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之書(一九〇六)

呂靈芝 譯

第一章 人情之飲

茶,始於藥,繼為飲。在8世紀的中國,茶作為一種雅士之趣走進了詩歌世界。時至15世紀,茶在日本被奉為一種美學之道——茶道。茶道教人在汙濁的日常中尋覓潛在的美。它崇尚純淨和諧,教人以互愛之精妙,秩序之情懷。它的本質是讚美殘缺,試圖以一種慈悲的心境,在無常的人生裏成就細微的有常。

茶的哲學並不僅是單純的唯美主義,它同時蘊含著倫理與信仰,表達了我們對人與自然的全部見解。它是健康學,因其講究潔淨;它是經濟學,因其重簡而避繁;它是精神幾何學,因其定義了我們對宇宙的分寸感。茶道使品茶人成為精神上的貴族,體現了東方民主政體的精髓。

長期與世相隔的島嶼生活,使日本人善於自省,造就了極為適宜茶道發展的環境。我們的起居飲食、服飾器具、文化藝術,甚至文明本身,無一不受茶道的深遠影響。每一位日本文化的修習者都不可忽略茶道這一存在。它早已登上大雅之堂,也普遍存在於市井街巷。農夫能識花弄葉,鄙漢亦知向山水致意。若有人不能賞此莊諧相伴之趣,我們稱其為“心中無茶”;若有人過分縱情不羈,毫不理睬世間悲苦,放意肆誌,則我等稱其為“茶氣太重”。

不知茶者或許會質疑它小題大做。或許還會說,區區一杯茶竟有這許多文章!然而,當我們想到人類的杯盞之歡何其渺小,無常之世何其悲苦,對永恒之渴求何其渺茫時,我們就不該責怪自己沉湎其中。我們已有更壞的先例。對酒神巴克斯的信仰,讓我們的犧牲過於狂熱;對戰神瑪斯的崇拜,又讓我們主動抹去了他淋漓的血汙。何不將我們獻祭給山茶花的女神,陶醉在她流淌著仁愛之暖的聖餐台上?啜一口象牙白瓷中的琥珀瓊漿,或能品出孔子的溫文內斂、老子的辛辣直率,乃至佛陀的縹緲芬芳。

若不能識得自身偉大中的渺小,便不可照見他人渺小中的偉大。一般傲然自得之西方人,會將茶視作一千零一種東方古怪把戲。當日本沉浸於溫柔平和的藝術之境,他們習慣於稱其為粗野蠻夷;當日本在滿洲戰場上大舉殺戮,他們卻轉而稱她為文明之邦。近來西方熱衷於談論武士道——令我們的戰士樂於自我犧牲的死亡藝術,卻鮮有人去關注茶道,這種日本人的“生之趣”。若文明隻能來自戰爭之殤,則我等甘於抱守荒蠻。若我們的藝術及理想終將獲得敬重,則我等甘願等待。

西方何時才能、何時才願理解東方?他們以事實與幻想為東方織就的獵奇之網,常使我等亞洲人瞠目結舌。我們或居於蓮香仙境,或以老鼠蟑螂為食。若非無能狂熱,便是卑劣荒**。印度的靈性被嗤為無知,中國的理性被貶為愚昧,日本的愛國主義更被歸結為宿命論。有人竟認為東方人對疼痛與傷口麻木無感,皆因我等神經係統粗鄙遲鈍!

何不以我等來取樂呢?亞洲亦會回敬她所受到的讚美。若你等得知我們心中與筆下的西方,歡樂的食糧將會無窮無盡。所有那些充滿魅力的視角,所有那些對奇跡下意識的敬重,所有那些對新生未定事物的沉默敵意。你們的美德光芒四射,教人無法嫉妒,犯下的罪行美麗如畫,讓人難以製裁。我們曾經的作家,那些博學的智者,告訴人們你等衣服下藏著滿是絨毛的尾巴,並常把新生的嬰兒煮而食之!不僅如此,我們還有更惡劣的指責:我們曾認為,你們是世上最言行不一之人。因為你們宣講的教義,自己從未踐行過。

這種錯誤觀念正迅速從我們中間消亡。貿易往來迫使眾多東方港口接納了歐洲語言。亞洲青年成群湧入西方院校,以期獲取現代化的器材與教育。我們尚未深入理解你們的文化,但至少我們有心學習。我的部分同胞被你們的風俗與禮儀過度同化,滿以為有了硬領子和高帽子,便能收獲西方文明。這些可悲可鄙的造作之人,體現了我等同胞向西方文明屈服獻媚的態度。不幸的是,西方依舊不願意理解東方。傳教士們來到這裏,為的是宣教,而非接受。你們掌握的信息,來自對我等博大文明的一點粗陋翻譯,甚至旅行者們虛無縹緲的旅途逸事。如拉夫卡迪奧?赫恩或《印度生活網》作者那般,以公正的筆觸予以描繪,以我等自身情感照亮東方暗夜的作者,真是少之又少。

這樣直言不諱或許體現了我對茶的無知,畢竟點到即止才是茶禮之精髓。然而,我並不甘於徒為知禮茶人,新舊兩個世界對彼此的諸多誤解已帶來過多傷害, 我無須為意圖促進雙方真正的理解而道歉。若俄國願意屈尊來了解日本,20世紀初葉或許不會被戰火所荼毒。對東方問題的過度輕視,給人類帶來了多麽嚴重的後果!歐洲列強從不恥於將“黃禍”之名強加於我們身上,同時也並未企及亞洲也喚起了冷酷的“白災”意識。你們會嘲笑我們“茶氣過重”,莫非我們就不會質疑你等“心中無茶”?

何不停下大陸間的謾罵嘲諷,為謀求兩個半球的共同利益,即便不能更為睿智,也對彼此多些寬容。我們固然循著不同道路發展至今,但那並不是拒絕相互支持的理由。你們舍棄了內心安寧,換來疆土擴張;我們雖無力抵禦侵襲,卻能營造一片祥和。你相信嗎?在某些方麵,東方確實要勝過西方!

奇妙的是,人性在小小茶碗中實現了東西相合。茶道成了唯一獲得普遍尊重的亞洲儀式。白人藐視我們的信仰與道德觀,卻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這種琥珀色飲品。下午茶已然成為西方社會的重要部分。在盤盞碰撞的曼妙之音中,在女主人裙裾摩挲的得體款待裏,在奶油與砂糖的尋常問答間,我們無疑看到了對茶的崇尚與憧憬。賓客麵對不明甘苦的**,將自身付諸命運的哲學式舉動,就已經表明了在這一刻,東方精神至高無上。歐洲關於茶的最早記載,普遍認為來自一名阿拉伯旅行者的描述:公元879年以後,鹽稅與茶稅已成為廣東省的主要稅收來源。馬可?波羅也曾記錄過1285年一名 中國市舶司因擅自增加茶稅而遭罷免之事。進入地理大發現時期,歐洲人開始進一步了解他們口中的遠東。16 世紀末期,荷蘭人把這樣的消息帶回了歐洲大陸:東方人會用一種灌木的葉子調製可口飲品。喬凡尼?巴蒂斯塔?賴麥錫(1559)、阿爾梅達(1576)、馬斐諾(1588)、塔雷拉(1610)等一眾旅行家亦在遊記中對茶有所提及。1610年,荷蘭東印度公司將第一船茶葉運到歐洲。1636年,茶普及到法國,1638年進入俄國。英國在1650年迎接了茶的到來,並將其描述為“美味絕倫並深受醫師推崇的中國飲品,在中國被稱為茶(Tcha),在其他國家則被稱為Tay,或Tea”。正如世間所有美好事物那般,茶的推廣同樣遭遇了抵製。茶文化反對者亨利?薩維爾於1678年將其斥為汙穢的習俗。喬納斯?漢威在《茶論》(1756)中寫道,喝茶會讓男人失去挺拔的身高和強健氣魄,讓女人失去美麗容顏。初引進時, 茶價過於昂貴(每磅十五到十六先令),使其難以普及,成了“王公貴族的特殊待遇和消遣,饋贈大公權貴之臻品”。盡管受到不菲價格之限,茶還是以驚人的速度流行起來。18世紀前葉,倫敦的咖啡廳實際上已成為茶館,如艾迪生和斯蒂爾這般風雅之士也都陶醉在茶香之中。不久之後,這種飲料就正式成為生活必需品——課稅品。這讓我們想到,茶在現代曆史上扮演了多麽重要的角色。在英國日漸加重的茶稅重壓之下,美國殖民地人民終於揭竿而起。傾入波士頓灣的一箱箱茶葉,正是美國獨立戰爭的開端。

茶的滋味有種獨特魔力,讓人難以抗拒,甚至將它作為理想的具象。西方的詼諧智者們毫不猶豫地將茶香融入了他們的睿智。茶沒有酒的傲慢,沒有咖啡的清高,亦不似可可那般賣弄純真。早在1711年,《旁觀者報》就這樣描述:“我在此將我的觀點特別推薦給眾多體麵家庭,供他們在每日清晨用以品茶及早餐的時間享用;同時我也極力建議每個這樣的家庭特別要求自己的報紙準時送達,以便作為品茶之餘的讀物。”薩繆爾?約翰遜把自己描繪成“冥頑不靈而不知羞恥的茶客,二十年來耽茶忘食;以茶水消磨黃昏,聞茶香慰藉長夜,品茶味迎接清晨”。

查爾斯?蘭姆,這個公開的愛茶之人以筆書寫了茶道的真髓。他認為,世上最愉悅之事當屬悄然行善,並在偶然之中教人察覺。在茶道中,那是藏美,是內斂。是平靜徹底的自嘲中潛在的高貴氣質,因而也是幽默本身,是哲學的會心一笑。在此意義上,所有真正的詼諧智者都可被稱為茶哲。如薩克雷,當然也有莎士比亞。頹廢時代(試問世界何時不頹廢?)的詩篇在反對物欲的同時,亦在某種程度上打開了通往茶道的大門。現如今,我們麵對“殘缺”的謙虛審視依舊是東西方得以彼此慰藉的橋梁。

道家說,太初之始,心與物相爭。太陽之神黃帝最終打敗黑暗與大地之邪神祝融。巨神祝融瀕死時以頭撞向天蓋,將碧玉的蒼穹粉碎。群星流離失所,明月在暗夜的寂寥裏徘徊。絕望之中,黃帝行遍四海尋找補天之人。功夫不負有心人,有女神自東海而起,龍尾角冠,身披焰甲,名喚女媧。女媧投五彩霓虹於神爐之中,修補了中華天穹。但傳說她在蒼穹之上遺漏了兩道縫隙, 因此生出愛的陰陽相合。兩道精魂為尋覓彼此而永不停歇地遊走於天地之間,直至相合,補完整個宇宙。每個人都需重新構築自己希望與和平的天空。

現代人性的天穹已被財富與權力的激烈爭鬥所粉碎。世間早已陷入利己與庸俗的暗影中。知識以良心為交換,仁慈因功利而施與。東西方如同兩條落入狂濤之海的巨龍,妄圖重獲生命的珍寶。如今我們再一次需要女媧來修複這茫漠破敗的人間;我們都在等待神人的降臨。與此同時,讓我們點上一盞茶吧。午後的日光照亮了竹林,泉水湧動著歡愉,茶爐裏傳來陣陣鬆濤。且讓我們夢想轉瞬即逝的美好,徜徉於世間悅心的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