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茶道諸流
茶是藝術品,需有一雙妙手點出最高貴的氣質。茶分優劣,正如畫有高下——通常以劣者居眾。點一壺好茶,從沒有不變的配方,就像提香[1]與雪村[2]的妙手無法可依。每一碗茶都各具特性,對水與溫度有著特別的親和力,以獨特的方式述說著世世相傳的追憶。真正的美始終蘊藏在其中。這本是藝術與人生最純粹而基本的法則,隻因得不到大眾認同,使我們付出了莫大的代價。宋代詩人李竹懶[3]曾哀歎,世上最令人悲痛之事有三:賢徒入庸師之門,雅畫為俗塵所染,佳茗遭拙手以奉。與藝術相同,茶也有時代和流派之分。其發展可粗略劃分為三個時期:煎茶、點茶與淹茶。現代人皆屬於最後一個流派。這些品茶方式代表著各自所屬的時代之精神。因為生活本身是一種內心的外化,不經意的舉動時刻都會暴露心中所想。子曰:“人焉廋哉。”或許我們需要深藏的“偉大”過於稀少,才會在細枝末節中表露甚巨。日常瑣碎與崇高的哲學和詩歌一樣,深刻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理想。對葡萄美酒的喜好之差,體現了歐洲各個時代各國民眾的特性,茶的理想也同樣體現了東方不同文化的情調。煎煮飲用的茶餅、點拂飲用的茶粉、沏泡飲用的茶葉,幾種流派鮮明刻畫了唐、宋、明三朝獨特的感性悸動。若要借用早已泛濫的藝術分類名稱,或可將其歸類為古典主義流派、浪漫主義流派,以及自然主義流派。
中國南方的茶樹自古便在植物學及藥學界聞名。在各類文獻中,它被稱為“荼”“荈”“檟”“茗”,以其安神解乏,明目強誌之功效備受重視。茶不僅可作為內服藥,更可外敷緩和風濕疼痛。道家認為,茶是不老仙丹的重要成分之一。佛教僧眾也以茶水作為漫長打坐時驅趕睡魔的良藥。
到公元四、五世紀,茶已成為長江流域居民最喜愛的飲品。自那時起,文獻中才開始出現今日人們使用的“茶”這一文字。但這很明顯是“荼”字的訛用。南朝詩人曾留下“流玉揚沫”之殘句,帝王亦會以上等茶葉賞賜功臣。然而,這一時期的品茶方法卻極為原始。人們將茶葉蒸青後以石臼搗爛製成茶餅,佐以米飯、生薑、食鹽、橙皮、香料、牛乳甚至蔥一同烹煮。這一習慣在西藏及蒙古一帶留存至今,那裏的人們會用各種配料炮製出極具特色的濃鬱茶汁。從中國商隊那裏學會品茶的俄國人在喝茶時會佐以檸檬片,那也是這種古老品茶法的一種殘留。
把茶從那種粗野狀態上升到理想境界,不可或缺的便是唐朝的時代精神。8世紀中葉,一個名叫陸羽的人出現了。這個被譽為茶道鼻祖的人,出生在佛、道、儒三種思想交相輝映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泛神論象征主義促使人們在三千世界中追求共通的神性。詩人陸羽便在茶湯中尋覓到了萬物歸一的和諧與秩序。他在代表作《茶經》(茶之聖典)中闡述了茶道規範。邇來,他便被尊崇為中國茶商的守護神。
《茶經》有三卷十章。陸羽在第一章講茶樹之特性,第二章講采茶器具,第三章講製茶之法。根據他的描述,最好的茶葉須“如胡人靴者蹙縮然,犎牛臆者廉襜然,浮雲出山者輪菌然,輕飆拂水者涵淡然……又如新治地者,遇暴雨流潦之所經”[4]。
第四章列舉了二十四種茶器進行論述,從“風爐” 起,至收納這些茶器的“都籃”而止。在這一章裏,陸羽還在字裏行間流露出了對道教符號的偏好。另外,借此觀察茶對中國陶瓷技術的影響也不失為一種趣味。眾所周知,中國瓷器追根溯源,是為了再現玉石的溫潤光澤。到了唐代,已經出現南方青瓷與北方白瓷之流派。陸羽認為青色是茶器最理想的色澤,因為青色能襯托茶湯碧綠,而白色卻會使茶水呈現淡紅,令人感覺味道欠佳。這種論調全因他當時使用的是茶餅。其後的宋代茶人開始使用茶粉,因此他們更偏愛藍黑及黑褐色的厚重茶碗。明代茶人泡飲淹茶,故喜用白瓷。
陸羽在第五章論述了煮茶方法。他徹底摒棄了鹽以外的混合材料,同時又對向來富有爭議的選水和烹煮溫度問題進行了詳述。按照他的說法,“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煮水則有三個層次:“其沸如魚目,微有聲為一沸,緣邊如湧泉連珠為二沸,騰波鼓浪為三沸。”茶餅要“灸之,則其節若倪,倪如嬰兒之臂耳。既而承熱用紙囊貯之”,並將其揉碎成粉。初沸加入鹽,二沸加入茶,三沸略施冷水,以“止之,而育其華也”。然後才把茶湯沏入茶碗中品鑒。其甘美如仙露瓊漿!“如晴天爽朗,有浮雲鱗然。其沫者,若綠錢浮於水湄。”難怪唐代詩人盧仝[5]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
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
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
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
《茶經》餘下的章節,論述了一般吃茶之法的俗陋,收錄一些史上著名茶人記述,還介紹了中國知名茶園,種類繁多的製茶工序以及各類茶器的插圖。不幸的是,這部著作的最後一章已失落於曆史長河中。
《茶經》問世以後,想必受到了極大好評。陸羽成了代宗皇帝(762—779在位)座上貴賓,其名聲讓許多人慕名而來,投入他的師門。據說,還有高人能分辨出陸羽及其弟子所煮之茶的微妙差別。甚至有位官員因不懂欣賞這位茶聖親手烹煮的茶而“遺臭萬年”。
時至宋朝,點茶開始流行,就此生出了茶道的第二個流派。人們將茶葉以小臼研成細粉,並將備好的茶粉加入熱水中,用細竹絲精製而成的茶筅擊拂。由於這種點茶法的興起,陸羽提出的茶葉挑選之法及製茶之法也發生了一定變化,其中鹽被徹底摒棄了。宋人對茶的狂熱永無止境。茶客們競相尋覓嶄新茶法,並時常舉行鬥茶以切磋茶藝。由於藝術造詣過巨而難以成為明君的宋徽宗(1101—1125在位)曾為了得到珍貴茶種而不惜一擲千金。這位皇帝甚至親自撰寫了論述二十餘種茶的著作,並以“白茶”為至上珍品。
宋人對茶的理想與唐人不同,正如兩朝人生活觀念之差異。他們努力將其先人予以抽象化的茶之精神轉化為寫實的表述。在新儒教觀點中,宇宙法則並非體現在表象世界中,表象世界即是宇宙法則本身。所謂永劫不過是刹那——涅槃始終觸手可及。不朽存在於永恒的變化中,這種道教思維融入了他們思考的方方麵麵。真正的趣味存在於過程而非結果。真正重要的是動作性的“完成”,而非結論性的“完成”。人由此而瞬間直麵自然。生活的藝術中開始融入新的內涵。茶已不再是風流的消遣,而成了認識自身的一種方式。王元之[6]這樣稱頌茶:“沃心同直諫,苦口類嘉言。”蘇東坡將茶的清淨無垢之力比作能夠抵擋腐朽的正人君子。在佛教中,吸收了許多道家教義的南方禪宗創立了一套精致講究的茶禮。僧眾們聚集在菩提達摩像前,如同領聖餐一般帶著莊重的儀式感分享同一碗茶。這種禪宗儀式不斷發展,最後演化成了15世紀的日本茶道。
不幸的是,13世紀的蒙古鐵騎迅速壯大,中原落入元朝統治,宋代文化成果被破壞殆盡。15世紀中葉,試圖重振中原的明朝深受內戰困擾,到了17世紀,中原再次落入滿族人的統治之中。因此,中華大地的風俗習慣也早已失卻了舊日色彩。茶粉被遺忘在曆史長河中,宋代典籍中提起的“茶筅”,明代訓詁學者竟不知其為何物。茶法已經演變為將茶葉置入茶碗中,以熱水沏泡飲用。西方各國之所以不通曉古老茶法,也可由歐洲人直至明朝末期才接觸茶道這一事實來予以說明。
對於後世中國人來說,茶雖是一種美味飲品,卻已非理想境界。彼國經曆的長年災禍,已令其國人失去了探尋人生意義的強烈意願。他們已成為現代人,換句話說,便是蒼老而現實。他們失去了曾經的崇高信念,而正是那種信念,構成了詩人與古人幻想中永恒的青春和力量。他們成了折中主義者,平靜地接受宇宙的傳統。他們把玩自然,卻不屈尊征服,抑或頂禮膜拜。他們的茶湯裏常有沁人心脾的花香,卻少了唐宋兩朝的浪漫情懷。
日本向來緊隨中華文明發展的腳步,因此也經曆了茶道發展的三個時期。據文獻記載,早在公元729年, 聖武天皇便在奈良禦殿上向百僧賜茶。當時的茶葉應該是隨遣唐使進入日本,使用的也是那時流行的煮茶法。公元801年,最澄和尚攜茶種歸國,植於比睿山。無須多言,茶後來成了日本貴族僧侶嗜好的飲品,國內各處也建起了眾多茶園。公元1191年,為研究南方禪宗而遠渡中國的榮西禪師歸國後,也帶來了宋朝的茶道。他所帶回的新茶種分別在三個地方成功種植,其中一處離京都最近的宇治,如今依舊是世界知名的茶產地。南宋禪宗以驚人速度傳播開來,與此同時,宋代茶禮和茶道理想也得到了廣泛普及。公元15世紀,茶道得到幕府將軍足利義政的推崇,使其得以完全定型,並發展成一種獨立於宗教的世俗行為。邇來,茶道便成為根植於日本的一種文化。後世淹茶直至17世紀中期才傳到日本,屬於較新茶法。雖然日常生活中淹茶已經漸漸取代茶粉,後者至今仍舊占據著茶中之茶的地位,尚無任何人可撼動。
在日本的茶湯中,我看見了茶道理想的頂點。公元1281年蒙古來襲,而我國成功將其大軍擊退,因此,在中國本土因蠻夷入侵而不幸斷絕的宋代瑰麗文明,得以在我國延續下去。茶對我們而言,已然超越了理想飲品的形式,成為一種關乎生活方式的信仰。茶已成為我們追求純粹與優雅的途徑,主客協力在這浮世之中創造無上幸福的神聖儀式。茶室乃人世這片寂寥荒野上的沃土,疲於風塵的旅人聚集在此,從藝術鑒賞之泉中攫取生命之水。茶道是一出即興的表演,佳茗、花卉、書畫編織出它的經緯。不會有一絲雜色打亂茶室的典雅,也不會有半分雜音擾動事物的節奏;不曾有一指的紛亂打破和諧,也不曾有一言的偏頗動搖周遭的統一。一切行動都單純自然——這便是茶道之目標。更讓人倍感奇妙的是,這個目標常常能夠被實現。茶道實為道家的化身,在那一切背後都潛藏著微妙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