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4日
百舌鳥還在我麵前的桌上,但胃口已沒有前幾天那麽好了。也不再不停地叫喚我,而是留在原地,連頭也不從紙盒裏伸出來,而我隻能看見它頭頂上的羽毛。今天早晨盡管天氣相當寒冷,我還是跟拉茲曼夫婦一起去了苗圃。起先我一直猶豫不決,天氣冷得連熊都望而卻步,更重要的是在我心裏,一個聲音在對我說:“再種一些花對你而言又有什麽意義呢?”但正當我撥著拉茲曼家的電話準備取消約會時,我看見花園中一片荒蕪,我馬上為我的自私悔恨起來。也許我再也看不到另一個春天了,但你卻一定能見到的。
這些日子我是多麽煩躁不安哪!不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從這個屋子走到那個屋子,卻哪裏都找不到平靜,更不能使我從傷感的回憶中得到片刻的解脫。我覺得記憶的功能有點像一隻冷藏箱,你還記得在冷藏箱裏儲存了很久的食物拿出來的樣子嗎?起初硬得像塊方磚,沒有氣味也沒有味道,上麵覆蓋著一層白霜,然而一旦你把它放到火上烤,慢慢地它就恢複了原來的形狀和色澤,使廚房裏充滿了食物的芳香。悲傷的回憶就是這樣,不管它們在記憶的某個洞穴中沉睡了多麽久,幾年、幾十年甚至整個一生,某一天它們又會浮到表麵,而伴隨著它們的痛楚也重新為人所感知,強烈的刺痛一如既往。
我在向你敘述我的故事、我的秘密。故事要從頭講起,從我年輕時代的那一段不太規則的離群索居的生活講起,我就那樣長大,並繼續著我的生活。在我生活的那個年代裏,聰穎對一個女人的婚姻來說是一種極為不幸的天賦,傳統的女人應該是一頭恭順的墨守成規的母畜。一個愛提問題的女人或是一個好奇的、不守本分的妻子將遭人唾棄。因此我年輕時代的寂寞是可想而知的。說真的,在我十八九歲的時候,因為我長得可愛,家境也相當富裕,我的周圍有一大群追求者。然而一旦我表明我善於表達思想,一旦我向他們敞開一顆敏感、富有思想的心,我的身邊便空無一人了,當然我也可以保持沉默並把我真實的一麵隱藏起來,但可惜的是,盡管我受了那樣的教育,我的心靈並沒有完全被扼殺,而它拒絕接受虛偽。
上完高中之後,由於父親的反對,我沒有繼續上學,學業的中斷對我而言是相當痛苦的。正因為這個我才渴望知識。如果有一個年輕人說他是學醫的,我會纏著他問這問那。對待未來的工程師、律師,我的好奇心也同樣旺盛。我的行為把他們給弄糊塗了,因為看起來我似乎對他們從事的工作感興趣而不是對他們的人,而事實上也許正是這樣。當我與我的女友或是學校的女同學談話的時候,我有一種感覺:仿佛我們屬於兩個世界,而這兩個世界之間隔著好幾個光年的距離。我們之間最顯著的區別在於:我對女性的狡黠一無所知,而她們卻個個是高手。在表麵的傲慢自信之後,男人們實際上是極度天真脆弱的;在他們的內心有些杠杆構造非常原始而不堪一擊,隻要輕輕一按,就可以把它們像扔進油鍋的煎魚一般擊潰。這一點我直至很晚才意識到,而我的女伴們則在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了。
她們用女孩的天性接受小紙條或拒絕它們,用這樣或那樣的口氣寫情書,訂下約會的時間後不去或去得很晚,跳舞的時候,她們看似不經意地用身體的敏感部位與對方接觸,接觸的時候兩眼死死盯住對方,並帶著母鹿般驚狂的神情。這就是女性的狡黠,用這種獻媚的方式,她們把男人們引上鉤。然而我,你知道我就像隻土豆,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這在你看來或許很奇怪,然而我的心中卻始終懷抱著一種真誠,它使我拒絕欺騙男人。我想象著有一天我會遇到一個男子,而我和他能談到深夜彼此都不感到疲倦,談著談著我們將發覺我們看問題的方式和情感是相通的,於是就萌生了愛情。這是一種建立在友誼和尊重的基礎上的愛情,而不僅僅是建立在雙方肉體吸引上的愛情。
我渴望一種充滿柔情蜜意的友情,在這一點上我帶有男性化的固執。當然這種男性化是從古典的意義上來說的,也許,正是這種對平等關係的追求使我的追求者們望而卻步。這樣,慢慢地我的名字就淪落到與那些嫁不出去的醜姑娘為伍了。我有許多朋友,然而隻是單純的友情,他們到我跟前來隻是為了傾訴愛情的痛苦。一個接著一個,我的女友們都結婚了。在我的生命裏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什麽也沒做,先是不停地參加婚禮,接著我的同齡人的孩子們出生了,而我卻總是未婚的姨媽。我和我的父母住在一起,而他們幾乎開始聽任我留在閨中做個老處女了。對於他們來說,顯然我與異**往的失利該歸咎於我古怪的性情。我為此而感到遺憾嗎?我不知道。
事實上,我的內心並不十分渴望家庭。我對生孩子的念頭缺乏信心。孩提時代受的傷痛,使我不忍心把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帶到世上讓他受苦。另外,雖然生活在家裏,我卻完全是獨立的,我一天中所有的時間都由我支配。為了賺一點錢,我給人補希臘語和拉丁語課,它們是我最喜歡的課程。除了這些,我還有別的事可做,我可以整個下午泡在圖書館裏,而用不著牽掛別人或者在任何我願意的時候上山去散步。
總之,我的生活與其他女人相比有著更多的自由,而我也很害怕失去這種自由,然而所有這些自由,這種表麵的幸福,隨著時間的流逝顯得越來越虛假和勉強。孤獨,最初在我看來是一種優越,但漸漸的我開始感到了沉重,我的父母們逐漸老去,我的父親因為中風而行動不便,每天我攙扶著他去買報紙,那時候我已經有二十七八歲了,看到鏡中映出我和他的影像。驀然,我覺得自己也老了,我懂得了我的路將會走向何方。不久我的父親將會死去,緊接著是我的母親,我將一個人留在這幢滿是書的大房子裏,為了消磨時光我會開始刺繡或者畫水彩畫,而歲月將年複一年地從我身後流逝。直到有一天,某人因為好幾天沒有看見我而擔心,叫來了消防隊員,消防隊員撬開門會發現我躺在地板上,我就這樣死了,而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東西與一些蟲子死後留在地上的幹枯的骨架沒有什麽區別。
我感到我作為女人的身軀還沒有開花就開始枯萎了,這使我非常傷心。然後我感到孤獨,非常的孤獨。從我降臨到這個世上,我還從未和一個人交談過,我指的是推心置腹的交談。當然我很聰明,我看過很多書,就像我父親後來帶著一絲自豪說的那樣:“奧爾加不會結婚,因為她太有頭腦了。”而所有這些所謂的聰明卻不能帶給我什麽,我沒有能力進行一次偉大的旅行,也不能對某些東西作深層次的研究,我覺得是沒有上過大學剝奪了我這方麵的能力,而事實上我沒有辦法利用我的天賦的原因並不在於此。事實上謝裏曼是靠自學發現了特洛伊的,不是嗎?阻止我的是另外一樣東西,即那個在我的內心死去的小東西,你還記得嗎?是它抓著我,阻止我向前,我停留在原地等待,等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
奧古斯托第一次來我家的那天下了雪。我記得是因為在這一帶難得下雪,而且也因為這場雪,那天來吃午飯的客人遲到了。奧古斯托和我的父親一樣從事咖啡出口業,他來的裏雅斯特是商談關於我們企業的事。我的父親沒有兒子,所以在中風之後就決定從煩瑣的公司事務中解脫出來,安度晚年。第一次接觸後奧古斯托給我留下了極差的印象。他來自意大利,就像我們那邊常說的那樣,帶著所有意大利人都有的令人惱火的矯揉造作。奇怪的是,那些在我們的生命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在第一次見麵時往往一點都不討人喜歡。午飯後,我父親去休息了,我被留在那兒陪伴客人,直到他告辭去乘火車為止。我厭倦極了,在那一個小時或更長些的時間裏我對他的言行近乎無禮。對他的每個問題我都隻回答一個音節,如果他保持沉默,那麽我也不說話,在門口,他對我說:“那麽,小姐,再見。”我遠遠地向他伸出手,保持的距離就像一個高貴的女人對待一個出身低微的男子那樣。
“就一個意大利人而言,奧古斯托先生還是挺招人喜歡的。”當天晚上吃晚飯時,我的父親對母親說。“是個老實人,”我的母親搭腔,“而且對業務相當精通。”你猜猜這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我的舌頭竟自說自話起來:“而且他的手上沒戴結婚鑽戒!”我突然興奮地感歎,當我的父親說,“唉,事實上,那個可憐的人是個鰥夫。”我已經麵紅耳赤,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
兩天後,上課回來,我在門口發現一個錫紙包裝的包裹。這是我生命中得到的第一個包裹,我猜不出是誰給我寄來的,裏麵有張紙條:“你嚐過這些甜食嗎?”落款是奧古斯托。
是夜,看著擺在床頭櫃上的這些甜食,我失眠了。他可能是出於對父親的禮貌才送的,我對自己說,而另一方麵我又忍不住一塊又一塊地吃著那蛋白杏仁甜餅。三個星期後,他回到的裏雅斯特。“是公事。”午飯的時候他說,然而他沒有像上次那樣馬上走,而是在城裏逗留了一陣,臨走前,他請求父親允許我陪他坐車轉一圈,父親甚至沒有征求我的意見就同意了。整個下午,我們就在城裏兜風,他話很少,隻是問我一些關於名勝古跡的事,然後就靜靜地聽我說。這對我而言真是個奇跡。
他走的那天早晨派人給我送來一束紅玫瑰,我的母親興奮極了,而我裝得若無其事,等了好幾個鍾頭才展開他的便條。不久,他的拜訪變成每個星期了,每個星期六都到的裏雅斯特來,而星期日又回到他的城市去。你還記得小王子為了收養狐狸所做的事嗎?每一天他都守候在它的洞前等它出來,狐狸就這樣慢慢地認識了他,也不再怕他了。不僅如此,而且狐狸一見到與它的小朋友有關的事就變得非常激動。同樣道理,等著等著我也往往在星期四就開始緊張了,奧古斯托收買我心的過程已經開始了。這樣整整一個月我的生活就圍著等待周末轉。不久我們之間產生了一種強烈的信任,對他終於可以暢所欲言,他欣賞我的聰明和旺盛的求知欲,而我則喜歡他的沉穩,他的善於傾聽以及一個成熟的男人能夠給一個年輕女人的安全感。
1940年6月1日,我們結婚了,婚禮很簡樸。十天後意大利參戰了,為了安全起見,我的母親甚至躲進了威尼托(1)的山裏,而我和我的丈夫去了拉奎拉(2)。
你對那個年代的了解僅僅局限於一些書本知識,你學過那段曆史,卻沒有真正在其中生活過,你也許覺得奇怪,因為對那個時代的所有的悲劇,我一點也沒有提及。那時候有法西斯主義,有種族主義政策,還爆發了世界大戰,而我卻隻是不停地敘述著我個人的不幸以及我心靈間點點滴滴的變化。但不要以為隻有我才是這樣的。事實上除了一小股政治狂熱分子,我們這個城市中的每一個人都像我一樣。比如我的父親,把法西斯主義看作是種可笑的行為。在家裏,他罵墨索裏尼是“傻瓜複仇者”。然而,他卻與法西斯們共進晚餐,而且常常聊到深夜。同樣我也覺得去赴“意大利周末”以及穿著寡婦般的服裝在街頭遊行和歌唱是極其荒唐討厭的事,然而我還是去了,並把它們看作為了平平靜靜地生活而必須容忍的麻煩。這樣做當然算不上偉大,卻是平常人的行為,安安靜靜地活著是人最大的願望之一,這在過去是這樣,或許現在也是如此。
在拉奎拉,我們住在奧古斯托的家裏,這是一套很大的底層公寓,一幢屬於市中心貴族的樓房。家中的陳設顏色很深,家具笨重,光線微弱,給人一種不祥的感覺。一進屋我的心就收緊了,我自問:這就是在這個我舉目無親的城市裏,與一個我才相識了六個月的男人將要共同生活的地方嗎?我丈夫馬上察覺到我的失落感,因此在最初的幾個星期裏他竭盡全力幫助我排遣心中的鬱悶。他隔日開車帶我出去,我們在附近的山上長時間的散步。遠足是我們兩個人的共同愛好,望著那些美麗的群山以及山頂上隱約可見的村莊,我這才稍稍得到安慰,這一切使我覺得我並沒有離開北方,並沒有離開我的家。我們連續做著愉快的長談。奧古斯托熱愛自然,尤其是昆蟲,他一邊散步,一邊給我解釋很多東西,我所得到的大部分自然科學方麵的知識都要歸功於他。
這兩個星期的結束,意味著我們的蜜月旅行也告終了,奧古斯托重又開始他的工作,而我也開始了一個人在一幢大房子裏孤獨的主婦生活。和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老女仆,是她操持著大部分的家務。和所有資本家的妻子一樣,我隻要布置一下午餐和晚餐,其他就沒有什麽可做的了。我養成了每天出門長時間散步的習慣,我邁著焦躁的步子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心頭有千頭萬緒,卻無法理清。“我愛他嗎?或者一切都是混沌不清?”我會突然停下來問自己,當我們一起坐在飯桌邊或晚上一起待在起居室裏的時候,我望著他,問自己:“我感受到了什麽?”我感受到了他的溫柔,這是無疑的,他也一定從我身上感受到了。然而這就是愛情嗎?愛的含義就僅於此嗎?從他的身上我從來也沒有體驗到別的感受,因此我無法回答自己。
一個月之後,開始有一些謠言傳到我丈夫的耳中。“那個德國女人,”那些匿名的聲音說,“整天都是一個人在街上閑逛。”我震驚了。從小在另外一種環境中長大,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無辜的散步會變成醜聞。奧古斯托感到遺憾,他明白這樣的事在我而言很難理解,然而為了封住那些長舌婦的嘴,為了保全他的名譽,他請求我不要再一個人出門。就這樣過了半年之後,我覺得自己整個兒枯萎了。我的內心死去的那個小東西變得越來越大,我的眼睛黯然無光,我的行動像個機器人。當我說話的時候,我覺得那些遙遠的聲音好像是從另一張嘴裏發出的。在那段時間裏,我結識了奧古斯托同仁們的妻子,而每逢星期四我們就在市中心的咖啡店裏碰頭。
雖然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卻很少有共同語言,我們講同一種語言,而這也許是我們唯一相同的地方。
回到他的生活天地之後不久,奧古斯托的行為就變得和他們那邊的男人沒有什麽兩樣了。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幾乎不說什麽話,當我努力想對他說什麽的時候,他回答我的都是單音節的“是”或者“不”。而晚上他常常出去交際,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發現一種還不為人知的蟲子,這樣他的名字就可以永遠留在那些科學書籍裏了。而我要把我的名字用另一種方式傳下去,那就是有一個孩子,那時我已經三十歲了,我感到時光流逝得越來越快。而從這個角度來看,事情進展得很糟。新婚之夜的事很令人掃興,而以後幾乎沒發生過什麽。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奧古斯托隻不過希望在吃飯的時候有一個人在家裏陪著他,希望星期日在教堂裏能懷著炫耀的心情來展示他的妻子,而那個安靜、相貌出眾的真實的人對他而言卻根本無關緊要。那個求愛時什麽事都願為你做的令人愉快的男子到哪裏去了呢?難道愛情就是以這種方式終結的嗎?奧古斯托曾對我講過鳥兒們的事,他說鳥兒們春天裏歌唱更起勁,目的是為了吸引雌鳥,為了引誘雌鳥來與它們一起築巢。他所做的事與鳥兒們沒有什麽區別,一旦我在他的巢中定居下來,他就不再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住在那兒能照顧他的冷暖這就夠了。
我恨他嗎?不,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但我無法恨他。隻有一個人使你受傷,對你做了不該做的事,你才會恨他。奧古斯托對我什麽也沒做,這也是症結之所在。無疾而終比受了傷再死要更容易,因為受了傷你可以反抗,而對於虛無你什麽也不能做。
接到父母的來信,我當然回答說一切都好,我努力做出一個年輕快樂的新娘該有的樣子。他們深信自己把女兒托付給了一個可靠的人,而我總不願意破壞他們的信念。我的母親一直躲在山裏,而父親獨自一人居住在自家的別墅裏,隻有一位遠房的表姐照顧他。“有喜了嗎?”每月來信他都要問我,而我總是回答“沒有”“還沒有”。父親非常想要一個外孫,隨著身體的日益衰老,他的心中逐漸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溫柔。這種變化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些,雖然我很不忍心使他失望,然而同時我對他的信任又不足以使我把我不孕的事實告訴他。我的母親總是給我寄來一封封堆砌著辭藻的長信。“我最親愛的女兒。”她總是在信的一開頭寫道,然後詳細地把那一天發生的事一件件列舉出來,最後總是就關於她未來的外孫的事對我嚴加盤問。而我蜷縮在自己的小圈子裏,每日清晨我對著鏡子,都發覺自己比前一天又醜陋了幾分。晚上我時不時會問奧古斯托:“為什麽我們不再交談了呢?“談什麽?”回答的時候他正在觀察他的昆蟲,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從顯微鏡上抬起來。“不知道,”我說,“至少可以相互談一些事情。”於是他搖頭。“奧爾加,”他說,“你的想象力太豐富了。”
我們都知道一隻狗在長期與主人共同生活之後會越來越像他的主人。我覺得這對我的丈夫也同樣適用。他與他的昆蟲待在一起的時間越久,生活習性從裏到外就越像一隻昆蟲。他的動作不再像一個人,不再是活動的,而是符合幾何規律的,他的每個動作都像是跳躍式的。慢慢地他的聲音不再富於音色,而是從喉嚨的某個部位發出的金屬般的聲音。他對他的昆蟲和他的工作的熱情簡直到了癡迷的程度,除此以外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產生一點點**。一次他用鑷子夾著一隻可怕的昆蟲給我看,我記得它好像叫歐洲螻蛄。“看它的下頜骨,”他對我說,“這東西簡直可以吃掉一切。”當天晚上我夢見那個蟲子變得無比巨大,毫不留情地噬咬著我的婚紗,仿佛它是紙做的。
一年之後,我們就分房睡了,他擺弄他的昆蟲要很晚才睡,說不願意打擾我,至少他是這麽說的。我這樣談我的婚姻你也許覺得奇怪而可怕,而事實上沒什麽可奇怪的。那個時代的婚姻幾乎全是這樣,是一個個以家庭麵目出現的小小地獄,在這地獄中遲早有一天兩個人中的一個會屈服。
為什麽我不反抗,為什麽我不提起箱子回的裏雅斯特去?
因為那時候我們既沒有分居也沒有離婚。要結束一段婚姻除非一方受到嚴重的虐待,或者一方有叛逆的性格決定逃離,然後永遠在世上流浪。但是你知道叛逆不是我性格中的一部分,而奧古斯托連對我說句重話,動我一根手指都沒有過。物質上他從未讓我缺少什麽。每個星期日,做完彌撒回來,我們總會在努爾齊亞兄弟倆開的點心鋪停一下,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買任何我想要的東西。你不難想象每天早晨我醒來時的感覺。三年的婚姻生活後,我的心裏隻有一種想法,那就是死。
奧古斯托從不提起他的前妻,偶爾我小心翼翼地問他,他就改變話題。隨著時間的流逝,冬日的午後,當我徘徊在那些陰暗的房間裏的時候,我深信阿達——他的前妻,不是病死或遭遇了什麽不幸,而是自殺的。當女仆出門的時候,我就把時間花在擰鬆螺絲,即拆卸箱子上,我焦躁地尋找著可以證明我的懷疑的線索和證據。一個雨天,在大衣櫥的底層,我找到一些女人的衣服,是她的。我抽出一件深色的穿上,大小正合適。望著鏡子裏的我,我開始哭。我低聲哭著,沒有一聲抽泣,就像一個預知了自己未來命運的人那樣。
在屋子的一個角落裏,有一個實心的木跪凳,它屬於奧古斯托的母親,她是個非常虔誠的人。當我茫然無措時,我就把自己關在那間屋子裏,合掌在那兒跪上幾個小時。我在祈禱嗎?我不知道。我自言自語,我和假設中高高在上的上帝對話。我說,主啊,讓我找到我的生活之路吧!如果這就是我的生活之路那麽請幫助我忍受它吧!為了盡一個妻子的義務,我必須經常去教堂,這一使命使我在童年時代就埋藏在心中的許多問題又死灰複燃。教堂裏的香氣和煙霧使我頭暈目眩,管風琴的音樂也讓我昏昏沉沉。聽著那些神聖的篇章,有些東西在我的內心微微顫動。然而當我在路上遇到脫去祭司袍的祭司,當我看到他海綿狀的鼻子和豬一般的小眼睛時,當我聽到他平庸而虛偽的問語時,再沒有什麽東西在我的內心顫動,我對自己說,這隻是個騙局而已,這一切的存在是為了使那些脆弱的靈魂能尋求到一條出路來容忍他們生活中所感受到的壓抑。盡管如此,一個人靜靜地待在家裏的時候,我喜歡讀福音書,耶穌的許多話是這樣充滿睿智,高聲誦讀它們的時候,我的心中充滿了**。
在我的家庭裏根本沒有什麽宗教氛圍,我的父親把自己看作一個自由思想者,而我的母親雖然在她祖輩那一代已皈依了天主教,她去做彌撒卻純粹是單純的隨波逐流。偶爾幾次我向她詢問信仰的問題,她回答說:“我不知道。我們家裏沒有信仰。”沒有信仰,這句話像巨石一般壓在我幼小的心靈上,而當時的我已經在詢問自己一些大是大非的問題了。這些話中有一個可恥的烙印,我們為了另一種信仰而拋棄了原有的信仰,而從後來者中又沒有吸取到任何養分,對它甚至沒有一絲崇敬。我們是叛徒,就像一切人眼中的叛徒一樣,既不能在天國,也不能在地獄找到位置,任何地方都沒有他們的位置。
除了從修女們那兒學到的一些皮毛之外,我對宗教的認識還是知之甚少。“上帝在我們心中。”我一邊在空****的家裏踱步,一邊不斷地對自己重複著。這樣對自己說的時候,我努力揣度著上帝的位置。我看見我的眼睛像一台潛望鏡轉向自己的內心,仔細觀察著身體的每一個角角落落,甚至最深邃、最神秘的彎道也不放過。上帝的世界在哪兒?我看不到它,我的心被層層濃霧籠罩著,透過濃霧,我隱約看到有綠色燈光繚繞的丘陵,我猜想這就是天堂。清醒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正在慢慢發瘋,就像所有的寡婦和老處女一樣,慢慢地不為人所察覺地陷入一種精神崩潰狀態。過了四年這樣的生活之後,我覺得要把虛偽的東西與真理分清楚越來越難了。附近大教堂鍾樓上的鍾每隔一刻鍾就報一次時,為了不聽見鍾聲或少聽見一些,我甚至用棉花塞住耳朵。
一種幻覺纏繞著我:奧古斯托的蟲子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晚上我聽見它們在家裏窸窸窣窣爬動的聲音,它們到處亂爬,在牆紙和廚房的瓷磚上尖叫,在客廳的地毯上來回踱步。躺在**,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它們從門底下的縫隙裏爬進我的房間,而在奧古斯托麵前我竭力掩飾著自己的這種狀態。早晨,唇邊掛著微笑的我給他講中午的菜譜,然後我就一直保持著我的笑容,直到他出門。同樣,用這種一成不變的笑容我把他迎進門。
就像我的婚姻一樣,戰爭也進入了它的第五個年頭,那年2月,戰火燒到了的裏雅斯特,的裏雅斯特遭到轟炸。在最後一次進攻中,我童年時代的家園整個兒被摧毀了,所幸的是唯一的犧牲品是那匹拉我父親雙輪馬車的馬。我們在花園的廢墟中發現了它,它被炸斷了兩條腿。
那時候沒有電視,消息傳播得較慢。所以我在一天後接到了父親的電話才知道家被毀了。一聽到他的“喂”,我就知道一定發生了什麽嚴重的事,他的聲音就像剛剛瀕臨死亡的人一樣,再也沒有一個地方可回去的感覺使我失魄落魂。接下來的兩三天我心急火燎地在家裏走來走去,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從麻木中擺脫出來,我看到的唯一的東西就是我的生命正一年一年地接近死亡。
你知道這就是人們常犯的錯誤嗎?人們總以為生活是一成不變的,一旦進入一個軌道就必須一直走到底。而主宰我們命運的人要比我們更富有想象力。正當你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正當你萬念俱灰的時候,驀然間,一陣風似的,一切都改變了,轉眼間你發現你有了新生。
家裏遭到轟炸的兩個月後,戰爭結束了,我馬上趕到的裏雅斯特,我的父母已經搬到了一座臨時公寓與其他人合住。那裏有這麽多實際問題要處理,以至於一個星期之後,我就幾乎把在拉奎拉度過的那幾年日子給忘了。一個月之後,奧古斯托也來了。他要使從我父親手裏買來的企業重新運轉,那幾年由於戰爭,工廠幾乎倒閉了。再說,我的父母已經無家可歸,他們也確實老了,需要人照顧,奧古斯托以令人吃驚的速度決定離開他的城市,移居到的裏雅斯特來,他在高原上買了一所小別墅,秋天之前我們就都住在一起了。
出乎我們的預料,我的母親先離我們而去,初夏時節她就去世了。她的固執和剛毅在那段日子裏由於孤獨和擔驚受怕慢慢地被削弱。她的死使我心中要一個孩子的念頭重新變得非常強烈,我重新又和奧古斯托睡在一起,盡管晚上我們之間很少發生什麽。我的大多數時間都是坐在花園裏陪伴我的父親。正是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對我說:“對於肝和女人,溫泉可以創造奇跡。”
兩個星期後,奧古斯托把我送上了開往威尼斯的火車,早晨稍晚些時候,在那兒我將轉乘另一輛去博洛尼亞(3)的火車,然後再轉一次車,近傍晚的時候我就可以到達波雷塔泰爾梅(4)了。說實話,我對溫泉的效用並不抱多少信心,我之所以決定去,主要是因為想承受寂寞,我想換一種方式獨處,那幾年我受夠了。我內心的每一部分都死了,我就像一塊失火後的草坪,一片焦黑。隻有陽光、雨露、新鮮濕潤的空氣才能使枯草底下的一點點殘綠慢慢地、慢慢地恢複活力與生機。
(1) 威尼托,意大利北部和東北部大區。
(2) 拉奎拉,意大利中部城市。
(3) 意大利北部城市。
(4) 距博洛尼亞不遠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