掙那麽些錢,而把所有的苦處都得受過來,連個小水筒也不許凍上,而必得在胸前抱著,自己的胸脯——多麽寬——仿佛還沒有個小筒兒值錢。原先,他以為拉車是他最理想的事,由拉車他可以成家立業。現在他暗暗搖頭了。不怪虎妞欺侮他,他原來不過是個連小水筒也不如的人![100]
在虎妞找他的第三天上,曹先生同著朋友去看夜場電影,祥子在個小茶館裏等著,胸前揣著那像塊冰似的小筒[101]。天極冷,小茶館裏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充滿了煤氣,汗味,與賤臭的煙卷的幹煙。饒這麽樣,窗上還凍著一層冰花。喝茶的幾乎都是拉包月車的,有的把頭靠在牆上,借著屋中的暖和氣兒,閉上眼打盹。有的拿著碗白幹酒,讓讓大家,而後慢慢的喝,喝完一口,上麵咂著嘴,下麵很響的放涼氣。有的攥著卷兒大餅,一口咬下半截,把脖子撐得又粗又紅。有的繃著臉,普遍的向大家抱怨,他怎麽由一清早到如今,還沒停過腳,身上已經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不知有多少回!其餘的人多數是彼此談著閑話,聽到這兩句,馬上都靜了一會兒,而後像鳥兒炸了巢似的都想起一日間的委屈,都想講給大家聽。連那個吃著大餅的也把口中勻出能調動舌頭的空隙,一邊兒咽餅,一邊兒說話,連頭上的筋都跳了起來:“你當他媽的拉包月的就不蘑菇哪?!我打他媽的——嗝!——兩點起到現在還水米沒打牙!竟說前門到平則門——嗝!——我拉他媽的三個來回了!這個天,把屁眼都他媽的凍裂了,一勁的放氣!”轉圈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又咬了一截餅。
這,把大家的話又都轉到天氣上去,以天氣為中心各自道出辛苦。祥子始終一語未發,可是很留心他們說了什麽。大家的話,雖然口氣,音調,事實,各有不同,但都是咒罵與不平。這些話,碰到他自己心上的委屈,就像一些雨點兒落在幹透了的土上,全都吃了進去。他沒法,也不會,把自己的話有頭有尾的說給大家聽;他隻能由別人的話中吸收些生命的苦味,大家都苦惱,他也不是例外;認識了自己,也想同情大家。大家說到悲苦的地方,他皺上眉;說到可笑的地方,他也撇撇嘴。這樣,他覺得他是和他們打成一氣,大家都是苦朋友,雖然他一言不發,也沒大關係。從前,他以為大家是貧嘴惡舌,憑他們一天到晚窮說,就發不了財。今天仿佛是頭一次覺到,他們並不是窮說,而是替他說呢,說出他與一切車夫的苦處。[102]
大家正說到熱鬧中間,門忽然開了,進來一陣冷氣。大家幾乎都怒目的往外看,看誰這麽不得人心,把門推開。大家越著急,門外的人越慢,似乎故意的磨煩[39]。茶館的夥計半急半笑的喊:“快著點吧,我一個人的大叔!別把點熱氣兒都給放了!”
這話還沒說完,門外的人進來了,也是個拉車的。看樣子已有五十多歲,穿著件短不夠短,長不夠長,蓮蓬簍兒似的棉襖,襟上肘上已都露了棉花。臉似乎有許多日子沒洗過,看不出肉色,隻有兩個耳朵凍得通紅,紅得像要落下來的果子。慘白的頭發在一頂破小帽下雜亂的髭髭著;眉上,短須上,都掛著些冰珠。一進來,摸住條板凳便坐下了,紮掙著說了句:“沏一壺。”
這個茶館一向是包月車夫的聚處,像這個老車夫,在平日,是決不會進來的。
大家看著他,都好像感到比剛才所說的更加深刻的一點什麽意思,誰也不想再開口。在平日,總會有一兩個不很懂事的少年,找幾句俏皮話來拿這樣的茶客取取笑,今天沒有一個出聲的。
茶還沒有沏來,老車夫的頭慢慢的往下低,低著低著,全身都出溜下去。
大家馬上都立了起來:“怎啦?怎啦?”說著,都想往前跑。
“別動!”茶館掌櫃的有經驗,攔住了大家。他獨自過去,把老車夫的脖領解開,就地扶起來,用把椅子做在背後,用手勒著雙肩:“白糖水,快!”說完,他在老車夫的脖子那溜兒聽了聽,自言自語的,“不是痰!”
大家誰也沒動,可誰也沒再坐下,都在那滿屋子的煙中,眨巴著眼,向門兒這邊看。大家好似都不約而同的心裏說:“這就是咱們的榜樣!到頭發慘白了的時候,誰也有一個跟頭摔死的行市!”
糖水剛放在老車夫的嘴邊上,他哼哼了兩聲。還閉著眼,抬起右手——手黑得發亮,像漆過了似的——用手背抹了下兒嘴。
“啊?”老車夫睜開了眼。看見自己是坐在地上,腿蜷了蜷,想立起來。
“先喝點水,不用忙。”掌櫃的說,鬆開了手。
大家幾乎都跑了過來。
“哎!哎!”老車夫向四圍看了一眼,雙手捧定了茶碗,一口口的吸糖水。
慢慢的把糖水喝完,他又看了大家一眼:“哎,勞諸位的駕!”說得非常的溫柔親切,絕不像是由那個胡子拉碴的口中說出來的。說完,他又想往起立,過去三四個人忙著往起攙他。他臉上有了點笑意,又那麽溫和的說:“行,行,不礙!我是又冷又餓,一陣兒發暈!不要緊!”他臉上雖然是那麽厚的泥,可是那點笑意教大家仿佛看到一個溫善白淨的臉。[103]
大家似乎全動了心。那個拿著碗酒的中年人,已經把酒喝淨,眼珠子通紅,而且此刻帶著些淚:“來,來二兩!”等酒來到,老車夫已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他有一點醉意,可是規規矩矩的把酒放在老車夫麵前:“我的請,您喝吧!我也四十望外了,不瞞您說,拉包月就是湊合事,一年是一年的事,腿知道!再過二三年,我也得跟您一樣!您橫是快六十了吧?”
“還小呢,五十五!”老車夫喝了口酒,“天冷,拉不上座兒。我呀,哎,肚子空;就有幾個子兒我都喝了酒,好暖和點呀!走在這兒,我可實在撐不住了,想進來取個暖。屋裏太熱,我又沒食,橫是暈過去了。不要緊,不要緊!勞諸位哥兒們的駕!”
這時候,老者的幹草似的灰發,臉上的泥,炭條似的手,和那個破帽頭與棉襖,都像發著點純潔的光,如同破廟裏的神像似的,雖然破碎,依然尊嚴。大家看著他,仿佛唯恐他走了。祥子始終沒言語,呆呆的立在那裏[104]。聽到老車夫說肚子裏空,他猛的跑出去,飛也似又跑回來,手裏用塊白菜葉兒托著十個羊肉餡的包子。一直送到老者的眼前,說了聲:“吃吧!”然後,坐在原位,低下頭去,仿佛非常疲倦。
“哎!”老者像是樂,又像是哭,向大家點著頭,“到底是哥兒們哪!拉座兒,給他賣多大的力氣,臨完多要一個子兒都怪難的!”說著,他立了起來,要往外走。
“吃呀!”大家幾乎是一齊的喊出來。
“我叫小馬兒去,我的小孫子,在外麵看著車呢!”
“我去,您坐下!”那個中年的車夫說,“在這兒丟不了車,您自管放心,對過兒就是巡警閣子。”他開開了點門縫:“小馬兒!小馬兒!你爺爺叫你哪!把車放在這兒來!”
老者用手摸了好幾回包子,始終沒往起拿。小馬兒剛一進門,他拿起來一個:“小馬兒,乖乖,給你!”
小馬兒也就是十二三歲,臉上挺瘦,身上可是穿得很圓,鼻子凍得通紅,掛著兩條白鼻涕,耳朵上戴著一對破耳帽兒。立在老者的身旁,右手接過包子來,左手又自動的拿起來一個,一個上咬了一口。[105]
小馬兒對著包子點了點頭,吸溜了一下鼻子:“爺爺吃三個吧,剩下都是我的。我回頭把爺爺拉回家去!”
“不用!”老者得意的向大家一笑,“回頭咱們還是走著,坐在車上冷啊。”
老者吃完自己的份兒,把杯中的酒喝幹,等著小馬兒吃淨了包子。掏出塊破布來,擦了擦嘴,他又向大家點了點頭:“兒子當兵去了,一去不回頭;媳婦——”
“別說那個!”小馬兒的腮撐得像倆小桃,連吃帶說的攔阻爺爺。
“說說不要緊!都不是外人!”然後向大家低聲的,“孩子心重,甭提多麽要強啦!媳婦也走了。我們爺兒倆就吃這輛車;車破,可是我們自己的,就仗著天天不必為車份兒著急。掙多掙少,我們爺兒倆苦混,無法!無法!”
“爺爺,”小馬兒把包子吃得差不離了,拉了拉老者的袖子,“咱們還得拉一趟,明兒個早上還沒錢買煤呢!都是你,剛才二十子兒拉後門,依著我,就拉,你偏不去!明兒早上沒有煤,看你怎樣辦!”
“有法子,爺爺會去賒五斤煤球。”
“還饒點劈柴?”
“對呀!好小子,吃吧;吃完,咱們該蹓躂著了!”說著,老者立起來,繞著圈兒向大家說,“勞諸位哥兒們的駕啦!”伸手去拉小馬兒,小馬兒把未吃完的一個包子整個的塞在口中。
大家有的坐著沒動,有的跟出來。祥子頭一個跟出來,他要看看那輛車。
一輛極破的車,扶車板上的漆已經裂了口,車把上已經磨得露出木紋,一隻唏哩嘩啷響的破燈,車棚子的支棍兒用麻繩兒捆著。小馬兒在耳朵帽裏找出根洋火,在鞋底兒上劃著,用兩隻小黑手捧著,點著了燈[106]。老者往手心上吐了口唾沫,哎了一聲,抄起車把來:“明兒見啦,哥兒們!”
祥子呆呆的立在門外,看著這一老一少和那輛破車。老者一邊走還一邊說話,語聲時高時低;路上的燈光與黑影,時明時暗。祥子聽著,看著,心中感到一種向來沒有過的難受。在小馬兒身上,他似乎看見了自己的過去;在老者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將來!他向來沒有輕易撒手過一個錢,現在他覺得很痛快,為這一老一少買了十個包子。直到已看不見了他們,他才又進到屋中。大家又說笑起來,他覺得發亂,會了茶錢,又走了出來,把車拉到電影園門外去等候曹先生。
天真冷。空中浮著些灰沙,風似乎是在上麵疾走,星星看不甚真,隻有那幾個大的,在空中微顫。地上並沒有風,可是四下裏發著寒氣,車轍上已有幾條凍裂的長縫子,土色灰白,和冰一樣涼,一樣堅硬。祥子在電影園外立了一會兒,已經覺出冷來,可是不願再回到茶館去。他要靜靜的獨自想一想。那一老一少似乎把他的最大希望給打破——老者的車是自己的呀!自從他頭一天拉車,他就決定買上自己的車,現在還是為這個誌願整天的苦奔;有了自己的車,他以為,就有了一切。哼,看看那個老頭子!
這樣一想,對虎妞的要脅,似乎不必反抗了;反正自己跳不出圈兒去,什麽樣的娘們不可以要呢?況且她還許帶過幾輛車來呢,幹嗎不享幾天現成的福!看透了自己,便無須小看別人,虎妞就是虎妞吧,什麽也甭說了![107]
電影散了,他急忙的把小水筒安好,點著了燈。連小棉襖也脫了,隻剩了件小褂,他想飛跑一氣,跑忘了一切,摔死也沒多大關係!
十一
一想到那個老者與小馬兒,祥子就把一切的希望都要放下,而想樂一天是一天吧,幹嗎成天際咬著牙跟自己過不去呢?!窮人的命,他似乎看明白了,是棗核兒兩頭尖:幼小的時候能不餓死,萬幸;到老了能不餓死,很難[108]。隻有中間的一段,年輕力壯,不怕饑飽勞碌,還能像個人兒似的。在這一段裏,該快活快活的時候還不敢去幹,地道的傻子;過了這村便沒有這店!這麽一想,他連虎妞的那回事兒都不想發愁了。
及至看到那個悶葫蘆罐兒,他的心思又轉過來。不,不能隨便;隻差幾十塊錢就能買上車了,不能前功盡棄;至少也不能把罐兒裏那點積蓄瞎攘了,那麽不容易省下來的!還是得往正路走,一定!可是,虎妞呢?還是沒辦法,還是得為那個可恨的二十七發愁。
愁到了無可如何,他抱著那個瓦罐兒自言自語的嘀咕:愛怎樣怎樣,反正這點錢是我的!誰也搶不了去!有這點錢,祥子什麽也不怕!招急了我,我會跺腳一跑,有錢,腿就會活動!
街上越來越熱鬧了,祭灶的糖瓜擺滿了街,走到哪裏也可以聽到“扷糖來,扷糖”的聲音。祥子本來盼著過年,現在可是一點也不起勁,街上越亂,他的心越緊,那可怕的二十七就在眼前了!他的眼陷下去,連臉上那塊疤都有些發暗。拉著車,街上是那麽亂,地上是那麽滑,他得分外的小心。心事和留神兩氣夾攻,他覺得精神不夠用的了,想著這個便忘了那個,時常忽然一驚,身上癢刺刺的像小孩兒在夏天炸了痱子似的。[109]
祭灶那天下午,溜溜的東風帶來一天黑雲。天氣忽然暖了一些。到快掌燈的時候,風更小了些,天上落著稀疏的雪花。賣糖瓜的都著了急,天暖,再加上雪花,大家一勁兒往糖上撒白土子,還怕都粘在一處。雪花落了不多、變成了小雪粒,刷刷的輕響,落白了地。七點以後,鋪戶與人家開始祭灶,香光炮影之中夾著密密的小雪,熱鬧中帶出點陰森的氣象。街上的人都顯出點驚急的樣子,步行的,坐車的,都急於回家祭神,可是地上濕滑,又不敢放開步走。賣糖的小販急於把應節的貨物揈出去,上氣不接下氣的喊叫,聽著怪震心的。
更使他不痛快的是由西城起,他就覺得後麵有輛自行車兒跟著他。到了西長安街,街上清靜了些,更覺出後麵的追隨——車輛軋著薄雪,雖然聲音不大,可是覺得出來。祥子,和別的車夫一樣,最討厭自行車。汽車可惡,但是它的聲響大,老遠的便可躲開。自行車是見縫子就鑽,而且東搖西擺,看著就眼暈。外帶著還是別出錯兒,出了錯兒總是洋車夫不對,巡警們心中的算盤是無論如何洋車夫總比騎車的好對付,所以先派洋車夫的不是。好幾次,祥子很想抽冷子閘住車,摔後頭這小子一交。但是他不敢,拉車的得到處忍氣。每當要跺一跺鞋底兒的時候,他得喊聲:“閘住!”到了南海前門,街道是那麽寬,那輛腳踏車還緊緊的跟在後麵。祥子更上了火,他故意的把車停住了,撢了掉肩上的雪。他立住,那輛自行車從車旁蹭了過去。車上的人還回頭看了看。祥子故意的磨煩,等自行車走出老遠才抄起車把來,罵了句:“討厭!”
曹先生的“人道主義”使他不肯安那禦風的棉車棚子,就是那帆布車棚也非到趕上大雨不準支上,為是教車夫省點力氣[111]。這點小雪,他以為沒有支起車棚的必要,況且他還貪圖著看看夜間的雪景呢。他也注意到這輛自行車,等祥子罵完,他低聲的說:“要是他老跟著,到家門口別停住,上黃化門左先生那裏去;別慌!”
到了南長街口上,祥子乘著拐彎兒的機會,向後溜了一眼,那個人還跟著呢。他幾乎忘了地上的雪,腳底下加了勁。直長而白亮的路,隻有些冷冷的燈光,背後追著個偵探!祥子沒有過這種經驗,他冒了汗。到了公園後門,他回了回頭,還跟著呢!到了家門口,他不敢站住,又有點舍不得走;曹先生一聲也不響,他隻好繼續往北跑。一氣跑到北口,自行車還跟著呢!他進了小胡同,還跟著!出了胡同,還跟著!上黃化門去,本不應當進小胡同,直到他走到胡同的北口才明白過來,他承認自己是有點迷頭,也就更生氣。
跑到景山背後,自行車往北向後門去了。祥子擦了把汗。雪小了些,可是雪粒中又有了幾片雪花。祥子似乎喜愛雪花,大大方方的在空中飛舞,不像雪粒那麽使人別氣。他回頭問了聲:“上哪兒,先生?”
“還到左宅。有人跟你打聽我,你說不認識!”
“是啦!”祥子心中打開了鼓,可是不便細問。
到了左家,曹先生叫祥子把車拉進去,趕緊關上門。曹先生還很鎮定,可是神色不大好看。[112]囑咐完了祥子,他走進去。祥子剛把車拉進門洞來,放好,曹先生又出來了,同著左先生;祥子認識,並且知道左先生是宅上的好朋友。
“祥子,”曹先生的嘴動得很快,“你坐汽車回去。告訴太太我在這兒呢。教她們也來,坐汽車來,另叫一輛,不必教你坐去的這輛等著。明白?好!告訴太太帶著應用的東西,和書房裏那幾張畫兒。聽明白了?我這就給太太打電話,為是再告訴你一聲,怕她一著急,把我的話忘了,你好提醒她一聲。”[113]
“我去好不好?”左先生問了聲。
“不必!剛才那個人未必一定是偵探,不過我心裏有那回事兒,不能不防備一下。你先叫輛汽車來好不好?”
左先生去打電話叫車。曹先生又囑咐了祥子一遍:“汽車來到,我這給了錢。教太太快收拾東西;別的都不要緊,就是千萬帶著小孩子的東西,和書房裏那幾張畫,那幾張畫!等太太收拾好,教高媽打電要輛車,上這兒來。這都明白了?等她們走後,你把大門鎖好,搬到書房去睡,那裏有電話。你會打電?”
“不會往外打,會接。”其實祥子連接電話也不大喜歡,不過不願教曹先生著急,隻好這麽答應下。
祥子心中很亂,好像有許多要問的話,可是因急於記住曹先生所囑咐的,不敢再問。
汽車來了,祥子楞頭磕腦的[114]坐進去。雪不大不小的落著,車外邊的東西看不大真,他直挺著腰板坐著,頭幾乎頂住車棚。他要思索一番,可是眼睛隻顧看車前的紅箭頭,紅得那麽鮮靈可愛。駛車的麵前的那把小刷子,自動的左右擺著,刷去玻璃上的哈氣,也頗有趣。剛似乎把這看膩了,車已到了家門,心中怪不得勁的下了車。
剛要按街門的電鈴,像從牆裏鑽出個人來似的,揪住他的腕子。祥子本能的想往出奪手,可是已經看清那個人,他不動了,正是剛才騎自行車的那個偵探。[115]
“祥子,你不認識我了?”偵探笑著鬆了手。
祥子咽了口氣,不知說什麽好。
“你不記得當初你教我們拉到西山去?我就是那個孫排長。想起來了吧?”
“啊,孫排長!”祥子想不起來。他被大兵們拉到山上去的時候,顧不得看誰是排長,還是連長。
“你不記得我,我可記得你;你臉上那塊疤是個好記號。我剛才跟了你半天,起初也有點不敢認你,左看右看,這塊疤不能有錯!”
“有事嗎?”祥子又要去按電鈴。
“自然是有事,並且是要緊的事!咱們進去說好不好!”孫排長——現在是偵探——伸手按了鈴。
“我有事!”祥子的頭上忽然冒了汗,心裏發著狠兒說,“躲他還不行呢,怎能往裏請呢!”
“你不用著急,我來是為你好!”偵探露出點狡猾的笑意。趕到高媽把門開開,他一腳邁進去:“勞駕勞駕!”沒等祥子和高媽過一句話,扯著他便往裏走,指著門房:“你在這兒住?”進了屋,他四下裏看了一眼:“小屋還怪幹淨呢!你的事兒不壞!”
“有事嗎?我忙!”祥子不能再聽這些閑盤兒。
“沒告訴你嗎,有要緊的事!”孫偵探還笑著,可是語氣非常的嚴厲。“幹脆對你說吧,姓曹的是亂黨,拿住就槍斃,他還是跑不了!咱們總算有一麵之交,在兵營裏你伺候過我;再說咱們又都是街麵上的人,所以我擔著好大的處分來給你送個信!你要是晚跑一步,回來是堵窩兒掏,誰也跑不了。咱們賣力氣吃飯,跟他們打哪門子掛誤官司?這話對不對?”
“對不起誰呀?”孫偵探的嘴角上帶笑,而眼角棱棱著,“禍是他們自己闖的,你對不起誰呀?他們敢作敢當,咱們跟著受罪,才合不著!不用說別的,把你圈上三個月,你野鳥似的慣了,楞教你坐黑屋子,你受得了受不了?再說,他們下獄,有錢打點,受不了罪;你呀,我的好兄弟,手裏沒硬的,準拴在尿桶上!這還算小事,碰巧了他們花錢一運動,鬧個幾年徒刑;官麵上交待不下去,要不把你墊了背才怪。咱們不招誰不惹誰的,臨完上天橋吃黑棗,冤不冤?你是明白人,明白人不吃眼前虧。對得起人嘍,又!告訴你吧,好兄弟,天下就沒有對得起咱們苦哥兒們的事!”
祥子害了怕。想起被大兵拉去的苦處,他會想象到下獄的滋味[116]。“那麽我得走,不管他們?”
“你管他們,誰管你呢?!”
祥子沒話答對。楞了會兒,連他的良心也點了頭:“好,我走!”
“就這麽走嗎?”孫偵探冷笑了一下。
祥子又迷了頭。
“祥子,我的好夥計!你太傻了!憑我作偵探的,肯把你放了走?”
“那——”祥子急得不知說什麽好了。
“別裝傻!”孫偵探的眼盯住祥子的,“大概你也有個積蓄,拿出來買條命!我一個月還沒你掙的多,得吃得穿得養家,就仗著點外找兒,跟你說知心話!你想想,我能一撒巴掌把你放了不能?哥兒們的交情是交情,沒交情我能來勸你嗎?可是事情是事情,我不圖點什麽,難道教我一家子喝西北風?外場人用不著費話,你說真的吧!”
“得多少?”祥子坐在了**。
“有多少拿多少,沒準價兒!”
“我等著坐獄得了!”
“這可是你說的?可別後悔?”孫偵探的手伸入棉袍中,“看這個,祥子!我馬上就可以拿你,你要拒捕的話,我開槍!我要馬上把你帶走,不要說錢呀,連你這身衣裳都一進獄門就得剝下來。你是明白人,自己合計合計得了!”
“有工夫擠我,幹嗎不擠擠曹先生?”祥子吭吃了半天才說出來。[117]
“那是正犯,拿住呢有點賞,拿不住擔‘不是’。你,你呀,我的傻兄弟,把你放了像放個屁,把你殺了像抹個臭蟲!拿錢呢,你走你的;不拿,好,天橋見!別磨煩,來幹脆的,這麽大的人!再說,這點錢也不能我一個人獨吞了,夥計們都得沾補點兒,不定分上幾個子兒呢。這麽便宜買條命還不幹,我可就沒了法!你有多少錢?”
祥子立起來,腦筋跳起多高,攥上了拳頭。
“動手沒你的,我先告訴你,外邊還有一大幫人呢!快著,拿錢!我看麵子,你別不知好歹!”孫偵探的眼神非常的難看了。
“我招誰惹誰了?!”祥子帶著哭音,說完又坐在床沿上。
祥子又想了會兒,沒辦法。他的手哆嗦著,把悶葫蘆罐兒從被子裏掏了出來。[118]
“我看看!”孫偵探笑了,一把將瓦罐接過來,往牆上一碰。
祥子看著那些錢灑在地上,心要裂開。
“就是這點?”
祥子沒出聲,隻剩了哆嗦。
“算了吧!我不趕盡殺絕,朋友是朋友。你可也得知道,這些錢兒買一條命,便宜事兒!”
祥子還沒出聲,哆嗦著要往起裹被褥。
“那也別動!”
“這麽冷的……”祥子的眼瞪得發了火。
“我告訴你別動,就別動!滾!”
祥子咽了口氣,咬了咬嘴唇,推門走出來。
雪已下了寸多厚,祥子低著頭走。處處潔白,隻有他的身後留著些大黑腳印。[119]
十二
祥子想找個地方坐下,把前前後後細想一遍,哪怕想完隻能哭一場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麽;事情變化得太快了,他的腦子已追趕不上。沒有地方給他坐,到處是雪。小茶館們已都上了門,十點多了;就是開著,他也不肯進去,他願意找個清靜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轉著的淚隨時可以落下來。
既沒地方坐一坐,隻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裏去呢?這個銀白的世界,沒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沒有他的去處;白茫茫的一片,隻有餓著肚子的小鳥,與走投無路的人,知道什麽叫作哀歎。[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