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病號樓

為什麽要躲開我?

我幹了什麽事,使你害怕我?

——你聽信了流言蜚語,我的孩子。

——《小公爵》

1

如果一個人要擦去書上畫的鉛筆印,他就得仔細擦幹淨,不留任何痕跡。因為想要保守一個秘密,不管怎樣小心都不算過分。要是福裏斯特醫生在擦去托爾斯泰《我的信仰》一書中的旁批時不是那麽馬馬虎虎的話,雷尼特先生便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瓊斯出了什麽事,約翰斯將仍然是一個英雄崇拜者,而斯通少校則有可能病得越來越重,永遠被關在病號樓的一個隔離室中。那迪格比呢?迪格比將仍然是迪格比。

正是那幾道沒有擦淨的鉛筆痕跡使迪格比在那個淒涼孤獨和索然無味的一天結束後,仍然能保持腦子清醒,思維活躍。你無法對一個不敢公開堅持己見的人產生敬意。迪格比對福裏斯特醫生的敬意喪失之後,醫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那張德高望重的蒼老的臉失去了它固有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甚至連醫生的品格也成了問題。醫生有什麽權力不給他送報?有什麽權力禁止安娜·希爾夫來看望他?

迪格比仍然感到自己像個小學生,但他現在知道,他的校長有著某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秘密。校長不再是那麽道貌岸然、充滿自信了。因此他這個學生策劃謀反。晚上九點半左右,他聽到了汽車聲。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見醫生開車走了。說得準確點,是波爾開的車。醫生坐在他旁邊。

迪格比在看見波爾之前,隻策劃了一個小小的謀反活動——到約翰斯屋裏進行一次秘密拜訪——他相信自己能讓這個年輕人開口。而現在,他變得更大膽了。他準備到病號樓裏去看看,找斯通談談。病人們應該聯合起來反對暴虐。他回憶起一件往事。在學校念書的時候,他曾帶領一個學生代表團去找校長,因為一個新老師破例叫他們這個文科班學三角。奇怪的是他竟對這件事記憶猶新,而對成年以後的事卻全都記不起來了。自從他的記憶力逐漸恢複以來,這樣的事很少發生。他打開自己的房門,朝走廊裏迅速掃了一眼,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擔心受到莫名其妙的懲罰。正因為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的行動很勇敢,自己不愧是一個熱戀中的人。他心中有一種純潔無邪的欲望。他像是一個男孩,一邊坐在板球場旁邊曬太陽,喝啤酒,聽著用木頭和羽毛做成的板球的啪嗒、啪嗒聲,一邊沉醉在春夢中,向一個女孩子吹噓有一次自己和別人搏鬥的經過……

按照病人的不同病情,規定了不同的就寢時間,不過,九點半左右,幾乎所有的人都上了床,進入了夢鄉。但迪格比很難入睡。他走過戴維斯的門口時,聽到了一個男人的無法抑製的哭泣聲……沿著過道再走幾步,便是約翰斯的房間,房門開著,燈也亮著。迪格比脫掉拖鞋,快步穿門而入,但約翰斯不在屋裏。此人酷愛交際,大概正在和管家聊天。約翰斯的桌上放著一堆報紙,這顯然是他在醫生下禁令之前找來準備送給迪格比的。這對迪格比是一種**,他想待在那兒看看那些報紙。但這隻是一種小小的**,抑製不住他進行一次高級曆險的願望。今夜他要做一件病人們以前從未自願做過的事——潛入病號樓。他小心地、悄悄地向樓下走去,“探險者”“印第安人”這些字眼出現在他的腦中。休息室裏的電燈已經熄滅,但窗簾尚未拉上。月光伴隨著噴泉的滋水聲和銀白色的樹葉影子一同進入室中。幾張桌子上整整齊齊地放著幾本《小說月報》。煙灰缸已拿走,拍得鬆鬆的坐墊擱在椅子上——這個休息室看上去像是一個沒人敢進的展覽室。他穿過旁邊那道門,走進通往福裏斯特醫生辦公室的過道。每當他篤定地隨手關上一扇門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又切斷了一條退路。他的根根肋骨仿佛隨著怦怦亂跳的心在顫動。前麵就是那扇他從不見開過的綠門,通過綠門便是病號樓。他的思緒回到自己的童年時代——他偷偷溜出宿舍,壯著膽子考驗自己的勇氣。他真希望綠門的那一側上了鎖,這樣,他便隻能悄悄回到**睡覺,而他的虛榮心也得到了滿足……

但那扇門輕輕一推就開了,那扇門的功能是隔音,是為了使辦公室裏的醫生不受幹擾。裏麵還有一扇門,但這扇門也沒有上鎖,甚至連插銷也沒插上。他剛推門走進過道,那綠門便吱呀一聲在他身後關上了。

2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靜靜地聽著。某處有一隻鍾在嘀嗒作響,還有一個水龍頭在不斷滴水。這個地方以前可能是用人的住所:地麵由石板鋪成,他的拖鞋一過,便揚起一陣薄薄的灰塵。所有的東西都說明這兒無人照看。他來到樓梯跟前,發現木頭做的扶手好久沒有重新刷油漆,地毯已經磨得露出了線頭。這跟門那邊的整潔雅觀的療養院形成了明顯對比。他周圍的每樣東西仿佛都在對他聳著肩說:“我們是無關緊要的。這兒誰也看不見我們。我們的唯一任務是保持安靜,不要打擾醫生。”有什麽東西能比灰塵更安靜呢?假如沒有嘀嗒的鍾聲,他會懷疑房子的這一部分是否有人住。鍾聲和粗煙絲發出的黴味使他的心重新不安地怦怦亂跳起來。

波爾準是住在傳出鍾聲的地方。他一想到波爾,就感到有些不愉快,像是囚禁在腦海深處的某種東西急著要掙脫出來。這使他驚恐不安,如同在門戶緊閉的房間裏上下撲騰的鳥兒使他驚恐不安一樣。為了使別人不致受驚,隻有一個辦法——這就是打鳥,把鳥打昏或打死。刹那間,他忘記了斯通少校,摸索著朝波爾的房間走去。

是過道盡頭的那個自來水龍頭在滴水。那兒有一個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正方形大房間,石砌的地麵,一塊簾子把房間隔成兩半——以前這兒可能是廚房。新主人使這個房間帶上了一種咄咄逼人、邋裏邋遢的男子氣概,地上到處是煙頭。

沒有一樣東西派上了正當用場。一個時鍾和一把廉價的褐色的粗茶壺放在衣櫃上作為書立,夾住了一堆破破爛爛的書——卡萊爾的《英雄及英雄崇拜者》,關於拿破侖和克倫威爾生平的著作,以及一些有關怎樣跟青年、勞動、歐洲和上帝打交道的平裝小冊子。窗戶全都關著。迪格比拉開斜紋布窗簾,發現床鋪亂糟糟的——看樣子波爾隻知道在這兒略事休息,而從來想不到需要整理一下。水龍頭朝固定在下方的一個盆子裏滴水,床架上懸掛著一個海綿球。一隻過去裝過蝦醬的空罐頭裏放著幾片用過的刮臉刀片。這個地方設備簡陋,與臨時宿營地無異,房間的主人像是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連牆上的斑點也不願意動手擦掉,更別說改變一下屋裏的現狀了。一個敞開的箱子裏塞滿了肮髒的內衣,主人似乎連把它們疊好的意思也沒有。

這兒好比是一塊大石頭接觸地麵的那一麵。能夠曬到陽光的一麵是療養院,幹淨整潔,可是你把它翻過來,便看到了它的另一麵。

到處散發著粗煙絲的味道,**撒著麵包屑。波爾仿佛是帶著食品上床的。迪格比久久注視著麵包屑,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哀、憂慮和惶恐不安的感覺絆住了他,仿佛有什麽事情使他的期望落了空,仿佛板球賽失敗了,仿佛誰也不能去享受半天假期,仿佛他在長官辦公室門口等了好久的那位姑娘一直沒出現。他找不出任何東西來比喻這個地方。療養院是某種隱藏在花園中的人為的東西。難道日常生活便是這個樣子嗎?他想起了一個草坪,想起了午後茶點,想起了一個會客室,裏麵掛著水彩畫,擺著小桌子,放著一架沒人彈的鋼琴,彌漫著科隆香水的香味。難道這就是我們必定要過的成年人的真實生活嗎?他原來也屬於這個天地嗎?他對這一切感到熟悉,這使他很憂鬱。不久前他夢見了幾年前的學校生活,但他記得從那時起似乎又過去了好多年。

最後,一種危險感使他想起了失去自由的可憐的斯通。醫生和波爾可能很快就要回來,他的時間不多了。他盡管不相信他們會拿他怎麽樣,但仍然害怕會受到意想不到的懲罰。他的拖鞋聲重新響起,他走進過道,登上黑暗的樓梯,來到一樓。這兒沒有任何聲響。嘀嘀嗒嗒的鍾聲傳不到這兒。他從一間可能是配膳室的屋中走出,發現麵前有幾根生鏽的鐵絲,每根鐵絲連著一個大鈴鐺,上麵分別標著這些字樣:書房,會客室,第一備用臥室,第二備用臥室,兒童白天休息室……鐵絲由於長期沒用,全部疲軟地掛著,一隻蜘蛛已在那個標著“餐廳”字樣的鈴鐺上織了一個網。

他在花園裏看到的那些緊閉的窗戶位於二層,他怏怏地又往上爬了一層。他每向前走一步,就切斷了自己的一條退路。但他已下定決心和斯通談談,哪怕是談一句話也行。他一邊沿著過道往前走,一邊輕聲喊道:“斯通,斯通。”沒人回答。那條裂了縫的舊亞麻地毯在他腳下嘎吱作響,有幾次還差點把他絆倒。他重新產生了一種親切感:仿佛這種小心翼翼的摸索探步,以及這條空寂無人的過道,比另一幢樓房裏的舒適臥室更加適合他的身份。“斯通。”他喊道,“斯通。”他聽見一個聲音在回答:“巴恩斯,是你嗎,巴恩斯?”這個聲音是從他身旁那扇門中傳出來的,真叫人吃驚。

“噓,”他說,然後把嘴唇湊近鑰匙孔,“我不是巴恩斯,是迪格比。”

他聽見斯通歎了口氣。“當然,”那個聲音說,“巴恩斯已經死了。我是在做夢……”

“你好嗎,斯通?”

“剛才太可怕了,”斯通說,聲音低得使迪格比很難聽清,“太可怕了。我的意思不是說我不想吃東西……”

“走到門邊來,讓我聽清楚點。”

斯通說:“他們給我穿上了緊身衣。他們說我患了狂暴症。我不認為自己患了狂暴症。這是陷害……”他大概已經向門口靠近了,因為他的聲音清楚多了。他說:“老兄,我知道,我的神經有點不正常。我們都在這兒待著,是不是?但是我沒發瘋。他們搞錯了。”

“你以前幹了什麽事?”

“我想找一間屋子,從屋裏麵向那個小島開槍。你知道,幾個月前他們就開始挖洞了。一天晚上,天黑後,我發現了他們。我不能不管。德國人不讓那兒長草。所以我跑到這幢樓房裏來,進了波爾的房間……”

“是嗎?”

“我並不是要他們別挖洞。我隻是想對他們說明,我在找什麽。”

“讓他們別挖?”

“醫生正好在波爾的屋裏。他們在暗中幹著什麽……”聲音突然變了。聽到這個中年人在鎖著的門背後抽泣,真叫人心碎。

“他們在挖洞?”迪格比問,“你大概是在做夢……”

“那根管子……真可怕,老兄。我並不是真的不想吃。我隻是怕中毒。”

“中毒?”

“暗害。”那個聲音說,“你聽著,巴恩斯……”

“我不是巴恩斯。”

又是一聲長歎。“你當然不是。對不起,我的腦子糟糕透了。你要知道,我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也許他們是對的。”

“巴恩斯是什麽人?”

“是個好人。他們在海灘上抓住了他,這不好,迪格比。我是瘋子。從各方麵來說,我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從遠方某處發出的汽車聲通過樓下一個打開的窗戶傳到了這兒,迪格比把嘴唇貼到門上說:“我不能待在這兒了。斯通。聽我說,你沒有瘋,隻是頭腦裏有自己的想法而已。把你關在這兒是不對的。我要想辦法讓你出來。再忍耐一下。”

“你是個好人,迪格比。”

“他們也用病號樓威脅過我。”

“你?”斯通低聲回答,“但你很健康。上帝呀,也許我的神經並非不正常。他們連你也要送到這兒來,肯定是陷害。”

“堅持下去。”

“我會堅持的,老兄。我以前缺乏自信。我以為他們也許是對的。”

汽車聲消失了。

“你有親戚嗎?”

“一個也沒有,”斯通說,“我曾經有過妻子,但她離開了我。她做得很對,老兄,很對。大家都在算計我。”

“我會讓你出來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麽辦,但我會讓你出來的。”

“那個小島,迪格比……你應該去看看,老兄。我在這裏什麽也幹不了。但這沒有什麽了不起。不過,要是我有五十個好朋友的話……”

迪格比用溫和的聲調保證:“我會去看那個小島的。”

“我想,德國兵已經控製了那個小島。他們不讓那兒長草……但我有時腦子裏有點亂,老兄。”

“現在我必須走了。你要堅持下去。”

“我會堅持的,老兄。即使出現更壞的情況也一樣。但我希望你別走。”

“我會回來看你的。”

其實他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一種強烈的同情心驅使他去幹點事。為了把這個備受折磨的可憐蟲解救出來,他甚至感到自己可以去殺人。他仿佛看見斯通少校走進了那個充滿淤泥的池塘……見了少校那雙碧藍清澈的眼睛,那兩撇硬而短的威武的小胡子,以及那個衣冠楚楚的身軀和那種一絲不苟的作風。這就是你在這裏弄明白的一件事:一個人即使精神錯亂了,也仍然保持著他的性格特征。任何一種瘋狂症也不能減弱他那種需要對別人負責的軍人氣質。

經過一番觀察後,他發現事情要比他料想的容易得多。醫生大概已經駕車到遠處去了。他平安無恙地走到那扇綠門前。門在他身後發出吱的一聲,仿佛是斯通發出的苦苦哀求,希望他快回去。他快步穿過會客室,然後更加謹小慎微地上了樓,直到再次看見約翰斯那扇開著的門。約翰斯不在屋裏。桌上的時鍾隻走了十二分鍾,報紙攤在燈光下。他覺得自己仿佛在一個奇怪的世界裏進行了一番探險,回到家時卻發現這一切隻是一場夢——他瞎逛了這麽些天,日曆卻連一頁也沒掀過去。

3

他不怕約翰斯。他進了屋,抽出一張舊報紙。約翰斯把報紙理得整整齊齊,在某些文章上還做了記號。他大概產生了當偵探的熱情。迪格比在報上看見,幾個月前國內安全部長對丟失了一份文件的事情做了答複,所用的詞句和最近的這次相同。其實文件從未丟失。是有關人員沒仔細找。這份文件一直保管在某某人手中——約翰斯忘了這位可敬的先生的大名。麵對這麽一個聲明,誰還能繼續聲稱文件被拍了照片?這等於指控那位先生不是工作疏忽而是犯了通敵罪。也許把文件留在辦公室裏過夜的做法是個錯誤,可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先生卻親自向部長保證說,文件連一秒都沒有離開過他。他是把文件壓在枕頭底下睡覺的……《泰晤士報》暗示說,若能調查一下這一誹謗的起因,將是一件趣事。也許敵人試圖掀起一場誹謗運動,以削弱我們對我國世襲領袖的信任?這份報紙出了兩三期後,誰也不言語了。

這些幾個月前的舊報紙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迪格比不得不慢慢地記住那些家喻戶曉的大人物的名字。他幾乎每翻一頁,都會碰到幾個從未聽說過的大人物的名字。有時還會偶爾發現一個他過去認識的人——一個二十年前官居高位的人。他感到自己像沉睡了幾乎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回到社會中的裏瑞普·凡·溫克爾[9]。他熟悉的人幾乎都是屬於他的青年時代的。一些才華橫溢的人在商會中變得默默無聞,當然也有成為大人物的情況:一個被認為頭腦過分靈活、野心過大、不能委以重任的人卻成了這個國家的領導人。迪格比最近回想起一件事,他聽說有一次這個人被退役軍人從法庭的公眾席上轟了出來,因為他在談到過去的一次戰役時說了一句逆耳但符合事實的粗話。如今這個領導人已教會他的國家去接受這些令人不快的事實。

他翻了一頁,無意中發現一張照片下麵寫著:“警察局急於尋找阿瑟·羅,因為他涉及……”他對這類犯罪新聞不感興趣。照片上的人看起來都十分相似,也許這正是新聞攝影師的訣竅。他需要知道的過去的事情太多了,因此他實在不想在研究犯罪分子方麵——尤其是國內的犯罪分子方麵——耗費精力。門響了一下,他轉過身去。約翰斯猶豫不決地站在門口,眨巴了一下眼睛。“晚上好,約翰斯。”迪格比說。

“你在這兒幹嗎?”

“看報紙。”迪格比說。“可是,醫生對你說過……”

“這兒不是監獄,約翰斯,”迪格比說,“除了對斯通以外。這是一個很迷人的療養院。我是特殊病人,隻是一枚炸彈使我失去了記憶,別的都正常……”他發現約翰斯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話。“是這樣吧?”他問。

“應當是這樣,可不是嘛。”約翰斯說。

“所以我們應該保持自己的人格。我不想讓自己昏昏沉沉的像睡覺一樣,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我沿著過道走到你屋裏來,聊聊天,看看報……”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這麽想的?”約翰斯說,“聽起來倒也有道理。”

“醫生卻讓你抱不同的看法,對不對?”

“老一套,病人應服從治療……”

“要不就換醫生。你要知道,我已經決定換醫生了。”

“你要走?”約翰斯問。他的聲音中包含著懼怕。

“是的。”

“請你別做任何莽撞的事,”約翰斯說,“醫生是個了不起的人。他受過許多苦……這大概使他變得有點古怪。但你最好還是留在這兒,真的,你不能走。”

“我要走,約翰斯。”

“再待一個月吧,”約翰斯祈求道,“在那個姑娘來這兒之前,你一直表現得很好。再待一個月吧。我去找醫生談談。他會重新讓你看報的。也許他還會讓她來看你。這件事交給我好了。我知道該怎麽辦。他很敏感,會生氣的。”

“約翰斯,”迪格比輕聲問道,“你為什麽怕我走?”約翰斯的那副無框眼鏡反射出的燈光在牆上閃爍不定。他失去了控製自己的能力,說道:“我並不怕你走。我是怕……怕他不讓你走。”他們倆聽到了從十分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汽車引擎聲。

“醫生出了什麽事?”約翰斯搖搖頭,眼鏡的反光又在牆上晃動起來。“事情不妙。”迪格比緊接著說,“可憐的斯通發現了幾樁怪事,所以被送走了……”

“這是為他好,”約翰斯懇切地說,“福裏斯特醫生心裏有數,他是個了不起的人,迪格比。”

“什麽為他好,胡說八道。我去過病號樓,和他談過話……”

“你到那兒去過了?”約翰斯說。

“難道你從來沒去過?”

“那兒是不讓去的。”約翰斯說。

“你難道總是不折不扣地按福裏斯特醫生說的去做嗎?”

“他是一個了不起的醫生,迪格比。你不了解,大腦是最精密的機器。隻要有那麽一點點失去平衡,那就全完了。你必須信任醫生。”

“我不信任他。”

“你不應該這麽說。你要知道,他的醫術多麽高明,他有多少事需要操心。他一直試圖保護你,直到你真的完全康複……”

“斯通發現了幾樁怪事,所以被送走。”

“不,不。”約翰斯伸出一隻疲軟的手,放在報紙上,如同一個從公文箱裏搜集情報的令人討厭的政客。“迪格比,要是你能知道這些就好了。人們妒忌他,誤解他,傷透了他的心。他是了不起的,心地善良,為人很好……”

“關於這一點應該去問斯通。”

“要是你知道……”

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說:“我想他會明白的。”這是福裏斯特醫生的聲音。於是迪格比又一次感到自己有可能遭到莫名其妙的懲罰,他的心激烈地跳動起來。

約翰斯說:“福裏斯特醫生,我沒讓他走……”

“很好,約翰斯,”福裏斯特醫生說,“你很忠誠,我知道。我喜歡忠誠。”他開始脫下在汽車裏戴的那副手套,手套慢慢離開他修長的手指。“我記得康韋自殺後,你是如何站在我這一邊的。我不會忘記一個朋友。你對迪格比說起過康韋自殺的事嗎?”

“從來沒有。”約翰斯表示否認。

“不過他應該知道,約翰斯。這是個恰當的例子。康韋也患有失憶症。你知道,生活對他來說變成了一個過於沉重的負擔,喪失記憶是他的逃避辦法。我試圖使他恢複健康,加強他的抵抗力。這樣,等他恢複記憶後,便能應付自己的十分困難的處境。可是我在康韋身上花的時間都白費了。約翰斯會告訴你,我對他有多麽耐心,而他的固執簡直叫人難以忍受。當然囉,我也是普通人,迪格比。有一天,我忍不住發了脾氣。我很少發脾氣,但有時也難免動怒。我把一切都對他講了,可他當晚卻尋了短見。你看,他的神經沒來得及恢複正常。後來出現了許多麻煩,但是約翰斯始終站在我這邊。他知道。要想當一名好的心理學家,你有時就得分擔病人的精神病:一個人不可能永遠保持神經健全。同情心和其他的一些心理就是這麽產生的。”

他說話時語調緩和,聲音平靜,像是正在講授一個抽象論題,但他那外科醫生的細長手指卻已拿起一張報紙,把它撕成長條。

迪格比說:“但是,我的情況不同,福裏斯特醫生。隻是一枚炸彈摧毀了我的記憶力。我沒病。”

“你真的相信是這樣嗎?”福裏斯特醫生說,“我想,你以為斯通的精神失常是由於炮火或腦震**造成的吧?不是這麽回事兒。是我們自己使自己精神錯亂的。斯通失敗了,可恥地失敗了,於是他就用‘別人算計他’來解釋一切。但是,其實並不是別人的暗算使他的朋友巴恩斯……”

“你大概已經盤算好怎麽向我介紹我的過去吧,福裏斯特醫生?”他想起了托爾斯泰的那本書中用橡皮擦去的鉛筆道兒,想起那個不敢表明自己觀點的人,這鼓起了他的勇氣。他問道:“那天斯通發現你的時候,你和波爾在那兒摸黑幹什麽?”他提起這件事,隻是想進行一次大膽挑戰。其實他相信,當時的那種場景隻存在於斯通的受迫害狂的想象中,如同說島上有敵人在挖洞一樣。他沒有料到,福裏斯特醫生的長篇演講居然被他打斷了。隨之而來的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壓低嗓門吞吞吐吐地說:“還有挖洞的事……”

那張蒼老而高貴的臉注視著他,嘴巴微微張開,一滴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流。

約翰斯說:“睡覺去吧,迪格比。我們明天早晨再談吧。”

“我早就準備好去睡覺了。”迪格比說。他突然感到自己穿著拖地晨衣和無跟拖鞋的模樣很可笑。他也很擔心——仿佛一個人正持槍對著他的後背。

“等一等,”福裏斯特醫生說,“我還有話要告訴你。你要知道,你可以從康韋的路和斯通的路之間任選一條。病號樓裏有的是地方……”

“你自己應該到那兒去,福裏斯特醫生。”

“你是個傻瓜……”福裏斯特醫生說,“一個墜入情網的傻瓜……我很注意觀察自己的病人。我知道這一切。談戀愛對你有什麽好處呢?你甚至連自己的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他從一份報紙中撕下一頁,遞給迪格比,“拿著。這就是你。一個殺人犯。拿回去好好想想吧。”

這就是那張他剛才懶得去多想的照片。這件事真荒唐。

他說:“這不是我。”

“那你就去照照鏡子吧,”福裏斯特醫生說,“然後再回憶回憶。你有許多事情需要回憶。”

約翰斯低聲勸道:“醫生,這樣不合適……”

“是他要這樣的,”福裏斯特醫生說,“跟康韋一模一樣。”

約翰斯後來說了些什麽,迪格比沒聽見。他沿著過道,朝自己的房間跑去,半路上踩到自己的晨衣帶子,摔了一跤。他並不感到疼,隻是站起來時有點頭暈。他要了一麵鏡子。

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裏,一張瘦削的、胡子老長的臉注視著他。這兒還有一股花香。這是他曾經快活地生活過的地方。他怎麽能夠相信醫生說的話呢?準是搞錯了。他跟那張照片沒有關係……開始時,他簡直看不清那張照片。他的心怦怦亂跳,他的腦袋亂糟糟的。那張瘦削的、胡子老長的臉,那雙憂鬱的眼睛,以及那身破爛的衣服都漸漸變得清晰了,他想:這不是我。在他記憶中的二十年前的自己跟警察局要找的涉案者阿瑟·羅不是同一個人。福裏斯特醫生是隨手撕下這張報紙的。二十年裏他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他琢磨道:無論他們怎麽說,站在這裏的人才是我。我不會因為喪失了記憶而改變模樣。這張照片裏的人是配不上安娜·希爾夫的,他憤憤地想。突然間,他記起了安娜說的一句話:“這是我的工作,阿瑟。”他幾乎忘了這句曾使他迷惑不解的話。他用手蓋住下巴,蓋住胡子。那個長長的鷹鉤鼻說明了一切。還有那雙眼睛,此時確實是夠憂鬱的。他用手撐在梳妝台上,心裏想:是的,我就是阿瑟·羅。他開始低聲自言自語:“但我不是康韋。我是不會自殺的。”

他是阿瑟·羅,但有一點不同。他回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他需要從那時重新開始。他說:“天快黑了,但我不是康韋,我已經逃避了很長一段時期,我的神經能夠經受得住。”他並不隻是感到害怕,他感到自己身上還有青年人固有的那種不屈不撓的勇氣和騎士精神。他並沒有老朽不堪,惡習纏身,以至於不能重新開始。他閉上眼睛,想起了波爾。一大堆稀奇古怪、亂七八糟的印象出現在他潛意識的門口,爭先恐後地想湧出來。一本名叫《小公爵》的書,還有那不勒斯這個地名——不到那不勒斯,死不瞑目。接著又是波爾,坐在一個又小又黑又髒的房間裏的一把椅子上吃蛋糕的波爾,還有福裏斯特醫生,向一個黑乎乎的、正在流血的東西俯下身去的福裏斯特醫生……記憶模糊了——一張女人的無限悲傷的臉閃現了一會兒,然後又像落進水中似的從眼前消失不見了。其他往事爭著要走出潛意識的大門,如同胎兒想娩出母體。他的頭很疼。他雙手按在梳妝台上,把它緊緊抓住。他反複自言自語道:“我必須站起來,我必須站起來。”仿佛保持站立姿勢便是一種治病的良藥。生活慢慢回來了,他感到恐怖,頭暈得很厲害。

[1]炮彈或炸彈爆炸造成的休克症。——譯者注

[2]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奧德聯軍在卡波雷托(位於意大利北部伊鬆佐河畔)和意大利進行的一次交戰。

[3]朱塞佩·加裏波第(Giuseppe Garibaldi, 1807—1882),意大利愛國誌士及軍人。他獻身於意大利統一運動,親自領導了許多軍事戰役,是意大利建國三傑之一。

[4]威廉·魯弗斯(William Rufus Day, 1849—1923),美國律師、政治家,曾任第36任美國國務卿,在任期間曾極力為美國謀取利益。

[5]凱斯門特(Roger David Casement, 1864—1916),愛爾蘭民族主義者,曾在英國外交部擔任外交官,後來成為人道主義活動家、詩人和複活節起義領袖。

[6]巴勒斯惠康,英國著名醫藥公司;拜耳,德國醫藥公司。

[7]也稱拘束衣,用來限製精神病患者的行動。——譯者注

[8]指托爾斯泰。——譯者注

[9]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創作的同名短篇小說的主人公,他在打獵途中喝了仙酒,睡了一覺。醒後下山回家,才發現時間已過了整整二十年。——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