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號也有講究:為何孫權沒有追封孫策為帝?
公元229年農曆四月,孫權正式登基稱帝,改年號為黃龍,是年為東吳黃龍元年。孫權稱帝,比曹丕晚了九年,比劉備晚了八年。
東吳帝國的創建來之不易。
沒有孫氏家族的人才輩出,就沒有東吳帝國。孫堅從來沒想過稱王稱帝,他一心想著打倒董卓,光複漢室,他生前並沒有在江東占據一塊地盤。不過,若沒有孫堅留下的一支軍隊,就沒有孫策的崛起。孫策興起過程中,父親的舊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依靠這支基本武裝起家,最終橫掃江東。孫策在領導力、軍事才能、政治才能、個人魅力等方麵,比起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在群雄爭霸的年代,他是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孫權的軍事才幹不及哥哥,霸氣不夠,不過他知人善任,這點彌補了其他不足。正因為孫權有自知之明,他才能大膽地把軍事重任交給有能力、有魄力的將軍,將軍們擁有很大的自主權,有一個能淋漓盡致展示軍事才能的舞台,故而三國史上,東吳的帥才最多,將帥們的成就也最高。周瑜、呂蒙、陸遜這三人,非但是三國的名將,也是中國史上不能忽視的軍事家。三國時代所謂的名將,有時指的不過是勇將罷了,像關羽、張飛這種能砍能殺,氣力型的,並非能掌握全局、運籌帷幄、深謀遠慮的統帥。孫權自己行軍作戰比較蹩腳,然而能讓周瑜、呂蒙、陸遜等奇才為其肱股,這是他的高明之處。
在三國史或者大家熟悉的《三國演義》裏,東吳相比魏、蜀來說是被忽視了的。為什麽呢?因為古代講一個“統”字,人講血統,國講正統。傳統的史學家,都是以中原政權為正統,因為中原代表中國的文化核心區域,經濟最發達,城市最多,人口最多。從這個角度看,魏國是正統。但是,魏國是從漢室竊取的政權,劉備有漢室皇家血統,打的是光複漢室的旗幟,因此心向蜀漢的也大有人在。《三國演義》代表民間多數人的觀點,對蜀漢政權抱著深切的同情,並尊其為正統。與魏、蜀相比,孫權憑什麽稱帝呢?論地盤,東吳不在天下中心;論血統,他沒有皇姓,祖上什麽也不是,不會有哪個皇帝把大權禪讓給他。
正因為被忽視,東吳的史事並不為人所熟知。
說起三國,大家都知道諸葛亮七擒孟獲、六出祁山,小說作者寫得繪聲繪色,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也把諸葛亮神化了。不過,曆史上真實的諸葛亮,並沒有那麽神,蜀國發動對魏國的北伐,隻是雷聲大、雨點小。相比蜀國,東吳與魏國之間的戰爭更加頻繁,也更加精彩。
我們站在不偏頗的立場,對魏、吳、蜀三國一視同仁,不視哪個政權為正統,盡量恢複曆史的本來麵貌。
孫權稱帝後,東吳王國升級為帝國,大臣們的官秩等級自然水漲船高。
不僅如此,死去的人也要改尊號。孫權把老爹孫堅追諡為“武烈皇帝”,把哥哥孫策追諡為“長沙桓王”。其實吳國的江山,是孫策打下來的,跟孫堅關係不大,為什麽孫堅得到帝號,而孫策隻是王號呢?這是有原因的。要是把孫策也追認為皇帝,那麽就有一個十分麻煩的事:孫策的兒子豈不是也有了皇位繼承權嗎?所以孫策隻得到一個王號。
在登基大典上,孫權沒忘記表彰一個人的功勞,此人便是已經過世的周瑜。沒有周瑜,就沒有東吳帝國;沒有周瑜,就沒有今天的孫權。這時,張昭舉著手中的笏板,打算溜須拍馬、歌功頌德一番。大家看古代大臣上朝時,手裏常拿著一塊板,這就是笏板。這個板相當於是筆記本、備忘錄,要向皇帝說什麽話,有什麽精彩的詞兒,就寫在笏板上,以防講一半忘了內容。張昭想必已經寫了一篇拍馬文在笏板上,他站出來,正要吹噓皇帝的英明神武,不料,孫權卻沒讓他開口。
這時的孫權還在緬懷先驅周瑜的豐功偉績,想起當年公瑾的風采,想起當年揮刀斫案誓與曹賊血戰到底的往事,雖過去了許久,仍不由得心潮澎湃,壯誌淩雲。這時他見到張昭站出來要講話,心裏不由一痛:怎麽周瑜年紀輕輕便死了,這個老家夥還不死呢,老天不公哪!他望著張昭,忽然冷笑道:“當初我要是聽了張公的話,今天就隻是個要飯的罷了。”言辭中充滿譏諷與輕蔑。
在登基大典上提這件事,孫權是一點兒麵子也不給張昭啊。
張昭在東吳政壇上是元老級的人物,孫策死後,孫權能夠順利領導江東,與張昭、周瑜等人的支持是分不開的。與周瑜的意氣風發相比,張昭顯得老成持重,在政治上屬於保守派,隻求保住一畝三分地,對擴張缺乏**。
說實話,孫權不喜歡張昭,有幾個原因:其一,張昭比較懦弱,曹操一來,他就主張投降,這點孫權可是記了一輩子,到了登基時還不忘挖苦一下。在孫權看來,張昭沒有投降敵人,是因為東吳在戰場上頂住敵人的壓力,否則,這家夥能效忠到底嗎?其二,張昭與軍方重要人物的關係不太好,最明顯的例子,他對魯肅、甘寧等人都很不友好,甚至形同水火。其三,張昭經常直言不諱,冒犯孫權。應該說,這點是值得稱讚的,但是難免讓孫權十分不爽。現在孫權已是皇帝,不想再聽張昭嘮叨了,於是狠狠地報複了他一下。
張昭總算是識相的,他以年老多病為由,提出辭職。孫權剛當皇帝,總得體現自己的肚量才行,不宜過分得罪老臣,便任命張昭為輔國將軍,地位次於“三公”,封婁侯,食邑萬戶。說白了,這就是個閑差,也不用去上朝。
既然登基稱帝了,就得通告盟友蜀國一下。
孫權派使者向蜀漢帝國通報自己已稱帝,從今往後,吳、蜀都是帝國,雙方應該相互尊重,平等相處。
蜀國人不高興了,一些大臣喊著要與吳國絕交。為什麽呢?因為蜀國認為自己才是正統,我們的國號叫“漢”,看到沒有,這叫根正苗紅。你孫權稱帝了,跟曹賊有何分別?這些人紛紛表示,應該與吳國絕交,以伸張正義。
諸葛亮是個務實的政治家,光搞意識形態不考慮現實怎麽行呢?他一針見血指出:“孫權僭位篡權的野心早就有了,我們之所以不追究,是因為需要與吳國相互援助,互為掎角之勢。若現在與吳國絕交,兩國仇恨加深,我們就要派出大量軍隊戍守東線與之對抗,勢必得先解決東吳才能進取中原。吳國人才濟濟,將相和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掃平的。雙方陳兵相向,隻會讓曹賊得益,這不是上策。”
智士與凡夫的區別,在於眼光之短長。智者能審時度勢,豁達通變,而凡夫隻能跟著感覺走,被憤怒所引導。諸葛亮作為高明的政治家,看得比別人要遠,聯合吳國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有些人懷疑孫權稱帝後會誌驕意滿,不圖進取中原。對此,諸葛亮明確指出:“推此,皆似是而非也。”就是說,這樣推斷是不對的。
他進一步說明:“孫權之所以隔江自保,並不是沒有進取精神,而是智謀與實力不夠。隻要我們出動大軍全力討伐魏國,孫權絕不會端坐不動的。他有兩個選擇:其一,與我們合力,瓜分魏國土地,這是上策;其二,出兵擾掠魏國,擄其民眾,開疆拓土,顯示武力,這是下策。退一步說,就算孫權什麽也不做,隻要他與我們和睦相處,使我們北伐沒有東顧之憂,同時也牽製一部分魏國兵力,這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非常大的好處了。所以,對孫權的僭逆之罪,我們不宜公開聲討。”
諸葛亮的主張,無疑是正確的。
國與國之間,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這一點,諸葛亮明白,孫權也明白。兩個國家能結為盟友,是因為這樣對雙方都有利,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魏國。為了鞏固兩國友誼,諸葛亮還得派人前去慶賀孫權登基。
蜀國派出的使者是衛尉陳震,他有兩個任務:其一,是給孫權道喜;其二,與孫權就未來消滅魏國後兩國版圖的劃分作一個規劃。這次會晤,有點兒類似二戰時的雅爾塔會議,戰爭還沒有結束,但是對戰後政治格局,要有一個預先規劃。雙方訂立和約,消滅魏國後,豫、青、徐、幽四州歸東吳;兗、冀、並、涼四州歸蜀漢;還有一個司隸區(首都直轄區),以函穀關為界,東歸吳國,西歸蜀國。
這是一個大體上的方案,沒有製定得很詳細。從東漢末年到三國鼎立,有些州的地盤是有所變化的,還有一些新分離出來的州,這些變化怎麽處理,沒有詳細說,現在談這個,為時尚早。
蜀使的到訪令孫權既欣喜,又略感難堪。喜的是他的皇帝尊號得到蜀國的認同,難堪的是蜀國使者在口水戰中太厲害了,令吳國人招架不住。吳國雖然人才濟濟,但若說起外交人才,顯然不如蜀國。蜀國在成長過程中,需要與諸多勢力打交道,對外交人才特別重視。陳震入吳後,在外交場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表麵上承認孫權的帝號,卻不時地大肆吹噓蜀國之德行,一副藐視吳國的態度。吳國的臣僚們在陳震麵前個個像口吃似的,結結巴巴,無以應對。
孫權這下懷念起張昭來了,他感歎道:“要是張先生在此,使者恐怕連話也說不出,還能吹個屁!”(使張公在坐,彼不折則廢,安複自誇乎?)
為什麽孫權會這樣說呢?這其中有個故事。
當初曹丕封孫權為“吳王”,派使者邢貞前往吳國賜封王號。邢貞自恃為上國使節,到了宮門時也不下車,馬車直闖進去。張昭大怒,喝道:“禮無不敬,法無不肅,君竟敢妄自尊大,難道是以為江南沒有方寸之刃嗎?”方寸之刃就是小刀、匕首。古代也把心稱為方寸,張昭一語雙關,意思是說,你小子這麽亂來,一把匕首就能要你小命。這一喝,頓時把邢貞的兩腿給嚇軟了,後來他對左右說:“看這情形,孫權是不可能久居人下的。”
所以別看張昭是個文人,關鍵時刻他能給孫權掙麵子。在赤壁之戰前,張昭是主張投降的,他不屬於英雄豪傑式的人物,但對於一個朝廷,他這種人也是不可少的。能夠折衝樽俎,能夠犯顏直諫,這是他的長處——犯顏直諫也是要有勇氣的,雖然比打仗風險要小。
蜀使大放厥詞,孫權臉上無光,自然想起曾讓魏使膽寒的張昭。第二天,孫權親自前去拜見張昭,沒讓他出迎,直接進了門。張昭大感意外,趕忙要避席謝罪,他還沒起身,孫權趕緊製止,並跪坐下來。
說實話,張昭真被感動了,皇帝竟然跑來向他道歉,不過,他仍保持自己人臣的尊嚴。他對孫權說:“以前太後、先王不是把老臣托付給陛下,而是把陛下托付給老臣,所以我竭心盡力以報厚恩,隻是我見識淺,考慮問題不周,難免違逆聖意。然而,我一片愚心,誌在為國忠心效命。倘若要我為了榮華富貴而違心,我做不到。”
為什麽三國是一個偉大的時代,為什麽三國的曆史在中國人心中分量很重,這是有原因的。從孫權、張昭這對君臣的對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三國時代相對和諧的君臣關係。臣子不是奴才,而是有獨立人格的。東漢名將馬援曾說,不獨是君擇臣,也是臣擇君。三國時代的博弈之所以那麽精彩,你打不垮我,我打不垮你,也正是因為各國人才勢均力敵,棋逢對手難以取勝。從這點看,亂世也有亂世的好處,在大一統的專製時代,隻能君擇臣,而臣別無選擇。
稱帝不是一件小事情,這是一條不歸路。
在中國,皇帝意味著獨尊。依古代人的觀念,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隻要有兩個或更多的皇帝,一定要殺到隻剩一個。孫權沒稱帝之前,無論對魏國來說,還是對蜀國來說,他都是可以爭取合作的對象。如今這三個皇帝,一定要不斷地纏鬥下去,看誰笑到最後。當然,打架也要講計謀的,魏國胳膊最粗,論單打獨鬥,蜀、吳都不是對手,故而聰明的蜀國與吳國便暫時聯合,兩個打一個,先把魏國打趴了,咱倆繼續打。這是一個策略。
對孫權來說,他沒有退路了。吳國實力雖比蜀國略強,在地形上卻十分不利,蜀國有崇山峻嶺為屏障,易守難攻;而吳國隻有長江天險可以依靠,一旦長江被突破就沒戲了。所以我們看曆史時會發現,每當朝代更替之時,南方政權隻要長江失守,指定沒戲——別看長江以南還有大片區域,那是形同虛設,因此中原才是重心,其他地方哪怕麵積再大,軍事價值也未必很大。
吳國抵擋魏國,靠的是長江天險以及精銳的水師。那麽,除了守衛長江之外,水師還能發揮更大的作用嗎?這支精銳的水師,為什麽不向海外擴張呢?一個念頭在孫權腦海裏越來越清晰,一個計劃也正在悄然醞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