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斬盡殺絕

你們最好還是投降吧。

——《小公爵》

1

貝萊太太失去了往日的尊嚴。

普倫蒂斯先生和羅乘車直奔坎普登山,讓戴維斯連同他那頂弄壞的圓禮帽留在店裏。普倫蒂斯先生感到憂慮和沮喪。“事情不妙。”他說,“我們要的是會說話的活人。”

羅說:“我當時感到很吃驚,真想不到一個裁縫會有這樣的勇氣……隻是童話裏那個殺死巨人的裁縫才能和他相提並論。我想,你會說這個人算得上是個巨人。我不知道這是什麽道理。”

他們在風雨中驅車穿過公園時,普倫蒂斯先生突然高聲說:“憐憫是一種可怕的感情。人們所懷的愛情是一種**,而憐憫則是所有**中最壞的一種。它和性欲不一樣,不會隨著我們的死亡而消失。”

“這畢竟是在打仗。”羅帶著某種興奮的語氣說。對他來說,虛情假意的陳詞濫調如同一塊普通的硫化礦石,在一個小孩子的手中裂開了,露出閃閃發光的岩心。他正在參加……

普倫蒂斯先生懷著好奇心奇怪地看著他。“你難道沒有憐憫心嗎?青少年不會產生憐憫心。憐憫是一種成年人的感情。”

“我覺得,”羅說,“我以前的生活是淡泊、單調、乏味的。因此現在這一切都使我興奮。現在,由於我知道我不是凶手了,我可以去享受……”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看到了他依稀記得的那幢夢境般的房子:小小的花園裏雜草叢生,灰色的雕像已經剝落,小鐵門吱吱作響,窗簾全都放了下來,好像死了什麽人。門敞開著。家具上還留著拍賣標簽。“我們同事也逮捕了她。”普倫蒂斯先生說。

此地一片寂然。一個穿深色衣服的男人站在門廳裏,他一定是參與了這次逮捕的人。他給普倫蒂斯先生打開一間屋子的門,他們走了進去。不是羅隱約記得的那間客廳,而是一間擺滿劣質椅子的小餐室,裏麵還有一張大得過分的餐桌和一張書桌。貝萊太太坐在餐桌那端的一把扶手椅裏,繃著一張灰白色的臉,戴著一頂黑色的無簷帽。那個男人站在門口說:“她什麽也不說。”

“你好,夫人。”普倫蒂斯先生用一種獻殷勤似的怡然自得的口氣向她打招呼。

貝萊太太一言不發。

“我給你帶來了一位客人,夫人。”普倫蒂斯先生說,他向旁邊靠了靠,讓她能看見羅。

當你發現自己給別人造成了恐怖時,你會感到焦慮不安。無疑,有些人對這種別開生麵的經曆感到心碎。但羅卻覺得很可怕,好像他突然發現自己會忍心去幹一件凶殘的事情。貝萊太太開始氣喘了,她坐在餐桌的首席,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仿佛在一個嘉賓滿座的宴會上咽下了一根魚刺。她肯定是在極力控製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使她的喉部肌肉繃得緊緊的。

隻有普倫蒂斯先生還能在這種氣氛下應付自如。他繞過餐桌,高高興興地拍了一下她的背。“你喘不過氣來啦,夫人。”他說,“你憋得慌。你會好起來的。”

“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她呻吟道,“從來沒有。”

“怎麽回事?你還給他算過命哩,”普倫蒂斯先生說,“不記得了嗎?”

她那雙老年人的充血的眼睛裏,閃過一線絕望的希望之光。她說:“如果你們這麽大驚小怪,隻是為了算命那件小事……我算命是為了慈善事業。”

“當然,我們明白這點。”普倫蒂斯說。

“還有,我從來不算將來的事。”

“啊,要是我們能知道將來是什麽樣子……”

“我隻算一個人的性格。”

“還有蛋糕的重量。”普倫蒂斯先生說。希望突然全部破滅。現在再要保持沉默已經太晚了。

“還有你們那個小小的招魂術表演。”普倫蒂斯先生繼續歡快地說,就好像他們倆是在開玩笑。

“那是為了科學。”貝萊太太說。

“你們那一小夥人還聚會嗎?”

“每星期三。”

“缺席的人多嗎?”

“他們都是私人朋友。”貝萊太太含糊其詞地說。好像又轉到安全的話題上去了,她舉起一隻抹了香粉的胖手,整了整帽子。

“科斯特先生現在……很難再來參加了。”

貝萊太太謹慎地說:“當然,我現在認出這位先生來了。我被他的胡子搞糊塗了。那是科斯特先生開的一個愚蠢的玩笑。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離開他們很遠,很遠。”

“很遠?”

“我已經到了死後升天的人那兒。”

“噢,是的,是的。科斯特先生不會再開這種玩笑了。”

“他開那個玩笑,用意是善良的,我相信這一點。也許他對那兩個陌生人不滿……我們這個小團體是非常內向的。而科斯特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真正的信徒。”

“但願他現在是一個真正的信徒了。”看來,此時此刻,普倫蒂斯先生並不擔心自己缺乏那種被他稱之為**的憐憫心。他說:“貝萊太太,你大概想和他取得聯係,問問他為什麽要在今天上午割斷自己的喉嚨吧。”

貝萊太太瞪大了眼睛,陷入了難堪的沉默中。電話鈴打破了沉默。書桌上的電話不停地響著,擠在這間小屋裏的人很多,但誰也沒有趕快去接電話。往事一幕幕躍入眼際,猶如一個失眠者的紛亂思緒……這樣的情形以前也有過。

“等一等,”普倫蒂斯先生說,“你去接電話吧,夫人。”

她重複了一遍:“割斷自己的喉嚨……”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如果他活著的話,就會被絞死。”

電話鈴響個不停,好像遠處有個什麽人打定主意要弄清楚,為什麽這間房間裏的人不接電話。

“你去接電話吧,夫人。”普倫蒂斯先生又說了一句。

貝萊太太的素質和那個裁縫不一樣。她順從了,費勁地站起來,嘟嘟囔囔地走到電話跟前。她在書桌和牆壁之間佇立了片刻,帽子滑向一邊,遮住了一隻眼睛。她說:“喂,你是誰?”

房間裏的三個男人都屏息靜氣地站著,一動也不動。突然,貝萊太太好像恢複過來了。她好像感到了自己的力量——此時此刻她是唯一能說話的人。她轉過臉,嘴巴湊近話筒說:“是福裏斯特醫生。我該對他說什麽?”她用充滿惡意和機警的目光看著他們。她裝模作樣的本事不到家,反倒暴露了她的笨拙。普倫蒂斯先生奪過她手裏的話筒,把電話掛斷。他說:“這幫不了你的忙。”

她氣呼呼地說:“我隻不過問問你們……”

普倫蒂斯先生說:“從蘇格蘭場叫一輛快速汽車來。上帝才知道,這裏的警察在幹些什麽!這個時候他們應該到這所房子來了。”他告訴另外一個人說:“看住這位太太,別讓她割斷喉嚨。她對我們還有別的用處。”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走遍了這所房子的每個角落,搜索了每個房間,走到哪裏就破壞到哪裏。他臉色發白,怒氣衝衝。他對羅說:“我為你的朋友擔心。他叫什麽名字?是叫斯通嗎?”他又說:“這條老母狗。”這話出自一位具有愛德華七世時代風度的人之口,真叫人不可思議。貝萊太太的臥室裏有許多瓶麵霜,全部被他用指頭攪過。他用懷著惡意的愉快心情,親手把她的枕頭撕開。床頭櫃上放著一本小開本的**書,名叫《東方之愛》,書旁有一盞罩著桃紅色燈罩的台燈。他撕掉書的封麵,打碎陶瓷燈座。他在聽到一輛小汽車的喇叭聲後才停止破壞。他對羅說:“我要你跟我在一起,為了辨明他們的身份。”他一步三級下了樓。貝萊太太在客廳裏哭泣。一名警察給她沏了一杯茶。

“不要胡來。”普倫蒂斯先生說。他好像決心給他心軟的助手們做出一個幹事徹底的榜樣。“她沒事。如果她不說,你們就把這所房子裏裏外外搜個遍。”他仿佛已經被仇恨,或許還被絕望控製住了。貝萊太太剛要喝那杯茶,他一把奪過杯子,把茶水潑在地板上。貝萊太太衝他嚷道:“你沒權利……”

他厲聲說:“太太,這是你最好的茶具嗎?”他看著那隻華麗而俗氣的普魯士藍茶杯,稍微停頓了一下。

“把它放下。”貝萊太太懇求道,可是他已經把茶杯對準牆上砸去。他對那個警察解釋道:“茶杯柄中間是空的。咱們不知道那些膠卷到底小到什麽程度。你們要徹底搜查。”

“你會為這些事吃苦頭的。”貝萊太太嘟囔道。

“哦,不,夫人,吃苦頭的將是你。給敵人送情報是要上絞刑架的。”

“對婦女不用絞刑。在這場戰爭中,不絞死婦女。”

“夫人,也許——”普倫蒂斯在過道裏回過頭對她說,“我們絞死的人比報紙上告訴你的要多。”

2

路途漫長,氣氛抑鬱。失敗感和擔憂使普倫蒂斯先生的心情十分沉重。他蜷縮在小汽車的一角,憂鬱地哼著曲子。他們駛過肮髒不堪的倫敦市邊緣地帶前,夜幕就降臨了,他們到達村鎮的第一道籬笆前,天就已全黑。回頭看,隻能看見一片被燈光照亮的天空,一道道明亮的光柱猶如街巷,一塊塊耀眼的光斑恍若廣場,仿佛天上是有人居住的世界,而地上隻是一片沒有人間煙火的黑暗莽原。

路途漫長,氣氛抑鬱。一路上,羅由於同伴的緣故,克製了自己的激動心情。危險和行動使他陶醉。他向往多年的生活正是這個樣子。他正在一場大搏鬥中發揮作用。當他再次見到安娜時,就可以對她說,他在反對她的敵人的鬥爭中出了一臂之力。他並不為斯通感到十分擔心。他年幼時讀過的驚險小說中,沒有一本書的結尾是令人難過的,也沒有一本書會憐憫失敗的一方。書中描寫的破壞性場麵隻不過是為英雄人物的個人曆險提供的背景材料,他們的真實性並不大於一本宣傳畫冊中的照片,一幢遭到破壞的樓房,三樓一間屋中有一張破破爛爛的鐵架床,說明文字是“這種房間不行”,而不是“我們再也不在這個房間裏和這幢樓房裏睡覺了”。他忘卻了受過的苦,所以他不理解受苦是怎麽一回事。

羅說:“那兒畢竟還沒有出事。當地的警察……”

普倫蒂斯先生憂傷地指出:“英國是個非常美麗的國家,有諾曼底式的教堂,古老的墓地,綠色的村莊,小旅店,精致的小花園和住宅。英國的卷心菜每年獲獎……”

“可是這個地方的警察……”

“這兒的警察局長二十年前在印度陸軍中服役,是個好樣的。他在品嚐葡萄酒方麵是個行家,說起他那個團裏的事來口若懸河。你可以指望他為慈善事業捐一筆錢。警長嘛……是個好人,但在市警察局幹了幾年後被辭退了,連退休金也沒有。後來他碰上了一個機會,趕緊來到這個鎮裏。你要知道,他為人正直,盡管賽馬賭博商向他行賄,他卻沒有為了晚年生活而接受賄賂。當然,在一個小城鎮裏,警察沒有多大必要老監視著別人。無非是有人醉後亂跑一氣,或者是小偷有幾樁小偷小摸事件。巡回法官讚賞這個城鎮沒有發生大案件。”

“你了解這些人嗎?”

“我不了解這些人。但是,如果你了解英國,你就可以猜出一切。後來,突然有那麽一些機敏的、反常的、肆無忌憚的、野心勃勃的、受過教育的罪犯來到這個太平的地方——即使在戰時,這兒也是風平浪靜。不久,全鎮都知道有個人犯了罪,但這兒的人仍然認為他根本不是罪犯,他既沒偷東西,也不酗酒嘛。即使他殺了人,這兒的人也不會相信,因為這兒已經五十年沒有發生凶殺案了。”

“你打算到這兒尋找什麽東西?”羅問。

“隻尋找一件咱們急於找到的東西:一小卷膠卷。”

“他們可能已經翻拍了許多份了。”

“有這種可能。但他們沒有太多的渠道把膠卷送出國。咱們要找到想把膠卷偷運出去的人……以及這件事情的組織者。至於其他,那就沒有關係了。”

“你認為福裏斯特醫生……”

“福裏斯特醫生。”普倫蒂斯先生說,“是個犧牲品……噢,他無疑是個危險的犧牲品,但他不是讓別人當犧牲品的人呢。他是被利用、受脅迫的。當然,這並不等於說他不是遞送文件的人。如果他真是傳遞秘密文件的人,那咱們就幸運了。他跑不了……除非當地警察……”失敗者的懊喪表情又出現在他臉上。

“他可能會溜掉。”

“沒有那麽容易,”普倫蒂斯先生說,“這些人中,逍遙法外的並不多。你記住,現在要出國,必須有一個很好的借口。隻要當地警察……”

“這件事真有這麽重要嗎?”

普倫蒂斯先生憂鬱地說:“戰爭開始以來,我們已經犯了這麽多錯誤,而他們犯的錯誤卻很少。也許這是我們犯下的最後一個錯誤。為了信任一個像鄧伍迪那樣掌握一切秘密的人……”

“鄧伍迪?”

“我不應該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但忍不住啦。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他們要把這件事掩蓋起來,因為他是一個有身份的老頭子的兒子。”

“沒有,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的事……我想,我從來沒聽說過他的事。”

一隻貓頭鷹在一片黑暗的平地上空尖叫。平地安著電燈,微弱的燈光剛剛能夠照到近處的籬笆。往前不遠,燈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這種燈光仿佛是描在地圖上尚未勘測部分周圍的彩色邊線。

再過去一點,在一個不知名的角落中,一位婦女正在分娩,老鼠圍著糧食口袋亂竄,一個老人奄奄一息,兩個人在燈下初次見麵。黑暗中的每件事都是十分重要的,他們的奔波無法與之相提並論。氣勢洶洶的無用追蹤,每小時四十五英裏的高速驅車疾駛——一般人的自然天性幾乎無法忍受。羅渴望回到原先那個世界裏去,回到那個由家庭、子女和恬靜的愛情構成的世界。那兒可以和鄰居共同分擔不可名狀的恐懼和憂慮。他想到了安娜,暗自向她保證:當他突然不想再體驗這種難得的經曆時,他對她的思念將像情竇初開時一樣強烈。

“如果咱們在這兒一無所獲,”普倫蒂斯先生說,“咱們的處境就會變得很糟糕。”他那個由於絕望而略顯佝僂的身軀表明他已心灰意懶,甘願就此罷休了。

一個人在遠處上下揮動手電筒。“他們在搞什麽名堂?”普倫蒂斯先生說,“大肆張揚……他們不相信外地人沒有指南針能找到通過他們這個城鎮的路。”

他們順著一堵高牆緩緩行駛,最後在一所大門上刻著紋章的房子前麵停下。這個地方使羅感到陌生,這兒的某些東西他以前隻是從屋裏向外看過,現在他在室外一看,完全變了樣。例如,這棵尖梢指向天空的雪鬆,就跟從前看見的樣子大不相同,那時樹幹上有一片陰影。一個警察站在車旁邊說:“先生,貴姓?”

普倫蒂斯先生出示了名片。“情況——都好嗎?”

“不完全是這樣,先生。你在裏麵會見到警長的。”

他們離開汽車,穿過大門走到裏麵。他們這一群人行動詭秘,滿腹狐疑。他們沒有擺出長官的架勢,由於長途行車,他們動作呆滯,精神不振。他們看樣子就像是一群受尊敬的觀光者,由管家做向導,參觀一戶人家的私人別墅。那個警察不停地說:“請走這邊,先生。”他一直用小手電筒表示方向,其實這兒隻有一條路。

以這種方式重返舊地,羅覺得很奇怪。偌大的一所房子悄然無聲,噴泉也沉默了。準是有人關上了調節水流的龍頭。隻有兩個房間亮著燈。這就是羅在出奇的平靜中舒舒服服地躺了幾個月的地方。由於一顆炸彈的奇特作用,他在這裏的經曆居然和他童年時代銜接起來了。他能想起來的生活有一半是在這裏度過的。現在他像一個敵人一樣回來了,他感到羞愧。他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不至於看見福裏斯特醫生……”

拿著手電筒的警察說:“你不必擔心,先生,他身體很好。”

普倫蒂斯先生沒聽他們說。“那輛小汽車是誰的?”他問。

他不是指停在路邊的一輛福特V-8,他指的不是這輛,而是一輛擋風玻璃上布滿裂紋和汙漬的破舊小汽車,公路兩旁的荒蕪田地裏停著上百輛這樣的汽車。花上五英鎊,這輛車就是你的,你就可以把它開走。

“那輛車,先生,是牧師的。”

普倫蒂斯先生嚴厲地說:“你們是在聚會嗎?”

“噢,不是,先生。不過,他們中間的一個人還活著,我們想,應該讓教區牧師知道。”

“事情好像已經發生了。”普倫蒂斯先生悶悶不樂地說。剛才下了一場暴雨,警察打著手電,帶著他們走過坑坑窪窪的沙石路,踏上石頭台階,來到大廳門口。

在休息室裏,漆得油光發亮的書架上放著幾份畫報,當初斯通少校常在一個角落裏歎氣,兩個精神病人常常衝著棋子發火。現在,約翰斯坐在一把扶手椅裏,雙手捧著腦袋。羅向他走去,叫了一聲:“約翰斯。”他抬頭看了一眼,說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

“怎麽啦?”

“我殺死了他。”

3

這場大屠殺猶如發生在伊麗莎白時代。在看到斯通的屍體前,隻有羅一人的心情是平靜的。那些屍體躺在它們被發現的地方。被緊身衣箍住的斯通躺在地板上,身旁有一個浸過麻醉劑的棉球。由於他雙手亂動,進行過絕望的掙紮,他的身體是扭曲的。“他沒有得到逃命的機會。”羅說。羅曾經像一個犯了校規的學生那樣,懷著激動的心情沿著這條過道逃走,在同一條過道裏,他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出了一些名堂,變得成熟了。他懂得,現實生活中的曆險跟小說裏麵的情況不是一回事,結局不會總是歡樂的。他產生了一陣強烈的憐憫心,覺得必須采取某種行動,不能聽之任之,無動於衷。他那顆天真無邪的心在鬥爭著,他既擔心毫無意義地活著,又害怕糊裏糊塗地死去。他慢吞吞地說:“我想要……我多麽想要……”他感到冷酷與憐憫一起在他心中蘇醒過來,這兩種感情是久經考驗的老朋友。

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咱們應該為他不再覺得痛苦而感謝上帝。”這種自鳴得意的、不合時宜的蠢話聽起來很刺耳。

普倫蒂斯先生說:“你是什麽人?”但隨後又勉強地表示了歉意,“對不起,我還以為你是教區的牧師呢。”

“是的。我叫辛克萊。”

“這兒沒你的事。”

“我在這兒有事。”辛克萊先生糾正他的話,“他們叫我來時,福裏斯特醫生還活著。他屬於我的教區。”接著他又略帶微怒地補充道,“你知道,我們是獲準在戰場上履行職責的。”

“對,對,我想是這樣。不過我們還沒有驗屍呢。門口那輛車是你的嗎?”

“是的。”

“那麽,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請先回家等著吧,我們辦完事後……”

“當然可以。我不想礙事。”

羅觀察著他,他裹著一身黑衣服,像一個圓筒,圓形的領子在電燈下閃閃發亮,那張和藹可親的臉上有著智慧的閃光。辛克萊先生慢吞吞地對羅說:“我們以前見過麵吧?”他用一種古怪和大膽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羅。

“沒有。“羅說。

“你以前大概是這裏的病人吧。”

“是的。”

辛克萊先生帶著神經質的熱情說:“瞧,一定是這樣。我覺得肯定在什麽地方……我敢說是在醫生的一次社交晚會上。晚安。”

羅轉身離去,又一次想起那個不再覺得痛苦的人。羅記得那人曾急匆匆地走進泥濘的池塘,接著又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似的逃到菜園裏。他一直相信有人算計他。但他畢竟並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他們必須跨過福裏斯特醫生的屍體。這具屍體橫陳在樓梯腳。醫生陷入了第六個圈套:置他於死地的不是對國家的愛,而是對自己同伴的愛——這種愛在受人尊敬的、崇拜英雄的約翰斯心中奇異地燃燒起來,變成了行動。醫生對約翰斯過於信任,沒想到一個人出於恐懼是會對他所尊敬的人下毒手的,他更願意殺死他所尊敬的人,而不是把這個人交給警方。當約翰斯閉上眼睛,扣動了那把從斯通少校手中沒收過來在抽屜裏鎖了好幾個月的手槍扳機時,他的目的不是消滅這位他所尊敬的人,而是使自己免受沒完沒了的法院訴訟的折磨,免遭檢察院的不留情麵的指控,免得被極端無知的法官和隨便湊起來的十二人陪審團的胡言亂語所侮辱。他對同伴的愛不允許他在幹掉斯通一事中袖手旁觀,這種愛決定了他要為自己的拒絕合作付出什麽代價。

從羅逃走的那天起,福裏斯特醫生一直表現出惴惴不安。他堅持不叫警察,真使人感到莫名其妙。另外,他似乎對斯通的命運感到憂慮。他避開約翰斯跟波爾密談,那天下午還往倫敦打了一個長途電話……約翰斯拿著一封信上郵局,發現門外有一個衛兵。在村子裏,他看見一輛從鎮上開來的警車。他開始懷疑……

在回來的路上,他遇到波爾。波爾一定也看出了名堂。最近幾天來的想象和怨恨一起湧進約翰斯的腦海。他坐在休息室裏,心急如焚。他不明白,種種跡象為什麽會變成一種信念——醫生正在計劃弄死斯通。他記得他經常和醫生一起從理論上探討安樂死。他和醫生看法不一,醫生對納粹分子屠殺老人和患了不治之症者的事情幾乎無動於衷。有一次醫生說:“這正是任何國營醫療機構遲早會遇到的事。如果你要活著留在由國家開辦和發薪的機構裏,你就必須承認國家在必要的時候厲行節約的權力……”有一次,波爾和福裏斯特醫生正在談話,他闖了進去,他倆的話聲戛然而止。他變得愈來愈不安和憂慮了,好像這所房子將遭遇到不測。人們走在過道裏會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在喝茶的時候,福裏斯特醫生對“可憐的斯通”發表了幾點看法。

“可憐的斯通怎麽啦?”約翰斯厲聲責問。

“他非常痛苦,”福裏斯特醫生說,“長了個腫瘤……我們能為他求得的最大善舉就是讓他死去。”

薄暮時分,約翰斯心神不安地走進花園。月光下的日晷如同一具擱在玫瑰園門口的裹著屍布的屍體。突然,他聽見斯通在大聲喊叫……他的腦子更加糊塗了。他明白過來後,徑直奔進自己的房間,拿出一支步槍。他把鑰匙放錯了地方,最後在自己的口袋裏找到了——約翰斯就是這樣的人。他聽見斯通又嚷了一聲,便穿過休息室,跑進側廳,向樓梯奔去。過道裏有一股難聞的氯仿氣味,福裏斯特醫生警惕地站在樓梯下。神色警惕的醫生厲聲問道:“你要幹什麽?約翰斯!”約翰斯仍然以為醫生的狂熱已使他不可救藥地走上了邪路。沒有別的辦法了:約翰斯朝醫生開了一槍。波爾歪扭著肩膀,露出一臉自負和邪惡的表情,在樓梯頂上轉身就走。約翰斯在盛怒之下又朝他開了一槍,因為他認為他已經動手晚了。

警察當然馬上就來到了門口。他去迎接他們,因為仆人們這天晚上顯然都被差走了。在他讀過的許多凶殺小說中,都有這樣的含義十分明顯的情節。這次他身臨其境,目睹了慘狀。福裏斯特醫生還沒斷氣,當地警察認為,別的措施已無濟於事,隻有去請教區的牧師……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這個一度被認為是人間天堂的地方,一個晚上竟有這麽多人喪生,真是空前絕後的景象。即使來一隊轟炸機,也不會比這三個人更能擾亂這裏的安寧了。

搜索開始了。這所房子的上上下下都被搜遍。又派來了一些警察。從後半夜到清晨的幾個小時中,樓上房間裏的燈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普倫蒂斯先生說:“哪怕我們找到一張照片……”但什麽也沒找到。在漫長的夜間搜查中,羅有一次無意中來到迪格比曾經睡過的那間屋子裏。現在他覺得迪格比是個陌生人——一個舉止粗野、過著寄生生活、由於對一切都茫然不知而自得其樂的陌生人。隻有對痛苦有所了解,才能給幸福下一個正確的定義。這間屋子的書架上放著托爾斯泰的著作,書上有被橡皮擦掉的鉛筆痕跡。有知識是了不起的……所謂知識,並不是福裏斯特醫生充分掌握的那種抽象知識,也不是那些以高不可攀、美不可及的表象去迷惑人的理論,而是具體的、有感情色彩的、平平常常的人類知識。羅再次把托爾斯泰的著作打開:“原先在我看來是美好和高尚的東西——愛祖國,愛自己的人民——已變成使我感到反感和可憐的東西。原先在我看來是醜惡和可恥的東西——背叛祖國和世界主義——現在對我來說反倒成了美好和高尚的東西。”在樓梯口,一顆子彈打中了醫生的腹部,他的理想破產了。這位理想主義者遭到了一個殺人凶手的暗算。羅不相信他們曾經狠狠訛詐過他。他們僅僅利用了他的美德,他那知識分子固有的傲慢,以及他那種對人性的抽象的愛。一個人不能愛人性,隻能愛人民。

“什麽也沒找到。”普倫蒂斯先生說。他拖著兩條僵直的瘦腿,低著頭,絕望地穿過房間,把窗簾拉開一點。此時,天上隻有一顆星星還能看見,其餘的星星已經從漸漸明亮的天幕上消失了。“浪費了這麽多時間。”普倫蒂斯先生說。

“三人死亡,一人進了監牢。”

“他們可以找到十幾個人來代替。我要的是膠卷和他們的頭子。”他說,“他們一直用波爾房間裏的那個盆盛顯影液。他們大概就在那兒衝洗了膠卷。我想他們一次隻印一份照片。他們把他們信任的人縮小到盡可能小的範圍內。隻要底片還在他們手裏……”接著,他又抑鬱地說,“波爾是個一流攝影師。他專門研究蜜蜂生活史。他的研究文章寫得很漂亮。我看過幾篇。現在我希望你到那個小島上去。也許咱們會在那裏找到幾件令人不愉快的東西等你去辨認……”

他們站在斯通站過的地方。前麵亮著三盞小紅燈,池塘四分之三的水麵上籠罩著一片無窮無盡的黑暗。池塘猶如黎明前的港口,而這三盞燈便是駛來的三艘小汽輪。普倫蒂斯先生蹚水過去。羅在後麵跟著。九英寸厚的淤泥上有一層薄薄的水。那三盞紅燈是標誌燈,就是晚上用來表明路麵中斷的那種標誌燈。三名警察正在小島中央挖掘著。那兒很難找到一塊兩人能同時立足的地方。“這就是斯通看到的現象,”羅說,“他看見有人在挖洞。”

“是的。”

“你指望挖到什麽?”羅沒有說下去。挖地的那幾個人露出了某種緊張的神態。他們把鐵鍬戳進地裏時,動作非常小心,仿佛生怕弄破什麽易碎的東西。他們看來不大情願把土塊翻過來。沉沉夜色籠罩著的這個場景使羅想起了一件事——一件令人傷感的遙遠的往事。他想起母親從他那裏拿走的一本書,書中有一幅維多利亞時代的色調低沉的版畫:深夜,幾個披著鬥篷的男人在墓地裏挖墓坑,月光照在一把鐵鍬上,反射出一道寒光。

普倫蒂斯先生說:“你忘掉了某一個人——原因還不清楚。”

鐵鍬一下一下地挖著,他等得越來越心焦。他怕看見某種使人厭惡的東西。

“你怎麽知道應該在哪裏挖呢?”

“他們留下了痕跡。幹這事他們是外行,我想,這就是他們如此害怕斯通發現什麽名堂的原因。”

一把鐵鍬在鬆軟的泥土裏發出難聽的嘎吱嘎吱聲。

“小心。”普倫蒂斯先生說。用那把鐵鍬挖掘的人停了下來,擦去臉上的汗水。其實夜裏天氣很冷。接著,他把鐵鍬慢慢從土裏拔出,看了一眼鐵鍬的刃口。“在這邊再挖一次,”普倫蒂斯先生說,“輕點,別往深處挖。”其他人停止挖掘,在一旁觀看,但你可以感到他們並不想看。

那個繼續挖掘的人說:“行了。”他把鐵鍬直立在土裏,用手指輕輕地把土扒開,像是在栽菜秧。他舒了一口氣說:“是有一個盒子。”

他手持鐵鍬柄猛一使勁,把盒子從地裏撬了出來。這是一個通常用來存放雜物的木盒,盒蓋釘得不緊。他用鐵鍬刃撬開盒蓋,另一個人把燈湊到跟前。一件件雜七雜八的東西從盒裏拿出來了,像是連隊裏一個士兵死後由連長寄回家的遺物。但有一個不同之處:沒有信件和照片。

“這些東西他們無法燒掉。”普倫蒂斯先生說。

這些東西用一般的火焰是燒不掉的:一個鋼筆套,另外還有一個金屬套子,大概是用來套鉛筆頭用的。

“在一所到處都是電器設備的房子裏,”普倫蒂斯先生說,“燒掉東西並不容易。”

一隻懷表。他打開沉甸甸的表背,大聲念道:“F.G.J惠存,1915年8月3日,我們的銀婚日。N.L.J贈。”下麵另有一句:“送給我親愛的兒子,以緬懷乃父。1919年。”

“一塊很好的走得很準的表。”普倫蒂斯先生說。

接著又拿出兩塊帶褶的金屬臂章,幾個從吊襪帶上摘下來的金屬紐扣,一整套紐扣——內衣上摘下來的小珠母扣,外衣上摘下來的樣子難看的褐色大扣子,短褲紐扣,襯褲紐扣,長褲紐扣。人們絕不會相信,一個男人的一套替換衣服上竟要用這麽多紐扣。還有馬甲上的紐扣,襯衣上的紐扣,袖口上的紐扣,一副褲子背帶上的金屬暗扣。上帝的一個可憐造物便這樣給打扮得頗為像樣了,就像一個洋娃娃似的。你把這個洋娃娃拆開後,它會使你得到滿滿一盒子五花八門的暗扣、帶扣和紐扣之類的東西。

盒子底部有一雙沉甸甸的老式靴子,靴底釘著大鞋釘。由於在人行道上走得太多,在街頭站得太久,鞋釘已經磨損。

“我不知道,”普倫蒂斯先生說,“他的其他東西他們是怎麽處理的。”

“他是誰?”

“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