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支離破碎的回憶 第一章 古羅馬式的自殺

——古羅馬式的自殺,

一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

——《小公爵》

1

羅跟著那個身穿藍製服的男人走上石階,沿著一條兩邊有門的走廊向前走去。一些房門開著,他發現這些房間都很小,形狀和大小如同懺悔室。裏麵隻有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沒有任何別的東西,那是三把直挺挺的硬椅。那個男人打開一扇門——他好像沒有什麽理由不去開其他的門——然後說道:“在這裏等著,先生。”這是清晨,鐵窗框外麵是灰色和陰冷的天空。最後幾顆星星剛剛消失。羅坐了下來,雙手夾在兩膝中間,帶著呆滯和疲憊的神情耐心等待著。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物,他沒有成為探險家,他隻是個罪犯。為了到這裏來,他折騰得筋疲力盡。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做了些什麽,隻記得在黑漆漆的鄉間走了很久,一直來到火車站,當籬笆後麵傳出母牛的哞哞叫聲和貓頭鷹的哀鳴時,他渾身瑟瑟發抖,他在月台上踱來踱去,聞到了青草和蒸汽的味道。檢票員問他要火車票,他拿不出來,也沒錢買票。他知道自己的姓名,或者說他自以為知道自己的姓名,但他說不出自己的地址。檢票員對他倒挺客氣,大概看出他有病。檢票員問他是否要投奔朋友,他回答說他沒有朋友……“我要去見警察。”他說。檢票員溫和地責備他:“你用不著跑到倫教去找警察,先生。”

在他無言以對的可怕的一瞬間,他想到他會像一個逃學的孩子那樣被送回去。檢票員說:“你是福裏斯特醫生的病人,對嗎,先生?如果你在下一站下車,他們會打電話叫車來接你。用不了三十分鍾。”“不對。”“我估計你迷路了,先生。但你不必對福裏斯特醫生那樣的紳士感到不放心。”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說:“我要到蘇格蘭場[1]去。那兒的人要我去。你要是不讓我去,後果由你負責。”

火車在下一站停了一會兒。站台小得可憐,候車室是黑漆漆的曠野上的一間小屋。他看見了約翰斯。他們一定到他屋裏去過了。約翰斯發現屋內空無一人後立即驅車趕來。約翰斯一眼就看見了他,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車廂隔間的門口。衛兵在他後麵來回走動。“你好,老兄,”約翰斯不安地說,“下車吧。我這兒有一輛小汽車,一會兒就能到家。”

“我不去。”

“醫生很難過。他難過了一整天,發了脾氣。你對他的話不必當真。”

“我不去。”

衛兵挨近了些,這表明如果需要用武力的話,他可以盡職。羅怒不可遏地說:“你們還沒有確診我是瘋子呢。你們不能把我拉下火車。”衛兵走上前來,輕聲地對約翰斯說:“這位先生沒買票。”

“很好,”約翰斯驚訝地說,“這就沒問題了。”他把身子向前一探,輕聲說,“祝你好運,老兄。”火車開走了,它排山倒海般的蒸汽像屏幕似的遮住了小汽車、小屋和站在那裏揮手的人。

現在,所有麻煩都過去了,剩下的事是對凶手進行審判。

羅一直坐在這裏等著。天空陰鬱,灰蒙蒙的一片。幾輛出租車在鳴喇叭。一個穿雙排扣馬甲的矮胖男人漫不經心地推開門,看了他一眼說:“比爾在哪兒?”但他不等回答就走了。從池塘方向傳來一艘小船發出的長長的哀鳴。有人吹著口哨從外麵的過道裏走過。他有一次聽到了茶杯的叮當響聲,聞到了遠處傳來的淡淡的血腥味。

那個矮胖男人又毫不在乎地走進房間。他長著一張過分大的圓臉,留著金色的小胡子,手裏拿著一張羅先前填好的單子。“那麽你就是羅先生了,”他嚴厲地說,“你總算來見我們了,我們很高興。”他按了一下鈴,一個穿製服的警察走了進來。他說:“比維斯在值班嗎?叫他來。”

他坐下,兩條肌肉發達的腿交疊著。他看著自己的指甲。它們被修剪得很好。他從各個角度打量著它們,似乎對左手大拇指的表麵感到不安。他一句話也沒說。顯然,沒有證人在場,他不願講話。不久,一個高個兒男人走進房間,他穿著一件製服,手拿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鉛筆,坐在第二張椅子上。他長著一雙很大的招風耳,臉上有一種怕難為情的奇怪神情,像是因為自己走錯了地方而感到惴惴不安。他拿起筆,往本子上寫字。你會發現,他的動作叫人看了難受。他還會覺得因為他了解案情而感到害怕。

“好了,”衣冠楚楚的矮胖子歎了口氣,把手指塞到交疊著的兩條腿中間保護起來。他說:“羅先生,你是自願到這裏來招供的嗎?”

羅說:“我在報紙上看見了一張照片……”

“幾個月來,我們一直請你到這兒來。”

“昨天晚上我才頭一次聽說。”

“你好像有點與世隔絕。”

“我住在一家療養院裏。你知道……”

他每次一開口,那支鉛筆便在紙上沙沙地寫起來,把他的雜亂無章的敘述整理成有條有理的、前後連貫的句子。

“什麽療養院?”

“福裏斯特醫生開的私人療養院。”他還說出了那個火車站的名字。他不知道別的地名了。他解釋道:“那裏好像遭到過一次空襲。”他摸了摸額頭上的傷疤,“我喪失了記憶力,稀裏糊塗地發現自己到了那兒。除了童年的事還稍微記得一點外,別的全忘了。他們告訴我說,我的名字叫理查德·迪格比。最初我連那張照片都沒認出來。你看,這把胡子……”

“我希望,現在你的記憶力已經恢複了。”矮個子厲聲問道,他的語氣略帶挖苦,隻帶一點點挖苦。

“我能記起一些事情來,但是不多。”

“這種失憶症用起來倒挺方便。”

“我正在嚐試,”羅稍帶憤怒地說,“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英國法律規定,在你證明一個人有罪之前,得假設他是無罪的,對不對?我準備把我想得起來的有關那件凶殺案的所有情況都告訴你。不過,我不是凶手。”

這個胖子開始微笑。他抽出自己的雙手,看了一眼指甲,然後又把雙手插回兩腿中間去。“這很有意思,羅先生,”他說,“你提到了凶殺,可我沒有對你提起任何關於凶殺的事,另外,報紙上也沒寫著凶殺這個詞……現在還沒有這麽提。”

“我不懂你的話。”

“我們辦事要一絲不苟。你把他剛才的供述念一下,比維斯。”

比維斯照辦。他的臉緊張得發紅,像是一個個子長得過高的小學生在講台前朗誦《申命記》[2]。“我,阿瑟·羅,自願做出以下供述。昨晚,我看見了一張報紙上登了我的照片,才第一次知道警方要找我談話。在過去的幾個月中,我住在福裏斯特醫生開辦的療養院裏,因為我在一次空襲中喪失了記憶力。我的記憶力尚未完全恢複,但我希望能把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凶殺案的全部情況說出來……”

警官打斷比維斯的朗讀。他說:“怎麽樣,記得準確吧?”

“我想是的。”

“以後會讓你在上麵簽個字的。現在請把那個被害者的姓名告訴我們。”

“我記不起來了。”

“我明白了。那麽,是誰告訴你我們要找你談有關那件凶殺案的事情呢?”

“福裏斯特醫生。”他回答得這麽快,使警官感到意外。連比維斯也著實猶豫了一陣後,才重新用鉛筆在筆記本上做記錄。“是福裏斯特醫生告訴你的?”

“對。”

“他是怎麽知道的?”

“我猜他是從報紙上知道的。”

“我們從來沒在報紙上提到過這件凶殺案。”羅疲憊不堪地把腦袋枕在手上。他的腦子又感到了聯想的壓力。他說:“也許……”可怕的往事在他的腦海中翻騰,結晶,消融……

“我不知道。”他認為,警官的態度比剛才稍微緩和了點。警官說:“用你自己的話把你記得的事告訴我們,按什麽順序都行。”

“我的話肯定沒有次序。先說波爾吧。他是福裏斯特醫生的病號樓裏的看護,狂暴型的患者都被送到那兒去,但我認為那些病人並非都是狂暴型的。我知道,我以前見過他,是在我失去記憶力以前。我記得有那麽一間破舊的小房屋,裏麵掛著一張畫,上麵畫的是那不勒斯灣。我好像就住在那兒——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我是不會選中那種地方的。但我說的這些隻是主觀感覺而已,而不是事實。”

“沒關係。”警官說。

“這正如你記得自己做過一個夢,但大部分內容卻已經被遺忘了。我記得自己心情很沮喪,感到很恐怖,是的,有一種危險感,還嚐到一種怪味。”

“什麽東西的味道?”

“我們正在喝茶,他要我給他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我記不起來了。我確實記起來的東西卻很荒唐。一塊蛋糕。”

“一塊蛋糕?”

“一塊真正用雞蛋做成的蛋糕。接著發生了一件事……”他感到極度疲勞。太陽出來了。城裏到處都是去上班的人。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犯了彌天大罪的人,正看著別人去接受聖禮,而自己卻被拋棄了,他要是知道他在幹什麽事就好了。

“你想喝杯茶嗎?”

“是的。我有點累。”

“去弄點茶來,比維斯,再拿幾塊餅幹——或者蛋糕。”

在比維斯回來以前,警官沒有提別的問題。當羅伸手去拿蛋糕時,他卻突然說:“恐怕這塊蛋糕不是用真正的雞蛋做的!你的那塊蛋糕準是家庭自製的。那種蛋糕你是買不到的。”

羅不假思索地答道:“哦,不是買的,是贏來的……”他打住了,“真奇怪,我沒想到……”茶使他感到有勁了。他說:“你們對凶手不太壞嘛。”

警官說:“繼續回憶吧。”

“我記得有許多人在房間裏圍坐成一圈。燈滅了。我擔心有誰會走到我背後來,捅我一刀或者把我勒死。一個聲音在說話。那個聲音簡直糟透了,是一種絕望的痛苦。但我連一個字也記不得了。後來所有的燈都亮了,一個男人死了。我猜想,你們追問我幹的事就是指這個。但我認為事實並非如此。”

“你能記得那個男人的臉嗎?”

“我想能記得。”

“把案卷拿來,比維斯。”小房間裏越來越熱,警官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浸濕了他那金色的小胡子。他說:“假如你願意的話,你可以脫掉外套。”他把自己的外套脫掉,露出一件珠灰色的襯衣,銀白色的臂環正好箍在袖口上。他看上去像是一個洋娃娃,仿佛這個洋娃娃身上的東西隻有外套可以脫去。比維斯把一份硬紙殼封麵的案卷放在桌子上。警官說:“你把案卷翻一遍——一會兒就會發現裏麵還有幾張零散的照片,你看能不能把那個被害者認出來。”

警方掌握的照片與護照上的照片相仿。智慧能使一張平常的臉孔帶上某種特殊的情調,這是一架廉價照相機所無法拍下來的。有時,盡管麵部線條、鼻子和嘴巴的形狀照得逼真,誰看了都會承認,但我們還是爭辯說:“這不是我……”

案卷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動作越來越機械。羅無法相信他是和這些人生活在一起。隻有一次,他遲疑了片刻,他看到一張零散的照片以後,他的記憶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了。照片上那個男人的稀疏頭發貼在後腦勺上,眯縫著的眼睛看向一旁,像是要避開攝影燈的強烈燈光。照片的左下角還有一支斜放著的鉛筆。

“認識他嗎?”偵探問。

“不。我怎麽會認識他呢?他是商店的老板嗎?我想了一下,但還是不認識他。”羅繼續翻看案卷。有一次,他抬起頭,發現警官已經把手從兩腿下邊抽出來了。看來警官已經對此失去了興趣。剩下要翻的頁數不多了。不久,一張臉意外地出現了:這個不知名者前額寬闊,身穿深色城市服裝。隨著這張照片的出現,一大群人物的臉孔衝出羅的潛意識的大門,熙熙攘攘地湧入他的記憶中。他說:“就是他。”羅頓時頭暈目眩,往椅子裏一靠,覺得天地在他周圍旋轉……

“胡說八道。”警官聲色俱厲地說,“你一直讓我猜啞謎……真是一個好演員……別再浪費時間了……”

“他們用我的刀子幹的。”

“別演戲了,”警官說,“這個男人沒有被殺死,他跟你一樣活得好好的。”

2

“他還活著?”

“當然,他還活著。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偏偏挑中了他。”

“反正在那個案子裏我不是凶手。”他的倦意完全消失了,他開始注意到外麵的天氣很好。“他的傷勢很重嗎?”

“你真的是說……”警官產生了懷疑,比維斯也不想做記錄了。警官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這事發生在什麽地方?什麽時間?你認為你看見了什麽?”

羅看著那張照片,支離破碎的片段回憶在他的腦中變得愈來愈清晰。他說:“好極了。有一位太太,名叫……名叫貝萊。是在她家裏。一次招魂術表演。”他驀地看見一隻沾滿血汙的纖纖細手。他說:“這事為什麽……福裏斯特醫生在場。他告訴我們說那個男人死了。他們派人去叫警察。”

“是同一個福裏斯特醫生嗎?”

“正是他。”

“他們讓你走了嗎?”

“沒有,是我自己逃走的。”

“有人幫你逃走嗎?”

“有。”

“是誰?”

往事在腦中漸漸再現。衛兵已經離開了大門,現在好像沒什麽可怕的了。安娜的哥哥幫助了他。他看到了那個年輕人的興奮的臉,感到自己的手指關節被敲了一下。他不願意出賣那個年輕人。他說:“我記不得了。”

矮胖子歎了口氣。“這件事不應該由我們來辦,比維斯。”他說,“咱們最好把他交給59號。”他給一個叫普倫蒂斯的人打了電話。“我們把他交還給你,”他抱怨道,“你們怎麽老是把這種人交給我們呢?”說完,他和比維斯帶著羅,穿過一個四周都是灰色高樓的寬敞院子。幾輛有軌電車在泰晤士河河堤上駛過,鴿糞落在堆得到處都是的沙袋上,使周圍帶上了一種田園氣息。他毫不在乎他們兩個人把他夾在中間——顯然是怕他逃跑。他仍然是自由人,他沒有犯過殺人罪。他的記憶力正在逐漸恢複。他驟然說:“他要的是那塊蛋糕。”他笑起來了。

“把你的蛋糕留給普倫蒂斯吧,”矮個子沒好氣地說,“他是這兒的現實主義者。”

他們來到另一排樓房的一間屋子,這間屋子跟剛才那間幾乎完全一樣。一個身穿花呢西服、蓄著愛德華式八字胡的男人坐在室內,他僅僅坐了個椅子邊,仿佛那張椅子是根頂端可以打開的手杖。“這位就是我們登報尋找的阿瑟·羅先生。很幸運,我們使他恢複了記憶。這是一種什麽樣的記憶啊!我們完全可以開個診所了。讓他說說科斯特被殺的情況吧,你一定會有興趣聽的。”

“有意思,”普倫蒂斯帶著中年人慣有的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說,“不是我的那個科斯特吧?”

“正是他。還有,他死的時候,一位名叫福裏斯特的醫生在旁邊。”

“是我的那個福裏斯特醫生嗎?”

“好像是。這位先生曾是他的病人。”

“我不坐了。你喜歡古怪的人。我不喜歡。我把比維斯留給你吧,你也許需要有個人做記錄。”矮胖子朝門口轉過身去說,“祝你做個好夢。”

“你真夠朋友,格雷夫斯。”普倫蒂斯說。他向前欠了欠身,像是要拿出一瓶好酒。優質花呢的氣味越過桌麵飄過來。

“那個療養院好不好?你願意說說嗎?”

“隻要不跟醫生吵架。”

“哈哈……那當然。還有呢?”

“你如果是狂暴型病人,那就有可能住進病號樓。”

“妙極了,”普倫蒂斯先生一麵說,一麵捋著他那兩撇長長的八字胡,“我們深感敬佩……你沒什麽要抱怨的嗎?”

“他們對我很好。”

“嗯,也許是這樣。那裏住的都是自願入院的病人,要是有人提出控訴的話,我們就能有機會到那兒去看看了。我已經等了好久啦。”

“病人一旦進入病號樓,那就太晚了。如果你沒瘋,他們會很快把你弄瘋。”羅在苦苦思索中一時忘記了斯通這個人。他想起了門後傳出的那個疲倦的聲音,感到非常內疚。他說:“他們現在把一個人關進了病號樓,但那個人並不是狂暴型病人。”

“你和我們的福裏斯特醫生意見不一致嗎?”

“那個人自稱看見醫生和波爾——波爾看護——在波爾的房間摸著黑做什麽事情。那人告訴他們說,他正在尋找一扇可以當射孔用的窗戶。”羅停了片刻,“他有一點瘋,但並不厲害,不是狂暴型。”

“說下去。”普倫蒂斯先生說。

“他認為德國人占領了池塘中的一個小島。他說他看見他們在挖戰壕。”

“然後他就對醫生說了?”

“是的。”羅懇求他說,“你不能把他弄出來嗎?他們給他穿上了緊身衣,其實他不會傷害任何人……”

“這個,”普倫蒂斯先生說,“我們必須慎重考慮。”他用擠奶似的動作捋著胡子。“對這件事情我們必須進行全麵考慮,是不是?”

“他會真的變瘋的……”

“他真可憐。”普倫蒂斯先生用不能令人信服的口氣說。他彬彬有禮的談吐中帶著一些冷酷無情。他把話題一轉:“那麽波爾呢?”

“有一次他來到我屋裏——我記不得這件事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了——他向我要那塊我贏來的蛋糕。但是發生了一次空襲。我有一個想法,覺得他想殺死我,因為我不願意把那塊蛋糕交給他。那是真正用雞蛋做的蛋糕。你認為我也瘋了嗎?”他焦急地問。

普倫蒂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說:“我不會那麽說你。生活是很奇怪的,嗯,很奇怪。你應該多讀點曆史。你知道蠶是被人放在空心的手杖中偷運出中國的。誰也不能確切說出,鑽石走私販在什麽地方做黑市交易。現在,我正在尋找——哦,極其迫切地尋找一樣東西。它也許比一塊鑽石大不了多少。一塊蛋糕……很好,不是嗎?但他沒有殺你。”

“我的記憶中有許多空白。”羅說。

“他是在什麽地方找到你的?”

“我不記得了。在我的一生中,有許多年頭的事我仍然記不起來。”

“我們很容易忘掉給我們造成痛苦的事情。”普倫蒂斯先生說。

“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罪犯,那樣的話,這兒就會有我的檔案了。”

普倫蒂斯先生從容不迫地說:“我們談得很好,很好。現在,讓我們回到凶殺案——科斯特的凶案上來。當然,他們製造這起假凶殺案的目的很可能是把你藏起來,使你不至於到我們這裏來。但後來的情況如何呢?顯然,你沒有藏起來,但也沒有來找我們。那麽,你當時知道什麽呢……或者,我們當時又知道些什麽呢?”他把雙手平放在桌子上說:“這個問題真妙。人嘛,幾乎可以用代數式來表示。請把你剛才對格雷夫斯講的話統統告訴我。”

羅把他剛才記起來的事情又敘述了一遍:一個擁擠的房間,燈關掉了,一個聲音在說話,一種恐懼感……

“格雷夫斯認為這些沒意思,我敢這麽說。”普倫蒂斯先生說,他抱住自己的瘦骨嶙峋的膝蓋,輕輕搖晃著,“可憐的格雷夫斯,他隻對鐵路搬運工幹出的桃色案件感興趣。在我們這個部門裏,每人都有他們自己古怪的興趣。所以他不信任我們,確實不信任我們。”

他開始翻閱案卷,看樣子就像用一種可笑的動作翻閱家庭相冊。“你是研究人性的嗎,羅先生?”

“我不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比如說,這張臉……”

這就是那張羅先生看到它時猶豫了片刻的照片。他猶豫起來了。

“你認為這個人是從事什麽職業的?”普倫蒂斯先生問。

這個人的上衣口袋裏斜插著一支鉛筆,是一件寒酸的上衣。他露出一副隨時準備受挫的神態,眼鏡周圍布滿了表示他有學問的皺紋。羅仔細觀察了一陣這張照片後,他的疑團全部解開了。“他是一個私人偵探。”羅說。

“你算說對了。這個不知道名的小個子隱匿了他的那個字母不多的名字……”

羅微笑了:“我猜他叫瓊斯。”

“你不要去想他叫什麽,羅先生。你和他——就讓咱們叫他瓊斯吧——有某些相似之處。你們倆都不見了,但是你回來了,比維斯,那個雇用他的機構叫什麽名字?”

“我不記得了,先生,我可以去查出來。”

“算了。我隻記得一個叫克利福德的偵查處。但那個機構不叫這個名字。”

“是不是叫奧索太克斯?”羅問,“我曾經有一個朋友……”他停住了。

“羅先生,想起來了吧,是不是?是的,他的名字是叫瓊斯,他確實是奧索太克斯偵查處的人,你怎麽會到那裏去的呢?即使你自己不記得,我們也能告訴你:因為你當時認為有人想殺了你——為了一塊蛋糕。你在遊園會錯誤地贏得了那塊蛋糕,真是個誤會!因為一位叫貝萊的太太把蛋糕的重量告訴了你。你去找到了貝萊太太的住處,是從自由母親基金會(如果我所知道的這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沒有錯的話)打聽到的。瓊斯在後麵跟著,主要是監視他們,也監視你。但是,你用某種辦法把他甩掉了,羅先生。瓊斯再也沒有回來。當你第二天打電話給雷尼特先生的時候,你說警方因一件凶殺案要抓你。”

羅坐在那兒,他的一隻手捂住了眼睛。是在回憶往事嗎?是想把往事忘掉嗎?與此同時,那個聲音在繼續仔細、準確地往下說:

“在那以後的二十四小時內,就我們所知,倫敦沒有發生凶殺案,隻有瓊斯遭到了不測。你顯然知道什麽事,也許你什麽都知道。我們在報紙上登啟事要你來,但你沒來。直到今天,你留著與以前顯然不同的一臉胡子來到這裏,說是你失去了記憶,但至少還記得你因凶殺案而受到指控。但是你挑出的那張照片上的男人我們確定還活著。對於這一切,羅先生,你有什麽想法?”

羅說:“我等著戴手銬。”他苦笑了一下。

“你不要責怪我們的朋友格雷夫斯。”普倫蒂斯先生說。

“生活果真像這樣嗎?”羅問。普倫蒂斯先生帶著一種很感興趣的神情向前探出身子。他仿佛隨時準備放棄細節,以便保證整個說法站得住腳。他說:“這就是生活。我想,人們會說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我可不是這樣去想象生活的,”羅接著說,“你看,我隻是個初學者,剛剛開始生活,正在設法找到我的道路。我以前曾經認為生活要簡單得多,堂皇得多。我想孩子們對於生活就是這麽想的。小時候,我聽說過斯科特船長寫最後幾封家信的故事,聽說過奧茨跟暴風雪搏鬥的故事。我現在忘記了是誰在做鐳試驗的時候失去了雙手,但我記得達米恩一直和麻風病人打交道……”他在灰色的寬闊的蘇格蘭場這間悶熱的小辦公室裏,回憶自己過去的生活。影影綽綽的往事變得清晰起來。追憶是令人欣慰的。“有一本書,名叫《黃金事跡書》[3],是一個叫永格的女人寫的……還有《小公爵》……”他繼續說,“如果你突然離開原來的天地,來幹現在的工作,你會感到不知所措。什麽瓊斯,蛋糕,病號樓,可憐的斯通……還有那個名叫希特勒的人的胡言亂語……你們案卷中的那些令人討厭的照片,那些殘忍、荒謬的事件……這好比派一個人帶著錯誤百出的地圖踏上旅途。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行,我已經準備好了。但你要記住,我不知道我在走一條什麽樣的路。所有人都在慢慢變化,懂得了一些事情。這都是戰爭和憎恨造成的——真怪。我沒料到這一點。我猜想,我的最好的結局是被絞死。”

“是的,”普倫蒂斯熱切地說,“是的,這是一樁很有意思的案子。我可以向你說明一切。”他出乎意料地用了一句俚語,“這是個爛瘡疤。但我們當然已經把它醫好了。”

“我感到害怕的是,”羅說,“我不知道在我恢複記憶之前這件事是怎麽辦妥的。今天我到倫敦來的時候,沒料到會有這麽多的麻煩事。沒有比這件事更奇怪的了。上帝才知道我自己是什麽貨色。也許我是殺人凶手吧?”

普倫蒂斯先生又把案卷打開,迅速地說:“噢!我們不再認為你殺了瓊斯。”他好像是在牆上發現了某種令人不悅的東西,馬上離開了牆壁,邊走邊說:“問題在於,是什麽東西使你失去了記憶力。關於這一點,你知道嗎?”

“我隻知道我聽說的那些。”

“你聽說了什麽?”

“我聽說一枚炸彈爆炸了。於是我有了這個傷疤。”

“當時隻有你一個人嗎?”

在他還沒來得及住嘴前,脫口而出道:“不。”

“誰跟你在一起?”

“一個姑娘。”現在太晚了,他不得不把她牽涉進來,說到底,如果他不是凶手,那麽姑娘的哥哥幫他逃走這件事又有什麽關係呢?“她叫安娜·希爾夫。”名字雖平淡,但他心裏覺得甜滋滋的。

“你為什麽和她在一起?”

“我想我們在相愛。”

“你是這樣想的嗎?”

“我記不得了。”

“關於這件事情,她說些什麽?”

“她說我救了她的命。”

“她是‘自由母親基金會’的人。”普倫蒂斯思索著,“她對你講過你是怎麽到福裏斯特醫生那兒去的嗎?”

“別人不許她提這事。”

普倫蒂斯先生揚起一邊的眉毛。

“他們要——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讓我的記憶力自然地、慢慢地恢複。不用催眠法和精神分析法。”

普倫蒂斯先生對羅笑了笑,在椅子上微微搖晃著身子。你感到他仿佛是在一場進展順利的設計賽的間隙讓自己理所當然地休息一會兒。“對,不能那樣,那樣不行,如果你的記憶力恢複得太快的話……當然,隨時有可能被送進病號樓。”

“你還是把前後經過都告訴我吧。”

普倫蒂斯先生捋著小胡子,他有亞瑟·貝爾福[4]的那種怡然自得的神態。你會覺得他自己也知道這點。他有自己的風度,他覺得這樣的生活更輕鬆。他給自己選擇了一種風度,猶如作家選用一種寫作技巧。“你當時是‘王室紋章’的常客嗎?”

“那是一家旅館嗎?”

“你記得的事挺多嘛。”

“嗯,這很容易猜到。”

普倫蒂斯先生閉上眼睛。這也許是一種感情的流露,但又有哪個活人能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呢?

“你幹嗎要問‘王室紋章’旅館的事呢?”

“因為還有件事搞不清楚,”普倫蒂斯先生說,“我們的時間太少了。”

“幹什麽的時間?”

“到大海裏撈針的時間。”

3

沒有人會說普倫蒂斯先生神通廣大。倒是會說,開槍射擊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走出家門進汽車,走出汽車進辦公室——這就是他在一天中走的最大距離,你不能指望他走得更遠。然而,到了辦公室後的幾個小時裏,他卻顯得十分神通廣大,甚至讓他持槍猛射也不在話下……

他剛才說出那句莫測高深的話,就像踩高蹺一般僵硬地挪動著兩條長腿,話音未落便走出了房間。隻剩下羅一個人和比維斯待在一起。時間過得真慢。早晨的燦爛霞光所做的允諾是虛假的,窗外下起了不合時節的冷雨,灰蒙蒙的,如同一片塵土。過了好久,才有人給羅端來一盤吃的東西,幾塊涼餡餅,一杯茶。

比維斯不愛講話,好像他的話會被用來作為證詞似的。羅隻有一次想打破沉默。他說:“但願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前後經過。”他看著比維斯那個時張時合的嘴,一個牙齒很長、形狀酷似捕兔籠的嘴。“這是官方秘密。”比維斯一邊說,一邊直愣愣地盯著眼前的那堵空牆。

突然,普倫蒂斯回來了。他邁著僵硬又蹣跚的步子走進房間,後麵跟著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此人氣喘籲籲,雙手在胸前捧著一頂圓頂硬禮帽,像是端著一捧水。他進門站定,兩眼盯住羅說:“他是個壞蛋。我毫不懷疑。他蓄著胡子我也能把他認出來。喬裝打扮沒用。”

普倫蒂斯先生咯咯一笑。“好極了。”他說,“全對上號了。”

拿禮帽的人說:“他拎著一隻箱子進來,要把它留下。但我接到過指示。我對他說,他必須在屋裏等待特拉佛斯先生。他不想等,他當然不想等,因為他知道箱子裏裝的是什麽……後來準是出了個岔子。他沒有等到特拉佛斯先生,但那個可憐的姑娘卻幾乎死於非命……等到那陣混亂過去以後,他不見了。”

“我不記得以前曾經見過他。”羅說。

那個男人激動地揮著禮帽。“我可以到任何法庭上去作證,就是他。”

比維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種情景。普倫蒂斯又咯咯地笑了。“沒時間了,”他說,“沒時間吵嘴了。你們倆以後會互相認識的。現在我需要你們倆。”

“你能否向我吐露一點?”羅懇求道。他想知道自己經曆的一切,知道別人為什麽指控他殺了人,以便從這個愈來愈亂的線團中理出頭緒……

“先上車吧,”普倫蒂斯先生說,“上了出租車,我會解釋的。”他朝門口走去。

“你不去控告他嗎?”那個男人問。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跟在後麵。

普倫蒂斯先生頭也不回地說:“以後,以後,大概……”然後他又閃爍其詞地問:“控告誰?”

他們走出庭院,來到諾森伯蘭德大街,廣闊的路麵是石子鋪的。警察行了個禮。他們鑽進一輛出租車,沿著千瘡百孔的河堤駛出。保險公司大樓沒有玻璃的窗戶,釘著木板的窗戶,陳列著一盤紫紅色口香糖的糖果店的櫥窗……一一從他們眼前掠過。

普倫蒂斯先生低聲說:“我隻要求你們兩位先生舉止要自然,咱們將到市中心的一家服裝店去,我要在那兒做套衣服,需要去量尺寸。我先進去,幾分鍾後,羅進去,最後,戴維斯進去。”他伸出一隻指頭,用指尖碰碰放在那個陌生人膝上的圓禮帽。

“不過,先生,這一切是怎麽回事?”戴維斯問。他慢慢挪動身子,使自己離開羅。普倫蒂斯先生縮著雙腿,坐在他們對麵的一個附加座位上。

“別擔心。你睜著眼瞧吧,看看店裏有沒有你認識的人。”當出租車繞過丹麥聖克萊門教堂的斷垣殘壁時,他那詼諧的眼神消失了。他說:“那個地方將被包圍起來。你們別害怕……”

羅說:“我不怕。我隻想知道……”他的目光射向車外,看看這個遍體鱗傷、瘡痍滿目的倫敦。

“情況確實嚴重。”普倫蒂斯先生說,“我不知道嚴重到什麽地步。但可以說,這件事關係到咱們大家。”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話之後,他顫抖了一下,然後笑了一聲。他疑惑地捋著他那把末端像絲一般柔軟的胡須,略帶憂傷地說:“你們知道,總有一些短處需要掩蓋起來。敦刻爾克戰役以後,假如德國人知道英國的短處……英國還有不少短處,倘若他們知道真實情況……”

聖保羅教堂的廢墟展現在眼前,這座天主教堂跟龐貝一樣,已經成了斷垣殘壁。普倫蒂斯先生說:“這沒什麽,沒什麽。”他慢慢說下去,“我說過那兒沒危險,也許我說錯了,如果我們的路子對頭,那當然就會有危險,是不是?他們認為,嗯,值得為這事付出一千條性命的代價。”

“如果我有點什麽用處就好了,”羅說,“對我來說,這件事太稀奇了,我以前沒想到戰爭是這樣子。”他看著淒慘的廢墟。當基督鬱鬱而泣時,耶路撒冷想必也是這種樣子……

“我也不怕。”那個拿禮帽的人用自衛性的尖厲語調說。

“我們正在找一小卷膠卷。”普倫蒂斯先生說,他用手抱住瘦骨嶙峋的膝蓋,身體隨著汽車的顛簸而抖動。“它大概比線團的木芯要小很多,比你們放在萊卡相機裏的膠卷要小。尼恩一定已經在報上看到,有人在議會裏就某些文件失蹤了一小時提出質問。這個問題被當眾擱置了起來。這就使任何人也不能去損害一個大人物的信譽了。這樣,公眾和報刊也不至於把我們的線索攪亂。我之所以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兩位,隻是因為——嗯,如果消息泄露出去,我們可以隨時把你們投進監獄。這件事發生了兩次:第一次,膠卷藏在了一塊蛋糕裏,應該由某人從遊園會上取走。但是,你贏得了這塊蛋糕。”普倫蒂斯先生對羅點了一下頭,“暗號送錯了人。”

“現在她已受到監視,”他一邊揮動那雙看上去不中用的瘦手,做出一些模棱兩可的手勢,一邊繼續說下去,“那次嚐試失敗了。一顆炸彈擊中了你的住處,毀掉了蛋糕盒所有的東西。大概是這顆炸彈救了你的命。但他們不喜歡你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做法。他們企圖恐嚇你,逼你藏起來。可是由於某種原因,那樣做還不夠。當然,他們本想把你幹掉,但後來發現你已喪失記憶,這就行了。這比殺死你好,因為你曾經藏了一段時間,他們可以說你是畏罪潛逃,因此可以把那顆炸彈爆炸的事和瓊斯的死統統推到你身上。”

“但是,那姑娘又是怎麽回事情呢?”

“咱們先不考慮這裏麵有什麽神秘之處,”普倫蒂斯先生說,“也許因為她哥哥幫過你的忙。他們不免會受到報複。隻不過現在還沒時間顧得上這一切罷了。”他們來到了公寓大樓。“我們知道的就是這些——他們必須等待下一次機會的到來。另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另一個笨蛋。在這一點上,他跟第一個笨蛋一樣——他到同一個裁縫那兒去過。”出租車停在一條市區街道的拐角處。

“我們從這裏步行到那兒去。”普倫蒂斯先生說。他們下車時,馬路對麵的一個男人開始沿街走去。

“你帶手槍了嗎?”戴圓禮帽的男人緊張地問。

“我不知道怎麽使用,”普倫蒂斯先生說,“假如出了那樣的亂子,你們就臥倒。”

“你沒有權利把我卷進這種事。”

普倫蒂斯先生猛地轉過身來。“哦,是的,”他說,“非常正確。在現在這種時候,人們連自己的生存權利也沒有。老兄,你是受命於國家的。”他們三人站在人行道上。銀行裏的通信員頭戴大禮帽,手捧著上了鎖鏈的盒子,在他們麵前走過。快要遲到的速記員和職員午飯後匆匆趕去上班。這兒看不見廢墟,仿佛是太平盛世。普倫蒂斯先生說:“要是那些照片弄出國,將會有許多人自殺……至少法國已經發生了那種情況。”

“你怎麽知道照片還沒有弄出國呢?”羅問。

“我們不知道。我們隻是抱有這種希望,如此而已。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最壞的消息,”他說,“你們看著我進去,讓我和咱們需要的那個人在試衣室裏待五分鍾。然後,羅,你進去找我。我會讓他站在我能看得見他的地方——在所有的鏡子裏看見他。接著,戴維斯,你數到一百下,然後也進去。你將看到一件最巧的巧合。你是最後一招。”

他們看著這個穿著舊式服裝的人直挺著身子沿街走去。他確實是應該到市中心的裁縫店裏去做衣服的人——這個裁縫辦事可靠,索價不高。他應該把這個裁縫推薦給他兒子。走了大約五十碼後,他進入店裏。一個男人站在旁邊的一個角落裏,點燃一支煙。一輛汽車靠到隔壁門口停下,一個婦女下車買東西,一個男子站在汽車旁邊。

“哼!”戴維斯怒氣衝衝地說,“這是在演戲。我與此無關。”

“這是他的命令。”

“他是老幾?居然向我發號施令!”

羅不能停住腳步跟他爭辯:時間到了。

戰爭對於裁縫業的打擊很重。櫃台上放著幾匹劣等灰布,架子上空空如也。一個身穿禮服大衣、神情疲憊憂慮、滿臉皺紋的男人說:“先生,我們能為你做些什麽?”

“我到這兒來,”羅說,“是為了找一個朋友。”他朝那條狹窄的過道看了一眼。兩邊是裝著鏡子的小試衣間。“我想,現在正給他量尺寸。”

“先生,你請坐,好嗎?”他說。“福特先生,”他接著喊道,“福特先生。”科斯特從一間試衣間裏走了出來,脖子上掛著一條皮尺,翻領上別著一小串別針。他身體結實,一副大都市裏的人的派頭。那天晚上,當電燈重新亮起時,羅看見他已經死在椅子上了。這正像一塊玩具拚板哢嗒一聲放對了地方,本來令人不解的圖案馬上有了意思。羅一看到這個舉止沉穩的人,便想起了一個從韋爾文來的人,即那位詩人以及安娜的哥哥。貝萊太太叫他什麽來著?羅記得她是用幾個字稱呼他的——“我們的辦事員”。

羅站起來,好像對方是個大人物,必須循規蹈矩地向他致意。但這位舉止沉穩、叫人肅然起敬的人似乎沒有認出羅。“什麽事?布裏奇斯先生。”這是羅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說話,他以前幹的一切都是為了裝死。

“這位先生來見另一位先生。”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羅身上停住。那雙灰色的、沉靜的大眼睛沒有露出認識羅的跡象。難道有必要使那雙眼睛久久地隱藏在這片灰色的陰影中嗎?“我快要量完那位先生的尺寸了,如果不介意的話,請等兩分鍾……”兩分鍾,羅想,到那時另一個人就回來收拾你。

福特先生——現在就算他叫這個名字吧——慢吞吞地走向櫃台。你覺得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的服裝剪裁得很得體,他的動作極有分寸,沒有任何古怪之處,也沒有叫人捉摸不定的地方。但是,在他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些古怪得出奇的地方。當初羅親眼看見福裏斯特醫生用手指去摸那種看起來像血的東西。

櫃台上放著一部電話。福特先生拿起話筒撥號。號碼盤對著羅。羅仔細看著他的手指去撥哪個字母。他撥的是B、A、T,三個字母。羅覺得自己看清了。但是後來他漏看了最後一個數字。當福特先生再撥那個數字時,羅突然顫抖起來,因為他看見福特先生正用一種平靜和意味深長的目光盯著他。他對自己沒有信心了。他希望普倫蒂斯先生快來。

一個頭戴圓禮帽的男人拖著不情願的腳步沿著櫥窗朝門口走來。羅放在膝上的雙手握得緊緊的,憂心忡忡的布裏奇斯先生背對著他們,把一匹匹布弄整齊。他那雙手軟綿綿的,像是在對《裁縫和剪裁師》這本書提出尖銳批評。

“衣服今天上午送去了,先生,”福特先生說,“我相信它沒有耽誤你的行期。”他在電話裏用平靜和無動於衷的聲調表示他的滿意心情。

“非常感謝你,先生。我本人對最後一次試衣感到十分滿意。”福特先生把眼光移到叮當作響的門上,戴維斯正傻裏傻氣地朝店裏看。“哦,是的,先生。我想你穿過一次後,衣肩就會合適了……”普倫蒂斯先生精心策劃的計謀全部失敗了,那個人一直保持冷靜。

“特拉佛斯先生。”戴維斯驚叫了一聲。

福特先生小心用手捂住話筒說:“對不起,先生,你說什麽?”

“你是特拉佛斯先生。”這時,戴維斯看到對方的目光既清澈又平靜。他有氣無力地又說了一句:“對不對?”

“不對,先生。”

“我認為……”

“布裏奇斯先生,你來量下這位先生的尺寸?”

“好的,福特先生。”

福特先生的那隻手放開話筒,他平靜、堅定、命令般地對電話繼續說:“不,先生。最後我發現我們不能再試那條褲子了。這不是因為服裝配給票的問題,不是的。我們不能再次從廠方拿到那種式樣的褲子了,一條也沒有了。”他的視線再次和羅相遇,他打量著羅,就像一隻盲人的手輕輕撫摸著羅的臉。“先生,就我本人而言,我沒希望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他放下話筒,順著櫃台走了幾步。“你來接待他們一會兒吧,布裏奇斯先生……”他拿起一把裁縫剪刀。

“好的,福特先生。”

他沒有再說什麽,從羅麵前經過時也沒有再看他一眼。他慢條斯理地沿著過道往前走,臉上露出莊重、老練的神色,但步子十分沉重。羅迅速站起來,認為應該采取某種行動,說句話,這樣整個計劃才不至於以失敗告終。“科斯特,科斯特。”羅對著那個人的背影喊道。隻是在此時,羅才感到那個手拿剪刀的人冷靜和自信得出奇,他還發現那人打量他的臉孔時用的是一種異樣的目光……當這個給顧客試樣的裁縫拐彎走進一間試衣間時,羅高喊了一聲“普倫蒂斯”以示警告。

但普倫蒂斯先生並沒有從那間試衣間裏出來。他穿著胸口敞開的絲綢襯衫,出乎意料地從過道的另一端走來。“什麽事?”他問。但羅已經走到那間試衣間門口,硬要進去。他回過頭,看見了布裏奇斯先生的那張吃驚的臉和戴維斯的那雙瞪得大大的眼睛。“快,”他說,“你的帽子。”他抓過那頂硬頂圓禮帽,用它打穿了門上的玻璃。

羅想:這一次我確實殺死了他。他的耳邊仿佛重新響起了那個平靜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命令般的聲音——那個聲音對著電話說:“就我本人而言,我沒希望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