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

*本《駱駝祥子》全文圈點批注,由資深中學語文教師蔣存強、李昌紅編寫。

我們所要介紹的是祥子,不是駱駝,因為“駱駝”隻是個外號;那麽,我們就先說祥子,隨手兒把駱駝與祥子那點關係說過去,也就算了。[1]

北平的洋車夫有許多派:年輕力壯,腿腳靈利的,講究賃漂亮的車,拉“整天兒”,愛什麽時候出車與收車都有自由;拉出車來,在固定的“車口”[1]或宅門一放,專等坐快車的主兒;弄好了,也許一下子弄個一塊兩塊的;碰巧了,也許白耗一天,連“車份兒”也沒著落,但也不在乎。這一派哥兒們的希望大概有兩個:或是拉包車;或是自己買上輛車,有了自己的車,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沒大關係了,反正車是自己的。

比這一派歲數稍大的,或因身體的關係而跑得稍差點勁的,或因家庭的關係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數的拉八成新的車;人與車都有相當的漂亮,所以在要價兒的時候也還能保持住相當的尊嚴。這派的車夫,也許拉“整天”,也許拉“半天”。在後者的情形下,因為還有相當的精氣神,所以無論冬天夏天總是“拉晚兒”[2]。夜間,當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與本事;錢自然也多掙一些。[2]

年紀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兩派裏有個地位了。他們的車破,又不敢“拉晚兒”,所以隻能早早的出車,希望能從清晨轉到午後三四點鍾,拉出“車份兒”和自己的嚼穀[3]。他們的車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錢。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貨物,都是他們;錢少,可是無須快跑呢。

在這裏,二十歲以下的——有的從十一二歲就幹這行兒——很少能到二十歲以後改變成漂亮的車夫的,因為在幼年受了傷,很難健壯起來。他們也許拉一輩子洋車,而一輩子連拉車也沒出過風頭。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車,筋肉的衰損使他們甘居人後,他們漸漸知道早晚是一個跟頭會死在馬路上。他們的拉車姿式,講價時的隨機應變,走路的抄近繞遠,都足以使他們想起過去的光榮,而用鼻翅兒扇著那些後起之輩。可是這點光榮絲毫不能減少將來的黑暗,他們自己也因此在擦著汗的時節常常微歎。不過,以他們比較另一些四十上下歲的車夫,他們還似乎沒有苦到了家。這一些是以前決沒想到自己能與洋車發生關係,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經不甚分明,才抄起車把來的。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錢吃光的小販,或是失業的工匠,到了賣無可賣,當無可當的時候,咬著牙,含著淚,上了這條到死亡之路。這些人,生命最鮮壯的時期已經賣掉,現在再把窩窩頭變成的血汗滴在馬路上。沒有力氣,沒有經驗,沒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當中也得不到好氣兒。他們拉最破的車,皮帶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氣;一邊拉著人還得一邊兒央求人家原諒,雖然十五個大銅子兒已經算是甜買賣。[3]

此外,因環境與知識的特異,又使一部分車夫另成派別。生於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華,較比[4]方便;同樣,在安定門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門外的走南苑……這是跑長趟的,不願拉零座;因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於三五個銅子的窮湊了。可是他們還不如東交民巷的車夫的氣兒長,這些專拉洋買賣的講究一氣兒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頤和園或西山。氣長也還算小事,一般車夫萬不能爭這項生意的原因,大半還是因為這些吃洋飯的有點與眾不同的知識,他們會說外國話。英國兵,法國兵,所說的萬壽山,雍和宮,“八大胡同”,他們都曉得。他們自己有一套外國話,不傳授給別人。他們的跑法也特別,四六步兒不快不慢,低著頭,目不旁視的,貼著馬路邊兒走,帶出與世無爭,而自有專長的神氣。因為拉著洋人,他們可以不穿號坎,而一律的是長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褲子,褲筒特別肥,腳腕上係著細帶;腳上是寬雙臉幹層底青布鞋;幹淨,利落,神氣。一見這樣的服裝,別的車夫不會再過來爭座與賽車,他們似乎是屬於另一行業的。

有了這點簡單的分析,我們再說祥子的地位,就像說——我們希望——一盤機器上的某種釘子那麽準確了。祥子,在與“駱駝”這個外號發生關係以前,是個較比有自由的洋車夫,這就是說,他是屬於年輕力壯,而且自己有車的那一類:自己的車,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裏,高等車夫。

這可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兩滴汗,不知道多少萬滴汗,才掙出那輛車。從風裏雨裏的咬牙,從飯裏茶裏的自苦,才賺出那輛車。那輛車是他的一切掙紮與困苦的總結果與報酬,像身經百戰的武士的一顆徽章[4]。在他賃人家的車的時候,他從早到晚,由東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著轉的陀螺;他沒有自己。可是在這種旋轉之中,他的眼並沒有花,心並沒有亂,他老想著遠遠的一輛車,可以使他自由,獨立,像自己的手腳的那麽一輛車。有了自己的車,他可以不再受拴車的人們的氣,也無須敷衍別人;有自己的力氣與洋車,睜開眼就可以有飯吃。

他不怕吃苦,也沒有一般洋車夫的可以原諒而不便效法的惡習,他的聰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誌願成為事實。假若他的環境好一些,或多受著點教育,他一定不會落在“膠皮團”[5]裏,而且無論是幹什麽,他總不會辜負了他的機會。不幸,他必須拉洋車;好,在這個營生裏他也證明出他的能力與聰明。他仿佛就是在地獄裏也能作個好鬼似的。生長在鄉間,失去了父母與幾畝薄田,十八歲的時候便跑到城裏來。帶著鄉間小夥子的足壯與誠實,凡是以賣力氣就能吃飯的事他幾乎全作過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來,拉車是件更容易掙錢的事;作別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車多著一些變化與機會,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與地點就會遇到一些多於所希望的報酬。自然,他也曉得這樣的機遇不完全出於偶然,而必須人與車都得漂亮精神,有貨可賣才能遇到識貨的人。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個資格:他有力氣,年紀正輕;所差的是他還沒有跑過,與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車。但這不是不能勝過的困難,有他的身體與力氣作基礎,他隻要試驗個十天半月的,就一定能跑得有個樣子,然後去賃輛新車,說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車,然後省吃儉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輛車,頂漂亮的車!看著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為這隻是時間的問題,這是必能達到的一個誌願與目的,絕不是夢想!

他的身量與筋肉都發展到年歲前邊去;二十來的歲,他已經很大很高,雖然肢體還沒被年月鑄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經像個成人了——一個臉上身上都帶出天真淘氣的樣子的大人。看著那高等的車夫,他計劃著怎樣殺進他的腰[6]去,好更顯出他的鐵扇麵似的胸,與直硬的背;扭頭看看自己的肩,多麽寬,多麽威嚴!殺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褲,褲腳用雞腸子帶兒係住,露出那對“出號”的大腳!是的,他無疑的可以成為最出色的車夫;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5]。

他沒有什麽模樣,使他可愛的是臉上的精神。頭不很大,圓眼,肉鼻子,兩條眉很短很粗,頭上永遠剃得發亮。腮上沒有多餘的肉,脖子可是幾乎與頭一邊兒[7]粗;臉上永遠紅撲撲的,特別亮的是顴骨與右耳之間一塊不小的疤[6]——小時候在樹下睡覺,被驢啃了一口。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樣,他愛自己的臉正如同他愛自己的身體,都那麽結實硬棒;他把臉仿佛算在四肢之內,隻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裏以後,他還能頭朝下,倒著立半天。這樣立著,他覺得,他就很像一棵樹,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挺脫的。

他確乎有點像一棵樹,堅壯,沉默,而又有生氣。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別人講論。在洋車夫裏,個人的委屈與困難是公眾的話料,“車口兒”上,小茶館中,大雜院裏,每人報告著形容著或吵嚷著自己的事,而後這些事成為大家的財產,像民歌似的由一處傳到一處。祥子是鄉下人,口齒沒有城裏人那麽靈便;設若口齒靈利是出於天才,他天生來的不願多說話,所以也不願學著城裏人的貧嘴惡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歡和別人討論。因為嘴常閑著,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著自己的心。隻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隨著心中所開開的那條路兒走;假若走不通的話,他能一兩天不出一聲,咬著牙,好似咬著自己的心!

他決定去拉車,就拉車去了。賃了輛破車,他先練練腿。第一天沒拉著什麽錢。第二天的生意不錯,可是躺了兩天,他的腳脖子腫得像兩條瓠子[8]似的,再也抬不起來。他忍受著,不管是怎樣的疼痛。他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這是拉車必須經過的一關。非過了這一關,他不能放膽的去跑。

腳好了之後,他敢跑了。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為別的沒有什麽可怕的了:地名他很熟習,即使有時候繞點遠也沒大關係,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氣。拉車的方法,以他幹過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經驗來領會,也不算十分難。況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爭勝,大概總不會出了毛病。至於講價爭座,他的嘴慢氣盛,弄不過那些老油子們。知道這個短處,他幹脆不大到“車口兒”上去;哪裏沒車,他放在哪裏。在這僻靜的地點,他可以從容的講價,而且有時候不肯要價,隻說聲:“坐上吧,瞧著給!”他的樣子是那麽誠實,臉上是那麽簡單可愛,人們好像隻好信任他,不敢想這個傻大個子是會敲人的。[7]即使人們疑心,也隻能懷疑他是新到城裏來的鄉下老兒,大概不認識路,所以講不出價錢來。及至人們問到,“認識呀?”他就又像裝傻,又像耍俏的那麽一笑,使人們不知怎樣才好。

兩三個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來了。他曉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車夫的能力與資格的證據。那撇著腳,像一對蒲扇在地上扇乎的,無疑的是剛由鄉間上來的新手。那頭低得很深,雙腳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頗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歲以上的老者們。那經驗十足而沒什麽力氣的卻另有一種方法:胸向內含,度數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頭;這樣,他們就帶出跑得很用力的樣子,而在事實上一點也不比別人快;他們仗著“作派”去維持自己的尊嚴。祥子當然決不采取這幾種姿態。他的腿長步大,腰裏非常的穩,跑起來沒有多少響聲,步步都有些伸縮,車把不動,使座兒覺到安全,舒服。說站住,不論在跑得多麽快的時候,大腳在地上輕蹭兩蹭,就站住了;他的力氣似乎能達到車的各部分。脊背微俯,雙手鬆鬆攏住車把,他活動,利落,準確;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沒有危險。就是在拉包車的裏麵,這也得算很名貴的。

他換了新車。從一換車那天,他就打聽明白了,像他賃的那輛——弓子軟,銅活地道,雨布大簾,雙燈,細脖大銅喇叭——值一百出頭;若是漆工與銅活含忽一點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大概的說吧,他隻要有一百塊錢,就能弄一輛車。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話,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把一千天堆到一塊,他幾乎算不過來這該有多麽遠。但是,他下了決心,一千天,一萬天也好,他得買車!第一步他應當,他想好了,去拉包車。遇上交際多,飯局多的主兒[9],平均一月有上十來個飯局,他就可以白落兩三塊的車飯錢。加上他每月再省出個塊兒八角的,也許是三頭五塊的,一年就能剩出五六十塊!這樣,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他不吃煙,不喝酒,不賭錢,沒有任何嗜好,沒有家庭的累贅,隻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兒就沒有個不成。他對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車不可!是現打的,不要舊車見過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實並不完全幫助希望。不錯,他確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並沒還上那個願。包車確是拉上了,而且謹慎小心的看著事情;不幸,世上的事並不是一麵兒的。他自管小心他的,東家並不因此就不辭他;不定是三兩個月,還是十天八天,吹了[10];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邊兒找事,還得一邊兒拉散座;騎馬找馬,他不能閑起來。在這種時節,他常常鬧錯兒。他還強打著精神,不專為混一天的嚼穀,而且要繼續著積儲買車的錢。可是強打精神永遠不是件妥當的事;拉起車來,他不能專心一誌的跑,好像老想著些什麽,越想便越害怕,越氣不平。假若老這麽下去,幾時才能買上車呢?為什麽這樣呢?難道自己還算個不要強的?在這麽亂想的時候,他忘了素日的謹慎。皮輪子上了碎銅爛磁片,放了炮;隻好收車。更嚴重一些的,有時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於擠過去而把車軸蓋碰丟了。設若他是拉著包車,這些錯兒絕不能發生;一擱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點楞頭磕腦的。碰壞了車,自然要賠錢;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為怕惹出更大的禍,他有時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睜開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過去,他又後悔,自恨。還有呢,在這種時期,他越著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沒規則;他以為自己是鐵作的,可是敢情他也會病。病了,他舍不得錢去買藥,自己硬挺著;結果,病越來越重,不但得買藥,而且得一氣兒休息好幾天。這些個困難,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買車的錢數一點不因此而加快的湊足。

整整的三年,他湊足了一百塊錢![8]

他不能再等了。原來的計劃是買輛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車,現在隻好按著一百塊錢說了。不能再等;萬一出點什麽事再丟失幾塊呢!恰巧有輛剛打好的車——定作而沒錢取貨的——跟他所期望的車差不甚多;本來值一百多,可是因為定錢放棄了,車鋪願意少要一點。祥子的臉通紅,手哆嗦著,拍出九十六塊錢來:“我要這輛車!”鋪主打算擠到個整數,說了不知多少話,把他的車拉出去又拉進來,支開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個動作都伴著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詞;最後還在鋼輪條上踢了兩腳,“聽聽聲兒吧,鈴鐺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車拉碎了,要是鋼條軟了一根,你拿回來,把它摔在我臉上!一百塊,少一分咱們吹!”祥子把錢又數了一遍:“我要這輛車,九十六!”鋪主知道是遇見了一個死心眼的人,看看錢,看看祥子,歎了口氣:“交個朋友,車算你的了;保六個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給修理;保單,拿著!”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揣起保單,拉起車,幾乎要哭出來。拉到個僻靜地方,細細端詳自己的車,在漆板上試著照照自己的臉!越看越可愛,就是那不盡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諒了,因為已經是自己的車了。把車看得似乎暫時可以休息會兒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腳墊兒上,看著車把上的發亮的黃銅喇叭。他忽然想起來,今年是二十二歲。因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從到城裏來,他沒過一次生日。好吧,今天買上了新車,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車的,好記,而且車既是自己的心血,簡直沒什麽不可以把人與車算在一塊的地方。

怎樣過這個“雙壽”呢?祥子有主意: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麵的人,絕對不能是個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門,其次是東安市場。拉到了,他應當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如熱燒餅夾爆羊肉之類的東西。吃完,有好買賣呢就再拉一兩個;沒有呢,就收車;這是生日!

自從有了這輛車,他的生活過得越來越起勁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著為“車份兒”著急,拉多少錢全是自己的。心裏舒服,對人就更和氣,買賣也就更順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這樣下去,幹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買輛車,一輛,兩輛……他也可以開車廠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9]

因為高興,膽子也就大起來;自從買了車,祥子跑得更快了。自己的車,當然格外小心,可是他看看自己,再看看自己的車,就覺得有些不是味兒,假若不快跑的話。

他自己,自從到城裏來,又長高了一寸多。他自己覺出來,仿佛活得往高裏長呢。不錯,他的皮膚與模樣都更硬棒與固定了一些,而且上唇上已有了小小的胡子;可是他以為還應當再長高一些。當他走到個小屋門或街門而必須大低頭才能進去的時候,他雖不說什麽,可是心中暗自喜歡,因為他已經是這麽高大,而覺得還正在發長,他似乎既是個成人,又是個孩子,非常有趣。

這麽大的人,拉上那麽美的車,他自己的車,弓子軟得顫悠顫悠的,連車把都微微的動彈;車箱是那麽亮,墊子是那麽白,喇叭是那麽響;跑得不快怎能對得起自己呢,怎能對得起那輛車呢?[10]這一點不是虛榮心,而似乎是一種責任,非快跑,飛跑,不足以充分發揮自己的力量與車的優美。那輛車也真是可愛,拉過了半年來的,仿佛處處都有了知覺與感情,祥子的一扭腰,一蹲腿,或一直脊背,它都就馬上應合著,給祥子以最順心的幫助,他與它之間沒有一點隔膜別扭的地方。趕到遇上地平人少的地方,祥子可以用一隻手攏著把,微微輕響的皮輪像陣利颼的小風似的催著他跑,飛快而平穩。拉到了地點,祥子的衣褲都擰得出汗來,嘩嘩的,像剛從水盆裏撈出來的[11]。他感到疲乏,可是很痛快的,值得驕傲的,一種疲乏,如同騎著名馬跑了幾十裏那樣。

假若膽壯不就是大意,祥子在放膽跑的時候可並不大意。不快跑若是對不起人,快跑而碰傷了車便對不起自己。車是他的命,他知道怎樣的小心。小心與大膽放在一處,他便越來越能自信,他深信自己與車都是鐵作的。

因此,他不但敢放膽的跑,對於什麽時候出車也不大去考慮。他覺得用力拉車去掙口飯吃,是天下最有骨氣的事;他願意出去,沒人可以攔住他。外麵的謠言他不大往心裏聽,什麽西苑又來了兵,什麽長辛店又打上了仗,什麽西直門外又在拉伕[11],什麽齊化門已經關了半天,他都不大注意。自然,街上鋪戶已都上了門,而馬路上站滿了武裝警察與保安隊,他也不便故意去找不自在,也和別人一樣急忙收了車。可是,謠言,他不信。他知道怎樣謹慎,特別因為車是自己的,但是他究竟是鄉下人,不像城裏人那樣聽見風便是雨。再說,他的身體使他相信,即使不幸趕到“點兒”上,他必定有辦法,不至於吃很大的虧;他不是容易欺侮的,那麽大的個子,那麽寬的肩膀!

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與憂懼的象征。祥子的新車剛交半歲的時候,正是麥子需要春雨的時節。春雨不一定順著人民的盼望而降落,可是戰爭不管有沒有人盼望總會來到。[12]謠言吧,真事兒吧,祥子似乎忘了他曾經作過莊稼活;他不大關心戰爭怎樣的毀壞田地,也不大注意春雨的有無。他隻關心他的車,他的車能產生烙餅與一切吃食,它是塊萬能的田地,很馴順的隨著他走,一塊活地,寶地。因為缺雨,因為戰爭的消息,糧食都長了價錢;這個,祥子知道。可是他和城裏人一樣的隻會抱怨糧食貴,而一點主意沒有;糧食貴,貴吧,誰有法兒教它賤呢?這種態度使他隻顧自己的生活,把一切禍患災難都放在腦後。

設若城裏的人對於一切都沒有辦法,他們可會造謠言——有時完全無中生有,有時把一分真事說成十分——以便顯出他們並不愚傻與不作事。他們像些小魚,閑著的時候把嘴放在水皮上,吐出幾個完全沒用的水泡兒也怪得意。在謠言裏,最有意思是關於戰爭的。別種謠言往往始終是謠言,好像談鬼說狐那樣,不會說著說著就真見了鬼。關於戰爭的,正是因為根本沒有正確消息,謠言反倒能立竿見影。在小節目上也許與真事有很大的出入,可是對於戰爭本身的有無,十之八九是正確的。“要打仗了!”這句話一經出口,早晚準會打仗;至於誰和誰打,與怎麽打,那就一個人一個說法了。祥子並不是不知道這個。不過,幹苦工的人們——拉車的也在內——雖然不會歡迎戰爭,可是碰到了它也不一定就準倒黴。每逢戰爭一來,最著慌的是闊人們。他們一聽見風聲不好,趕快就想逃命;錢使他們來得快,也跑得快。他們自己可是不會跑,因為腿腳被錢墜的太沉重。他們得雇許多人作他們的腿,箱子得有人抬,老幼男女得有車拉;在這個時候,專賣手腳的哥兒們的手與腳就一律貴起來:“前門,東車站!”“哪兒?”“東——車——站!”“嘔,幹脆就給一塊四毛錢!不用駁回,兵荒馬亂的!”

就是在這個情形下,祥子把車拉出城去。謠言已經有十來天了,東西已都漲了價,可是戰事似乎還在老遠,一時半會兒不會打到北平來。祥子還照常拉車,並不因為謠言而偷點懶。有一天,拉到了西城,他看出點棱縫[12]來。在護國寺街西口和新街口沒有一個招呼“西苑哪?清華呀?”的。在新街口附近他轉悠了一會兒。聽說車已經都不敢出城,西直門外正在抓車,大車小車騾車洋車一齊抓。他想喝碗茶就往南放車;車口的冷靜露出真的危險,他有相當的膽子,但是不便故意的走死路。正在這個接骨眼兒,從南來了兩輛車,車上坐著的好像是學生。拉車的一邊走,一邊兒喊:“有上清華的沒有?嗨,清華!”

車口上的幾輛車沒有人答碴兒,大家有的看著那兩輛車淡而不厭的微笑,有的叼著小煙袋坐著,連頭也不抬。那兩輛車還繼續的喊:“都啞巴了?清華!”

“兩塊錢吧,我去!”一個年輕光頭的矮子看別人不出聲,開玩笑似的答應了這麽一句。

“拉過來!再找一輛!”那兩輛車停住了。

年輕光頭的楞了一會兒,似乎不知怎樣好了。別人還都不動。祥子看出來,出城一定有危險,要不然兩塊錢清華——平常隻是二三毛錢的事兒——為什麽會沒人搶呢?他也不想去[13]。可是那個光頭的小夥子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是有人陪他跑一趟的話,他就豁出去了;他一眼看中了祥子:“大個子,你怎樣?”

“大個子”三個字把祥子招笑了,這是一種讚美。他心中打開了轉兒:憑這樣的讚美,似乎也應當捧那身矮膽大的光頭一場;再說呢,兩塊錢是兩塊錢,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14]危險?難道就那樣巧?況且,前兩天還有人說天壇住滿了兵;他親眼看見的,那裏連個兵毛兒也沒有。這麽一想,他把車拉過去了。

拉到了西直門,城洞裏幾乎沒有什麽行人。祥子的心涼了一些。光頭也看出不妙,可是還笑著說:“招呼吧[13],夥計!是福不是禍,今兒個就是今兒個[14]啦!”祥子知道事情要壞,可是在街麵上混了這幾年了,不能說了不算,不能耍老娘們脾氣!

出了西直門,真是連一輛車也沒遇上;祥子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像直頂他的肋條。到了高亮橋,他向四圍打了一眼,並沒有一個兵,他又放了點心。兩塊錢到底是兩塊錢,他盤算著,沒點膽子哪能找到這麽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歡說話,可是這陣兒他願意跟光頭的矮子說幾句,街上清靜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馬路上——”

“那還用說,”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們就算有點底兒了!”

還沒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頭的矮子連車帶人都被十來個兵捉了去!

雖然已到妙峰山開廟進香的時節,夜裏的寒氣可還不是一件單衫所能擋得住的。祥子的身上沒有任何累贅,除了一件灰色單軍服上身,和一條藍布軍褲,都被汗漚得奇臭——自從還沒到他身上的時候已經如此。由這身破軍衣,他想起自己原來穿著的白布小褂與那套陰丹士林藍的夾褲褂;那是多麽幹淨體麵!是的,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陰丹士林藍更體麵的東西,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麽幹淨利落已經是怎樣的不容易。聞著現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前的掙紮與成功看得分外光榮,比原來的光榮放大了十倍。他越想著過去便越恨那些兵們。他的衣服鞋帽,洋車,甚至於係腰的布帶,都被他們搶了去;隻留給他青一塊紫一塊的一身傷,和滿腳的皰![15]不過,衣服,算不了什麽;身上的傷,不久就會好的。他的車,幾年的血汗掙出來的那輛車,沒了!自從一拉到營盤裏就不見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難都可一眨眼忘掉,可是他忘不了這輛車!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輛車不是隨便一說就行的事;至少還得幾年的工夫!過去的成功全算白饒,他得重打鼓另開張打頭兒來!祥子落了淚!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憑什麽把人欺侮到這個地步呢?憑什麽?[16]“憑什麽?”他喊了出來。

這一喊——雖然痛快了些——馬上使他想起危險來。別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緊!

他在哪裏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確的回答出。這些日子了,他隨著兵們跑,汗從頭上一直流到腳後跟。走,得扛著拉著或推著兵們的東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燒火喂牲口。他一天到晚隻知道怎樣把最後的力氣放在手上腳上,心中成了塊空白。到了夜晚,頭一挨地他便像死了過去,而永遠不再睜眼也並非一定是件壞事。

最初,他似乎記得兵們是往妙峰山一帶退卻。及至到了後山,他隻顧得爬山了,而時時想到不定哪時他會一交跌到山澗裏,把骨肉被野鷹們啄盡,不顧得別的。在山中繞了許多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來越少,當太陽在他背後的時候,他遠遠的看見了平地。晚飯的號聲把出營的兵丁喚回,有幾個扛著槍的牽來幾匹駱駝。

駱駝!祥子的心一動,忽然的他會思想了,好像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個熟識的標記,把一切都極快的想了起來。駱駝不會過山,他一定是來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識裏,他曉得京西一帶,像八裏莊,黃村,北辛安,磨石口,五裏屯,三家店,都有養駱駝的。難道繞來繞去,繞到磨石口來了嗎?這是什麽戰略——假使這群隻會跑路與搶劫的兵們也會有戰略——他不曉得。可是他確知道,假如這真是磨石口的話,兵們必是繞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來找個活路。磨石口是個好地方,往東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長辛店,或豐台;一直出口子往西也是條出路。他為兵們這麽盤算,心中也就為自己畫出一條道兒來:這到了他逃走的時候了。萬一兵們再退回亂山裏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還有餓死的危險。要逃,就得乘這個機會。由這裏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雖然中間隔著那麽多地方,可是他都知道呀;一閉眼,他就有了個地圖:這裏是磨石口——老天爺,這必須是磨石口!——他往東北拐,過金頂山,禮王墳,就是八大處;從四平台往東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莊。為是有些遮隱,他頂好還順著山走,從北辛莊,往北,過魏家村;往北,過南河灘;再往北,到紅山頭,傑王府;靜宜園了!找到靜宜園,閉著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來!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這一刻,仿佛全歸到心上來;心中發熱,四肢反倒冷起來;熱望使他混身發顫![17]

一直到半夜,他還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懼使他驚惶,他想睡,但睡不著,四肢像散了似的在一些幹草上放著。什麽響動也沒有,隻有天上的星伴著自己的心跳。駱駝忽然哀叫了兩聲,離他不遠。他喜歡這個聲音,像夜間忽然聽到雞鳴那樣使人悲哀,又覺得有些安慰。

遠處有了炮聲,很遠,但清清楚楚的是炮聲。他不敢動,可是馬上營裏亂起來。他閉住了氣,機會到了![18]他準知道,兵們又得退卻,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這些日子的經驗使他知道,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樣,隻會到處亂撞。有了炮聲,兵們一定得跑;那麽,他自己也該精神著點了。他慢慢的,閉著氣,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幾匹駱駝。他明知道駱駝不會幫助他什麽,但他和它們既同是俘虜,好像必須有些同情。軍營裏更亂了,他找到了駱駝——幾塊土崗似的在黑暗中趴伏著,除了粗大的呼吸,一點動靜也沒有,似乎天下都很太平。這個,教他壯起點膽子來。他伏在駱駝旁邊,像兵丁藏在沙口袋後麵那樣。極快的他想出個道理來:炮聲是由南邊來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戰,至少也是個“此路不通”的警告。那麽,這些兵還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們不能帶著駱駝。這樣,駱駝的命運也就是他的命運。他們要是不放棄這幾個牲口呢,他也跟著完事;他們忘記了駱駝,他就可以逃走[19]。把耳朵貼在地上,他聽著有沒有腳步聲兒來,心跳得極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終沒人來拉駱駝。他大著膽子坐起來,從駱駝的雙峰間望過去,什麽也看不見,四外極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祥子已經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幾匹駱駝。他在世界上的財產,現在,隻剩下了自己的一條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繩,他也樂意拾起來,即使沒用,還能稍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條麻繩,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緊的,可是**裸的一條命有什麽用呢?他得帶走這幾匹牲口,雖然還沒想起駱駝能有什麽用處,可是總得算是幾件東西,而且是塊兒不小的東西。[20]

他把駱駝拉了起來。對待駱駝的方法,他不大曉得,可是他不怕它們,因為來自鄉間,他敢接近牲口們。駱駝們很慢很慢的立起來,他顧不得細調查它們是不是都在一塊兒拴著,覺到可以拉著走了,他便邁開了步,不管是拉起來一個,還是全“把兒”[15]。

一邁步,他後悔了。駱駝——在口內負重慣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還須極小心的慢走,駱駝怕滑;一汪兒水,一片兒泥,都可以教它們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駱駝的價值全在四條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們。一切都交給天了,白得來的駱駝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慣了車,祥子很有些辨別方向的能力。雖然如此,他現在心中可有點亂。當他找到駱駝們的時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們身上了;及至把它們拉起來,他弄不清哪兒是哪兒了,天是那麽黑,心中是那麽急,即使他會看看星,調一調方向,他也不敢從容的去這麽辦;星星們——在他眼中——好似比他還著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亂動[21]。祥子不敢再看天上。他低著頭,心裏急而腳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這個:既是拉著駱駝,便須順著大道走,不能再沿著山坡兒。由磨石口——假如這是磨石口——到黃村,是條直路。這既是走駱駝的大路,而且一點不繞遠兒。“不繞遠兒”在一個洋車夫心裏有很大的價值。不過,這條路上沒有遮掩!萬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軍衣,臉上的泥,與那一腦袋的長頭發,能使人相信他是個拉駱駝的嗎?不像,絕不像個拉駱駝的!倒很像個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還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們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這兒,他哆嗦起來,背後駱駝蹄子噗噗輕響猛然嚇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還是得放棄這幾個累贅。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駱駝鼻子上的那條繩子。走吧,走,走到哪裏算哪裏,遇見什麽說什麽;活了呢,賺幾條牲口;死了呢,認命![22]

可是,他把軍衣脫下來:一把,將領子扯掉;那對還肯負責任的銅鈕也被揪下來,擲在黑暗中,連個響聲也沒發。然後,他把這件無領無鈕的單衣斜搭在身上,把兩條袖子在胸前結成個結子,像背包袱那樣。這個,他以為可以減少些敗兵的嫌疑;褲子也挽高起來一塊。他知道這還不十分像拉駱駝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像個逃兵了。加上他臉上的泥,身上的汗,大概也夠個“煤黑子”的譜兒[16]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來馬上就去執行。夜黑天裏,沒人看見他;他本來無須乎立刻這樣辦;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時間,也許忽然就會天亮。既沒順著山路走,他白天沒有可以隱藏起來的機會;要打算白天也照樣趕路的話,他必須使人相信他是個“煤黑子”。想到了這個,也馬上這麽辦了,他心中痛快了些,好似危險已過,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須穩穩當當的快到城裏,因為他身上沒有一個錢,沒有一點幹糧,不能再多耗時間。想到這裏,他想騎上駱駝,省些力氣可以多挨一會兒饑餓。可是不敢去騎,即使很穩當,也得先教駱駝跪下,他才能上去;時間是值錢的,不能再麻煩。況且,他要是上了那麽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腳底下,駱駝若是摔倒,他也得陪著。不,就這樣走吧。

大概的他覺出是順著大路走呢;方向,地點,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與逃走的驚懼,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來一些路,腳步是那麽平勻,緩慢,他漸漸的仿佛困倦起來。夜還很黑,空中有些濕冷的霧氣,心中更覺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像有一崗一崗的,及至放下腳去,卻是平坦的。這種小心與受騙教他更不安靜,幾乎有些煩躁。爽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裏看,腳擦著地走。四外什麽也看不見,就好像全世界的黑暗都在等著他似的,由黑暗中邁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後跟著那不聲不響的駱駝。

外麵的黑暗漸漸習慣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動,他的眼不由的閉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呢,還是已經站住了心中隻覺得一浪一浪的波動,似一片波動的黑海,黑暗與心接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動,像想起一些什麽,又似乎是聽見了一些聲響,說不清;可是又睜開了眼。他確是還往前走呢,忘了剛才是想起什麽來,四外也並沒有什麽動靜。心跳了一陣,漸漸又平靜下來。他囑咐自己不要再閉上眼,也不要再亂想;快快的到城裏是第一件要緊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閉上,他必須想念著點兒什麽,必須醒著。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氣睡三天。想什麽呢?他的頭有些發暈,身上潮淥淥的難過,頭發裏發癢,兩腳發酸,口中又幹又澀。他想不起別的,隻想可憐自己。可是,連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詳細的想了,他的頭是那麽虛空昏脹,仿佛剛想起自己,就又把自己忘記了,像將要滅的蠟燭,連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圍的黑暗,使他覺得像在一團黑氣裏浮**,雖然知道自己還存在著,還往前邁步,可是沒有別的東西來證明他準是在哪裏走,就很像獨自在荒海裏浮著那樣不敢相信自己。他永遠沒嚐受過這種驚疑不定的難過,與絕對的寂悶[23]。平日,他雖不大喜歡交朋友,可是一個人在日光下,有太陽照著他的四肢,有各樣東西呈現在目前,他不至於害怕。現在,他還不害怕,隻是不能確定一切,使他受不了。設若駱駝們要是像騾馬那樣不老實,也許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們,而駱駝偏偏是這麽馴順,馴順得使他不耐煩;在心神最恍惚的時候,他忽然懷疑駱駝是否還在他的背後,教他嚇一跳;他似乎很相信這幾個大牲口會輕輕的鑽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點也不曉得,像拉著塊冰那樣能漸漸的化盡。

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這麽死去,就是死後有知,他也不會記得自己是怎麽坐下的,和為什麽坐下的。坐了五分鍾,也許是一點鍾,他不曉得。他也不知道他是先坐下而後睡著,還是先睡著而後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著了而後坐下的,因為他的疲乏已經能使他立著睡去的。

“憑什麽?”但是空喊是一點用處沒有的。他去摸摸駱駝,他始終還不知自己拉來幾匹。摸清楚了,一共三匹。他不覺得這是太多,還是太少;他把思想集中到這三匹身上,雖然還沒想妥一定怎麽辦,可是他渺茫的想到,他的將來全仗著這三個牲口。

“為什麽不去賣了它們,再買上一輛車呢?”他幾乎要跳起來了![24]可是他沒動,好像因為先前沒想到這樣最自然最省事的辦法而覺得應當慚愧似的。喜悅勝過了慚愧,他打定了主意:剛才不是聽到雞鳴麽?即使雞有時候在夜間一兩點鍾就打鳴,反正離天亮也不甚遠了。有雞鳴就必有村莊,說不定也許是北辛安吧?那裏有養駱駝的,他得趕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時候趕到,把駱駝出了手,他可以一進城就買上一輛車。兵荒馬亂的期間,車必定便宜一些;他隻顧了想買車,好似賣駱駝是件毫無困難的事。

想到駱駝與洋車的關係,他的精神壯了起來,身上好似一向沒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假若他想到拿這三匹駱駝能買到一百畝地,或是可以換幾顆珍珠,他也不會這樣高興[25]。他極快的立起來,扯起駱駝就走。他不曉得現在駱駝有什麽行市,隻聽說過在老年間,沒有火車的時候,一條駱駝要值一個大寶[17],因為駱駝力氣大,而吃得比騾馬還省。他不希望得三個大寶,隻盼望換個百兒八十的,恰好夠買一輛車的。

越走天越亮了;不錯,亮處是在前麵,他確是朝東走呢。即使他走錯了路,方向可是不差;山在西,城在東,他曉得這個。四外由一致的漆黑,漸漸能分出深淺,雖然還辨不出顏色,可是田畝遠樹已都在普遍的灰暗中有了形狀。星們漸稀,天上罩著一層似雲又似霧的灰氣,暗淡,可是比以前高起許多去。祥子仿佛敢抬起頭來了。他也開始聞見路旁的草味,也聽見幾聲鳥鳴;因為看見了渺茫的物形,他的耳目口鼻好似都恢複了應有的作用。他也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切,雖然是那麽破爛狼狽,可是能以相信自己確是還活著呢;好像噩夢初醒時那樣覺得生命是何等的可愛。看完了他自己,他回頭看了看駱駝——和他一樣的難看,也一樣的可愛。正是牲口脫毛的時候,駱駝身上已經都露出那灰紅的皮,隻有東一縷西一塊的掛著些零散的,沒力量的,隨時可以脫掉的長毛,像些獸中的龐大的乞丐。頂可憐的是那長而無毛的脖子,那麽長,那麽禿,彎彎的,愚笨的,伸出老遠,像條失意的瘦龍。可是祥子不憎嫌它們,不管它們是怎樣的不體麵,到底是些活東西。他承認自己是世上最有運氣的人,上天送給他三條足以換一輛洋車的活寶貝;這不是天天能遇到的事。他忍不住的笑了出來。[26]

看看身上的破衣,再看看身後的三匹脫毛的駱駝,他笑了笑。就憑四條這麽不體麵的人與牲口,他想,居然能逃出危險,能又朝著太陽走路,真透著奇怪!不必再想誰是誰非了,一切都是天意,他以為。他放了心,緩緩的走著,自要老天保佑他,什麽也不必怕。走到什麽地方了?不想問了,雖然田間已有男女來作工。走吧,就是一時賣不出駱駝去,似乎也沒大關係了;先到城裏再說,他渴想再看見城市,雖然那裏沒有父母親戚,沒有任何財產,可是那到底是他的家。全個的城都是他的家,一到那裏他就有辦法。遠處有個村子,不小的一個村子,村外的柳樹像一排高而綠的護兵,低頭看著那些矮矮的房屋,屋上浮著些炊煙。遠遠的聽到村犬的吠聲,非常的好聽[28]。他一直奔了村子去,不想能遇到什麽俏事,仿佛隻是表示他什麽也不怕,他是好人,當然不怕村裏的良民;現在人人都是在光明和平的陽光下。假若可能的話,他想要一點水喝;就是要不到水也沒關係;他既沒死在山中,多渴一會兒算得了什麽呢?

村犬向他叫,他沒大注意;婦女和小孩兒們的注視他,使他不大自在了。他必定是個很奇怪的拉駱駝的,他想;要不然,大家為什麽這樣呆呆的看著他呢?他覺得非常的難堪:兵們不拿他當個人,現在來到村子裏,大家又看他像個怪物!他不曉得怎樣好了。他的身量,力氣,一向使他自尊自傲,可是在過去的這些日子,無緣無故的他受盡了委屈與困苦。他從一家的屋脊上看過去,又看見了那光明的太陽,可是太陽似乎不像剛才那樣可愛了!

“色!色!色!”祥子叫駱駝們跪下;對於調動駱駝的口號,他隻曉得“色,色,”是表示跪下;他很得意的應用出來,特意叫村人們明白他並非是外行。駱駝們真跪下了,他自己也大大方方的坐在一株小柳樹下。大家看他,他也看大家;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足以減少村人的懷疑。

坐了一會兒,院中出來個老者,藍布小褂敞著懷,臉上很亮,一看便知道是鄉下的財主。祥子打定了主意:

“老者,水現成吧?喝碗!”

“啊!”老者的手在胸前搓著泥卷,打量了祥子一眼,細細看了看三匹駱駝。“有水!哪兒來的?”

“西邊!”祥子不敢說地名,因為不準知道。

“西邊有兵呀?”老者的眼盯住祥子的軍褲。

“教大兵裹了去,剛逃出來。”

“啊!駱駝出西口沒什麽險啦吧?”

“兵都入了山,路上很平安。”

“嗯!”老者慢慢點著頭,“你等等,我給你拿水去。”

祥子跟了進去。到了院中,他看見了四匹駱駝。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一把兒吧?”

“哼!一把兒?倒退三十年的話,我有過三把兒!年頭兒變了,誰還喂得起駱駝!”老頭兒立住,呆呆的看著那四匹牲口。待了半天:“前幾天本想和街坊搭夥,把它們送到口外去放青[18]。東也鬧兵,西也鬧兵,誰敢走啊!在家裏拉夏吧,看著就焦心,看著就焦心,瞧這些蒼蠅!趕明兒天大熱起來,再加上蚊子,眼看著好好的牲口活活受罪,真!”老者連連的點頭,似乎有無限的感慨與牢騷。[30]

“老者,留下我的三匹,湊成一把兒到口外去放青。歡蹦亂跳的牲口,一夏天在這兒,準教蒼蠅蚊子給拿個半死!”祥子幾乎是央求了。

“可是,誰有錢買呢?這年頭不是養駱駝的年頭了!”

“留下吧,給多少是多少;我把它們出了手,好到城裏去謀生!”

老者又細細看了祥子一番,覺得他絕不是個匪類。然後回頭看了看門外的牲口,心中似乎是真喜歡那三匹駱駝——明知買到手中並沒好處,可是愛書的人見書就想買,養馬的見了馬就舍不得,有過三把兒駱駝的也是如此。況且祥子說可以賤買呢;懂行的人得到個便宜,就容易忘掉東西買到手中有沒有好處。

“小夥子,我要是錢富裕的話,真想留下!”老者說了實話。

“說真的,小夥子;倒退三十年,這值三個大寶;現在的年頭,又搭上兵荒馬亂,我——你還是到別處吆喝吆喝去吧!”

“給多少是多少!”祥子想不出別的話。他明白老者的話很實在,可是不願意滿世界去賣駱駝——賣不出去,也許還出了別的毛病。

“你看,你看,二三十塊錢真不好說出口來,可是還真不容易往外拿呢;這個年頭,沒法子!”

祥子心中也涼了些,二三十塊?離買車還差得遠呢!可是,第一他願脆快[19]辦完,第二他不相信能這麽巧再遇上個買主兒。“老者,給多少是多少!”

“你是幹什麽的,小夥子;看得出,你不是幹這一行的!”

祥子說了實話。

“嘔,你是拿命換出來的這些牲口!”老者很同情祥子,而且放了心,這不是偷出來的;雖然和偷也差不遠,可是究竟中間還隔著層大兵。兵災之後,什麽事兒都不能按著常理兒說。

“這麽著吧,夥計,我給三十五塊錢吧;我要說這不是個便宜,我是小狗子;我要是能再多拿一塊,也是個小狗子!我六十多了;哼,還教我說什麽好呢!”[31]

祥子沒了主意。對於錢,他向來是不肯放鬆一個的。可是,在軍隊裏這些日子,忽然聽到老者這番誠懇而帶有感情的話,他不好意思再爭論了。況且,可以拿到手的三十五塊現洋似乎比希望中的一萬塊更可靠,雖然一條命隻換來三十五塊錢的確是少一些!就單說三條大活駱駝,也不能,絕不能,隻值三十五塊大洋!可是,有什麽法兒呢!

“駱駝算你的了,老者!我就再求一件事,給我找件小褂,和一點吃的!”

“那行!”

祥子喝了一氣涼水,然後拿著三十五塊很亮的現洋,兩個棒子麵餅子,穿著將護到胸際的一件破白小褂,要一步邁到城裏去![32]

祥子在海甸的一家小店裏躺了三天,身上忽冷忽熱,心中迷迷忽忽,牙**起了一溜紫泡,隻想喝水,不想吃什麽。餓了三天,火氣降下去,身上軟得像皮糖似的。恐怕就是在這三天裏,他與三匹駱駝的關係由夢話或胡話中被人家聽了去。一清醒過來,他已經是“駱駝祥子”了。[33]

自從一到城裏來,他就是“祥子”,仿佛根本沒有個姓;如今,“駱駝”擺在“祥子”之上,就更沒有人關心他到底姓什麽了。有姓無姓,他自己也並不在乎。不過,三條牲口才換了那麽幾塊錢,而自己倒落了個外號,他覺得有點不大上算。

剛能掙紮著立起來,他想出去看看。沒想到自己的腿能會這樣的不吃力,走到小店門口他一軟就坐在了地上,昏昏沉沉的坐了好大半天,頭上見了涼汗。又忍了一會兒,他睜開了眼,肚中響了一陣,覺出點餓來。極慢的立起來,找到了個餛飩挑兒。要了碗餛飩,他仍然坐在地上。呷了口湯,覺得惡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強的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會兒,熱湯像股線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兩個響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

打扮好了,一共才花了兩塊二毛錢。近似搪布[20]的一身本色粗布褲褂一元,青布鞋八毛,線披兒織成的襪子一毛五,還有頂二毛五的草帽。脫下來的破東西換了兩包火柴。

拿著兩包火柴,順著大道他往西直門走。沒走出多遠,他就覺出軟弱疲乏來了。可是他咬上了牙。他不能坐車,從哪方麵看也不能坐車:一個鄉下人拿十裏八裏還能當作道兒嗎,況且自己是拉車的。這且不提,以自己的身量力氣而被這小小的一點病拿住,笑話;除非一交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他滿地滾也得滾進城去,決不服軟![35]今天要是走不進城去,他想,祥子便算完了;他隻相信自己的身體,不管有什麽病!

晃晃悠悠的他放開了步。走出海甸不遠,他眼前起了金星。扶著棵柳樹,他定了半天神,天旋地轉的鬧慌了會兒,他始終沒肯坐下。

天地的旋轉慢慢的平靜起來,他的心好似由老遠的又落到自己的心口中,擦擦頭上的汗,他又邁開了步。已經剃了頭,已經換上新衣新鞋,他以為這就十分對得起自己了;那麽,腿得盡它的責任,走!一氣他走到了關廂。看見了人馬的忙亂,聽見了複雜刺耳的聲音,聞見了幹臭的味道,踏上了細軟汙濁的灰土,祥子想趴下去吻一吻那個灰臭的地,可愛的地,生長洋錢的地!沒有父母兄弟,沒有本家親戚,他的唯一的朋友是這座古城。這座城給了他一切,就是在這裏餓著也比鄉下可愛,這裏有的看,有的聽,到處是光色,到處是聲音;自己隻要賣力氣,這裏還有數不清的錢,吃不盡穿不完的萬樣好東西。在這裏,要飯也能要到葷湯臘水的,鄉下隻有棒子麵。才到高亮橋西邊,他坐在河岸上,落了幾點熱淚!

太陽平西了,河上的老柳歪歪著,梢頭掛著點金光。河裏沒有多少水,可是長著不少的綠藻,像一條油膩的長綠的帶子,窄長,深綠,發出些微腥的潮味。河岸北的麥子已吐了芒,矮小枯幹,葉上落了一層灰土。河南的荷塘的綠葉細小無力的浮在水麵上,葉子左右時時放起些細碎的小水泡[36]。東邊的橋上,來往的人與車過來過去,在斜陽中特別顯著匆忙,仿佛都感到暮色將近的一種不安。這些,在祥子的眼中耳中都非常的有趣與可愛。隻有這樣的小河仿佛才能算是河;這樣的樹,麥子,荷葉,橋梁,才能算是樹,麥子,荷葉,與橋梁。因為它們都屬於北平。

站起來,他覺出他又像個人了。太陽還在西邊的最低處,河水被晚霞照得有些微紅,他痛快得要喊叫出來。摸了摸臉上那塊平滑的疤,摸了摸袋中的錢,又看了一眼角樓上的陽光,他硬把病忘了,把一切都忘了,好似有點什麽心願,他決定走進城去。

城門洞裏擠著各樣的車,各樣的人,誰也不敢快走,誰可都想快快過去,鞭聲,喊聲,罵聲,喇叭聲,鈴聲,笑聲,都被門洞兒——像一架放大音機似的——嗡嗡的聯成一片,仿佛人人都發著點聲音,都嗡嗡的響。祥子的大腳東插一步,西跨一步,兩手左右的撥落,像條瘦長的大魚,隨浪歡躍那樣,擠進了城。一眼便看到新街口,道路是那麽寬,那麽直,他的眼發了光,和東邊的屋頂上的反光一樣亮。他點了點頭。[37]

他的鋪蓋還在西安門大街人和車廠呢,自然他想奔那裏去。因為沒有家小,他一向是住在車廠裏,雖然並不永遠拉廠子裏的車。人和的老板劉四爺是已快七十歲的人了;人老,心可不老實。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庫兵,設過賭場,買賣過人口,放過閻王賬。幹這些營生所應有的資格與本領——力氣,心路,手段,交際,字號等等——劉四爺都有。在前清的時候,打過群架,搶過良家婦女,跪過鐵索。跪上鐵索,劉四並沒皺一皺眉,沒說一個饒命。官司教他硬挺了過來,這叫作“字號”。出了獄,恰巧入了民國,巡警的勢力越來越大,劉四爺看出地麵上的英雄已成了過去的事兒,即使李逵武鬆再世也不會有多少機會了。他開了個洋車廠子。土混混出身,他曉得怎樣對付窮人,什麽時候該緊一把兒,哪裏該鬆一步兒,他有善於調動的天才。車夫們沒有敢跟他耍骨頭[21]的。他一瞪眼,和他哈哈一笑,能把人弄得迷迷忽忽的,仿佛一腳登在天堂,一腳登在地獄,隻好聽他擺弄[38]。到現在,他有六十多輛車,至壞的也是七八成新的,他不存破車。車租,他的比別家的大,可是到三節他比別家多放著兩天的份兒。人和廠有地方住,拉他的車的光棍兒,都可以白住——可是得交上車份兒,交不上賬而和他苦膩的,他扣下鋪蓋,把人當個破水壺似的扔出門外。大家若是有個急事急病,隻須告訴他一聲,他不含忽,水裏火裏他都熱心的幫忙,這叫作“字號”。

在買上自己的車以前,祥子拉過人和廠的車。他的積蓄就交給劉四爺給存著。把錢湊夠了數,他要過來,買上了那輛新車。

“劉四爺,看看我的車!”祥子把新車拉到人和廠去。

老頭子看了車一眼,點了點頭:“不離!”

“我可還得在這兒住,多喒[22]我拉上包月,才去住宅門!”祥子頗自傲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