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
亞洲是什麽?是回應西方衝擊而建構的近代故事,還是內含古老傳承的當代實體?是具有曆史與文化的內在同一性的穩定聯合,還是依自然之山川形便偶然相連的區域拚接?對於我們自身,它究竟意味著什麽?
19世紀以降,中日韓等國都產生了豐富程度不一的亞洲論述,但時至今日,我們對以上問題的理解,是否已有所深入呢?這是值得懷疑的。剛剛誕生的共建亞洲命運共同體的倡議,或許昭示著亞洲現狀的離散性,亦預示著我們有必要更鄭重地對待上述問題。如果這個倡議是對新秩序的構想,為何不能從曆史中尋找豐富這種構想的思想素材?
梳理近百年來的亞洲論述,無法忽略一個人——岡倉天心。“亞洲是一體。”1903年,在《理想之書》(原書名The Ideals of the East)開篇第一句話,岡倉天心以這樣一種斬釘截鐵、不容分說的方式,給出了關於亞洲問題的核心觀點,隨即在書中以鳥瞰亞洲藝術全史的氣魄完成了他的論證。
一年後,在《覺醒之書》(原書名The Awakening of Japan)中,岡倉天心把視線拉回身邊,認為古學派、陽明學派、曆史學派從17世紀開始即暗流湧動,是他們最終聯合起來為19世紀新生的日本提供思想動力。在這種闡釋中,明治維新是運行在曆史中的亞洲思想集中用力的現實結果。
1906年,在《茶之書》(原書名The Book of Tea )中,岡倉天心請我們穿過露地,走進茶室,潔心靜坐,視線落在一盞清茗之上。這時茶成了最好的介質,把道禪之思化無形為有形,借有形複歸於無形,為我們完整演繹了從茶到美、進而至於道的藝術升維過程,“亞洲是一體” 居然用茶道亦可以落實。
岡倉天心的亞洲同一論遂通過《理想之書》《覺醒之書》《茶之書》三部作品相互配合完成了體係建構。
西方人為了籌劃一個同質的共同體,合謀編撰出了一個漫長的故事,以說服人們相信當下歐美所有成員的祖先之間在時空中存在著關聯。所以,不是西方人有多同質,而是那些彌散的西方人發明了“西方人”來互相認同。為了形成與西方這個共同體對等的競爭,19、20世紀之交以風俗習慣、地緣政治或人種的一體性為依據聯合亞洲各國是一大思潮,強聯係的亞洲共同體和弱聯係的亞洲共同體的支持者在中日朝野皆不乏人,這便是“亞洲是一體”的外部思想史背景。然而,風俗習慣、地緣政治或人種的一體性,會隨著時代狀況的變化而消長起滅。天心的亞洲主義有所不同,他把亞洲一體的根本歸結到理念,這種理念是黑格爾式的,也即是無限的(不受外來事物的限定),絕對的(不與外來事物對立),自由的或獨立自在的(不受對立事物的必然關係的限定),甚而是文明的尺度。所以天心的亞洲論述今天讀來仍有某種興味,而其他亞洲論述則脫離那個時代後就顯得單薄或過時。這種對亞洲、對東方作為人類根本尺度的彰顯,而非作為與西方競爭的暫時的集合體或虛應故事,其超越性的力度尤似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如果他的論述對理解本文開頭的問題有所助益,那就是我們今天仍然需要重讀岡倉天心的原因。
當然,我們不能忘了岡倉天心是日本人,所以書中亦存在基於日本立場的“夷夏之辨”。若深察吾國自宋以降不絕於史的黍離麥秀之歎、荊棘銅駝之悲,當能體會到岡倉天心的苦心孤詣,同時我們也不宜因掌握了他的局限性而自傲於當下的政治正確,隻宜借他的局限性反觀到我們自身。正因為如此,我們給讀者呈現的是一個全譯本,並把《理想之書》《覺醒之書》《茶之書》結為一冊,讓這三部岡倉天心的代表作一次性完整呈現,便於讀者對照省覽,以把握作者思想的全貌。
最後要說的是,譯事之艱不足為外人道也,特別是一個百餘年前的日本人的英文著作,時間和空間的隔離刻畫出字詞的斑駁陸離,無論如何也打磨不出當代的油光鋥亮,隻得作罷。回頭一想,或許這種與當下閱讀習慣的疏離,恰可表現出那個時代的特殊語氣和神態。當然,若有錯訛,文責自負。限於水平,諸多不足在所難免,亦請讀者朋友不吝指正,希望未來能有更完美的版本呈現給大家。
在茲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