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行!”劉四爺又點了點頭。

於是,祥子找到了包月,就去住宅門;掉了事而又去拉散座,便住在人和廠。

不拉劉四爺的車,而能住在人和廠,據別的車夫看,是件少有的事。因此,甚至有人猜測,祥子必和劉老頭子是親戚;更有人說,劉老頭子大概是看上了祥子,而想給虎妞弄個招門納婚的“小人”。這種猜想裏雖然懷著點妒羨,可是萬一要真是這麽回事呢,將來劉四爺一死,人和廠就一定歸了祥子。這個,教他們隻敢胡猜,而不敢在祥子麵前說什麽不受聽的。其實呢,劉老頭子的優待祥子是另有筆賬兒。祥子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新的環境裏還能保持著舊的習慣。假若他去當了兵,他決不會一穿上那套虎皮,馬上就不傻裝傻的去欺侮人。在車廠子裏,他不閑著,把汗一落下去,他就找點事兒作。他去擦車,打氣,曬雨布,抹油……用不著誰支使,他自己願意幹,幹得高高興興,仿佛是一種極好的娛樂。廠子裏靠常總住著二十來個車夫;收了車,大家不是坐著閑談,便是蒙頭大睡;祥子,隻有祥子的手不閑著。初上來,大家以為他是向劉四爺獻殷勤,狗事巴結人;過了幾天,他們看出來他一點沒有賣好討俏的意思,他是那麽真誠自然,也就無話可說了。劉老頭子沒有誇獎過他一句,沒有格外多看過他一眼;老頭子心裏有數兒。他曉得祥子是把好手,即使不拉他的車,他也還願意祥子在廠子裏。有祥子在這兒,先不提別的,院子與門口永遠掃得幹幹淨淨。虎妞更喜歡這個傻大個兒,她說什麽,祥子老用心聽著,不和她爭辯;別的車夫,因為受盡苦楚,說話總是橫著來;她一點不怕他們,可是也不願多搭理他們;她的話,所以,都留給祥子聽。當祥子去拉包月的時候,劉家父女都仿佛失去一個朋友。趕到他一回來,連老頭子罵人也似乎更痛快而慈善一些。[40]

祥子拿著兩包火柴,進了人和廠。天還沒黑,劉家父女正在吃晚飯。看見他進來,虎妞把筷子放下了:

“祥子!你讓狼叼了去,還是上非洲挖金礦去了?”

“哼!”祥子沒說出什麽來。

劉四爺的大圓眼在祥子身上繞了繞,什麽也沒說。

祥子戴著新草帽,坐在他們對麵。

“你要是還沒吃了的話,一塊兒吧!”虎妞仿佛是招待個好朋友。

祥子沒動,心中忽然感覺到一點說不出來的親熱。一向他拿人和廠當作家:拉包月,主人常換;拉散座,座兒一會兒一改;隻有這裏老讓他住,老有人跟他說些閑話兒。現在剛逃出命來,又回到熟人這裏來,還讓他吃飯,他幾乎要懷疑他們是否要欺弄他,可是也幾乎落下淚來。

“剛吃了兩碗老豆腐!”他表示出一點禮讓。

“你幹什麽去了?”劉四爺的大圓眼還盯著祥子,“車呢?”

“車?”祥子啐了口吐沫。

“過來先吃碗飯!毒不死你!兩碗老豆腐管什麽事?!”虎妞一把將他扯過去,好像老嫂子疼愛小叔那樣。[41]

祥子沒去端碗,先把錢掏了出來:“四爺,先給我拿著,三十塊。”把點零錢又放在衣袋裏。

劉四爺用眉毛梢兒問了句:“哪兒來的?”

祥子一邊吃,一邊把被兵拉去的事說了一遍。

“哼,你這個傻小子!”劉四爺聽完,搖了搖頭,“拉進城來,賣給湯鍋,也值十幾多塊一頭;要是冬天駝毛齊全的時候,三匹得賣六十塊!”

祥子早就有點後悔,一聽這個,更難過了。可是,繼而一想,把三隻活活的牲口賣給湯鍋去挨刀,有點缺德;他和駱駝都是逃出來的,就都該活著。什麽也沒說,他心中平靜了下去。[42]

虎姑娘把家夥撤下去,劉四爺仰著頭似乎是想起點來什麽。忽然一笑,露出兩個越老越結實的虎牙:“傻子,你說病在了海甸?為什麽不由黃村大道一直回來?”

“還是繞西山回來的,怕走大道教人追上,萬一村子裏的人想過味兒來,還拿我當逃兵呢!”

劉四爺笑了笑,眼珠往心裏轉了兩轉。他怕祥子的話有鬼病,萬一那三十塊錢是搶了來的呢,他不便代人存著贓物。他自己年輕的時候,什麽沒王法的事兒也幹過;現在,他自居是改邪歸正,不能不小心,而且知道怎樣的小心。祥子的敘述隻有這麽個縫子,可是祥子一點沒發毛咕的解釋開,老頭子放了心。

“怎麽辦呢?”老頭子指著那些錢說。

“聽你的!”

“再買輛車?”老頭子又露出虎牙,似乎是說,“自己買上車,還白住我的地方?!”

“不夠!買就得買新的!”祥子沒看劉四爺的牙,隻顧得看自己的心。

“借給你?一分利,別人借是二分五!”

祥子搖了搖頭。

“跟車鋪打印子,還不如給我一分利呢!”

“我也不打印子,”祥子出著神說,“我慢慢的省,夠了數,現錢買現貨!”

老頭子看著祥子,好像是看著個什麽奇怪的字似的,可惡,而沒法兒生氣。待了會兒,他把錢拿起來:“三十?別打馬虎眼!”

“沒錯!”祥子立起來,“睡覺去。送給你老人家一包洋火!”他放在桌子上一包火柴,又楞了楞:“不用對別人說,駱駝的事!”[43]

劉老頭子的確沒替祥子宣傳,可是駱駝的故事很快的由海甸傳進城裏來。以前,大家雖找不出祥子的毛病,但是以他那股子幹倔的勁兒,他們多少以為他不大合群,別扭。自從“駱駝祥子”傳開了以後,祥子雖然還是悶著頭兒幹,不大和氣,大家對他卻有點另眼看待了。有人說他拾了個金表,有人說他白弄了三百塊大洋,那自信知道得最詳確的才點著頭說,他從西山拉回三十匹駱駝!說法雖然不同,結論是一樣的——祥子發了邪財![44]對於發邪財的人,不管這家夥是怎樣的“不得哥兒們”[23],大家照例是要敬重的。賣力氣掙錢既是那麽不容易,人人盼望發點邪財;邪財既是那麽千載難遇,所以有些彩氣的必定是與眾不同,福大命大。因此,祥子的沉默與不合群,一變變成了貴人語遲;他應當這樣,而他們理該趕著他去拉攏。“得了,祥子!說說,說說你怎麽發的財?”這樣的話,祥子天天聽到。他一聲不響。直到逼急了,他的那塊疤有點發紅了,才說:“發財,媽的我的車哪兒去了?”[45]

是呀,這是真的,他的車哪裏去了?大家開始思索。但是替別人憂慮總不如替人家喜歡,大家於是忘記了祥子的車,而去想著他的好運氣。過了些日子,大夥兒看祥子仍然拉車,並沒改了行當,或買了房子置了地,也就對他冷淡了一些,而提到駱駝祥子的時候,也不再追問為什麽他偏偏是“駱駝”,仿佛他根本就應當叫作這個似的。

祥子自己可並沒輕描淡寫的隨便忘了這件事。他恨不得馬上就能再買上輛新車,越著急便越想著原來那輛。一天到晚他任勞任怨的去幹,可是幹著幹著,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來,他心中就覺得發堵,不由的想到,要強又怎樣呢,這個世界並不因為自己要強而公道一些,憑著什麽把他的車白白搶去呢?即使馬上再弄來一輛,焉知不再遇上那樣的事呢?他覺得過去的事像個噩夢,使他幾乎不敢再希望將來。有時候他看別人喝酒吃煙跑土窯子,幾乎感到一點羨慕。要強既是沒用,何不樂樂眼前呢?他們是對的。他,即使先不跑土窯子,也該喝兩盅酒,自在自在。煙,酒,現在仿佛對他有種特別的誘力,他覺得這兩樣東西是花錢不多,而必定足以安慰他;使他依然能往前苦奔,而同時能忘了過去的苦痛。

可是,他還是不敢去動它們。他必須能多剩一個就去多剩一個,非這樣不能早早買上自己的車。即使今天買上,明天就丟了,他也得去買。這是他的誌願,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著自己的車,他簡直像是白活。他想不到作官,發財,置買產業;他的能力隻能拉車,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買車;非買上車不能對得起自己[46]。他一天到晚思索這回事,計算他的錢;設若一旦忘了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覺得自己隻是個會跑路的畜生,沒有一點起色與人味。無論是多麽好的車,要是賃來的,他拉著總不起勁,好像背著塊石頭那麽不自然。就是賃來的車,他也不偷懶,永遠給人家收拾得幹幹淨淨,永遠不去胡碰亂撞;可是這隻是一些小心謹慎,不是一種快樂。是的,收拾自己的車,就如同數著自己的錢,才是真快樂。他還是得不吃煙不喝酒,爽性連包好茶葉也不便於喝。在茶館裏,像他那麽體麵的車夫,在飛跑過一氣以後,講究喝十個子兒一包的茶葉,加上兩包白糖,為是補氣散火。當他跑得順“耳唇”往下滴汗,胸口覺得有點發辣,他真想也這麽辦;這絕對不是習氣,作派,而是真需要這麽兩碗茶壓一壓。隻是想到了,他還是喝那一個子兒一包的碎末。有時候他真想責罵自己,為什麽這樣自苦;可是,一個車夫而想月間剩下倆錢,不這麽辦怎成呢?他狠了心。買上車再說,買上車再說!有了車就足以抵得一切!

對花錢是這樣一把死拿,對掙錢祥子更不放鬆一步。沒有包月,他就拉整天,出車早,回來的晚,他非拉過一定的錢數不收車,不管時間,不管兩腿;有時他硬連下去,拉一天一夜。從前,他不肯搶別人的買賣,特別是對於那些老弱殘兵;以他的身體,以他的車,去和他們爭座兒,還能有他們的份兒?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他隻看見錢,多一個是一個,不管買賣的苦甜,不管是和誰搶生意;他隻管拉上買賣,不管別的,像一隻餓瘋的野獸。拉上就跑,他心中舒服一些,覺得隻有老不站住腳,才能有買上車的希望[47]。一來二去的駱駝祥子的名譽遠不及單是祥子的時候了。有許多次,他搶上買賣就跑,背後跟著一片罵聲。他不回口,低著頭飛跑,心裏說:“我要不是為買車,決不能這麽不要臉!”他好像是用這句話求大家的原諒,可是不肯對大家這麽直說。在車口兒上,或茶館裏,他看大家瞪他;本想對大家解釋一下,及至看到大家是那麽冷淡,又搭上他平日不和他們一塊喝酒,賭錢,下棋,或聊天,他的話隻能圈在肚子裏,無從往外說。難堪漸漸變為羞惱,他的火也上來了;他們瞪他,他也瞪他們。想起乍由山上逃回來的時候,大家對他是怎樣的敬重,現在會這樣的被人看輕,他更覺得難過了。獨自抱著壺茶,假若是趕上在茶館裏,或獨自數著剛掙到的銅子,設若是在車口上,他用盡力量把怒氣納下去。他不想打架,雖然不怕打架。大家呢,本不怕打架,可是和祥子動手是該當想想的事兒,他們誰也不是他的對手,而大家打一個又是不大光明的。勉強壓住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隻有忍耐一時,等到買上車就好辦了。有了自己的車,每天先不用為車租著急,他自然可以大大方方的,不再因搶生意而得罪人。這樣想好,他看大家一眼,仿佛是說:咱們走著瞧吧!

論他個人,他不該這樣拚命。逃回城裏之後,他並沒等病好利落了就把車拉起來,雖然一點不服軟,可是他時常覺出疲乏。疲乏,他可不敢休息,他總以為多跑出幾身汗來就會減去酸懶的。對於飲食,他不敢缺著嘴,可也不敢多吃些好的。他看出來自己是瘦了好多,但是身量還是那麽高大,筋骨還那麽硬棒,他放了心。他老以為他的個子比別人高大,就一定比別人能多受些苦,似乎永沒想到身量大,受累多,應當需要更多的滋養。虎姑娘已經囑咐他幾回了:“你這家夥要是這麽幹,吐了血可是你自己的事!”

他很明白這是好話,可是因為事不順心,身體又欠保養,他有點肝火盛。稍微棱棱著點眼:“不這麽奔,幾兒能買上車呢?”

要是別人這麽一棱棱眼睛,虎妞至少得罵半天街;對祥子,她真是一百一的客氣,愛護。她隻撇了撇嘴:

“買車也得悠停著來,當是你是鐵作的哪!你應當好好的歇三天!”看祥子聽不進去這個:“好吧,你有你的老主意,死了可別怨我!”

劉四爺也有點看不上祥子:祥子的拚命,早出晚歸,當然是不利於他的車的。雖然說租整天的車是沒有時間的限製,愛什麽時候出車收車都可以,若是人人都像祥子這樣死啃,一輛車至少也得早壞半年,多麽結實的東西也架不住釘著坑兒使!再說呢,祥子隻顧死奔,就不大勻得出工夫來幫忙給擦車什麽的,又是一項損失。老頭心中有點不痛快。他可是沒說什麽,拉整天不限定時間,是一般的規矩;幫忙收拾車輛是交情,並不是義務;憑他的人物字號,他不能自討無趣的對祥子有什麽表示。他隻能從眼角唇邊顯出點不滿的神氣,而把嘴閉得緊緊的。有時候他頗想把祥子攆出去;看看女兒,他不敢這麽辦。他一點沒有把祥子當作候補女婿的意思,不過,女兒既是喜愛這個楞小子,他就不便於多事。他隻有這麽一個姑娘,眼看是沒有出嫁的希望了,他不能再把她這個朋友趕了走。說真的,虎妞是這麽有用,他實在不願她出嫁;這點私心他覺得有點怪對不住她的,因此他多少有點怕她[48]。老頭子一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到了老年反倒怕起自己的女兒來,他自己在不大好意思之中想出點道理來:隻要他怕個人,就是他並非完全是無法無天的人的證明。有了這個事實,或者他不至於到快死的時候遭了惡報。好,他自己承認了應當怕女兒,也就不肯趕出祥子去。這自然不是說,他可以隨便由著女兒胡鬧,以至於嫁給祥子。不是。他看出來女兒未必沒那個意思,可是祥子並沒敢往上巴結。

那麽,他留點神就是了,犯不上先招女兒不痛快。

祥子並沒注意老頭子的神氣,他顧不得留神這些閑盤兒。假若他有願意離開人和廠的心意,那決不是為賭閑氣,而是盼望著拉上包月。他已有點討厭拉散座兒了,一來是因為搶買賣而被大家看不起,二來是因為每天的收入沒有定數,今天多,明天少,不能預定到幾時才把錢湊足,夠上買車的數兒。他願意心中有個準頭,哪怕是剩的少,隻要靠準每月能剩下個死數,他才覺得有希望,才能放心。他是願意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人。

他拉上了包月。哼,和拉散座兒一樣的不順心!這回是在楊宅。楊先生是上海人,楊太太是天津人,楊二太太是蘇州人。一位先生,兩位太太,南腔北調的生了不知有多少孩子。頭一天上工,祥子就差點發了昏。一清早,大太太坐車上市去買菜。回來,分頭送少爺小姐們上學,有上初中的,有上小學的,有上幼稚園的;學校不同,年紀不同,長相不同,可是都一樣的討厭,特別是坐在車上,至老實的也比猴子多著兩手兒。把孩子們都送走,楊先生上衙門。送到衙門,趕緊回來,拉二太太上東安市場或去看親友。回來,接學生回家吃午飯。吃完,再送走。送學生回來,祥子以為可以吃飯了,大太太扯著天津腔,叫他去挑水。楊宅的甜水有人送,洗衣裳的苦水歸車夫去挑。這個工作在條件之外,祥子為對付事情,沒敢爭論,一聲沒響的給挑滿了缸。放下水桶,剛要去端飯碗,二太太叫他去給買東西。大太太與二太太一向是不和的,可是在家政上,二位的政見倒一致,其中的一項是不準仆人閑一會兒,另一項是不肯看仆人吃飯。祥子不曉得這個,隻當是頭一天恰巧趕上宅裏這麽忙,於是又沒說什麽,而自己掏腰包買了幾個燒餅。他愛錢如命,可是為維持事情,不得不狠了心。

買東西回來,大太太叫他打掃院子。楊宅的先生,太太,二太太,當出門的時候都打扮得極漂亮,可是屋裏院裏整個的像個大垃圾堆。祥子看著院子直犯惡心,所以隻顧了去打掃,而忘了車夫並不兼管打雜兒。院子打掃清爽,二太太叫他順手兒也給屋中掃一掃。祥子也沒駁回,使他驚異的倒是憑兩位太太的體麵漂亮,怎能屋裏髒得下不去腳!把屋子也收拾利落了,二太太把個剛到一周歲的小泥鬼交給了他。他沒了辦法。賣力氣的事兒他都在行,他可是沒抱過孩子。他雙手托著這位小少爺,不使勁吧,怕滑溜下去,用力吧,又怕給傷了筋骨,他出了汗。他想把這個寶貝去交給張媽——一個江北的大腳婆子。找到她,劈麵就被她罵了頓好的。楊宅用人,向來是三五天一換的,先生與太太們總以為仆人就是家奴,非把窮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對得起那點工錢。隻有這個張媽,已經跟了他們五六年,唯一的原因是她敢破口就罵,不論先生,哪管太太,招惱了她就是一頓。以楊先生的海式咒罵的毒辣,以楊太太的天津口的雄壯,以二太太的蘇州調的流利,他們素來是所向無敵的;及至遇到張媽的蠻悍,他們開始感到一種禮尚往來,英雄遇上了好漢的意味,所以頗能賞識她,把她收作了親軍。[49]

祥子生在北方的鄉間,最忌諱隨便罵街。可是他不敢打張媽,因為好漢不和女鬥;也不願還口。他隻瞪了她一眼。張媽不再出聲了,仿佛看出點什麽危險來。正在這個工夫,大太太喊祥子去接學生。他把泥娃娃趕緊給二太太送了回去。二太太以為他這是存心輕看她,衝口而出的把他罵了個花瓜。大太太的意思本來也是不樂意祥子替二太太抱孩子,聽見二太太罵他,她也扯開一條油光水滑的嗓子罵,罵的也是他;祥子成了挨罵的藤牌。他急忙拉起車走出去,連生氣似乎也忘了,因為他一向沒見過這樣的事,忽然遇到頭上,他簡直有點發暈。

一批批的把孩子們都接回來,院中比市場還要熱鬧,三個婦女的罵聲,一群孩子的哭聲,好像大柵欄在散戲時那樣亂,而且亂得莫名其妙。好在他還得去接楊先生,所以急忙的又跑出去,大街上的人喊馬叫似乎還比宅裏的亂法好受一些。

一直轉轉到十二點,祥子才找到歎口氣的工夫。他不止於覺著身上疲乏,腦子裏也老嗡嗡的響;楊家的老少確是已經都睡了,可是他耳朵裏還似乎有先生與太太們的叫罵,像三盤不同的留聲機在他心中亂轉,使他鬧得慌。顧不得再想什麽,他想睡覺。一進他那間小屋,他心中一涼,又不困了。一間門房,開了兩個門,中間隔著一層木板。張媽住一邊,他住一邊。屋中沒有燈,靠街的牆上有個二尺來寬的小窗戶,恰好在一支街燈底下,給屋裏一點亮。屋裏又潮又臭,地上的土有個銅板厚,靠牆放著份鋪板,沒有別的東西。他摸了摸床板,知道他要是把頭放下,就得把腳蹬在牆上;把腳放平,就得半坐起來。他不會睡元寶式的覺。想了半天,他把鋪板往斜裏拉好,這樣兩頭對著屋角,他就可以把頭放平,腿搭拉著點先將就一夜。[50]

從門洞中把鋪蓋搬進來,馬馬虎虎的鋪好,躺下了。腿懸空,不慣,他睡不著。強閉上眼,安慰自己:睡吧,明天還得早起呢!什麽罪都受過,何必單忍不了這個!別看吃喝不好,活兒太累,也許時常打牌,請客,有飯局;咱們出來為的是什麽,祥子?還不是為錢?隻要多進錢,什麽也得受著!這樣一想,他心中舒服了許多,聞了聞屋中,也不像先前那麽臭了,慢慢的入了夢;迷迷忽忽的覺得有臭蟲,可也沒顧得去拿。

過了兩天,祥子的心已經涼到底。可是在第四天上,來了女客,張媽忙著擺牌桌。他的心好像凍實了的小湖,忽然來了一陣春風。太太們打起牌來,把孩子們就通通交給了仆人;張媽既是得伺候著煙茶手巾把,那群小猴自然全歸祥子統轄。他討厭這群猴子,可是偷偷往屋中瞭了一眼,大太太管著頭兒錢,像是很認真的樣子。他心裏說:別看這個大娘們厲害,也許並不胡塗,知道乘這種時候給仆人們多弄三毛五毛的。他對猴子們特別的拿出耐心法兒,看在頭兒錢的麵上,他得把這群猴崽子當作少爺小姐看待。

牌局散了,太太叫他把客人送回家。兩位女客急於要同時走,所以得另雇一輛車。祥子喊來一輛,大太太撩袍拖帶的混身找錢,預備著代付客人的車資;客人謙讓了兩句,大太太仿佛要拚命似的喊:

“你這是怎麽了,老妹子!到了我這兒啦,還沒個車錢嗎!老妹子!坐上啦!”她到這時候,才摸出來一毛錢。

祥子看得清清楚楚,遞過那一毛錢的時候,太太的手有點哆嗦。[51]

送完了客,幫著張媽把牌桌什麽的收拾好,祥子看了太太一眼。太太叫張媽去拿點開水,等張媽出了屋門,她拿出一毛錢來:“拿去,別拿眼緊掃搭著我!”

祥子的臉忽然紫了,挺了挺腰,好像頭要頂住房梁,一把抓起那張毛票,摔在太太的胖臉上:“給我四天的工錢!”[52]

“怎嗎劄?”太太說完這個,又看了祥子一眼,不言語了,把四天的工錢給了他。拉著鋪蓋剛一出街門,他聽見院裏破口罵上了。

初秋的夜晚,星光葉影裏陣陣的小風,祥子抬起頭,看著高遠的天河,歎了口氣。這麽涼爽的天,他的胸脯又是那麽寬,可是他覺到空氣仿佛不夠,胸中非常憋悶。他想坐下痛哭一場[53]。以自己的體格,以自己的忍性,以自己的要強,會讓人當作豬狗,會維持不住一個事情,他不隻怨恨楊家那一夥人,而渺茫的覺到一種無望,恐怕自己一輩子不會再有什麽起色了。拉著鋪蓋卷,他越走越慢,好像自己已經不是拿起腿就能跑個十裏八裏的祥子了。

到了大街上,行人已少,可是街燈很亮,他更覺得空曠渺茫,不知道往哪裏去好了。上哪兒?自然是回人和廠。心中又有些難過。作買賣的,賣力氣的,不怕沒有生意,倒怕有了照顧主兒而沒作成買賣,像飯鋪理發館進來客人,看了一眼,又走出去那樣。祥子明知道上工辭工是常有的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可是,他是低聲下氣的維持事情,舍著臉為是買上車,而結果還是三天半的事兒,跟那些串慣宅門的老油子一個樣,他覺著傷心。他幾乎覺得沒臉再進人和廠,而給大家當笑話說:“瞧瞧,駱駝祥子敢情也是三天半就吹呀,哼!”[54]

不上人和廠,又上哪裏去呢?為免得再為這個事思索,他一直走向西安門大街去。人和廠的前臉是三間鋪麵房,當中的一間作為櫃房,隻許車夫們進來交賬或交涉事情,並不準隨便來回打穿堂兒,因為東間與西間是劉家父女的臥室。西間的旁邊有一個車門,兩扇綠漆大門,上麵彎著一根粗鐵條,懸著一盞極亮的,沒有罩子的電燈,燈下橫懸著鐵片塗金的四個字——“人和車廠”。車夫們出車收車和隨時來往都走這個門。門上的漆深綠,配著上麵的金字,都被那支白亮亮的電燈照得發光;出來進去的又都是漂亮的車,黑漆的黃漆的都一樣的油汪汪發光,配著雪白的墊套,連車夫們都感到一些驕傲,仿佛都自居為車夫中的貴族。由大門進去,拐過前臉的西間,才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中間有棵老槐。東西房全是敞臉的,是存車的所在;南房和南房後麵小院裏的幾間小屋,全是車夫的宿舍。

大概有十一點多了,祥子看見了人和廠那盞極明而怪孤單的燈。櫃房和東間沒有燈光,西間可是還亮著。他知道虎姑娘還沒睡。他想輕手躡腳的進去,別教虎姑娘看見;正因為她平日很看得起他,所以不願頭一個就被她看見他的失敗。[55]他剛把車拉到她的窗下,虎妞由車門裏出來了:

“喲,祥子?怎——”她剛要往下問,一看祥子垂頭喪氣的祥子,車上拉著鋪蓋卷,把話咽了回去。

怕什麽有什麽,祥子心裏的慚愧與氣悶凝成一團,登時立住了腳,呆在了那裏。說不出話來,他傻看著虎姑娘。她今天也異樣,不知是電燈照的,還是擦了粉,臉上比平日白了許多;臉上白了些,就掩去好多她的凶氣。嘴唇上的確是抹著點胭脂,使虎妞也帶出些媚氣;祥子看到這裏,覺得非常的奇怪,心中更加慌亂,因為平日沒拿她當過女人看待,驟然看到這紅唇,心中忽然感到點不好意思。她上身穿著件淺綠的綢子小夾襖,下麵一條青洋縐肥腿的單褲。綠襖在電燈下閃出些柔軟而微帶淒慘的絲光,因為短小,還露出一點點白褲腰來,使綠色更加明顯素淨。下麵的肥黑褲被小風吹得微動,像一些什麽陰森的氣兒,想要擺脫開那賊亮的燈光,而與黑夜聯成一氣[56]。祥子不敢再看了,茫然的低下頭去,心中還存著個小小的帶光的綠襖。虎姑娘一向,他曉得,不這樣打扮。以劉家的財力說,她滿可以天天穿著綢緞,可是終日與車夫們打交待,她總是布衣布褲,即使有些花色,在布上也就不惹眼。祥子好似看見一個非常新異的東西,既熟識,又新異,所以心中有點發亂。

心中原本苦惱,又在極強的燈光下遇見這新異的活東西,他沒有了主意。自己既不肯動,他倒希望虎姑娘快快進屋去,或是命令他幹點什麽,簡直受不了這樣的折磨,一種什麽也不像而非常難過的折磨。

“嗨!”她往前湊了一步,聲音不高的說,“別楞著!去,把車放下,趕緊回來,有話跟你說。屋裏見。”

平日幫她辦慣了事,他隻好服從。但是今天她和往日不同,他很想要思索一下;楞在那裏去想,又怪僵得慌;他沒主意,把車拉了進去。看看南屋,沒有燈光,大概是都睡了;或者還有沒收車的。把車放好,他折回到她的門前。忽然,他的心跳起來。

“進來呀,有話跟你說!”她探出頭來,半笑半惱的說。

他慢慢走了進去。

桌上有幾個還不甚熟的白梨,皮兒還發青。一把酒壺,三個白磁酒盅。一個頭號大盤子,擺著半隻醬雞,和些熏肝醬肚之類的吃食。

“你瞧,”虎姑娘指給他一個椅子,看他坐下了,才說,“你瞧,我今天吃犒勞,你也吃點!”說著,她給他斟上一杯酒;白幹酒的辣味,混合上熏醬肉味,顯著特別的濃厚沉重。“喝吧,吃了這個雞;我已早吃過了,不必讓!我剛才用骨牌打了一卦,準知道你回來,靈不靈?”

“我不喝酒!”祥子看著酒盅出神。

“不喝就滾出去;好心好意,不領情是怎著?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呢。不信,你看看!”她把酒盅端起來,灌了多半盅,一閉眼,哈了一聲。舉著盅兒:“你喝!要不我揪耳朵灌你!”[57]

祥子一肚子的怨氣,無處發泄;遇到這種戲弄,真想和她瞪眼。可是他知道,虎姑娘一向對他不錯,而且她對誰都是那麽直爽,他不應當得罪她。既然不肯得罪她,再一想,就爽性和她訴訴委屈吧。自己素來不大愛說話,可是今天似乎有千言萬語在心中憋悶著,非說說不痛快。這麽一想,他覺得虎姑娘不是戲弄他,而是坦白的愛護他。他把酒盅接過來,喝幹。一股辣氣慢慢的,準確的,有力的,往下走,他伸長了脖子,挺直了胸,打了兩個不十分便利的嗝兒。[58]

虎妞笑起來。他好容易把這口酒調動下去,聽到這個笑聲,趕緊向東間那邊看了看。

“沒人,”她把笑聲收了,臉上可還留著笑容,“老頭子給姑媽作壽去了,得有兩三天的耽誤呢;姑媽在南苑住。”一邊說,一邊又給他倒滿了盅。

聽到這個,他心中轉了個彎,覺出在哪兒似乎有些不對的地方。同時,他又舍不得出去;她的臉是離他那麽近,她的衣裳是那麽幹淨光滑,她的唇是那麽紅,都使他覺到一種新的刺激。她還是那麽老醜,可是比往常添加了一些活力,好似她忽然變成另一個人,還是她,但多了一些什麽[59]。他不敢對這點新的什麽去詳細的思索,一時又不敢隨便的接受,可也不忍得拒絕。他的臉紅起來。好像為是壯壯自己的膽氣,他又喝了口酒。剛才他想對她訴訴委屈,此刻又忘了。紅著臉,他不由的多看了她幾眼。越看,他心中越亂;她越來越顯出他所不明白的那點什麽,越來越有一點什麽熱辣辣的力量傳遞過來,漸漸的她變成一個抽象的什麽東西。他警告著自己,須要小心;可是他又要大膽。他連喝了三盅酒,忘了什麽叫作小心。迷迷忽忽的看著她,他不知為什麽覺得非常痛快,大膽;極勇敢的要馬上抓到一種新的經驗與快樂。平日,他有點怕她;現在,她沒有一點可怕的地方了。他自己反倒變成了有威嚴與力氣的,似乎能把她當作個貓似的,拿到手中。

屋內滅了燈。天上很黑。不時有一兩個星刺入了銀河,或劃進黑暗中,帶著發紅或發白的光尾,輕飄的或硬挺的,直墜或橫掃著,有時也點動著,顫抖著,給天上一些光熱的動**,給黑暗一些閃爍的爆裂。有時一兩個星,有時好幾個星,同時飛落,使靜寂的秋空微顫,使萬星一時迷亂起來[60]。有時一個單獨的巨星橫刺入天角,光尾極長,放射著星花;紅,漸黃;在最後的挺進,忽然狂悅似的把天角照白了一條,好像刺開萬重的黑暗,透進並逗留一些乳白的光。餘光散盡,黑暗似晃動了幾下,又包合起來,靜靜懶懶的群星又複了原位,在秋風上微笑。地上飛著些尋求情侶的秋螢,也作著星樣的遊戲。

第二天,祥子起得很早,拉起車就出去了。頭與喉中都有點發痛,這是因為第一次喝酒,他倒沒去注意。坐在一個小胡同口上,清晨的小風吹著他的頭,他知道這點頭疼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心中另有一些事兒,使他憋悶得慌,而且一時沒有方法去開脫。昨天夜裏的事教他疑惑,羞愧,難過,並且覺著有點危險。[61]

他不明白虎姑娘是怎麽回事。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鍾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麽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裏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那麽,為什麽有昨夜那一場呢?

這個既顯著胡塗,祥子也懷疑了昨晚的事兒。她知道他沒在車廠裏,怎能是一心一意的等著他?假若是隨便哪個都可以的話……祥子把頭低下去。他來自鄉間,雖然一向沒有想到娶親的事,可是心中並非沒有個算計;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願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像他那個歲數的小夥子們,即使有人管著,哪個不偷偷的跑“白房子”[24]?祥子始終不肯隨和,一來他自居為要強的人,不能把錢花在娘兒們身上;二來他親眼得見那些花冤錢的傻子們——有的才十八九歲——在廁所裏頭頂著牆還撒不出尿來。最後,他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像那麽回事兒。可是現在,現在……想起虎妞,設若當個朋友看,她確是不錯;當個娘們看,她醜,老,厲害,不要臉!就是想起搶去他的車,而且幾乎要了他的命的那些大兵,也沒有像想起她這麽可恨可厭!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

再說,這個事要是吵嚷開,被劉四知道了呢?劉四曉得不曉得他女兒是個破貨呢?假若不知道,祥子豈不獨自背上黑禍?假若早就知道而不願意管束女兒,那麽他們父女是什麽東西呢?他和這樣人攙合著,他自己又是什麽東西呢?就是他們父女都願意,他也不能要她;不管劉老頭子是有六十輛車,還是六百輛,六千輛!他得馬上離開人和廠,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裏,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隻要自己好好的幹,就必定成功。

讓了兩次座兒,都沒能拉上。那點別扭勁兒又忽然回來了。不願再思索,可是心中堵得慌。這回事似乎與其他的事全不同,即使有了解決的辦法,也不易隨便的忘掉。不但身上好像粘上了點什麽,心中也仿佛多了一個黑點兒,永遠不能再洗去。不管怎樣的憤恨,怎樣的討厭她,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願再想,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裸的她,把一切醜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像買了一堆破爛那樣,碎銅爛鐵之中也有一二發光的有色的小物件,使人不忍得拒絕。他沒和任何人這樣親密過,雖然是突乎其來,雖然是個騙誘,到底這樣的關係不能隨便的忘記,就是想把它放在一旁,它自自然然會在心中盤旋,像生了根似的。這對他不僅是個經驗,而也是一種什麽形容不出來的擾亂,使他不知如何是好。他對她,對自己,對現在與將來,都沒辦法,仿佛是碰在蛛網上的一個小蟲,想掙紮已來不及了。[62]

迷迷糊糊的他拉了幾個買賣。就是在奔跑的時節,他的心中也沒忘了這件事,並非清清楚楚的,有頭有尾的想起來,而是時時想到一個什麽意思,或一點什麽滋味,或一些什麽感情,都是渺茫,而又親切。他很想獨自去喝酒,喝得人事不知,他也許能痛快一些,不能再受這個折磨!可是他不敢去喝。他不能為這件事毀壞了自己[63]。他又想起買車的事來。但是他不能專心的去想,老有一點什麽攔阻著他的心思;還沒想到車,這點東西已經偷偷的溜出來,占住他的心,像塊黑雲遮住了太陽,把光明打斷。到了晚間,打算收車,他更難過了。他必須回車廠,可是真怕回去。假如遇上她呢,怎辦?他拉著空車在街上繞,兩三次已離車廠不遠,又轉回頭來往別處走,很像初次逃學的孩子不敢進家門那樣。

奇怪的是,他越想躲避她,同時也越想遇到她,天越黑,這個想頭越來得厲害。一種明知不妥,而很願試試的大膽與迷惑緊緊的捉住他的心,小的時候去用竿子敲馬蜂窩就是這樣,害怕,可是心中跳著要去試試,像有什麽邪氣催著自己似的。渺茫的他覺到一種比自己還更有力氣的勁頭兒,把他要揉成一個圓球,拋到一團烈火裏去;他沒法阻止住自己的前進。

他又繞回西安門來,這次他不想再遲疑,要直入公堂的找她去。她已不是任何人,她隻是個女子。他的全身都熱起來。剛走到門臉上,燈光下走來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似乎認識這個人的麵貌態度,可是不敢去招呼。幾乎是本能的,他說了聲:“車嗎?”那個人楞了一楞:“祥子?”

“是呀,”祥子笑了,“曹先生?”

曹先生笑著點了點頭:“我說祥子,你要是沒在宅門裏的話,還上我那兒來吧?我現在用著的人太懶,他老不管擦車,雖然跑得也怪麻利的;你來不來?”

“那什麽,”曹先生想了想,“後天吧。”

“是了,先生!”祥子也想了想,“先生,我送回你去吧?”

“不用;我不是到上海去了一程子[25]嗎,回來以後,我不在老地方住了。現今住在北長街;我晚上出來走走。後天見吧。”曹先生告訴了祥子門牌號數,又找補了一句,“還是用我自己的車。”

祥子痛快得要飛起來,這些日子的苦惱全忽然一齊鏟淨,像大雨衝過的白石路[64]。曹先生是他的舊主人,雖然在一塊沒有多少日子,可是感情頂好;曹先生是非常和氣的人,而且家中人口不多,隻有一位太太,和一個小男孩。

他拉著車一直奔了人和廠去。虎姑娘屋中的燈還亮著呢。一見這個燈亮,祥子猛的木在那裏。

立了好久,他決定進去見她;告訴她他又找到了包月;把這兩天的車份兒交上;要出他的儲蓄;從此一刀兩斷——這自然不便明說,她總會明白的。

他進去先把車放好,而後回來大著膽叫了聲劉姑娘。

“進來!”

他推開門,她正在**斜著呢,穿著平常的衣褲,赤著腳。依舊斜著身,她說:“怎樣?吃出甜頭來了是怎著?”

祥子的臉紅得像生小孩時送人的雞蛋。楞了半天,他遲遲頓頓的說:“我又找好了事,後天上工。人家自己有車……”

她把話接了過來:“你這小子不懂好歹!”她坐起來,半笑半惱的指著他:“這兒有你的吃,有你的穿;非去出臭汗不過癮是怎著?老頭子管不了我,我不能守一輩女兒寡!就是老頭子真犯牛脖子,我手裏也有倆體己,咱倆也能養上兩三輛車,一天進個塊兒八毛的,不比你成天滿街跑臭腿去強?我哪點不好?除了我比你大一點,也大不了多少!我可是能護著你,疼你呢!”[65]

“我願意去拉車!”祥子找不到別的辯駁。

“地道窩窩頭腦袋!你先坐下,咬不著你!”她說完,笑了笑,露出一對虎牙。

祥子青筋蹦跳的坐下:“我那點錢呢?”

“老頭子手裏呢;丟不了,甭害怕;你還別跟他要,你知道他的脾氣?夠買車的數兒,你再要,一個小子兒也短不了你的;現在要,他要不罵出你的魂來才怪!他對你不錯!丟不了,短一個我賠你倆!你個鄉下腦頦!別讓我損你啦!”

祥子又沒的說了,低著頭掏了半天,把兩天的車租掏出來,放在桌上:“兩天的。”臨時想起來,“今兒個就算交車,明兒個我歇一天。”他心中一點也不想歇息一天;不過,這樣顯著幹脆;交了車,以後再也不住人和廠[66]。

虎姑娘過來,把錢抓在手中,往他的衣袋裏塞:“這兩天連車帶人都白送了!你這小子有點運氣!別忘恩負義就得了!”說完,她一轉身把門倒鎖上。

祥子上了曹宅。

對虎姑娘,他覺得有點羞愧。可是事兒既出於她的引誘,況且他又不想貪圖她的金錢,他以為從此和她一刀兩斷也就沒有什麽十分對不住人的地方了。他所不放心的倒是劉四爺拿著他的那點錢。馬上去要,恐怕老頭子多心。從此不再去見他們父女,也許虎姑娘一怒,對老頭子說幾句壞話,而把那點錢“炸了醬”[26]。還繼續著托老頭子給存錢吧,一到人和廠就得碰上她,又怪難以為情。他想不出妥當的辦法,越沒辦法也就越不放心。[67]

他頗想向曹先生要個主意,可是怎麽說呢?對虎姑娘的那一段是對誰也講不得的。想到這兒,他真後悔了;這件事是,他開始明白過來,不能一刀兩斷的。這種事是永遠洗不清的,像肉上的一塊黑瘢。無緣無故的丟了車,無緣無故的又來了這層纏繞,他覺得他這一輩子大概就這麽完了,無論自己怎麽要強,全算白饒。想來想去,他看出這麽點來:大概到最後,他還得舍著臉要虎姑娘;不為要她,還不為要那幾輛車麽?“當王八的吃倆炒肉”!他不能忍受,可是到了時候還許非此不可!隻好還往前幹吧,幹著好的,等著壞的;他不敢再像從前那樣自信了。他的身量,力氣,心胸,都算不了一回事;命是自己的,可是教別人管著;教些什麽頂混賬的東西管著。[68]

按理說,他應當很痛快,因為曹宅是,在他所混過的宅門裏,頂可愛的。曹宅的工錢並不比別處多,除了三節的賞錢也沒有很多的零錢,可是曹先生與曹太太都非常的和氣,拿誰也當個人對待。祥子願意多掙錢,拚命的掙錢,但是他也願意有個像間屋子的住處,和可以吃得飽的飯食。曹宅處處很幹淨,連下房也是如此;曹宅的飯食不苦,而且決不給下人臭東西吃。自己有間寬綽的屋子,又可以消消停停的吃三頓飯,再加上主人很客氣,祥子,連祥子,也不肯專在錢上站著了。況且吃住都合適,工作又不累,把身體養得好好的也不是吃虧的事。自己掏錢吃飯,他決不會吃得這麽樣好,現在既有現成的菜飯,而且吃了不會由脊梁骨下去,他為什麽不往飽裏吃呢;飯也是錢買來的,這筆賬他算得很清楚。吃得好,睡得好,自己可以幹幹淨淨像個人似的,是不容易找到的事。況且,雖然曹家不打牌,不常請客,沒什麽零錢,可是作點什麽臨時的工作也都能得個一毛兩毛的。比如太太叫他給小孩兒去買丸藥,她必多給他一毛錢,叫他坐車去,雖然明知道他比誰也跑的快。這點錢不算什麽,可是使他覺到一種人情,一種體諒,使人心中痛快。祥子遇見過的主人也不算少了,十個倒有九個是能晚給一天工錢,就晚給一天,表示出頂好是白用人,而且仆人根本是貓狗,或者還不如貓狗。曹家的人是個例外,所以他喜歡在這兒。他去收拾院子,澆花,都不等他們吩咐他,而他們每見到他作這些事也必說些好聽的話,更乘著這種時節,他們找出些破舊的東西,教他去換洋火,雖然那些東西還都可以用,而他也就自己留下。在這裏,他覺出點人味兒。

其實呢,曹先生並不怎麽高明。他隻是個有時候教點書,有時候也作些別的事的一個中等人物。他自居為社會主義者,同時也是個唯美主義者,很受了維廉·莫利司[27]一點兒影響[69]。在政治上,藝術上,他都並沒有高深的見解;不過他有一點好處:他所信仰的那一點點,都能在生活中的小事件上實行出來。他似乎看出來,自己並沒有驚人的才力,能夠作出些驚天動地的事業,所以就按著自己的理想來布置自己的工作與家庭;雖然無補於社會,可是至少也願言行一致,不落個假冒為善。因此,在小的事情上他都很注意,仿佛是說隻要把小小的家庭整理得美好,那麽社會怎樣滿可以隨便。這有時使他自愧,有時也使他自喜,似乎看得明明白白,他的家庭是沙漠中的一個小綠洲,隻能供給來到此地的一些清水與食物,沒有更大的意義。

祥子恰好來到了這個小綠洲;在沙漠中走了這麽多日子,他以為這是個奇跡。他一向沒遇到過像曹先生這樣的人,所以他把這個人看成聖賢[70]。這也許是他的經驗少,也許是世界上連這樣的人也不多見。拉著曹先生出去,曹先生的服裝是那麽淡雅,人是那麽活潑大方,他自己是那麽幹淨利落,魁梧雄壯,他就跑得分外高興,好像隻有他才配拉著曹先生似的。在家裏呢,處處又是那麽清潔,永遠是那麽安靜,使他覺得舒服安定。當在鄉間的時候,他常看到老人們在冬日或秋月下,叼著竹管煙袋一聲不響的坐著,他雖年歲還小,不能學這些老人,可是他愛看他們這樣靜靜的坐著,必是——他揣摩著——有點什麽滋味。現在,他雖是在城裏,可是曹宅的清靜足以讓他想起鄉間來,他真願抽上個煙袋,咂摸著一點什麽滋味。

不幸,那個女的和那點錢教他不能安心;他的心像一個綠葉,被個蟲兒用絲給纏起來,預備作繭。為這點事,他自己放不下心;對別人,甚至是對曹先生,時時發楞,所答非所問。這使他非常的難過。曹宅睡得很早,到晚間九點多鍾就可以沒事了,他獨自坐在屋中或院裏,翻來覆去的想,想的是這兩件事。他甚至想起馬上就去娶親,這樣必定能夠斷了虎妞的念頭。可是憑著拉車怎能養家呢?他曉得大雜院中的苦哥兒們,男的拉車,女的縫窮,孩子們撿煤核,夏天在土堆上拾西瓜皮啃,冬天全去趕粥廠。祥子不能受這個。再說呢,假若他娶了親,劉老頭子手裏那點錢就必定要不回來;虎妞豈肯輕饒了他呢!他不能舍了那點錢,那是用命換來的!

中秋節後十多天了,天氣慢慢涼上來。他算計著得添兩件穿的。又是錢!買了衣裳就不能同時把錢還剩下,買車的希望,簡直不敢再希望了!即使老拉包月,這一輩子又算怎回事呢?

一天晚間,曹先生由東城回來的晚一點。祥子為是小心,由天安門前全走馬路。敞平的路,沒有什麽人,微微的涼風,靜靜的燈光,他跑上了勁來。許多日子心中的憋悶,暫時忘記了,聽著自己的腳步,和車弓子的輕響,他忘記了一切。解開了鈕扣,涼風颼颼的吹著胸,他覺到痛快,好像就這麽跑下去,一直跑到不知什麽地方,跑死也倒幹脆[71]。越跑越快,前麵有一輛,他“開”一輛,一會兒就過了天安門。他的腳似乎是兩個彈簧,幾乎是微一著地便彈起來;後麵的車輪轉得已經看不出條來,皮輪仿佛已經離開了地,連人帶車都像被陣急風吹起來了似的。曹先生被涼風一颼,大概是半睡著了,要不然他必會阻止祥子這樣的飛跑。祥子是跑開了腿,心中渺茫的想到,出一身透汗,今天可以睡痛快覺了,不至於再思慮什麽。

已離北長街不遠,馬路的北半,被紅牆外的槐林遮得很黑。祥子剛想收步,腳已碰到一些高起來的東西。腳到,車輪也到了。祥子栽了出去。咯喳,車把斷了。“怎麽了?”曹先生隨著自己的話跌出來。祥子沒出一聲,就地爬起。曹先生也輕快的坐起來:“怎麽了?”

新卸的一堆補路的石塊,可是沒有放紅燈。

“摔著沒有?”祥子問。

“沒有;我走回去吧,你拉著車。”曹先生還鎮定,在石塊上摸了摸有沒有落下來的東西。

祥子摸著了已斷的一截車把:“沒折多少,先生還坐上,能拉!”說著,他一把將車從石頭中扯出來,“坐上,先生!”

曹先生不想再坐,可是聽出祥子的話帶著哭音,他隻好上去了。

到了北長街口的電燈下麵,曹先生看見自己的右手擦去一塊皮:“祥子你站住!”

祥子一回頭,臉上滿是血。

曹先生害了怕,想不起說什麽好:“你快,快——”

祥子莫名其妙,以為是教他快跑呢,他一拿腰,一氣跑到了家。

放下車,他看見曹先生手上有血,急忙往院裏跑,想去和太太要藥。

“別管我,先看你自己吧!”曹先生跑了進去。

祥子看了看自己,開始覺出疼痛,雙膝,右肘全破了;臉蛋上,他以為流的是汗,原來是血。不顧得幹什麽,想什麽,他坐在門洞的石階上,呆呆的看著斷了把的車。嶄新黑漆的車,把頭折了一段,禿碴碴的露著兩塊白木碴兒,非常的不調和,難看,像糊好的漂亮紙人還沒有安上腳,光出溜的插著兩根秫秸稈那樣。祥子呆呆的看著這兩塊白木碴兒。[72]

他坐著沒動,不錯眼珠的釘著那破車把,那兩塊白木碴兒好似插到他的心裏。

“你是怎個碴兒呀!一聲不出,藏在這兒;你瞧,嚇我一跳!先生叫你哪!”高媽的話永遠是把事情與感情都攙合起來,顯著既複雜又動人。她是三十二三歲的寡婦,幹淨,爽快,作事麻利又仔細。在別處,有人嫌她太張道,主意多,時常有些神眉鬼道兒的。曹家喜歡用幹淨瞭亮的人,而又不大注意那些小過節兒[28],所以她跟了他們已經二三年,就是曹家全家到別處去也老帶著她。“先生叫你哪!”她又重了一句。及至祥子立起來,她看明他臉上的血:“可嚇死我了,我的媽!這是怎麽了?你還不動換哪,得了破傷風還了得!快走!先生那兒有藥!”

祥子在前邊走,高媽在後邊叨嘮,一同進了書房。曹太太也在這裏,正給先生裹手上藥,見祥子進來,她也“喲”了一聲。

“太太,他這下子可是摔得夠瞧的。”高媽唯恐太太看不出來,忙著往臉盆裏倒涼水,更忙著說話:“我就早知道嗎,他一跑起來就不顧命,早晚是得出點岔兒。果不其然!還不快洗洗哪?洗完好上點藥,真!”

祥子托著右肘,不動。書房裏是那麽幹淨雅趣,立著他這麽個滿臉血的大漢,非常的不像樣,大家似乎都覺出有點什麽不對的地方,連高媽也沒了話。

“先生!”祥子低著頭,聲音很低,可是很有力,“先生另找人吧!這個月的工錢,你留著收拾車吧:車把斷了,左邊的燈碎了塊玻璃;別處倒都好好的呢。”[73]

“先洗洗,上點藥,再說別的。”曹先生看著自己的手說,太太正給慢慢的往上纏紗布。

“先洗洗!”高媽也又想起話來,“先生並沒說什麽呀,你別先倒打一瓦!”

祥子還不動。“不用洗,一會兒就好!一個拉包月的,摔了人,碰了車,沒臉再……”他的話不夠幫助說完全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的感情已經發泄淨盡,隻差著放聲哭了。辭事,讓工錢,在祥子看就差不多等於自殺。可是責任,臉麵,在這時候似乎比命還重要,因為摔的不是別人,而是曹先生[74]。假若他把那位楊太太摔了,摔了就摔了,活該!對楊太太,他可以拿出街麵上的蠻橫勁兒,因為她不拿人待他,他也不便客氣;錢是一切,說不著什麽臉麵,哪叫規矩。曹先生根本不是那樣的人,他得犧牲了錢,好保住臉麵。他顧不得恨誰,隻恨自己的命,他差不多想到:從曹家出去,他就永不再拉車;自己的命即使不值錢,可以拚上;人家的命呢?真要摔死一口子,怎辦呢?以前他沒想到過這個,因為這次是把曹先生摔傷,所以悟過這個理兒來。好吧,工錢可以不要,從此改行,不再幹這背著人命的事。拉車是他理想的職業,擱下這個就等於放棄了希望。他覺得他的一生就得窩窩囊囊的混過去了,連成個好拉車的也不用再想,空長了那麽大的身量!在外麵拉散座的時候,他曾毫不客氣的“抄”[29]買賣,被大家嘲罵,可是這樣的不要臉正是因為自己要強,想買上車,他可以原諒自己。拉包月而惹了禍,自己有什麽可說的呢?這要被人知道了,祥子摔了人,碰壞了車;哪道拉包車的,什麽玩藝!祥子沒了出路!他不能等曹先生辭他,隻好自己先滾吧!

“是呀,先生,”高媽又想起話來,“祥子是磨不開;本來嗎,把先生摔得這個樣!可是,先生既說不是你的錯兒,你也甭再別扭啦!瞧他這樣,身大力不虧的,還和小孩一樣呢,倒是真著急!太太說一句,叫他放心吧!”高媽的話很像留聲機片,是轉著圓圈說的,把大家都說在裏邊,而沒有起承轉合的痕跡。

“快洗洗吧,我怕!”曹太太隻說了這麽一句。

祥子的心中很亂,末了聽到太太說怕血,似乎找到了一件可以安慰她的事;把臉盆搬出來,在書房門口洗了幾把。高媽拿著藥瓶在門內等著他。

“胳臂和腿上呢?”高媽給他臉上塗抹了一氣。

祥子搖了搖頭:“不要緊!”

曹氏夫婦去休息。高媽拿著藥瓶,跟出祥子來。到了他屋中,她把藥瓶放下,立在屋門口裏:“待會兒你自己抹抹吧。我說,為這點事不必那麽吃心。當初,有我老頭子活著的日子,我也是常辭工。一來是,我在外頭受累,他不要強,教我生氣。二來是,年輕氣兒粗,一句話不投緣,散!賣力氣掙錢,不是奴才;你有你的臭錢,我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老太太有個伺候不著!現在我可好多了,老頭子一死,我沒什麽掛念的了,脾氣也就好了點。這兒呢——我在這兒小三年子了;可不是,九月九上的工——零錢太少,可是他們對人還不錯。咱們賣的是力氣,為的是錢;淨說好的當不了一回事。可是話又得這麽說,把事情看長遠了也有好處;三天兩頭的散工,一年倒歇上六個月,也不上算;莫若遇上個和氣的主兒,架不住幹日子多了,零錢就是少點,可是靠常兒混下去也能剩倆錢。今兒個的事,先生既沒說什麽,算了就算了,何必呢。也不是我攀個大,你還是小兄弟呢,容易掛火。一點也不必,火氣壯當不了吃飯[76]。像你這麽老實巴焦的,安安頓頓的在這兒混些日子,總比滿天打油飛[30]去強。我一點也不是向著他們說話,我是為你,在一塊兒都怪好的!”她喘了口氣,“得,明兒見;甭犯牛勁,我是直心眼,有一句說一句!”

祥子的右肘很疼,半夜也沒睡著。顛算了七開八得,他覺得高媽的話有理。什麽也是假的,隻有錢是真的。省錢買車;掛火當不了吃飯!想到這,來了一點平安的睡意。

曹先生把車收拾好,並沒扣祥子的工錢。曹太太給他兩丸“三黃寶蠟”,他也沒吃。他沒再提辭工的事。雖然好幾天總覺得不大好意思,可是高媽的話得到最後的勝利[77]。過了些日子,生活又合了轍,他把這件事漸漸忘掉,一切的希望又重新發了芽。獨坐在屋中的時候,他的眼發著亮光,去盤算怎樣省錢,怎樣買車;嘴裏還不住的嘟囔,像有點心病似的。他的算法很不高明,可是心中和嘴上常常念著“六六三十六”;這並與他的錢數沒多少關係,不過是這麽念道,心中好像是充實一些,真像有一本賬似的。

不過,對於錢的處置方法,他可不敢冒兒咕咚的就隨著她的主意走[78]。她的主意,他以為,實在不算壞;可是多少有點冒險。他很願意聽她說,好多學些招數,心裏顯著寬綽;在實行上,他還是那個老主意——不輕易撒手錢。

不錯,高媽的確有辦法:自從她守了寡,她就把月間所能剩下的一點錢放出去,一塊也是一筆,兩塊也是一筆,放給作仆人的,當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買賣的,利錢至少是三分。這些人時常為一塊錢急得紅著眼轉磨,就是有人借給他們一塊而當兩塊算,他們也得伸手接著。除了這樣,錢就不會教他們看見;他們所看見的錢上有毒,接過來便會抽幹他們的血,但是他們還得接著。凡是能使他們緩一口氣的,他們就有膽子拿起來;生命就是且緩一口氣再講,明天再說明天的。高媽,在她丈夫活著的時候,就曾經受著這個毒。她的丈夫喝醉來找她,非有一塊錢不能打發;沒有,他就在宅門外醉鬧;她沒辦法,不管多大的利息也得馬上借到這塊錢。由這種經驗,她學來這種方法,並不是想報複,而是拿它當作合理的,幾乎是救急的慈善事。有急等用錢的,有願意借出去的,周瑜打黃蓋,願打願挨!

在宗旨上,她既以為這沒有什麽下不去的地方,那麽在方法上她就得厲害一點,不能拿錢打水上飄;幹什麽說什麽。這需要眼光,手段,小心,潑辣,好不至都放了鷹[31]。她比銀行經理並不少費心血,因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謹慎。資本有大小,主義是一樣,因為這是資本主義的社會,像一個極細極大的篩子,一點一點的從上麵往下篩錢,越往下錢越少;同時,也往下篩主義,可是上下一邊兒多,因為主義不像錢那樣怕篩眼小,它是無形體的,隨便由什麽極小的孔中也能溜下來。大家都說高媽厲害,她自己也這麽承認;她的厲害是由困苦中折磨中鍛煉出來的。一想起過去的苦處,連自己的丈夫都那樣的無情無理,她就咬上了牙。她可以很和氣,也可以很毒辣,她知道非如此不能在這個世界上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