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10日 01

你走以後我就不再讀報了,因為再沒有人去給我買報。起初我很不習慣,慢慢地沒有讀報反而使我感到輕鬆。我於是想起了伊薩克·辛格父親的話。他說在所有現代人的習慣中,讀日報是最糟糕的習慣之一。清晨,當一個人的腦子最清醒的時候,卻把這個世界前一天製造的一切新聞垃圾一股腦兒地塞進腦子,在他那個時代不讀報就可以把自己從這些紛繁中解脫出來,而在今天可辦不到;我們還有收音機、電視,隻要一打開它們,那些不愉快的東西就會滲透我們的生活,進入我們的心靈。

今天早晨就是這樣。我穿衣服的時候,從當地新聞中聽到他們已同意難民群越過國界。播音員說難民們已在那兒待了四天,官方不允許他們前進,他們也無法後退。船上有老人、病人、單身女人和孩子。又說第一部分人已到達紅十字區,並得到了慰問品。戰爭剛剛開始,又如此切近,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深深的不安,從它爆發之際,我就一直覺得如芒在背。這是一種平庸的想象,然而在想象之後卻能感覺到情感的衝擊。一年之後,傷痛變成了義憤,沒有任何人幹涉並製止這場大屠殺的事實使我不堪忍受,但我隻能設法寬慰自己:“那兒沒有油井,隻有石山。”義憤隨著時間變成了怒火,怒火在心中燃燒,就像一條頑固不化的蛀蟲一樣折磨著我。

到了我這個年齡,戰爭依然使我震驚,在旁人看來也許是荒唐可笑的。在世界的另一頭,每天都在進行著幾十次戰爭,人到了八十歲,心早該磨出繭子來,對此也應該習慣了。從我出生的那一天起,卡爾索(1)茂密的黃草就被難民、凱旋的軍隊或潰散的士兵們踐踏:起先是大戰中步兵的軍用列車及他們高原上的炮擊,然後是俄國和希臘兵團中幸存者的遊行,法西斯納粹的屠殺,山洞中的洗劫。而現在邊境上又一次硝煙四起,這些無辜的人們從巴爾幹半島出逃。

幾年以前,當我乘火車從的裏雅斯特去威尼斯的時候,同一節車廂中也有這麽一個“傳播媒介”。那是一位比我年輕的女士,戴著蛋糕狀的小帽子,我當然不知道她是這樣一個“傳播媒介”,直到她和她的鄰座開始談話。

“您知道嗎?”在我們經過岩溶高原的時候她對她的鄰座說:“如果我在這上麵走,我會聽見許多死人的哭聲,這哭聲隻要我走兩步就可以把我震聾。所有的死者都在淒慘地喊叫,越是年輕的,叫得越響。”然後她向她的鄰座解釋說,所有發生過暴力的地方,大氣裏總殘留著一股怒氣:空氣變得汙濁,稀薄,這種汙濁與其說是死者要求報複的怨氣,倒不如說激起了一種神秘的情感,竭力慫恿著別的暴力行為的發生。總之,灑過鮮血的地方還將一次又一次地灑上鮮血,“土地,”“傳播媒介”最後說,“就像一個吸血鬼,才吸過就又渴望新鮮的血,而且胃口越來越大。”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問自己,我們所居住的地方是不是災禍與不幸的源頭,我不斷地問自己卻總是得不到答複,你還記得多少次我們一起登上蒙魯皮諾城堡(2)嗎?在布拉風呼嘯的季節裏,我們一起花上數小時觀察山中的景色,這有些像乘飛機俯瞰。視角旋轉360度,我們比賽看誰先辨認出白雲石山(3)的某個山頂,看誰先找到威尼斯朱利亞區的格拉多,現在對我而言,再登一次蒙魯皮諾城堡實際上已經不可能了,但隻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看見往日的風景。

感謝記憶的魔法,使我仿佛站在城堡的平台上,身前身後景色依舊,甚至風聲以及各個季節特有的氣味都清晰可辨。站在那兒,我看見歲月侵蝕過後的石灰岩橋墩,我看見裝甲車碾過後的片片荒蕪,我看見深色的意大利海洋湧入蔚藍的海長城,所有這些,我無數次自問:如果有不和諧的東西在其中,那它是什麽?

我愛這片景色,也許就是這種愛使我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唯一讓我確信無疑的是這片土地的外觀景象對當地人的性格的影響。如果說你我的性格中都時常會表現出某種生硬和粗暴的話,則要歸咎於卡爾索,歸咎於它的風化、它的色澤以及它呼嘯的風。也許如果我們出生在翁布裏亞(4)的丘陵地帶,我們的性格會更柔和一些,急劇的衝突也不會屬於我們性格範圍?我不知道,我無法對各種假設的情況加以猜測想象。

然而今天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早晨我來到廚房的時候就發現百舌鳥死在碎布條中,這兩天它有生病的征兆,吃得很少,不喂食的時候就常常昏睡。它大概是天亮前不久死的,當我把它捧在手裏的時候,它的腦袋耷拉著,晃來晃去,仿佛裏麵的彈簧發條斷了。它是如此輕盈、柔弱,身體如此冰冷。我輕撫著它,然後把它包在一件舊衣服裏,我想給它一點溫暖,外麵飄著雨夾雪。我把布克關在一間屋子裏,走出了家門。要我拿起鐵鍬來挖地我已力不從心,於是我選擇了花壇,因為那裏的土比較鬆軟。我用腳踩出一條溝,然後把百舌鳥放在裏麵,重又蓋上土,回屋之前我重複了每一次我們埋葬小鳥時讀的那段悼詞:“上帝,請收容這個可憐的小生命吧!就像你收容其他生命一樣。”

你還記得在你小時候,我們一起救過多少小鳥兒,使它們重返天空嗎?每次大風之後,我們總能找到一隻受傷的小東西。有蒼頭燕雀、山雀、麻雀、百舌鳥,有一次甚至是一隻紅交嘴雀。我們盡我們的一切努力使它們恢複健康,但我們的精心嗬護卻常常徒勞無功。往往是幾天後,毫無預兆地發現它們死了。於是這一天總讓人十分傷感。即使在這樣的事已發生了好多次之後,你依然會情緒低落。每次為它們舉行過葬禮之後,你就用手掌抹幹鼻子和眼睛,然後把自己關在你的房間裏“尋找空間”。

一天你問我怎樣才能找到你的母親,你說天國這麽大,一個人很容易迷失自己。我說天堂就像一棵大樹,每個人在上麵都有一個房間,在那間房間裏,所有相愛的人們死後就重新住在一起,並且直到永遠。我的解釋使你稍感安慰,直到你的第四條或者第五條魚死後,你才又跑來問我:“那如果沒有空間了呢?”“如果沒有空間了,”我回答說,“就必須閉上眼睛,說上一分鍾‘擴展空間’。於是房間就一下子變大了。”

在你心中還保存著這些童年的記憶嗎?抑或你的盔甲早已把它們驅逐流放了?我隻在今天埋葬百舌鳥的時候才想起來“擴展空間”,多麽神奇的魔法!你的房間裏因為有了你的媽媽、倉鼠、麻雀、金魚們之後,已經擁擠得像體育場的階梯座位了。不久我也將去了,你願意我住在你的房間還是讓我在附近租一間呢?我可以邀請我愛的第一個男人同住嗎?我終於可以讓你結識你親生的外祖父了。

在那個九月的傍晚,下了火車在波雷塔車站,我想到了什麽,祈盼著什麽事的發生嗎?沒有,什麽也沒有,空氣裏飄著栗子的清香,首先讓我擔心的是怎樣才能找到我預訂了房間的那個旅館。那時候我很天真,並不知道命運的神妙莫測和變化無常。如果說我有信念的話,我隻是相信事情的發展會因為我的美好願望而改變。當我停下腳步,把行李放在站台上的那一刻,我的欲望降到最低點,我什麽也不要,唯一渴望的是給我一刻平靜。

你的外祖父我第一天晚上就碰到了,他和另一個人在我住的那家旅館的餐廳裏用餐,除了邊上有位老先生之外,餐廳裏沒有其他客人。他正充滿**地談論著時政,他的語調馬上令我感到討厭,晚飯的時候我用厭倦的神情看了他好幾眼,令我意外的是第二天我發覺他就是溫泉的醫生,他花了十多分鍾詢問我的健康狀況,到脫衣服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令我十分尷尬的事。我開始出汗,就像正在做一件重體力活似的。聽心髒的時候,他驚呼:“啊呀,跳得多快啊!”同時爆發出令人生厭的大笑。他剛開始撳打氣球,血壓計的水銀柱就一下升到最高點,於是他問我:“你有高血壓嗎?”我真的恨死自己了,我試著對自己一遍遍地說沒什麽可怕的,他隻是個醫生,在履行他的職責而已,我這樣緊張既不正常也不像話。然而無論如何勸慰自己,我就是無法使自己平靜。在門口,他把檢驗報告遞給我的時候,抓緊我的手說:“好好休息,喘口氣,要不即使溫泉也幫不了你的忙。”

同一天晚上,晚飯後,他跑來坐在我的身邊。第三天我們已經一起在小鎮的街上散步閑談了,他那一開始讓我如此討厭的激動開始使我感到好奇了。他說什麽都飽含著**,都如此熱烈,在他身邊而不被他說的話、他身上散發出的熱情所感染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久前我從報紙上看到,據最新的理論,愛情不是源於心靈而是源於鼻子。當兩個人相遇,並互相喜歡的時候,就開始釋放出一些我記不得名稱的荷爾蒙,這些荷爾蒙進入對方的鼻子,傳到大腦,在那兒又通過某些秘密通道,從而激起愛的浪潮。總之,根據那篇文章,愛就是一些看不見的氣味。多麽荒唐的理論!任何一個在他的一生中體驗過真正的偉大的無法用語言來概括的愛情的人都知道,這隻是排斥心靈地位的無數種謬論的一種。當然,愛人身上的氣息能使你產生極大的衝動。不過在此之前,首先要有一些其他東西存在,而這些東西當然有別於單純的氣味。

那些日子,在埃內斯托身邊,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身體無邊無際。我感到在我的身體周圍有一圈感覺不到的光環,就像一個比身體更寬的輪廓,隨著我的一舉一動在空氣中顫動。你知道植物幾天不澆水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嗎?葉子會變得疲軟,沒有向上的力量,而是片片向下垂,就像一隻沮喪的兔子尾巴。是的,我前幾年的生活就像一棵缺水的植物,深夜的露水僅使我得以存活,除了它們,我什麽也得不到,我的力氣隻允許我繼續站著,生命也僅止於此。但隻要給它澆一次水就能使它的葉子豎起,恢複生機了。而這也就是在我到溫泉的第一個星期裏發生在我身上的奇跡。在我到那裏的六天之後,清晨我對著鏡子,發覺自己簡直換了副模樣。皮膚光滑潤澤,眼睛熠熠生輝,穿衣服的時候,我竟然開始唱歌,而這是在童年之後再沒有過的事。

外人聽這個故事一定會很自然地想到在這種精神愉悅的背後是否隱含著一些問題、不安和苦惱。畢竟我是個結了婚的女人,我怎麽能這樣無端地接受另一個男人的陪伴呢?而事實上沒有任何問題和疑慮,這並不因為我是個無成見的女人,而是那時候我隻關心活生生的事實。我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或小狗,在冬日的街頭流浪了很久之後,找到一個溫暖的窩,於是什麽也不問就躺在裏麵,享受著片刻的溫暖。此外我對自己的女人魅力估計得很低,因此從未想過另一個男人會出於這種目的而接近我。

第一個星期日,我步行去做彌撒的時候,埃內斯托開車靠近我。“去哪兒?”他從車窗裏探出頭,我剛要回答他,他就打開車門說,“相信我,如果你不去教堂而跟我一起到樹林裏去散步的話,上帝會更高興的。”在拐了好多彎之後,一條伸入栗樹林的小路出現在我們麵前。我的鞋不適合在石子路上走,不住地趔趄,所以當埃內斯托握住我的手時,我覺得這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了。我們在沉默中走了很久。空氣中已經有了秋天的味道,土地很濕潤,樹上的葉子有許多已經變黃,光線透過樹葉灑下來變幻著不同的色調。然後,在林中的一片空地,我們看到一棵巨大的栗子樹。想到我的櫟樹,我走上前去,我用手輕撫著它,然後把臉頰貼在上麵,一會兒,埃內斯托也把頭靠在我邊上。從我們相識以來,我們的眼睛還沒有靠得如此近過。

第二天,我不願意看見他。友誼正在變成另一種東西,而我需要時間考慮。我已不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而是一個肩負著許多責任的結了婚的女人,而他也已結婚,還有一個兒子。原以為生命就將如此延續,突然,一些不曾預料的東西闖入使我非常不安,我不知道該怎樣做。第一感覺是害怕,而要向前跨出一步,首先得克服這種驚恐的感覺。這樣,過了一會兒我就想:“這是我的生命中開得最大的一個玩笑,我要忘記這一切,把已經發生的事情也一筆勾銷。”過了一會兒我又對自己說,放棄才是最大的玩笑,因為自童年以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複蘇,我的內心,我的周圍一切都在驚喜地顫動,我覺得無法放棄這種新生。除此之外很自然我也有疑慮,所有的女人都會有這種疑慮:他隻是在和我開玩笑,逗樂兒而已。所有這些想法使我焦躁不安,而我必須獨自一人在這淒涼的旅館房間裏承受這一切。

那天晚上我直到清晨4點才睡著,我太興奮了。第二天清晨我卻絲毫沒有倦意,穿衣服的時候我開始唱歌;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裏,我的心中萌生了一種巨大的求生的欲望。我在溫泉逗留的第十天,寄出了一張給奧古斯托的明信片:“空氣極好,食欲一般,但願一切順利。”結尾處我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而前一天的晚上我是和埃內斯托一起度過的。

那天晚上我忽然懂得在我們的靈魂和我們的身體之間其實有很多小小的窗戶,當這些窗戶開著的時候,情感就可以通過,而當它們虛掩的時候,情感就隻能透過,隻有愛像一陣風能把它們全部吹開。

我在波雷塔逗留的最後一個星期,我們幾乎一直在一起,我們一起散步,一起交談,直到把喉嚨說幹。和埃內斯托的交談與和奧古斯托的交談是多麽不同啊!他是這樣狂熱,充滿著**,能夠深入淺出地談任何問題。我們常常談及上帝,談及可觸摸的物質世界以外可能存在的別的東西。他飽含著叛逆情緒,最重要的一點是勇於直麵死亡。在那些瞬間,當他的心中萌發出可能有超自然存在的想法的時候,並不是源於害怕,而是對空間認識的擴展。“我無法承受那些約定俗成的慣例,”他對我說,“我從來不去那些祭祀場所,我也不信教條及那些和我一樣的人編造出來的故事。”我們搶著說話,我們想的是一樣的事情,用的是同一種口吻,就像相識了多年而不是兩個星期。

餘下的時間不多了,最後幾個晚上我們幾乎不睡,隻是打個盹,以恢複體力。埃內斯托非常熱衷於談命運,他說:“在一個男人的生命裏,隻存在一個能與之達到完全和諧的境界的女人,而在一個女人的生命中,也隻有一個男人能使她成為完整的女人。”然而很少人能找到他的另一半,很多人不得不在不幸中生活,在永遠的渴求中生活。那麽相遇的概率又是多少呢?他在黑暗中說,“萬分之一,百萬分之一或是千萬分之一?”千萬分之一,是的。而其餘的都是相互容忍的,表麵同情的,暫時的,或是肉體或是性格上的吸引,甚至是社會習俗所促成的結合。在這些話之後,他不再說別的,隻是一味重複著:“我們是多麽幸福,不是嗎?誰知道冥冥之中有什麽,誰又知道呢?”

臨走的那一天,在那個小小的車站等車的時候,他擁抱了我,然後在我的耳邊低語問:“我們在哪一世相識的呢?”“在好幾世裏。”我回答,然後我就開始哭泣,在我的小皮包裏藏著他在費拉拉(5)的地址。

無須給你描述在那長長的旅途中我的情緒——太激動,太矛盾了。我知道在那段時間裏我要改變自己,於是我一趟又一趟地跑洗手間檢查自己的表情,眼睛裏的神采、微笑通通要去掉,我要熄滅自己心頭點燃的火。為了證實那裏的空氣確實好,隻要有紅潤的麵頰就夠了。父親和奧古斯托都發現我有了驚人的好轉。“我早知道溫泉的水會創造奇跡。”我的父親不斷地重複著,而奧古斯托一反常態,居然圍著我借各類小事獻著殷勤。