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箱書\r\n\r\n 我們遭到突然襲擊。\r\n 我們的反抗無濟於事。\r\n

\r\n ——《小公爵》\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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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個人即使已經對自殺的好處考慮了兩年之久,臨到做出最後決定——從理論到實踐——他還得猶豫不少時候。當時當地,羅不可能往河裏一跳了事,再說他還可能被人拖出水來。他望著送殯隊伍逐漸走遠,心裏沒了主意。警察為了那件謀殺案正在搜捕他。口袋裏隻有三十五先令,但他不能去銀行。隻有亨利這麽一個朋友。當然,他可以等亨利回來。可是,這種行徑本身包含著的**裸的利己主義使他厭惡。死更簡單些,也不那麽叫人惡心。一片枯葉落在他的外套上——根據古老的講法,這說明他將財源亨通,但什麽時候才有這樣的運氣卻無人得知。

他沿著河堤走向切爾西橋。正是退潮時分,海鷗在河灘上纖巧地走著。周圍看不見遊人和狗。遠處倒是有一條狗,但它看上去像是迷了路的喪家犬,總是躲著人。公園的樹木後麵,一隻幹擾敵機空襲用的氣球扶搖直上。那條狗朝冬天稀疏的樹葉伸出大鼻子嗅了嗅,然後轉過它那個肮髒不堪的背部,爬上了樹。

他不僅沒有錢,而且連一個所謂的家也沒有了。他找不到一個能藏身的地方,找不到一個別人不認識他的地方。他想著每天給他端茶的珀維斯太太。他老是用她的出現來計算時間。她準時的敲門聲使時光悄悄流逝,使一切走向終結:或是死亡,或是寬恕,或是懲罰,或是和平。他懷念《大衛·科波菲爾》和《老古玩店》。他不可能再對小說中的小納爾所受的痛苦表示憐憫。痛苦到處皆是,受過的苦難實在太多。許多老鼠需要被殺死。他也需要被殺死。

他倚在河堤上,像那些輕生的人一樣,開始考慮自盡的細節。他希望盡可能別引人注目。現在他的盛怒已過。他覺得還不如當初喝了那杯茶。他不想以死亡的醜態來嚇唬任何清白無辜的人。因自殺而造成的死亡很少有不醜的。謀殺則要體麵得多,因為凶手總是力圖不使旁人感到驚訝,他費盡心機使死者的模樣顯得安詳、寧靜、幸福。他想,隻要他有一點錢,一切就會容易得多。

當然,他可以去銀行,讓警察逮住他。然後他可能被絞死。他想到他會因為一個並非自己犯的罪行而被絞死,頓時感到怒不可遏。但是,要是他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人們會認為他是畏罪自殺。一種原始的正義感折磨著他。應該罪罰一致,他一向認為應該罪罰一致……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凶手是可怕的。但凶手對自己來說卻是個普通人——一個早晨要喝茶或者咖啡的人;一個喜歡讀好書,也許看傳記多於看小說的人;一個準時上床睡覺的人;他想養成良好的作息習慣,但很可能苦於便秘;他或是愛狗,或是愛貓;他對政治有自己的看法。

隻有當凶手是好人的時候,他才會被人看作是可怕的。

阿瑟·羅是可怕的。他的幼年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度過。童年的印象無法抹掉。從小就有人讓他相信,給別人造成痛苦是不對的。他常常得病,他的牙齒很糟,深受一個名叫格裏格斯的庸醫折磨。他在七歲前就懂得了痛苦是怎麽回事,他甚至不願讓一隻老鼠忍受痛苦。童年時,我們生活在不朽的光華中,天堂像海灘一樣實在,而且離我們很近。在世界的複雜細節後麵有著簡單明了的道理,上帝是好的。成年男女對任何問題都能做出回答,所謂的真理是存在的,正義是可以度量的,它像時鍾一樣準確。我們的英雄們為人樸實,他們勇敢、講真話,是出色的劍手,從長遠觀點看來,他們從未真正戰敗。後來讀的書沒有一本像小時候讀的書那樣使我們滿意,原因在於小時候讀的書向我們展示出一個非常簡單的世界,我們知道那兒的準則。而後來的書則十分複雜,充滿著自相矛盾的經驗——它們由存留在我們頭腦中的那些令人沮喪的回憶所構成:警察局和法院的卷宗,偽造的所得稅申報單,暗中犯下的罪行,我們所鄙視的人向我們大談其勇敢和純潔時所用的空洞無物的辭藻。小公爵死了,被出賣了,被遺忘了。我們認不出惡棍,懷疑英雄。世界是個窄小的地方。兩句最流行的話是:“世界是個多麽小的地方”和“我在這兒連自己都不認得了”。

羅是個凶手,就像別人是詩人一樣。那些雕像仍舊屹立著。羅準備做任何事情去拯救無辜,或懲罰罪人。他無視全部生活經驗,相信正義是存在的,而正義卻宣告他有罪。他細致地分析自己的動機,但結果總是對自己不利。他靠在牆上,對自己說,是他不能忍受他妻子的痛苦——而不是她。以前他曾對自己這麽說過上百次。有一次,在發病早期,她確實灰心喪氣了,她說她想死,不想再挨下去。那時她的精神崩潰了。後來是她的忍受和耐心使他受不了。他設法避開自己的痛苦,而不是她的痛苦。最後她猜到了他給她喝的是什麽。至少是猜到了一半。她嚇壞了,不敢多問。如果你曾經問過一個男人,他是否在你晚上的飲料裏放了毒藥,你怎麽還能跟他生活下去呢?你愛著他,痛苦使他煩躁時,你就喝杯熱牛奶上床睡覺,這樣的生活要容易得多。他永遠無法知道,恐懼是否甚於痛苦,他也永遠說不出她是否寧可湊合著活下去,而不想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曾經拿起棍子打死過一隻老鼠,以免看見老鼠垂死掙紮時的痛苦……她從他手裏接過牛奶後說:“味道真怪。”然後重新躺到**,勉強笑了笑——從那時起,他每天都要自問自答這些問題。他想待在她身旁,直到她閉上眼睛。可是那會顯得反常,而他必須避免任何反常的事。所以他隻好離開她,讓她一個人去死。她會要求他留下的,他敢肯定。但那也會顯得反常。反正一小時之內他就要上床了。在她臨死的時刻,習俗還在他們身上起作用。他想起了警察的訊問:“你為什麽留下?”她可能有意配合他對付警察。有許多事情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當警察訊問他的時候,他既沒有勇氣,也沒有精力對他們撒謊。他要是對他們說一點謊話,也許他們就會把他絞死……

現在該是結束審判的時候了。

2

“他們不能玷汙惠斯勒[11]的泰晤士河。”一個聲音說。

“對不起,”羅說,“我沒趕上……”

“地下是安全的。有防空洞。”

羅覺得他曾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張臉:稀稀疏疏的灰色小胡子,鼓鼓囊囊的口袋。那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塊麵包,朝河灘上扔去。麵包還沒落地,一群海鷗就撲翅而起,其中一隻把自己的同類甩在後邊,搶到了這塊麵包,飛翔而去。它飛越擱淺的駁船和造紙廠,像一張白色的碎紙片朝洛茨路熏黑的煙囪飛去……

“來吧,我的小家夥們。”那人說道,他的手刹那間成了麻雀的著陸地。“它們認得叔叔,”他說,“它們認得叔叔。”他的嘴裏含著一片麵包。一群麻雀開始在他嘴邊盤旋,輕輕啄著這片麵包,像是不斷親吻著他的嘴唇。

“戰時要養活你的這群侄子,”羅說,“一定很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那人說。他張開嘴時,你會發現他的牙齒很難看,顯得像是燒剩的炭渣。他在那頂棕色舊帽子上也撒了些麵包屑,招來了另一群麻雀。“我敢說,”他指出,“這是完全非法的。要是伍爾登勳爵[12]知道的話……”他伸出一隻腳,踏在沉重的手提箱上。一隻麻雀停在他膝上。他身上落滿了麻雀。

“我以前見過你。”羅說。

“大概是的。”

“我想起來了,今天就見了你兩次。”

“過來,我的小家夥們。”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說。

“在法院巷的拍賣行裏。”

一對溫和的眼睛向羅望去:“世界很小嘛。”

“你買了書吧?”羅問。他想到了那人身上的肮髒衣服。

“既買書,也賣書。”那人說,他很敏感,猜出了羅在想些什麽。“我穿的是工作服,”他說,“書上盡是灰塵。”

“你喜歡舊書嗎?”

“我最喜歡園藝學方麵的書籍。十八世紀出版的。我叫福拉夫,家住巴特西區,福爾漢路。”

“你有足夠的顧客嗎?”

“比你想象的要多。”他忽地張開雙臂,把落在身上的鳥趕走,似乎它們是一群孩子,他已經跟他們玩夠了。“可是,這些日子裏,一切都處於蕭條狀態,”他說,“我不理解他們想打仗,到底為的是什麽。”他用腳輕輕碰碰箱子。“我這兒有一箱子書,”他說,“是從一個勳爵家裏搞來的。是搶救出來的。有些書已經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看了會掉下眼淚。但其餘的……我不能說這不合算。要不是怕鳥落下,我會拿出來給你看看的。這是幾個月來我最得意的一項進貨。要是在過去,我會把它們當作寶物。是的,把它們像寶物一樣珍藏起來,直到夏天美國人來的時候為止。現在我卻一有機會就願意轉手。如果我不能在五點以前把這些書賣給住在‘王室紋章’旅館裏的一個顧客,我就會錯過一筆好生意。他希望我能在空襲前把這些書帶到鄉下去。我沒表,先生。你能告訴我現在幾點了嗎?”

“剛四點。”

“我得繼續趕路了,”福拉夫先生說,“書很沉,我覺得渾身筋疲力盡。這一天可真長。對不起,先生,我想坐一會兒。”他在箱子上坐下,拿出一個破破爛爛的盒子。“你想抽煙嗎,先生?照我看,你也累了。”

“噢,我沒事。”對方那種溫和、疲憊、老練的目光感染了他。他說:“你為什麽不叫輛出租車呢?”

“唉,先生,這幾天我的生意不多。叫輛出租車,一塊錢就沒了。司機把這些書送到鄉下後,也許顧客一本也不要。”

“是園藝學方麵的書嗎?”

“是的,這門藝術已經失傳了,先生。你知道,它可比養花複雜多了。可是如今,”他蔑視地說,“園藝卻隻限於養花。”

“你不喜歡花?”

“噢,花嘛,”書商說,“是不錯的。你應該種些花。”

“不過,”羅說,“我對園藝學懂得不多,除了花以外。”

“這是他們耍的詭計。”溫和的眼睛帶著狡猾的熱情向上望著,“機器。”

“機器?”

“他們建立了幾尊塑像,你從塑像前經過,它們就向你噴水。還有岩洞,他們設計出來的人造岩洞。嘿,在一個美麗的花園裏,你到哪兒都不安全。”

“我還以為你的意思是說,在花園裏會感到安全呢。”

“他們不這麽想,先生。”書商說,齲齒的劇臭不斷朝羅湧來。羅產生了離開他的願望,但同情心卻自動隨著這種願望而來。羅沒離開他。

“然後,”書商說,“還有墳墓……”

“墳墓也往外噴水嗎?”

“噢,不噴水。它們看上去莊重肅穆,先生,死亡的時刻……”

“憂鬱的想法,”羅說,“產生在陰影之中。”

“這是你的看法,是嗎,先生?”可是,書商無疑是以某種幸災樂禍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他撣去外套上的一小塊粘鳥膠說:“先生,你難道不喜歡崇高的或者荒謬的東西嗎?”

“也許,”羅說,“我更喜歡質樸的人性。”

那人咯咯笑起來。“我懂你的意思,先生。噢,相信我吧,他們在岩洞裏也有人性。每個岩洞裏都擺著舒服的躺椅,他們從來不忘記擺上舒服的躺椅。”他再次以狡猾的熱情向羅噴出齲齒的臭味。

“你難道不覺得,”羅說,“你該往前趕路了嗎?你不應該讓我壞了你一次生意。”羅立刻後悔自己講話太粗暴了。羅望著對方那雙溫和、疲倦的眼睛,心想,可憐的家夥,這一天可累壞了……每一本書都合他的口味……不管怎麽樣,他喜歡我。這個結論使羅既感到光榮,又感到意外。

“我想我該走了,先生。”那人站起身來,撣掉鳥在他身上留下的一些麵包屑。“我喜歡有意思的交談,”他說,“如今,有意思的交談實在太少了。人們隻曉得在防空洞之間奔走。”

“你睡在防空洞裏嗎?”

“跟你說實話吧,先生,”他講話的口氣像是在承認自己有一種怪癖,“我受不了炸彈。不過,在防空洞裏你是不能睡好的。”箱子的重量壓著他,沉甸甸的箱子使他顯得蒼老了。“有些人不體諒別人。打呼嚕,吵架……”

“你為什麽從公園裏走呢?莫非這樣走最近?”

“我想到這兒來歇歇腳,先生。樹,還有鳥,都驅使我到這兒來歇一會兒。”

“嗯,”羅說,“你最好讓我來提箱子吧。河的這邊沒有公共汽車。”

“哎,我不能麻煩你,先生,真的不行。”但他的拒絕並非出於真心。箱子當然很沉。那些關於園藝學的書很重。他表示歉意:“沒有什麽東西比書更重的了,先生,除非磚頭。”

他們走出公園。羅換了換手,用另一隻手提箱子。他對那人說:“你知道嗎,你不能及時趕到那兒了。”

“我不該那麽答應他,”老書商懊惱地說,“看來……看來我真的應該花點錢雇輛出租車了。”

“我看也是這樣。”

“要是能讓出租車帶你一段,就合算了。咱們倆是一個方向嗎?”

“噢,我無所謂。”羅說。

他們在前麵拐彎處叫了一輛出租車。書商臉上露出隨和的表情,舒舒服服地坐到車裏。他說:“既然下決心花錢,就要充分享受,這就是我的想法。”

然而車窗緊閉著,另一個人很難得到享受——齲齒的臭味實在太難聞。羅怕對方發現自己的惡心,找了個話題:“你幹過園藝這一行嗎?”

“噢,不是你講的那種園藝。”那人不斷朝窗外望。羅覺得他並非真的在享受行車的樂趣。那人說:“我不知道你是否能最後幫我一次忙,先生。‘王室紋章’旅館的樓梯……呃,我這種年紀的人真得小心。可是誰也不會給我幫忙。我和書打交道,可對他們來說,先生,我隻是一個商人。你願意幫我把這隻箱子提上去嗎?你不必在那裏多待。找到6號房間的特拉佛斯先生後就可以離開那兒。他在屋裏等著這箱書。你隻要把箱子交給他就行了。”他迅速地瞥了羅一眼,看是否會遭到拒絕,“然後,先生,我就會把你帶到任何你要去的地方,因為你對我太好了。”

“但你不知道我要到哪兒去。”羅說。

“可以猜嗎,先生。怎麽樣,試試嗎?”

“我也許可以相信你的話,到遠處遛一趟。”

“你可以考驗我,看看我說話是否算數,先生。”那人擺出笑臉說,“另外,我還要賣給你一本書,咱們倆公平交易。”也許是此人過於低三下四,也許僅僅因為他的口臭不能忍受,反正羅不大願意答應他的要求。“為什麽不讓服務員幫你拿上去呢?”他問。

“說實話,我不放心把這箱書交給服務員。”

“你可以看著他送上去嘛。”

“問題在於,那樣的話我還得上樓,先生。在這樣漫長的一天之後……”他靠在座位上繼續說,“你一定要知道的話,先生,我不能一直拎著它。”他把手伸向心口,天知道這個動作是什麽意思。

好吧,羅想,在離開他之前我再做一次好事吧。但羅還是不大情願。那人看樣子確實有病。精疲力竭,因此他的詭計居然成功了。羅想,為什麽我非得和一個陌生人坐在出租車裏,同意把一箱子十八世紀的書拎到另一個陌生人的屋裏去呢?他感到自己受到了一種超現實的想象力的驅使、指揮和控製。

他們倆停在“王室紋章”旅館門前。這是奇怪的一對,渾身是土,胡子老長。羅並沒答應給那人拎箱子,可他知道沒別的法子。他硬不下心來一走了事,讓這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自己去扛箱子。在服務員充滿猜疑的目光注視下,羅下了車,吃力地提著那個沉甸甸的箱子,跟在那個商人後麵。“你訂房間了沒有?”服務員問,隨後又猶猶豫豫地加了一句,“先生,我是問你呢。”

“我不在這兒住宿,我把這箱子給特拉佛斯先生送去。”

“請到服務台去問問吧。”服務員說完後,急忙去接待另一批更有趣的旅客。

書商是對的,旅館的樓梯又長又寬,登起來可真費勁。它們大概是為那些穿著夜禮服、徐徐移步的婦女造的。建築風格富有羅曼蒂克趣味。從沒見過一個兩天沒刮胡子的男人扛著這麽一箱子書上樓。羅數了數,共有五十級樓梯。

服務台的值班職員凝神看著羅,不等他開口就說:“我們這兒恐怕已經客滿了。”

“我是給6號房間的一位名叫特拉佛斯的先生送書來的。”

“噢,是的,”那個職員說,“他剛才一直在等你。現在他出去了,可是他留下了話。”可以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這指示。“說是讓你進屋去。”

“我不想等他了,隻想把書留下。”

“特拉佛斯先生指示你等著他。”

“我才不在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示呢。”

“服務員,”那個職員尖聲嚷嚷道,“把這個人帶到6號,特拉佛斯先生的屋裏。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話,說是讓他進屋。”他隻說了這麽幾句話,這麽幾句一成不變的話。羅覺得,他用這麽幾句話就可以過一輩子了,結婚,生孩子……他跟在服務員後麵,走進了一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走廊,電燈安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他們走過一個房間門口時,一個穿著紅色拖鞋和晨衣的女人尖叫了一聲。羅覺得這條走廊像是庫納德公司製造的一艘大型客輪的過道,他盼著能見到男女乘務員。但他卻看見一個頭戴圓頂硬禮帽的矮壯猶太人從一百碼開外的地方迎著他們走來。不久,猶太人突然轉進走廊的一個隱秘處。“你是不是在自己身後拖了根棉線[13]?”羅問。服務員一直沒有表示願意幫忙提箱子。羅拿著這麽重的東西,身子直搖晃,像病入膏肓的人那樣,感到頭暈目眩。服務員一直往前走,他的背影、他那條緊身藍褲和那件蹩腳的冷藏工人製服老在羅的眼前晃動。羅依稀覺得有可能在這兒迷路,一輩子也走不出去。隻有在服務台值班的那個職員能提供一點線索,告訴他眼下是在何處。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在這片荒漠中已經走了多遠。水不斷從龍頭中流出。傍晚時分,人們可能走出房門,來領取罐頭食品。他重新體會到一種已被遺忘的曆險感。一個個門牌被他甩在後麵。49號,48號,47號。有一次他們穿了一條近路,從40多號徑直拐到30多號。

走廊裏有扇房門半開著,從那兒傳出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有人時而吹口哨,時而歎氣。可服務員對任何事情也不感到奇怪。他隻顧往前走,他對這幢樓房熟極了。各式各樣的人,帶行李的人或不帶行李的人,進來住一夜就走;有幾個死在這裏,他們的屍體被電梯悄悄運走;有段時間離婚案劇增,成雙成對的當事人住進旅館,給小費時很慷慨。偵探給的小費更多——因為他們給了小費後,可以報銷。服務員理所當然地接受一切。

羅問:“過一會兒你再把我領出去嗎?”每個拐角處都有一個箭頭,上方寫著“空襲掩蔽所”幾個字。每隔幾分鍾,就能看見一個這樣的箭頭,使人產生在原地打轉的感覺。

“不,特拉佛斯先生留下了指令,你得待在他屋裏。”

“我不服從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

這是座現代化的樓房,安靜得令人讚歎,但又使人不安。聽不到鈴響,隻有燈光時滅時亮,仿佛有人不斷用燈光信號發出大家急著想知道的重要消息。太安靜了,現在他們連剛才的口哨聲和歎息聲也聽不見了。如同一艘客運輪船擱了淺,發動機停止了運轉。周圍一片靜寂,預示著不祥。你隻能聽見水浪輕輕拍打船舷發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這就是6號房間。”服務員說。

“到100號房間大概還得走很久吧。”

“100號在三樓。”服務員說,“不過,特拉佛斯先生的指令是……”

“別在意,”羅說,“就當我沒說。”

要是門上沒有這塊鍍鉻門牌,你簡直分辨不出哪兒是門,哪兒是牆。房門仿佛被砌死,房客像是被關在牆裏。

服務員插進一把萬能鑰匙,推“牆”而入。羅說:“我把箱子放下就……”可是門在他後麵關上了。特拉佛斯先生看來很受人尊敬,既然他發了命令,羅就得服從,否則就得自己獨自摸索著出旅館。這個插曲真荒誕,但其中有某種令人興奮的東西。羅現在已決心對付一切。法律和這件事的前後經過要求他自殺(他隻須決定采取什麽方式就行了)。不過,眼下他可以先享受一下這個奇特的生存方式。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中,懊悔、惱怒、仇恨以及其他各種感情掩蓋了生存的本來麵貌。他打開起居室的門。

“喲,”他說,“這可沒想到。”

他看見了安娜·希爾夫。

羅問:“你也是來看特拉佛斯先生的嗎?你也對園藝學感興趣嗎?”

她說:“我是來看你的。”

說實在的,這是他第一次有機會仔細觀察她。她又瘦又小,與她的閱曆相比,實在顯得太年輕。現在她已脫離辦公室的樊籠,臉上那種老練的神情沒有了。工作是一種模仿別人的遊戲,她必須與辦公桌、電話、黑色的製服這樣一些屬於成年人的東西一起玩這個遊戲。離開這些東西後,她看上去隻是一個易碎的裝飾品。但他知道,生活並未把她擊碎。

生活隻在她那雙像稚童一樣率直的眼睛周圍留下了幾道皺紋。

“你喜歡園藝機器嗎?”他問,“會噴水的塑像……”

他打量著她,心在怦怦亂跳。就好像他是個年輕小夥子,就好像他正在電影院外麵、在裏昂街角咖啡館或者在舉行舞會的鄉鎮旅店的院子裏和心上人初次約會。她穿一條應付夜間空襲的破舊藍褲子和一件深紅色的運動衫。他憂鬱地想道,他從來沒見過誰的大腿有她的大腿這麽漂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怎麽知道我會到這兒來給特拉佛斯先生送一箱子書呢?特拉佛斯先生到底是誰?十分鍾之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到這兒來。”

“我不明白他們是用什麽借口把你騙到這兒來的,”她說,“快走吧,快點。”

她看上去像一個受欺侮的孩子,一個被你善意地欺負的孩子。在辦公室裏她要比此刻大十歲。他說:“這兒的住宿條件不錯,是不是?晚上有一整套房間。可以坐下來看書,做飯……”

一道淺棕色的帷簾把起居室分成兩部分。他拉開帷簾,裏麵是一張雙人床,小桌上放著一部電話,屋角還有一個書架。他一邊問:“裏麵是幹什麽用的?”一邊打開一扇門。“你看,”他說,“還有個廚房,爐子和其他東西應有盡有。”他走到起居室說,“住在這兒可以忘掉自己是離家在外。”但是這種無憂無慮的情緒隻持續了幾分鍾。

她說:“你沒發現什麽嗎?”

“你指的是什麽?”

“你這個記者目光可不敏銳啊。”

“你怎麽知道我是記者?”

“我哥哥把一切都調查了。”

“一切?”

“是的。”她再一次問,“你沒發現點什麽嗎?”

“沒有。”

“特拉佛斯先生好像沒有留下一塊用過的肥皂之類的東西。你可以到衛生間裏去看看。連肥皂外麵的包裝紙也沒撕掉。”

羅走到門口,把門插上。他說:“不管他是什麽人,在我們談完之前,他別想進來。希爾夫小姐,我覺得自己有點糊塗了,請你詳詳細細告訴我:第一,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第二,你為什麽到這兒來?”

她倔強地說:“我不跟你說我是怎麽知道的。至於說我為什麽要到這兒來,我是為了讓你快點離開這兒。上次我給你打了一個電話,我沒做錯吧,對不對?”

“是的,你沒做錯。可是你為什麽要為我擔憂呢?你當時說過,你了解我的一切,是嗎?”

“這對你並無壞處。”她說得很簡單。

“知道了我的一切後,”他說,“你便不會為我擔憂了……”

“我希望待人公道。”她說,好像向他透露了自己的一種癖好。

“是啊,”他說,“要是你能做到的話就好了。”

“可他們不喜歡我這樣。”

“你指的是貝萊太太嗎?”他問,“是卡農·托普林嗎?”太複雜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無力招架。他往扶手椅裏一坐。這間屋子裏還有一把扶手椅和一個長沙發。

“卡農·托普林這個人不錯。”她說著突然笑了起來,接著她又說,“我們談的這些事很可笑。”

“請你告訴你哥哥,”羅說,“讓他別再為我奔波。我放棄了。他們喜歡謀殺誰就去謀殺誰吧。我不想跟他們搞在一起。我要遠走高飛。”

“去哪裏?”

“隨便找個地方藏身,”他說,“他們永遠也找不到我。我知道一個地方,那兒安全極了……但他們不想這樣,我認為他們真正害怕的是我會去找他們。我覺得,其中的奧妙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蛋糕……還有貝萊太太,神出鬼沒的貝萊太太。”

“他們是壞人。”她說。這句話仿佛適用於他們全體。“你要遠走高飛,這使我很高興。這兒沒你的事。”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接著說的話,“我不想再讓你受傷害。”

“你為什麽這樣說?”他問,“你已經知道了關於我的一切。你們檢查過了。”然後他借用她那種孩子氣的話說,“我也是壞人。”

“羅先生,”她說,“我在我來的地方看見過很多壞人。這個稱呼對你可不適合,因為你沒有那些特征。你對過去做過的事情追悔莫及。人們說英國的法官是好的。嗯,他們沒有絞死你……這是一起發自好心的謀殺案。報上是這麽寫的。”

“你所有報紙都看了?”

“都看了。我甚至看見了他們拍的照片。你舉起報紙遮住臉……”

他目瞪口呆地聽著,到此時為止還沒有人這麽坦率地跟他談過這件事。這是一種痛苦,不過這是一種碘酒抹在傷口上的痛苦,是一種可以忍受的痛苦。她說:“在我來的那個地方,我見過許多起殺人案,但沒有一起出自好心。你別想得太多,給自己找個機會吧。”

“我想,”他說,“我們最好想個辦法,看看怎麽對付特拉佛斯先生。”

“趕快離開這兒。這是唯一的辦法。”

“你怎麽辦?”

“我也走,我也不想惹麻煩。”

羅說:“如果他們是你的敵人,如果他們讓你受苦,我就留下和特拉佛斯先生談談。”

“噢,不,”她說,“他們不是我的敵人。這兒不是我的國家。”

他說:“他們是誰?我一點也不明白。他們是你們的人還是我們的人?”

“這些人在哪兒都一樣。”她說。她伸出一隻手,試著碰了碰他的胳膊,仿佛想知道他的感覺如何。“你認為自己是個壞人,”她說,“可這僅僅是由於你不忍心看著別人受苦。他們能忍心看著別人受苦。別人在無限製地受苦,而他們卻毫不在乎。”

他可以連續幾小時地聽她講下去。他不得不自殺,這看來是一件憾事,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餘地。除非把自己交給劊子手。他說:“我想,要是我在這兒等特拉佛斯先生,他來了以後就會把我交給警察。”

“我不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麽事情來。”

“那個提著書箱的滑頭也屬於他們一夥。他們的人可真不少。”

“多極了,而且一天比一天多。”

“可是。我把這箱子書留下後,他們為什麽還認為我應該留在這兒呢?”他握住她的手腕,一隻瘦骨嶙峋的小手腕,哀傷地說,“你不是他們一夥的吧?”

“不是。”她說。她沒有把手抽開。她說的是事實。他覺得她沒說謊。她的毛病也許有一百處之多,但說謊這個最常見的毛病在她身上並不存在。

“我不認為你是他們一夥的,”他說,“但這樣意味著……意味著他們要讓咱們倆都待在這兒。”

她說:“噢。”他的話仿佛使她深有感觸。

“他們知道咱們將在談話、解釋上浪費時間……他們要的是你我兩人,但警察不要你。”他大聲說,“現在你和我一起離開這兒吧。”

“好的。”

“要是還不算太晚的話,咱們還能溜掉。他們似乎很會安排時間。”他走進門廊,小心翼翼地拉開插銷,把門打開一條縫,隨後又輕輕把它關上。他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這個旅館裏,很容易迷路,走廊又多又長。”

“是嗎?”

“咱們不會迷路的。瞧,走廊那頭有人在等著咱們呢。他的背剛轉過去,我看不見他的臉。”

“他們確實什麽都想到了。”她說。

他發現自己又興奮起來了。他曾經以為自己今天就要送命,但他沒死。他要活下去,因為他又能對別人有用了。他不再感到自己是拖著一個沒有價值的、正在衰老的身軀到處遊逛。他說:“我看,他們沒法把咱們困在屋裏餓死。他們進不來,除非爬窗。”

“你說得對,”希爾夫小姐說,“我已經看過了。他們不可能爬窗進來,光滑的牆有十二英尺高。”

“那麽咱們坐在這兒等就行了。咱們可以給餐廳掛電話,叫服務員送晚飯來。要幾道菜,再要點好酒。讓特拉佛斯付錢吧。先來點度數很高的葡萄酒……”

“好吧,”希爾夫小姐說,“隻要咱們能肯定送飯來的服務員不是壞人。”

他微笑了。“你倒是考慮得很周全。這是在大陸上受過訓練的結果。你說該怎麽辦?”

“打電話把職員叫來,就是咱們見過的那個職員。找個借口,非讓他來不可。然後咱們跟他一起出去。”

“好,”他說,“就這麽辦。”

他掀起帷簾。她跟著他:“你找什麽借口呢?”

“我不知道,隨機應變吧。我會想出法子來的。”他拿起電話聽了一會兒……又聽了一會兒。他說:“我覺得電話線被掐斷了。”他聽了約莫兩分鍾,可一點聲音也沒有。

“咱們被困起來了,”她說,“我不明白他們要幹什麽。”兩人都沒注意到他們正拉著手。他們仿佛陷入了黑暗,必須摸索著向前走……

他說:“咱們沒有任何東西當武器用。女人插在帽子上的鐵針現在已經不時興,而我唯一的一把小刀又被人拿走了。”他們倆手拉手回到起居室。“咱們還是暖和一下身子吧,”他說,“把壁爐燒旺。冷得像下起了暴風雪。外麵還有一群餓狼。”

她鬆開他的手,蹲在壁爐旁。她說:“燒不旺。”

“你扔進去的柴還不值六便士。”

“我已經扔了一先令的木柴了。”

天氣很冷,屋裏漸漸黑了。兩人想起了同一件事。“試試看電燈亮不亮。”她說。他的手早已摸到了開關。燈沒亮。

“天會越來越黑,屋裏會越來越冷,”他說,“特拉佛斯先生讓咱們受罪了。”

“哦,”希爾夫小姐說,她像小孩似的用手捂著嘴,“我害怕。真對不起,可我害怕。我不喜歡黑暗。”

“他們奈何不了咱們,”羅說,“門插上了,他們不可能把門砸開。這你是知道的。這是個文明的旅館。”

“你敢肯定,”希爾夫小姐說,“這兒沒有別的門可以進來嗎?廚房裏……”

他想起了一件事,趕緊打開廚房門。“是啊,”他說,“你又說對了。這兒有個供商人出入的暗門。這些套間真不錯。”

“你把那扇門也插上吧。”希爾夫小姐說。

羅回到小姐身邊輕聲說:“這套設備齊全的房間隻有一個缺點:廚房的插銷壞了。”他馬上握住她的手。“但不要緊,”他說,“咱們想得太多了。你要知道,這兒不是維也納,這兒是倫敦。咱們是多數。這個旅館住滿了人,是咱們這邊的人。”他重複道,“咱們這邊的人。他們就在附近,咱們隻要喊一聲就行了。”世界匆匆進入了黑夜,像一隻被魚雷擊中的輪船那樣迅速地傾斜了,眼看就要沉入黑色的海水中。他們的說話聲越來越高,彼此已看不清對方的臉。

“再過半小時,”希爾夫小姐說,“警報就要拉響。他們會全部躲進地下室。隻剩下咱們……和他們了。”她的手變得越來越冷。

“那時咱們的機會就來了,”他說,“警報一拉響,咱們就隨著人群出去。”

“咱們現在是在樓道的盡頭,這兒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什麽人群。你怎麽知道這個樓道裏還有人在?他們把什麽都考慮到了,你難道認為他們會在這一點上疏忽?他們可能訂下周圍的每一間屋子。”

“試試看,”他說,“要是咱們有什麽家什就好了——一根棍子,一塊石頭。”他住了嘴,放開她的手。“如果箱子裏裝的不是書,”他說,“而是磚頭就好了。要是箱子裏裝的是磚頭……”他摸摸一個箱扣。“箱子沒鎖,”他說,“現在咱們就能知道……”他們一起疑惑地看著箱子。不可能是磚頭。那幫家夥既然什麽都考慮到了,難道會在這點上疏忽嗎?

他們像是落在一條蛇麵前的兩隻鳥,感到手足無措,蛇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

“他們有時也會疏忽的。”他說。

黑暗把他們倆隔開,槍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們要等到警報拉響,”她說,“等到所有的人都進了地下室,聽不見這兒的聲音時才會動手。”

“這是什麽聲音?”他說。他自己也神經過敏起來了。

“怎麽啦?”

“我覺得有人在拉門把手。”

“他們離咱們真近呀。”她說。

“感謝上帝,”他說,“咱們並非赤手空拳。幫幫忙,把長沙發推過去。”他們用長沙發的一頭頂住廚房門。他們現在什麽也看不見了,完全陷入了黑暗。“咱們運氣不錯,”希爾夫小姐說,“這是個電爐。”

“我不這麽認為。為什麽是電爐就交了好運?”

“咱們把他們堵在外麵了。如果廚房裏的爐子燒煤氣的話,他們就有可能往屋裏放煤氣。”

他說:“你真該幹這一行。想得可真全麵。來,再幫我一把。咱們把沙發整個兒推進廚房吧……”可是還沒動手他們就停住了。他說:“太晚了,那邊有人進來了。”他們聽見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

“隔壁出了什麽事?”他問。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公爵》中的一個情節。他說:“從前他們是通過喊話的方式,讓城堡裏的人投降。”

“別說話,”她低聲說,“請別說話。他們在聽著呢。”

“我受不了這種貓捉老鼠的把戲,”他說,“咱們甚至不知道那邊是不是有人。他們用開門聲和黑暗來嚇唬咱們。”他很激動,稍微有些神經質。他大聲說道:“進來吧,進來,不必敲門。”可是沒人回答。

他火冒三丈地說:“他們認錯人了。他們以為能用恐嚇手段得到一切。可他們檢查過我了。我是個凶手,可不是嗎?你知道,我不怕殺人。隨便給我一樣家什吧,給我一塊磚頭也行。”他瞧著那個箱子。

希爾夫小姐說:“你說得對,咱們得幹點什麽,哪怕幹件錯事也行。不能幹等著他們為所欲為。把箱子打開吧。”

他神經質地迅速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後又放開。此時,警報又開始了晚間的鳴叫,他打開了箱蓋……

[1] 《小公爵》(The Little Duke),英國兒童文學作家夏洛特·M.永格(Charlotte M.Yonge, 1823—1901)出版於1854年的小說。——編者注(本書注釋如無特別說明,均為編者注)

[2]指為“自由母親基金會”籌款。——譯者注

[3]印度北部邦城市,位於恒河河畔。

[4]位於英國劍橋郡的一個鄉鎮。

[5]位於倫敦威斯敏斯特市聖詹姆斯區的一條街道,聚集了眾多餐廳和劇院。在伊麗莎白時代為出售飼料和農作物的街道集市。

[7]威廉·勒·丘(William Le Queux, 1864—1927),英國小說家,間諜小說早期的代表作家。

[8]英國著名曆史小說家和詩人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所著的曆史小說。

[9]布朗托姆(Pierre de Bourdeille, seigneur de Brant me, 1540—1614),法國作家,著有多部名人傳記。

[10]蓬帕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 1721—1764),法國國王路易十五的著名情婦、社交名媛。

[11]詹姆斯·惠斯勒(James Whistler, 1834—1903),美國畫家,擅長人物、風景,曾在倫敦長住,畫過不少泰晤士河風景畫。——譯者注

[12]二戰時期英國糧食部大臣。

[13]暗指這兒像是個迷宮,身後不拖根棉線,過一會兒就無法沿原路回來了。——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