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幾個號碼全不對

這是一條很滑的、危險四伏的、不斷顫動的路。

——《小公爵》

1

羅逐漸恢複正常了。隨著每一小時過去,他的思維越來越接近他的真實年齡。他的記憶一點點地得到恢複。他的耳朵又聽到雷尼特先生的聲音在說:“我同意瓊斯的看法。”他的眼睛又看到電話機旁邊的一個碟子裏放著一個香腸卷餅。憐憫心油然而生,但他的不成熟卻在拚命掙紮。冒險精神在和理智鬥爭,前者仿佛能使他得到幸福,而後者很可能與不幸、失望和敗露連在一起……

他的不成熟使他沒有把在科斯特任職的那家服裝店裏知道的電話號碼講出來。他知道分局代表號是B.A.T,前三個數字是271,隻是最後一個數字沒看清。這個電話號碼可能毫無價值,也可能價值很大。不管到底有無價值,他把這個號碼秘藏在自己心頭。普倫蒂斯先生試過幾回,但失敗了。現在輪到他來露一手了。他打算像一個孩子似的對安娜自誇:“這是我幹的。”

清晨四點半左右,一個名叫布拉澤斯的男青年來找他們。從他的雨傘、小胡子和黑帽子來看,他顯然是在按照普倫蒂斯先生的模樣打扮自己。也許在今後的二十年中,這副打扮將被許多人模仿:它使人看不出年齡的差異,看不出悲傷、失望和無可奈何的痕跡。普倫蒂斯先生有氣無力地把偵查報告交給布拉澤斯,帶著羅驅車回倫敦。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蓋住眼睛,舒舒服服地往車裏一坐,說道:“我們失敗了。”汽車沿著月光照耀下的坑坑窪窪的鄉村小道向前疾馳,不斷濺起泥漿。

“關於這件事,你打算怎麽辦呢?”

“去睡覺。”也許對他這種情趣高雅的人來說,這話顯得過分直截了當了。他眼皮也不抬地補充道:“你知道,我們應該避免自高自大。在今後的五百年裏,對於編寫大英帝國衰亡史的曆史學家來說,這個小小的插曲根本不值一提。他們將大書特書其他事件。你、我,還有可憐的斯通,甚至在腳注裏也不會提到。通篇都是經濟、政治、戰爭。”

“你認為他們把瓊斯怎麽樣了?”

“我想咱們永遠也不會知道。戰時有許多屍體無法辨認。許多屍體,”他睡眼惺忪地說,“等著送進電爐焚化了事。”他突然打起呼嚕來,真叫人感到意外和震驚。

他們到達倫敦市內時,路上已有趕早上班的工人了。在工業區的馬路上,男男女女從地下室裏走出,而衣著整潔的老年人則拿著公文包和折疊傘鑽出公共防空洞。在戈威爾大街上,人人都在擦玻璃,一座樓房在冒煙,如同一支晚宴後忘記被吹滅的蠟燭。戰爭還在進行,他們不久前卻站在池塘中央的小島上聽著鐵鍬挖土的聲音,一想到這些,不禁使人覺得奇怪。一張通告使他們改變了行車路線。一條攔路的繩子上掛著幾塊手寫廣告牌:“巴克利銀行,請洽……”“康沃利斯牛奶廠,新址如下……”“馬奎斯鮮魚餐廳……”。在一條長長的、安靜的、空****的人行道上,一個警察和一個民防隊員一邊溜達,一邊懶洋洋地聊天,像兩個在莊園裏巡視的獵場看守人。一塊木牌上寫著:“此處有尚未爆炸的炸彈。”昨晚他們走的就是這條路,但現在這條路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了。無疑,人們在幾個小時裏幹了許多事——張貼通告,改變交通路線,了解倫敦發生的微小變化。他注意到人們臉上的歡快神色。你會產生這麽一種印象:這是全國性節日的開始。他猜想,這僅僅是因為人們發現自己還活著的緣故,道理很簡單。

普倫蒂斯先生嘴裏咕噥了一陣,醒了過來。他把海德公園附近一家小旅館的地址告訴了司機。“假如這個旅館還在的話。”他說。他在為羅安排房間時,跟經理磋商了很久。直到他在汽車裏向羅揮手說:“以後我會打電話給你的,老兄。”羅才意識到他的殷勤是有目的的。羅被安排在一個他們隨時可以找到他的地方,一個萬無一失的鴿子籠似的客房裏,他們需要他的時候,可以馬上把他拽出來。如果他企圖離開這兒,馬上就會有人去報告。普倫蒂斯先生隻借給他五英鎊——你靠五英鎊是走不遠的。

羅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飯。煤氣管道顯然挨了炸,氣不足,火焰不旺。女服務員告訴他說,隻能聞到一點煤氣味兒,連壺水都燒不開,也無法烤麵包。但有牛奶,還有現成的烤麵包片、普通麵包和果醬。這是一頓鄉村風味的早餐。飯後,羅到海德公園裏散步。太陽剛升起,空氣還帶有涼意。他開始吹口哨,他隻會吹一首曲子。他為自己不是凶手而感到悠閑自在和心曠神怡。一度被遺忘的歲月不像當初在福裏斯特醫生私人療養院的頭幾個星期中那樣使他懊惱了。他想,他又作為一個成年人在生活中發揮作用了。這是多麽好呀。他像一個煞有介事的孩子似的,走進貝斯沃特餐館,朝公用電話間走去。

他在旅館裏換了一些硬幣。他興衝衝地投下兩枚硬幣,開始撥號碼。一個輕鬆的聲音說:“衛生麵包公司聽候您的吩咐。”他把電話掛上。這時他才開始認識到麵臨的困難:他不可能指望憑借第六感覺弄清楚科斯特當時是跟哪個人通話。他又撥了一個號碼:傳來一個老年人的聲音。“喂。”他說,“對不起,請問你是誰?”

“你要找誰?”那個聲音固執地說——這已是一個耄耋老人,他的聲音已經失去性別特點,你分不清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聲音。

“這裏是電話局。”羅說。他在不知所措的時候,突然有了這個念頭,似乎早就存在於他的腦子中,隨時可以冒出來。“昨晚空襲,我們正在檢查所有電話用戶的線路是否通暢。”

“為什麽?”

“自動裝置亂了。區電話局挨了炸。你是韋爾斯親王路的伊薩克斯先生嗎?”

“不,不是。我是威爾遜。”

“啊,你看,根據我們撥的號碼,你應該是伊薩克斯先生。”

他又把電話掛上了。他並不是個聰明人。即使是衛生麵包公司,裏麵也可能藏著科斯特先生的那個顧客。說不定剛才跟他通話的那個人就是。但是,不,他不相信,因為他再次想起裝作裁縫的科斯特用哀傷和淡淡的聲音對著電話說:“就我個人而言,我沒希望了,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就我個人而言——科斯特強調的是這幾個字。他竭力讓對方明白,這場鬥爭隻是對他一個人來說結束了。

羅繼續投進硬幣。理智告訴他,這樣做是沒有用處的,唯一的辦法是把這個秘密告訴普倫蒂斯先生。但他仍舊相信,電話會使他得到某種靈感,通過對方的話,他能猜出是誰的意誌和凶殘造成了這麽多人的死亡——可憐的斯通在病號樓裏窒息而死,福裏斯特和波爾在樓梯上中彈身亡,科斯特用剪刀刺破脖頸,還有瓊斯……想要靠撥電話,以便探明事情的原委,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他撥了第三個號碼,這次聽到的是一個毫無特色的聲音:“這裏是威斯敏斯特銀行。”

他突然想起來,科斯特先生當時並沒有要某個人來聽電話,而是撥完號碼後一聽到有人回答,就開始說話。這意味著跟他通話的不是一個商店——在那種地方,他一定要講出名字,讓一個雇員來接電話。

“喂。”

電話裏的聲音使他不可能提出任何問題。“噢,歐內斯特,”這個聲音滔滔不絕地說,“我知道你會打電話來的。你這個有同情心的家夥。我猜想戴維斯已經把明妮過世的消息告訴你了。昨晚空襲時真叫人害怕。我們聽到她在外麵喊我們的聲音,但是,我們當時無能為力。我們不能離開防空洞。接著,一顆薄殼炸彈掉了下來——準是一顆薄殼炸彈。三所房子被夷為平地,還炸出一個大坑。今天早餐連明妮的影子也看不見。戴維斯當然還抱著希望。但是,歐內斯特,我後來得知,在她的隱蔽室裏出現的慘狀令人不忍目睹……”

羅聽得直發呆,但是他有事要做。他掛上了電話。

電話間裏越來越悶熱。他已經用完了一先令的硬幣。還有四個號碼沒撥,其中會有一個說話聲是他熟悉的。

“這裏是梅夫金路警察局。”他拿著電話筒,靠在牆上休息一會兒。還剩三個數字沒有撥了……他的臉上汗津津的。他剛把臉擦幹,汗珠又冒了出來。他突然感到一陣驚恐。發幹的嗓子和怦怦亂跳的心髒向他預示:這一次聽到的聲音會是非常可怕的。已經死掉五個人了……他聽到一個聲音說:“煤氣燈和焦炭公司”。他的心情頓覺輕鬆。他這時仍然可以走出電話間,把事情留給普倫蒂斯先生去辦。再說,他怎麽知道他尋找的那個聲音不是衛生麵包公司的人或者歐內斯特的朋友呢?

但是,如果他這時才去找普倫蒂斯先生,他會發現自己很難做出解釋。在這幾個非常寶貴的鍾頭裏他為什麽沒有把這一情況講出來呢?他畢竟不是孩子,而是一個中年人了。他已經做了一些事情,他必須繼續幹下去。但是,當汗水流進了眼睛的時候,他又猶豫不決起來。還有兩個數字沒有撥:百分之五十的機會。他要試一下,如果那個數字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東西,他就走出電話間,從此作罷。在科斯特先生的服裝店裏,也許他看錯了號碼。要不就是糊塗了。他勉強把手指頭伸進已經熟悉的電話盤中:B.A.T.271……接下來撥哪個數字?他用袖子在臉上擦了把汗,然後撥了一個數字。

[1]英國警察局所在地。——譯者注

[2]《舊約全書》中的一卷。——譯者注

[3]《黃金事跡書》(A Book of Golden Deeds)夏洛特·M.永格出版於1864年的小說。

[4]亞瑟·貝爾福(Arthur Balfour, 1848—1930),曾擔任英國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