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幸福的人 第一章 在世外桃源的談話

他的守護人真願意設想,

城堡裏沒有這樣的來賓。

——《小公爵》

1

陽光射進室內,宛如灑向水底的淡綠色燈光。窗外的樹木剛剛萌發出新芽。太陽照著潔白的牆壁、顏色如同報春花的黃床罩、大扶手椅、長沙發和擺滿高深讀物的書櫥。一個花盆裏栽著幾株從瑞典買來的早開的黃水仙。這兒能聽見室外陰涼處的噴泉聲和一個戴無框眼鏡的小夥子熱情又柔和的講話聲。

“你要知道,最要緊的是別憂慮。迪格比先生,當初你在戰爭中盡了力,現在可以問心無愧地休養了。”

小夥子一向注重良心。幾個星期前,他談到自己的良心時說,他是清白的。雖然他並不讚成不抵抗主義,可是他那雙倒黴的眼睛卻使他失去了任何積極的價值。他的那雙可憐的眼睛視力很弱,但卻透過那副厚得像玻璃瓶似的鏡片射出充滿信任的目光。他一直希望進行一次嚴肅的交談。

“你別以為我不願意待在這兒。我是很願意的。這是一種很愉快的休息。隻是有時我在想,我是誰?”

“嗯,迪格比先生,我們知道這一點。你的身份證……”

“是的,我知道我的名字是理查德·迪格比。但是,理查德·迪格比又是誰呢?你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一種什麽生活嗎?你知道我以後會有辦法來償還你們為我做的一切嗎?”

“你不必為此擔憂,迪格比先生。你的病讓醫生很感興趣,他已經得到了他所需要的全部報償。你是他的顯微鏡下的一件很有價值的標本。”

“可是在這困難時刻,他的生活怎麽能過得這麽奢侈呢?”

“他很有辦法,”小夥子說,“你要知道,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安排的。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在鄉下找不到比這更好的彈震症[1]診所了。不管人們會怎麽說。”小夥子又怏怏不樂地加上一句。

“我想,你們遇到過比我更嚴重的病例……狂暴型的。”

“我們遇到過一些。正因為如此,醫生特意為他們準備了一座病號樓——一座與別的病房隔開的側樓,那兒有專門醫護人員。他不讓那裏的醫護人員精神上受幹擾……你瞧,我們也需要鎮靜,這一點是很重要的。”

“你們肯定都很鎮靜。”

“我想,到時候醫生會給你上一次精神分析課。不過,你要知道,如果記憶力能逐步自然恢複的話,那要好得多。就好像泡在顯影液裏的膠卷,”他繼續說道,顯然是在引用另一個人的話,“潛影會慢慢顯現出來的。”

“約翰斯,如果顯影液不好,那就未必如此。”迪格比說。他微笑著,懶洋洋地躺在扶手椅裏。他很瘦,滿臉胡子,已到中年。前額上的那塊傷疤瞧著很別扭——如同一位教授的臉上有幾塊決鬥留下的傷疤。

“請講下去,”約翰斯說——這是他愛用的口頭禪之一,“看樣子你喜歡攝影?”

“你也許以為我過去是個趕時髦的人像攝影家吧?”迪格比問,“這是在回憶往事。是多年前的事了,對不對?嗯,我想起家裏有一間暗房,就在孩子們住的那一層。那裏也用來存放衣服和床單。要是你忘了鎖門,女傭就會拿著幹淨的枕套推門而入,於是底片便跑光了。你瞧,這些事情我記得一清二楚,一直到十八歲。”

“那時的事情,”約翰斯說,“你愛講多久就可以講多久。你可以從中得到一條線索。顯然不會受到弗洛伊德潛意識壓抑力的阻撓。”

“今天早晨我躺在**想,我希望自己成為什麽樣的人呢?記得過去我很喜歡看有關非洲探險的書,喜歡斯坦利、貝克、利文斯通和伯登。可是,今天的探險家們似乎沒有那麽多機會了。”

他從容不迫地思索著,似乎他的幸福來自沒有盡頭的乏味生活。他不想把自己搞得太累。他覺得現在這種樣子很舒適。也許這正是他的記憶力得以慢慢恢複的原因。他認真地回答問題,因為一個人總得盡自己的努力。“或許有人查看過舊殖民部的名冊,或許我也去查過。這就怪了,難道不是嗎?知道了我的姓名,卻了解不到我的情況……你可能會想,肯定會有人查問的。比如說,我是否結過婚……這件事使我很苦惱。也許我的妻子正設法尋找我呢……”他想:如果這一點能搞清楚,我就完全心滿意足了。

“事實上……”約翰斯剛開口便又停住了。

“你是不是想說,你們已經找到了我的妻子?”

“不完全是這樣,不過,我想醫生有什麽事情要告訴你。”

“好,”迪格比說,“現在正是接待病人的時間,對不對?”

每個病人每天可以到醫生辦公室裏去見醫生,每人一刻鍾,但那些做精神分析的病人例外,他們可以在辦公室裏待上一小時。這種情況有點像學生放學後去拜訪慈祥的校長,談談自己的個人問題。病人們需要經過一間公共休息室,他們在那裏可以看報,下象棋,玩跳棋,或享受一下彈震症病人之間的社交樂趣。通常迪格比總是繞道而行。在這個過去也許是高級旅館的休息室裏,看到有人躲在角落裏暗自流淚,這種場麵實在令人難堪。他覺得自己完全正常,隻是隱約覺得自己仿佛已從某種可怕的職務中解脫出來,但不知這是多少年以前發生的事。他覺得和這些病人做伴很不自在,從這些人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正在受折磨。那急速**的眼瞼,那尖銳刺耳的聲調,還有那種像長在自己身上的皮膚一樣不可分離的極度憂鬱的心情。

約翰斯在前麵走,他十分熟練地扮演著助手、秘書和男護士的角色。他並不很稱職,但醫生有時也讓他過問一些簡單的病例。他對這位醫生是十分崇拜的。迪格比注意到,約翰斯對醫生過去的一次事故——可能是一個病人的自殺——故意裝糊塗。他成了為那個天大的“誤會”辯解的戰士。約翰斯曾說:“這是對醫務人員的嫉妒,你們不該相信它。這是惡意中傷,是謊言。”他常常繪聲繪色地介紹這位醫生的“犧牲精神”。這就出現了疑問:迪格比聽說這位醫生的醫術在當時是十分先進的,那麽人們傳說的他被吊銷了行醫執照這件事又該如何解釋?約翰斯有一次說“有人迫害他”,並做出一副要為醫生辯解的姿態,結果把一盆黃水仙花碰翻在地。但後來壞事變成了好事(有人認為這是好事,包括約翰斯在內):這位厭惡倫敦西區的醫生來到鄉下,開了一個私人診所。他拒絕接受那些未在就診申請書上簽字的病人,因此連那些最嚴重的急症病人也都明白應該自願接受醫生的診治……

“那麽我呢?”迪格比問道。

“噢,你是醫生接受的一個特殊病例,”約翰斯神秘地說,“總有一天他會告訴你的。那天夜裏你偶然得救了。不過你還是簽了字的……”

他一直覺得很蹊蹺,怎麽一點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地方的。那一天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休息室裏,耳邊是噴泉的滴水聲,舌頭上還留著藥味。時值隆冬,樹已枯黃,風雨淒淒。從遙遠的田野上忽然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哭聲,猶如船舶離岸時發出的汽笛聲。

他常常一躺就是幾小時,做著奇奇怪怪的夢……他似乎還能想起一些事情,但不能抓住那些一閃而過的點滴回憶,無法記住那些突然湧現在腦海的昔日畫麵,更沒有力量把這些東西聯係起來……他無可奈何地喝下了藥,然後又酣睡起來。他隻是偶爾被噩夢驚醒,一個女人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過了許多天,人們才把戰爭的事告訴他,並做了大量解釋,說明了戰爭的來龍去脈。有些事情別人覺得很平常,他卻感到很奇怪,但巴黎淪入德國人手中這件事,他倒覺得很自然。受傷前的某一段生活他還能回憶起來,他記得當時巴黎就已經淪陷了。不過他對於我們正在和意大利打仗這件事,卻感到十分驚訝,仿佛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原因不可解釋的自然災害。

“意大利!”他驚叫道。奇怪,那不正是他的兩個未婚姑姑每年都要去那兒畫畫的地方嗎?他還記得國立美術館中陳列的原始藝術作品。卡波雷托戰役[2]圖和加裏波第[3]的肖像。有一種餅幹就叫加裏波第牌。他想起了托馬斯·庫克旅行社。接著,約翰斯又耐心向他解釋,墨索裏尼是什麽人。

2

醫生坐在一張十分簡樸但又拾掇得很幹淨的桌子後邊,麵前擺著一盆花。他擺擺手,請迪格比進去,好像後者是他的得意門生。他長著滿頭白發,那張老氣橫秋的臉像兀鷲一樣高貴和略帶戲劇性,看上去像是一幅維多利亞時代的肖像畫。約翰斯側身出了門,仿佛是倒退著向門口走去的。他被地毯邊絆了一下。

“嗯,你感覺怎麽樣?”醫生問,“你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

“是嗎?”迪格比反問道,“誰知道我是不是見好了。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福裏斯特醫生,也許我越來越糟了。”

“你的話使我想起一個重要消息,”福裏斯特醫生說,“我已找到一位了解你的人,一位過去認識你的人。”

迪格比的心跳得很厲害。他問:“是誰?”

“我先不告訴你,我要讓你自己去發現每一件事情。”

“我真糊塗,”迪格比說,“現在我感到頭昏腦漲。”

“這是正常現象,”福裏斯特醫生說,“你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複。”他打開食品櫥,拿出一隻杯子和一瓶葡萄酒。“它會使你提起精神來。”他說。

“佩佩大叔牌葡萄酒!”迪格比一邊說,一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你看,”醫生說,“好多了吧?再喝一杯怎麽樣?”

“把酒當藥喝,這實在不像話。”

這個消息使迪格比感到震驚。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高興。他無法知道,當他恢複記憶之後,他將擔負起什麽樣的責任。生命逐漸逝去,這對每個人來說都一樣。而責任卻在不斷地、不知不覺地加重。即使幸福美滿的婚姻,也會慢慢變成一個負擔:愛情會使一個男人不知不覺地接受約束。可是通過命令的方式,讓你在一分鍾內愛上一個陌生人,這是不可能的,盡管那人實際上二十年來一直對你懷有深情厚誼。現在,迪格比除了童年的事情之外,什麽都記不起來了,他覺得自由自在。這並不是因為他不敢正視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什麽人。他相信自己明白,他記憶中的這個男孩將成為怎樣的人。他更害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成功後將給他帶來的重大任務。

福裏斯特醫生說:“我一直等到現在,等到我認為你的身體已經恢複得很好了,才決定把這事告訴你。”

“嗯,是這樣。”迪格比說。

“我相信你不會使我失望。”醫生說。此時他更像是一位校長,而迪格比則像是一個爭取大學獎學金的學生,為了學校的聲譽和自己的未來到這兒來參加考試。約翰斯在焦急地等待他的“主人”出來。當然,要是他考砸了,他們會對他很好,他們會去責備主考人……

“我要讓你們倆單獨談談。”醫生說。

“眼下他在這兒嗎?”

“她在這兒。”醫生回答。

3

看見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進了屋,真讓人欣慰。在此之前,他一直坐立不安,每一秒都像一年那麽長。來人隻不過是一個滿頭紅發的漂亮小姑娘,她的個子那麽小,簡直不能給人留下什麽印象。他深信,他不必害怕這個姑娘。

他站了起來。看來不應該對她太彬彬有禮。他不知道是和她握手呢,還是吻她一下。他既沒有同她握手,也沒有和她接吻。他們倆遠遠地相互打量著,他的心跳得非常厲害。

“你的變化真大。”她說。

“這裏的人卻總是對我說,”他說,“我已經恢複原來的樣子了。”

“你的白頭發更多了。還有一塊傷疤。不過你顯得年輕多了……快活多了。”

“我在這裏過得很愉快,很輕鬆。”

“他們對你好嗎?”她不安地問。

“很好。”

他感到自己如同帶著一個陌生人在外麵吃飯,但席間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說:“請原諒,這似乎有點荒唐,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一點也記不得我啦?”

“記不起來了。”

他曾偶爾夢到過一個女人,但不是眼前的這個姑娘。除了那女人的臉以外,夢中的其他細節他一點也記不起來了。那些夢充滿了痛苦。他很高興,這位姑娘不是夢中見到的那個女人。他又看了她一眼。“記不起來了,”他說,“很抱歉。我真希望能想起來。”

“沒什麽可抱歉的,”她說,她的聲音生硬得出奇,“以後別再感到抱歉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的腦子太糊塗了。”

她說:“我叫安娜·希爾夫。”她仔細觀察著他。“希爾夫。”

“聽起來像個外國名字。”

“我是奧地利人。”

他說:“這一切我覺得很新鮮。我們正在和德國交戰。而奧地利不是……”

“我是個難民。”

“哦,對了,”他說,“我看到過關於難民的消息。”

“你甚至連戰爭都忘記了?”她問。

“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說。

“是的,太多了。不過,你需要他們來告訴你嗎?”她重複了一句,“你似乎比從前快活多了……”

“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是不會快活的。”他遲疑片刻後又說道,“請原諒。問題太多了。咱們倆過去是朋友嗎?”

“是朋友。你為什麽問這個?”

“你很美。我不知道……”

“你救過我的命。”

“在什麽情況下?”

“炸彈爆炸的時候,噢,是在即將爆炸的時候,你一下子把我推倒,伏到我身上。所以我沒受傷。”

“我很高興,”他神經質地笑起來,“我的意思是說,我也許會聽到自己幹過許多不光彩的事情。我很高興,我還幹過一件好事。”

“看來真怪,”她說,“自一九三三年以來的可怕歲月……你隻是從報紙上得知一些。它們對你來說是曆史。你是個全新的人。你不像我們這些人這樣疲憊不堪。”

“一九三三年,”他說,“一九三三年。我給你講講一〇六六年的事吧。當時英格蘭的所有君主……至少……我不能肯定……也許不是所有君主。”

“一九三三年是希特勒上台那年。”

“對,我現在記起來了。這個消息我看過好多遍了,但日期沒記住。”

“我猜想,你恐怕連仇恨也記不得了。”

“我沒有談論這些事情的權利,”他說,“我沒經曆過這些。在學校裏的時候,老師告訴我說,威廉·魯弗斯[4]是一個紅頭發的暴君。但是不能期待我們去恨他。像你這樣的人才有權利去恨。我沒有權利。你看,我沒有受到傷害。”

“可是,你這張可憐的臉……”她說。

“哦,這個傷疤。也可能由任何別的原因造成,例如摩托車的車禍。再說他們並沒有要殺死我的意思。”

“是嗎?”

“我不是重要人物。”他信口說了一些蠢話。他還提出一些假設,但都沒有什麽可靠根據。他憂心忡忡地說:“我不是重要人物,對不對?我不可能是。不過,我的證件上也許有個什麽重要頭銜。”

“他們讓你看證件了嗎?”

“噢,是的。你知道,這兒不是監獄。”接著他又重複了一句,“我並不是重要人物,是不是?”

她含糊其詞地說:“你不是名人。”

“我猜想,醫生不會讓你告訴我什麽事情。他說,他要讓我自己慢慢回憶起一切事情來。但我希望,你能在一件事情上破個例。這是唯一使我苦惱的事。我沒結過婚,對不對?”

“對,你沒結過婚。”她慢吞吞地說,像是要講得十分精確,不多用一個不必要的詞。

“或許,我會突然有必要和某人恢複某種舊關係,這對那人十分重要,而對我卻毫無意義——我想到這點時,感到非常可怕。就像人家跟我講起希特勒的事,一樣。當然,認識一個新朋友就不同了。”他加上一句,“而你便是一個新朋友。”他有點害羞,這和他的滿頭白發很不相稱。

“沒別的事使你苦惱了嗎?”她問。

“沒有了,”他說,“噢,還有一件事——你有可能走出這個門之後再也不回來。”他一直進攻,然後匆匆退卻,如同一個沒有經驗的男孩。“你看,我突然間失去了所有的朋友,除了你以外。”

她十分憂鬱地說:“你有過許多朋友嗎?”

“我想,在我這樣的年紀,應該有不少朋友。”他高興地說,“莫非我是一個怪物?”

她卻高興不起來。她說:“嗯,我會再來的。他們希望我再來。你要知道,他們想盡早讓你恢複記憶……”

“他們當然希望這樣。而你是他們能提供給我的唯一線索。不過,難道我必須待在這兒,直到恢複記憶為止嗎?”

“在恢複記憶之前出去對你沒有什麽好處,是不是?”

“我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好處。我有許多工作可做。即便軍隊不要我,我還可以在籌備軍火彈藥方麵……”

“你還想回到軍隊裏去?”

他說:“這裏舒服、清靜,但整天無所事事。人總得幹點什麽。”他繼續說:“當然,如果我知道自己過去幹過什麽,知道自己幹什麽最合適,那就好辦多了。我以前不可能是個遊手好閑的人。我們家並不富裕。”他說這番話時,仔細觀察著她的臉。“現在就業機會不多。陸軍、海軍、教會……我過去的職業不合適……如果能找到合適的職業……可疑的地方太多了。法律?這就叫法律吧,安娜?我不相信。我不能設想自己戴著假發,把一個可憐蟲送上絞刑架。”

安娜說:“你說得對。”

“無稽之談。再說,一個人的性格從小就能看出來。我從來不想當律師。我以前似乎想當探險家,但我不敢肯定是否真是這樣。甚至這把胡子我也懷疑是不是我的。他們對我說,這把胡子的確屬於我。但我不敢肯定。噢,”他繼續說,“我做過好多夢,夢見自己在中非發現了人所未知的部落。行醫?不,我從來不喜歡行醫。盡跟痛苦打交道。我憎恨痛苦。”他有點頭暈目眩了。他說:“我一聽到痛苦這個詞就覺得不舒服,不自在。我記得一個關於老鼠的故事。”

“別想得太多,”她說,“想得太多沒好處。別著急。”

“噢,那件事不是最近發生的。那時我還是個小孩。我講到哪兒啦?行醫……經商。我不想突然記起,我以前是一個連鎖商店的總經理。這也是無稽之談。我從來不想發家致富。我想,我隻向往小康生活。”

每次過分用腦後,他就感到頭痛。但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想。舊日的友情和仇恨他可以忘掉,但如果要在有生之年幹點事,他就必須知道自己有能力幹什麽。他看看自己的手,活動了一下手指——它們好像沒有什麽用處。

“人並不是想成為什麽人就能成為什麽人的。”安娜說。

“當然不能。小孩子們都希望自己成為英雄、大探險家、大作家……但結果卻往往令人失望,職業和理想並無多少聯係。想成為富豪的孩子成了銀行職員。想當探險家的孩子則成為……噢,對了,成為殖民部的低薪官員,在炎熱的辦公室裏寫備忘錄。想當作家的孩子進了低級小報的編輯部……”他又說,“對不起,我並不像自己認為的那麽強壯。我有點頭暈。我應該停止……這一天的工作了。”

她再次用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口氣問道:“這兒的人對你好嗎?”

“我是一個特殊病人,”他說,“一個有趣的病例。”

“還有那位福裏斯特醫生……你喜歡福裏斯特醫生嗎?”

“他令人敬畏。”他說。

“你變多了,”她指出,可是他沒有聽懂,“這在我意料之中。”他們倆像陌生人似的握了握手。他說:“你會常常回到這兒來嗎?”

“這是我的工作,”她說,“阿瑟。”當她離開後,他才對她叫他“阿瑟”感到不解。

4

早晨,一個用人來到床邊,給他端來了早飯,咖啡、麵包、一個煮雞蛋。這個療養所幾乎是自給自足的,自己養雞養豬,還有一個很大的狩獵場。但醫生本人從來不打獵。約翰斯說,他反對傷害生命,但他不是教條主義者。他的病人需要吃肉,因此他允許別人打獵,隻是他本人從不參加。“說實在的,把殺害動物當作一項運動確實很不道德。”約翰斯解釋道,“我想,醫生寧可采用捕捉的辦法……”

托盤裏總放著一份晨報。迪格比在戰前有幾個星期沒看報,因此戰爭的爆發使他覺得有些突然。現在,他可以墊上三個枕頭,舒舒服服地睡懶覺。他看了一眼報紙:“本星期空襲傷亡人數減少到255人。”他呷了一口咖啡,敲敲那隻煮雞蛋,然後又把視線移回到報紙上:“大西洋戰役……”雞蛋總是煮得恰到好處:蛋白已經凝固,而蛋黃卻是軟的。他的目光又回到報紙上:“海軍部很遺憾地宣布……全體遇難。”有足夠的黃油用來塗雞蛋,因為醫生有自己的奶牛……

這天早晨,他正在看報時,約翰斯進屋和他聊天。迪格比從報紙上抬起頭問:“什麽是第五縱隊?”

約翰斯最愛介紹情況。他扯了好久,一直談到拿破侖。

“換句話說,他們是被敵人雇用的?”迪格比說,“這沒什麽新鮮的。”

“有一點不同,”約翰斯說,“在上次戰爭中,除了凱斯門特[5]那樣的愛爾蘭人以外,這些人得到的報酬是用現金支付的。上鉤的人也不多。這次戰爭中人們的想法各種各樣。那些認為黃金就是罪惡的人……自然會對德國的經濟製度發生興趣。而那些多年來反對民族主義的人……對了,在他們看來,舊的國界已經統統消滅。他們主張泛歐主義。不,也許他們並不是這個意思。拿破侖對那些理想主義者很有吸引力。”他得意揚揚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他的那副無框眼鏡在早晨的陽光下閃閃發光。“當你想到這點的時候,拿破侖已被那些小人物,那些唯物主義者、店主和農民打敗了。那些人的眼光隻局限在自己的櫃台和土地上。他們一輩子坐在籬笆後麵吃午飯,他們打算一直這麽生活下去。因此,拿破侖跑到聖海倫島去了。”

“聽起來你不像一個徹底的愛國主義者。”迪格比說。

“噢,不對,我是愛國主義者,”約翰斯誠摯地說,“我也是一個小人物。我的父親是藥劑師,他非常痛恨那些充斥市場的德國藥品。我很像他。我喜歡巴勒斯惠康,卻不喜歡拜耳[6]……”他繼續說道,“都一樣,別人隻代表一種情緒,我們才是唯物主義者。取消所有舊的邊界,新經濟思想……都是白日做夢。這隻對那些和任何村鎮都沒關係的人有吸引力,盡管他們不希望看見這些村鎮被摧毀。他們有過不幸的童年,他們是學過世界語的進步人士,他們是不喜歡流血的素食主義者……”

“希特勒好像讓人們流了大量的血……”

“是的。但唯心主義者對血的看法與你我不同,他們不是唯物論者:他們認為所有的東西都是統計數字。”

“福裏斯特醫生怎樣?”迪格比問,“他好像屬於你所說的那類人。”

“嗯,”約翰斯興高采烈地說,“他總是那麽穩健。他為情報部寫過一本小冊子,名叫《納粹主義的心理分析》。”他補充道,“但是有一段時間,人們說了他一些閑話。在戰爭時期,你無法避免遭到政治陷害,總會有人挖空心思跟你作對。你看,福裏斯特醫生,嗯,他對什麽都充滿熱情。舉個例子來說吧,唯靈論……他對唯靈論很感興趣,並進行了研究。”

“我剛才看到議會的議題,”迪格比說,“議員們說,還有另一種第五縱隊。已經有人受到了訛詐。”

“德國人辦事十分徹底,”約翰斯說,“他們在自己的國家裏就這麽幹的。對所有的所謂領導人、社會名流、外交使節、政界名流、工人領袖、牧師、教士都建立了卡片,然後向他們發出最後通牒。或是容忍一切,忘掉一切,或是交由檢察官查處。要是他們在這裏也這麽幹的話,我是不會感到驚奇的。你知道嗎,他們還成立了一個可以稱為恐怖部的機構,裏麵有幾位非常能幹的副部長。問題不僅在於他們控製著某些人,而且在於他們製造了一種恐怖氣氛,使你覺得誰也不可信任。”

“看來,”迪格比說,“一位議員認為,有人從國內安全部偷走了一些重要計劃。這些計劃是他們從後勤部取來進行研究的,當晚存放在國內安全部。該機構宣稱,第二天早晨這些文件不見了。”

“他們應該有所解釋,”約翰斯說,“是的,他們做了解釋。部長說,這位議員得到的消息有誤。上午開會時,並未提及這些計劃。隻是在下午的會議上,大家才研究這些計劃,並進行了充分討論,然後把它們送回了後勤部。”

“這些議員知道不少稀奇古怪的事。”約翰斯補充道。“你是否相信,”迪格比問,“在這件事發生之前,我是一個偵探?這種職業對像我這樣一個想當探險家的人來說——是很合適的,對不對?我覺得,他們的話裏漏洞百出。”

“我覺得這是很明顯的。”

“提出這個問題的議員一定從知道這些計劃內容的人口中曉得了什麽。這個人不是會議的參加者,便是這些計劃的收發員。別人不可能知道它們的內容。部長承認,確實有這樣一些計劃。”

“對,對,是這樣。”

“真奇怪,處在那種地位上的人竟會散布謊言。不過你注意到了嗎?政治家們用這種狡猾手法使人相信,部長實際上否認計劃已丟失。因為部長說過,上午的會議上並不需要這些計劃,而下午要用的時候它們都在。”

“你的意思是說,這中間有足夠的時間把它們拍下來,對不對?”約翰斯激動地說,“我想抽支煙,你不介意吧?喏,請把你的托盤給我。”他不小心把咖啡灑在了被單上。“你知道嗎,”他說,“三個月前就有人做過這樣的暗示。就是你剛到這兒不久的時候。我可以找出來給你看看。福裏斯特醫生那裏保存著一份《泰晤士報》合訂本。據報道,當時有幾份官方文件丟失了數小時。有人企圖掩飾這件事,說是當時沒好好找,其實這些文件從未被拿出該部。一位議員卻大做文章,說是有人拍了照,等等。於是他們便開始對他進行圍攻,目的在於破壞他在公眾中的聲望。他們說,文件根本沒有離開過保管人。我記不清他們說的那個保管人是誰了。他們說,某某人的話必須聽,否則就會有人進班房。這個人當然不可能是文件保管人,因為他把文件保管得很好。”

“一再發生類似的事,這就怪了,是不是?”

約翰斯激動地說:“局外人根本不知道。而其他的人則一聲不吭。”

“也許頭一次失敗了。也許照片沒拍好。拍照的人太笨。當然他們不會讓這個人幹第二次。他們隻好等待,直到物色到第二個人。他們給這個人設立了卡片,放進恐怖部的檔案。”他大聲說,“我想隻有聖人,或者那些一無所有、無家可歸的人,才不會受到他們的卑鄙訛詐。”

“你不是偵探,”約翰斯高聲說,“你是偵探小說家。”

迪格比說:“你看,我累極了,腦子麻木了。我忽然覺得渾身乏力,想躺下睡覺。看來我真的要睡了。”他閉上眼睛,但又睜開來。“這件事他們還要幹下去,”他說,“第一次沒幹好,就接著幹第二次……找出失敗的原因後再幹。”說完他就睡著了。

5

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迪格比獨自在花園裏散步。安娜·希爾夫來探望他以後,已經過了好幾天,他感到心煩意亂,猶如一個熱戀中的年輕人。他希望有機會向她表明,他不是廢物,他的腦子像別的男人一樣好用。在約翰斯麵前炫耀自己的智力,是不能使他滿意的……他像在夢中似的,在花草叢中踱來踱去。

這個花園未加修葺,它的主人大概是兒童,或者是孩子氣十足的大人。蘋果樹多年未經修剪,已經成了野林。有的樹枝以使人感到意外的方式伸進了玫瑰花壇,有的侵入了網球場,還有的擋住了小盥洗室的窗戶,像是一個供園丁休息的小涼棚。園丁是個老頭,隻要遠遠聽到長柄大鐮刀的割草聲或手推車輪子的滾動聲,就知道是他。一道高高的紅磚圍牆,把花園、果園和菜園分開,但鮮花與果實卻不是一堵牆所能隔開的。在果樹下麵,洋薊正在開花,一片火紅。果園隔壁的花園漸漸荒蕪了,成了牧場。那裏有一條小溪,一個形狀不規則的大池塘,池塘中央有一個彈子球台那麽大的小島。

迪格比在池邊遇到了斯通少校。先是聽到了少校的聲音——接連不斷的怒罵聲,像是狗的夢囈。迪格比走下池岸,來到汙黑的水邊。斯通少校那雙清澈、明亮、警覺的藍眼睛轉向迪格比。他說:“快行啦。”他的那套花呢製服上沾滿了汙泥。手上也全是泥。剛才他往水裏扔了幾塊大石頭,現在正在使勁拉一塊可能是在池邊涼棚裏找來的木板。

“真可恥,”斯通少校說,“連這麽一個好地方都不利用,還想管好療養所……”他把木板往前推了一下,把一頭擱在一塊大石頭上。“這下就穩了。”他說。他把木板一英寸一英寸地往旁邊那塊石頭上移。“來,”他說,“你抓住這頭慢慢推。我去抓那頭。”

“你一定要下水嗎?”

“這兒的水不深。”斯通少校說,他徑直下了水。黑色的汙泥淹沒了他的鞋和褲子的卷邊。“你現在推吧,”他說,“使勁推。”迪格比推了一下,但由於用力過猛,木板側向一邊,陷進泥裏。“該死。”斯通少校說。他彎下腰,用力把木板拉上來。他的整個下身都沾滿了汙泥。他把木板拽到岸上。

“很抱歉,”他說,“我的脾氣很壞。你沒受過這種訓練。你真好,願意幫忙。”

“恐怕我並沒有這麽好。”

“隻要給我五六個工兵,”斯通少校說,“你就會看到……”他射出一道渴望的目光,盯著那個長滿灌木的小島。“可是,提這些辦不到的事是沒有用處的。我們隻好湊合著過。要是大家齊心,我們會把一切都搞得好好的。”他注視著迪格比的眼睛,像要琢磨後者在想些什麽。“我在這個地方多次見過你,”他說,“不過從來沒同你講過話。我很喜歡你的神態。我這麽說你可別見怪。我想,你和我們一樣,也是病人吧。感謝上帝,我不久就可以離開這裏,又能派點用場了。你得了什麽病?”

“失憶症。”迪格比說。

“是在那裏受的傷吧?”少校問,他朝那個小島的方向點點頭。

“不對,是一顆炸彈炸傷的。在倫敦。”

“這是一場可惡的戰爭,”少校說,“平民百姓得了彈震症。”弄不清楚他是在非難老百姓呢,還是在詛咒彈震症。他那頭漂亮的粗頭發蓋住了耳朵,那雙深藍色的眼睛透過黃色的睫毛向外凝視。眼白連一點雜色也沒有。他的行為一貫很得體,他一直準備為旁人效勞。但他現在卻什麽也幹不了,對誰也沒用處。他的腦子一片混亂。他說:“正是因為有人背信棄義,才發生了這種事。”他突然轉過身,背對小島,把這些不愉快的回憶拋到一邊。他徑自走上岸,快步朝屋子走去。

迪格比繼續往前走。網球場上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比賽,打得確實很激烈。那兩個人奔來奔去,眼睛圓睜,汗如雨淋。斯蒂爾和菲什格爾特身上唯一反常的地方,或許是他們的高度集中的注意力。打完球後,他們會又吵又鬧,歇斯底裏大發作。下棋時,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

玫瑰花園夾在兩道牆當中。一道牆和菜園隔開,另一道牆很高,上麵開了一扇小門,通往“病號樓”——這是福裏斯特醫生和約翰斯的委婉稱呼。誰也不願意談論這座病號樓,那兒無非是些叫人討厭的東西:隔離病室,緊身衣[7]。你在花園裏隻能看見頂層的窗戶,它們都緊閉著。住在這個療養院裏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自己離這個安靜的角落有多近。比賽後的歇斯底裏大發作,被人出賣的感覺,以及戴維斯動不動就流出的淚——他們知道,這些都是病態表現,和狂暴型沒什麽兩樣。他們為了使病情不致惡化,自己簽了字,把自由交給福裏斯特醫生。不過,萬一病情惡化,“病號樓”就在眼前,用不著長途跋涉到一個陌生的收容所裏去。唯有迪格比絲毫沒有想到過自己會到那兒去,因為“病號樓”不是為一個像他這樣幸福的人預備的。他的背後響起一陣刺耳的聲音,是從網球場上傳來的。“我跟你說,是在界內。”這是菲什格爾特的聲音。“是在界外。”“你的意思是說我在騙人囉?”“你長著眼睛,自己看嘛。”這是斯蒂爾的聲音。從聲音裏可以知道他們倆誰也不肯相讓。你可能認為,他們這麽吵下去,除了動手打架外不會有別的結果。但打架的事從未發生過。也許是怕進病號樓,他們的聲音突然消失了,大家都感到意外。天一黑你就能看見斯蒂爾和菲什格爾特在休息室裏下棋。

斯通少校突然又出現了,他正在快步走著。他見到迪格比之後,抄了一條近道走過來。他的額頭上沁滿汗珠。他對迪格比說:“你沒看見我。你聽見了嗎?你沒看見我。”他擦身而過。看樣子他正在整理這個牧場和池塘。不一會兒,他消失在灌木叢中。迪格比繼續往前走。他覺得他應該離開這個地方了。他不該待在這兒,因為他是正常人。可是,當他想到斯通少校也認為自己的病已經治好時,他便感到有點不自在了。

迪格比來到療養所門口時,約翰斯走了出來,他好像很生氣,很著急。他說:“你看見斯通少校了嗎?”迪格比猶豫片刻後回答道:“沒有。”

約翰斯說:“醫生在找他。他又犯病了。”

為病友保密的想法動搖了。迪格比說:“我剛才見過他……”

“醫生很著急。少校可能會傷害自己或傷害別人。”那副無框眼鏡裏仿佛射出警告的目光——你想為此承擔責任嗎?

迪格比不由自主地說:“你可以到池邊找找。”

“謝謝。”約翰斯說。他接著高喊道:“波爾,波爾。”

“我來啦。”一個聲音回答道。

迪格比的腦海裏掀起一陣驚恐的波濤,仿佛大風卷起了沉重的帷簾。他好像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語:“小心點。”但他聽得很不真切。一個穿白外套的人站在病號樓門口。約翰斯值班時也穿一件白外套,但要幹淨得多。那人個子矮小,寬闊的肩膀左高右低,麵部表情傲慢。“到池邊去。”約翰斯說。

那人並不搭理,一動不動地站著,用好奇的目光很不禮貌地打量著迪格比。他顯然是從病號樓來的,不屬於花園這邊的人,他的外套和手指似乎被碘酒弄髒了。

“咱們得快走,”約翰斯說,“醫生很著急……”

“我好像,”波爾說,“以前在什麽地方見過你。”他帶著某種得意的心情瞧著迪格比。“嗯,沒錯,肯定見過。”

“不,”迪格比說,“沒有。”

“好吧,就算咱們倆是現在認識的吧。”波爾說。他對迪格比啟齒一笑,意味深長地說:“我是看守。”他朝著病號樓揮了一下他那條長得像猿臂的胳膊。

確實如此:迪格比不認識這個人。但是他覺得他那朦朧的過去逐漸明朗起來了,某些事情可能很快就會真相大白。他感到驚慌,激動。他深信,在他的不斷向前的航線圖上,將打上一個黑色的印記。他感到憂懼……為什麽他這麽害怕回憶起往事呢?他輕聲自言自語道:“歸根結底,我不是一個罪犯。”

6

一個女傭在大門口碰上了他。“迪格比先生,”她告訴他說,“有人找你。”他充滿了希望,心在怦怦亂跳。

“在哪兒?”

“在休息室裏。”

她正在休息室裏看一本《小說月報》。他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她站在那兒。他似乎在心靈深處想起了這個嬌小、警覺、神情緊張的女人。她是他的潔白無瑕的全部曆史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你太好了。”他剛開口便又停住了。他怕自己說出一些會讓對方見外的無聊話,他們倆的微妙關係便會終生受到損害,到末了他們倆隻能談談天氣,偶然碰見時聊聊戲劇,如果他們倆在馬路上見了麵,他會脫帽打招呼。但剛剛萌芽的某種東西肯定會毫無希望地死去。

他慢騰騰地說:“上回你來了以後,我一直盼著你再來。整天無所事事,隻能縱思遐想,日子顯得特別長。這種生活可真奇怪……”

“既奇怪又可怕。”她說。

“並不太可怕。”他說,但他隨即想起了波爾。他說:“在我的記憶力喪失之前,咱們倆是怎麽談話的?也是這麽呆板地站著嗎?你拿著一份雜誌,而我……咱們倆過去是好朋友,對嗎?”

“是的。”

他說:“咱們回到以往去吧。現在這樣不行。請坐,咱們倆都閉上眼睛。就假設這是炸彈爆炸前的那些日子。那時你對我說了些什麽?”她坐在那裏一聲不響,內心很痛苦的樣子。他驚訝地說:“你不應該哭。”

“你剛才說閉上眼睛。”

“現在已經閉上了。”

他在這個光線明亮、布置很講究的休息室裏覺得自己是外人。那些五光十色的雜誌和玻璃煙灰缸消失了。隻有一片黑暗。他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他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過了好久,一個幹巴巴的聲音說:“不。”

他說:“當然,我過去是愛你的。對不對?”她不回答,他又說:“我肯定愛上了你。因為那天你一進屋,我就感到心情舒暢,很輕鬆,好像我等待的正是你。我怎麽能不愛你呢?”

“看上去不像。”她說。

“為什麽?”

“咱們倆才認識幾天。”

“太短了,當然。也許你心中還沒有我呢。”

“為什麽?我的年齡比你大得多,長得又不好看。我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立刻做了回答,似乎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她對這個問題早就有了現成的答案,她是反複思考過的。“你當時有強烈的憐憫心。你不願意看見別人受苦。”

“這難道有什麽不尋常的嗎?”他問道。他幼稚地希望得到一些說明。他一點不知道外麵的人是怎麽生活和思考的。

“在我原來待的地方,”她說,“這很不尋常。我的哥哥……”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了。

“當然,”他馬上說,生怕剛記起來的事又忘了,“你有一個哥哥,對不對?他也是我的朋友。”

“讓我們停止這場遊戲吧,”她說,“求你了。”他們倆同時睜開眼睛,又看見了這個雅致的房間。

他說:“我想離開這兒。”

“不,”她說,“待著吧。求你。”

“為什麽?”

“你在這裏才安全。”

他淡淡一笑:“可以不再挨炸彈嗎?”

“可以避免許多麻煩。你在這裏很快活,對不對?”

“從某一方麵來說是這樣。”

“在那兒,”她指的仿佛是花園圍牆外麵的整個外部世界,“你以前一直不快活。”她又慢吞吞地補充了幾句,“我會想方設法讓你一直快活。你應該這樣。我也希望你這樣。”

“你難道不願意我出去?”他想開個玩笑,抓住她話中的矛盾。但她卻沒心思開玩笑。她說:“你不能繼續看著別人天天總是悶悶不樂。”

“我希望我能回憶起往事。”

“幹嗎要費盡力氣回憶呢?”

他隻是簡單地說了句:“嗯,一個人當然應該記住往事……”這是他確知的為數甚少的幾件事情中的一件。

她凝視著他,似乎在盤算著采取某種行動的方案。他接著說:“比如說記住你,記住我過去是怎麽對你說話的……”

“噢,別說了,”她說,“別說了。”她像宣戰似的大聲加上一句,“親愛的。”

他得意揚揚地說道:“咱們過去就是這樣談話的。”

她點點頭,眼睛一直注視著他。他說:“我親愛的……”

她的嗓子發幹,她的聲帶像是一幅陳舊的肖像畫上的龜裂的油彩。她說:“你過去常說,你願意為我做一切不可能的事。”

“真的嗎?”

“現在你就辦幾件容易辦的事吧。安下心來,在這兒再待幾個星期,直到你恢複記憶……”

“要是你能常來看我的話……”

“我會來的。”

他把自己的嘴湊到她嘴上,這個動作做得猶豫不決,像是情竇初開的少年的親吻。“親愛的,親愛的,”他說,“你剛才為什麽說咱們倆隻是普通朋友呢?”

“你現在已經把我束縛住了。”

她似乎很驚訝,慢慢說道:“我很高興。”

上樓回房間的路上,他一直能聞到她身上的香味。不論到哪家化妝品商店去,他都能馬上挑出她用的那種香粉。他也能在黑暗中辨別出她皮膚上的紋路。這種體驗很新鮮,如同少年時期的初戀。他像男孩子一樣盲目、熱情、無邪。他像男孩子一樣墜入了情網,將會不可避免地嚐到痛苦、惆悵和失望的滋味。他把這一切叫作幸福。

7

次日早晨,他的托盤裏沒有報紙。他問給他端早飯來的女人,報紙在什麽地方。但她所能做出的回答卻是:她猜想報紙還沒到。他再次產生一種淡淡的恐懼感,就像頭天下午波爾從病號樓裏走出來時一樣。他焦急地期待著約翰斯的到來,約翰斯每天早晨都要到這裏來聊天、抽煙。但約翰斯沒有來。迪格比躺在**琢磨了半個鍾頭,然後按響了電鈴。這個時候,女用人該把他換洗的衣服送來了,但她進來時卻說,她沒有得到吩咐。

“不需要有人吩咐你,”他說,“你每天都是這樣做的。”

“我必須得到別人的吩咐。”她說。

“請你告訴約翰斯先生,我想見他。”

“是,先生。”但約翰斯還是沒有來。他的房間周圍仿佛設置了一道防疫線。

他無所事事地又等了半小時。然後,他起了床,朝書櫥走去。那裏麵能吸引他的書很少,隻有幾本老學究才愛看的味同嚼蠟的厚書:托爾斯泰的《我的信仰》,弗洛伊德的《日常生活的精神分析》,魯道夫·斯坦納的一本傳記。他拿出托爾斯泰的那本書,回到床邊,打開後發現書頁上有鉛筆字被擦去後留下的淡淡痕跡。搞清楚另一個人認為哪些句子值得注意,這向來是很有意思的。他念著曾經有旁批的那個段落:“我記得自己幹過、忍受過和看見過的一切壞事,它們來自民族間的敵對情緒,我明白,這一切的根源在於受了所謂愛國主義、愛自己的國家這類大謊話的欺騙……”

盲目的、支離破碎的教義有其高尚的一麵,如同擦去鉛筆旁批的企圖包含著某種卑鄙的因素一樣。這種看法應該讓大家知道。他往下看著這一頁,“基督向我們表明,剝奪我們幸福的第五個圈套就是我們使自己和其他民族分開。我不得不相信這一點。因此,要是我忘記了這一點,對另一個民族的某一個人的敵對情緒便會在我內心產生……”

他想,這些話和他沒關係,他對邊界以外的任何個人都沒有敵對情緒,若是他想再回去,那麽驅使他這樣做的隻是愛,而不是恨。他想:我和約翰斯一樣,也是一個小人物,對思想意識不感興趣,我依戀的是劍橋郡的平凡風景,石膏采石場,毫無特色的田野上的一排柳樹,集市……他看著窗簾,思緒翻騰……他想起了以往每逢星期六他都要去跳舞的那個地方。他回憶起一張臉,一張能使他感到快慰的臉,這就夠了。啊,他想,托爾斯泰應該生活在一個小國家裏,不應該在俄國,俄國大得像一個洲,不像個國家。托爾斯泰寫道:“殺死自己的同胞是最壞的事情。”他為什麽要這麽寫呢?每個人都是要死的,每個人都怕死,不過,我們殺死一個人,就能使他擺脫對死亡與日俱增的恐懼……一個人不一定出於仇恨而殺人,他也可以出於愛而去殺人……以前的頭暈症又犯了,他覺得自己的胸口被打了一拳。

但是,別人會反駁你說,這個推理會導致你原諒你的敵人。為什麽不可以呢?他想。由於愛而殺人或被殺都應得到原諒。你為什麽不能原諒你的敵人呢?這並非意味著你應該自命清高,拒絕殺人,並且把另一邊臉頰湊上去。“如果有人冒犯你……”關鍵就在這兒——不要為了個人而去殺人,而是為了你所熱愛的人民,和你所熱愛的人民站在一起。即便要冒著被打入地獄的危險也值得。

他又想起了安娜·希爾夫。他想起她時,總會感到心慌意亂。真荒謬。他仿佛像多年前一樣,在外麵等著。是在長官辦公室門口嗎?他的心上人沿著街道向他走來。那是一個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美妙夜晚,因為他知道,在這件即將到來的事情上,他太幼稚了……

他不能再讓托爾斯泰打擾自己了。被人當作病人,這是不能容忍的。除了維多利亞時代小說裏的主人公外,哪個女人會來關心一個病人?托爾斯泰宣揚不抵抗主義,真有意思——他在塞瓦斯托波爾參加過英勇又激烈的戰鬥。迪格比從**爬起,在一麵狹長的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羸弱的身軀、灰白的頭發和胡子……

門開了,是福裏斯特醫生。約翰斯跟在後麵進來,他眼睛看著地麵,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仿佛在外麵幹壞事被人當場捉獲了。福裏斯特醫生搖搖頭。“不行,迪格比,”他說,“不行。我很失望。”

迪格比還在看著鏡中那個既可悲又可笑的身影。他說:“我要我的衣服,還要一把剃刀。”

“幹嗎要剃刀?”

“刮臉用。我可以肯定,這胡子不是屬於……”

“這隻能說明你的記憶還沒有恢複。”

“另外,今天早晨我沒有得到報紙。”他有氣無力地說。

福裏斯特醫生說:“我命令停止給你送報。約翰斯辦事不明智。關於戰爭的長篇大論……你使自己過於激動了。波爾已經告訴我,你昨天多麽激動。”

迪格比看著自己那個裹在條紋睡衣裏的逐漸衰老的身軀。他說:“我不願意被當作病人或孩子看待。”

“這不過是開玩笑。”迪格比說。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你的職業和偵探毫不相幹。毫不相幹。”福裏斯特醫生重複了一句。

“那我以前是幹什麽的?”

“也許某一天會有必要告訴你,”福裏斯特醫生說,仿佛在進行威脅,“以免你錯誤地認為……”約翰斯站在醫生後麵,眼睛盯著地板。

“我準備離開這兒。”迪格比說。

福裏斯特醫生那張高貴和平靜的臉上突然出現了許多皺褶,顯出很不高興的樣子。他刻薄地說:“我希望,你也準備好結清賬目了,對不對?”

“我也希望如此。”

醫生臉上的皺褶消失了,但他的表情不像剛才那樣和顏悅色。

“我親愛的迪格比,”福裏斯特醫生說,“你得理智點。你病得很厲害,確實病得很厲害。二十年的生活被你忘得一幹二淨。這是不健康的表現……昨天,還有剛才,你表現得那麽激動,我很擔心,我希望以後不再看到你這樣。”他輕輕拽了一下迪格比睡衣的袖子,繼續說,“我不一定非得把你監視起來,證明你……”

迪格比說:“可是,我現在和你一樣健康。你應該知道這一點。”

“斯通少校也是這麽想的。因此我不得不把他送到病號樓去……他得了狂想症,隨時都有可能發展成狂暴症。”

“但我……”

“你的症狀和他十分相似。這種激動狀態……”醫生的手離開迪格比的衣袖,按在他的肩上。這是一隻溫暖、柔軟、潤滑的手。他說:“別擔心。我們不會那麽做的,但在短期內我們必須有一個十分安靜的環境……多吃東西,多睡覺……用刺激性很小的鎮靜劑……一段時期內不讓任何人來探視,包括我們的朋友約翰斯在內……不要再進行這種令人激動的智力談話。”

“希爾夫小姐呢?”迪格比問。

“我在這方麵犯了個錯誤,”福裏斯特醫生說,“你還不夠強壯,我已經告訴希爾夫小姐了,讓她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